雷从俊
起初,我们常到她那里买东西。不仅因为在这方圆几十公里的荒郊野外,她的小卖店离我们临时驻地最近,更由于她不嫌麻烦。有的刚买根火腿肠,又想换成松花蛋,她没二话,随时调换。有的白天出了大力,三更半夜饿了,敲门买包方便面在她那里煮着吃,她像随时恭候似的,很快把火生上,往往还放几根小青菜滴几滴香油,煮面用的煤、搭上的东西和花费的工夫,都不另收钱。
那年头,大家差不多都是兜子比脸还干净,那些津贴费随发随光的家伙,买烟往往只要几根,她也乐于把一包烟拆开零售。有时一根两根确实不值得把一包烟拆开,她干脆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烟给人抽,你要是不好意思接,她准会说:“我都五十多了,给你当娘还不行吗?接着吧,娘给的!”
那口气,比亲娘还亲。
但有一阵子,大家宁可多走点路,也不再到她店里去了。
那天中午,班长买一包花生米,又买了个打火机,她找回一毛钱,班长说赶着算吧,下次买东西再说。推来推去,班长也没接,径直从店里住外走,她追赶不上,一着急“叽哩呱啦”连说带比划,听起来很像是日语,班长立即警觉起来。
回到连里,班长在第一时间向上级报告了这件事。上级指示说,在事情没调查清楚之前,暂时不要到她的小卖店买东西。大家伙儿私底下议论纷纷,有人说她可能是特务,也有人说她是军属。总之大家开始有意识地远离她,尤其是半夜三更胃里缺东西时,我们宁可到炊事班找个干馒头啃也不到她那里去了。
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月,班长到离驻地二里开外的小店买东西回来,被她拦住,她一脸焦急地问:“你们怎么都不来了呢?我做错什么了吗?”
班长无言以对,只能落荒而逃。
后来,调查有了结果。原来她是朝鲜族的,“叽哩呱啦”说的是朝鲜语,她很小就没了爹娘,是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长大的,故对我们这些人民子弟兵格外有感情。
调查结果出来的当晚,班长在班务会上讲评完一天的工作生活后,郑重其事地说:“以后咱们买东西再也不用舍近求远了!”
第二天,班长正写信时圆珠笔没水了,两分钟就跑到她店里买了一支,接着跟女朋友纸上谈兵。从那以后,去小店买东西的多了起来。她似乎更热情了,有时谁去买东西赶上她吃饭,她总会盛一些让你尝尝。你若推辞,她就会故意敛起笑容,装作不高兴地说:“吃点不行吗?就当娘给的!”
这样,任谁也无法拒绝,连队那帮家伙好多人在她那里吃过饺子、面条、汤圆,只是谁也没叫过一声“娘”,跟她说话只用一个“您”。她似乎从不介意,只要看到大家都热情得像家里来了远客。
有一次我们野外作业,离她的店子不远,她端来满满一大盆毛桃给大家吃。来连队采访的摄影干事给大家照合影,连长礼貌地请她一起照相,她被大家拥在中间,高兴得像个孩子。
大半年过去了,大家和她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亲情。湖南兵弄了罐臭豆腐,放哪哪臭,谁见谁骂,实在没办法就拿去放她哪儿,周末没事了过去抿两口。四川兵家里寄来了腊肠,也偷偷到她那里煮,然后和她一起边吃边聊。有时她也讲自己小时候的事,烟抽得很深,语速很快,偶尔也会“叽哩呱啦”蹦出几句。
国防光缆施工结束后,连队马上就要回撤归建了。天不亮,驻地车队轰鸣,队伍准备开拔。借着车灯的亮光,大家看到她蹒跚地走来了,怀里抱着几条烟。她边上车边拆烟,每人一盒。那些不会抽烟的只是说着感谢,并不接烟。有的说车里不让抽烟,三番五次推辞,她急了,又一阵“叽哩呱啦”,接着把烟往每个人手里塞,理直气壮地连连说:“娘给的还不行吗?娘给的还不行吗!”
烟发完最后一辆车,大家跟她挥手再见,有的还说:“将来有时间再回来看您。”
听到这话她脸上的皱纹如菊花绽放,欣慰而又骄傲地说:“好嘞,娘永远在这里等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