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 羊

2020-08-27 11:35
海燕 2020年9期
关键词:巴图枣红马百灵鸟

文 博

以唱歌为乐、放羊为生的穆仁,身材中等偏低,结实而健壮。长在圆脑袋上的粗硬的短头发里,虽然已经有了不少白头发,却依然茂盛。被太阳炙烤了五十来年的圆脸上,散发着黝黑泛红的光泽和闪烁在光泽里的淳朴的善意。因为光喝酒不抽烟,常年啃羊腿牛肋的牙齿,洁白而坚固。笑眯眯的细长眼睛,在浓密的眉毛下,像两条不爱游动的鱼,让人产生面对绵羊一样的安全感。

他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叉开两条腿,躺在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山坡上,看着羊群悠闲地吃草。成群的绵羊,在草地上缓缓地移动,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朵朵白云。而他常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驾着白云的神仙,无忧无虑地飞在蓝天下、绿草上。偶尔还会变成一条鱼,钻进蜿蜒清澈的河里,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他满足于产生在这片牧场上的简单生活,从不喜欢被人打扰,很少有什么东西能勾引他。如果想欢畅地活动一下身体,他就骑上枣红马,信马由缰地往空无人烟的草原深处奔跑。整个人颠簸在马背上,放浪到极致,像身下有个女人,被马背带动的腰胯,节奏分明地前后摇摆,酣畅得动不动就扯起嗓子唱几曲长调。

他的歌喉非常好,有酥油茶香和羊奶味,能发出灵动鲜活的声音。那一声接一声的调子,别有一番直冲云天的声势,仿佛一匹喝了烈酒的草原狼,在空旷的天地间引吭高歌,没有半点加工性的改变。如同没有施肥喷药的草地,散发着浓郁的田野和泥土气息。能把人心里的所有阴郁,都驱散得干干净净。

天马行空的歌声,把经常行走在草原上的贩羊人巴图给震得张大嘴巴,一面控制着受到刺激而抿起耳朵、竖起尾巴的黑公马,一面在草原上寻找声音的来源,并脱口赞道:“真他娘的走心呀!绵羊又唱歌啦!”

巴图本名叫金守财。他怕这个意图过于明显且简单庸俗的名字,引起别人的猜忌和戒备,在决定走进草原去做一个贩羊人之前,便给自己重新起了个名字叫巴图。他来自两百里外的县城。把鲜美的肥羊肉,卖给城里那些以羊肉为主要食材的餐饮店,是他最拿手的生存之道。自从做起贩羊生意,巴图对拥有牧场和羊群的“绵羊”们,从来就没客气过,在他们身上占尽便宜,年复一年地逼着那些“绵羊”,不得不把致富的希望寄托在母羊的繁殖能力上。

巴图循着歌声找到穆仁。他看见穆仁两脚悬垂在马镫上,缰绳早已失去了对马头的控制,正任由枣红马在草尖已经开始发黄的草地上,懒散地行走在弯弯曲曲的河边的胡杨林里,仰面朝天地唱着悠长的曲调,沉浸在自己的音波中,快活得如同畅游在水波里的鱼,更像一头因交配酣畅而酥爽到骨缝里的叫驴。

巴图的到来惊动了穆仁胯下的枣红马。它停下脚步,警觉地侧过头,紧张地看着巴图和他骑着的漆黑冷漠的黑公马。黑公马曾试图强暴枣红马。虽然没有成功,被枣红马限制在马蹄的攻击范围外,但并没有改变它对枣红马垂涎已久的眼神和贪婪。而骑在它身上的那个一看就不怀好意的巴图,单凭他那副阴晴难辨的刀条白脸,马鬃一样倒向一边的头发,善于察言观色的三角眼,阴沉的鹰钩鼻子和容易诱人上当的薄嘴唇,就知道他可不是一只绵羊,应该是一匹狼。

枣红马的紧张,引起了穆仁的注意。他回头看见巴图,立刻高兴地说:“是你想跟我喝酒,还是你的马又想我的马啦?”巴图把嘴咧向一边,笑着说:“我想跟你喝酒,它想跟你的马亲热,我俩各有各的想法。”穆仁哈哈笑着说:“我跟你喝酒,这不是问题。但我的马和你的马,它俩确实不般配。你的马是见过世面的小伙子。我的马是没有出过家门的傻姑娘。傻姑娘不怕吃小伙子的亏,它怕沾花惹草的小伙子忘恩负义,伤害它的心。你的马跟你一样,心里的想法太复杂,实在让人伤脑筋啊!”巴图听穆仁说完,拉紧自己的马缰绳,以免黑公马跟枣红马靠得太近,惹来枣红马早已做好准备的马蹄子,在原地打着转说:“才几天没见面,绵羊说话也会含沙射影啦!”穆仁笑着说:“不是我含沙射影,是你们一人一马的好品行,早就名声在外啦。”巴图忍受着穆仁并无恶意的挖苦说:“我看你这高兴劲儿,恐怕是有什么喜事吧?” 穆仁眨眨眼,脸上的神采暗淡下来,扭头望着远处的蒙古包说:“当然有喜事,但这喜事却让我发愁啊!”巴图拍了拍马背上被磨得锃亮的牛皮口袋,向前探着身体说:“你爱喝的闷倒驴,爱吃的烧鸡,我这儿都有。咱俩再痛痛快快地喝一场,你说好不好?”穆仁说:“那就喝吧。”

他们把马拴在树上,坐在胡杨林的阴凉处,一人一个碗,里面倒上闷倒驴。巴图扯下一条鸡腿递给穆仁说:“说说你的喜事和愁事吧。”穆仁喝光碗里的酒,用手背抹了抹嘴巴说:“我本来以为,我有个小母牛一样的老婆乌日娜,有个百灵鸟一样的女儿格日勒,有这片辽阔的草原和这群温顺的绵羊,还有我自己不喜欢受拘束的灵魂,就有了我想要的一切,不会再有烦恼。可我怎么都没想到,我的女儿格日勒,用甜美的歌声打动了南方的神灵,给她发来通知,让她去深造,将来做个百灵鸟一样的歌唱家,把草原的深情,献给可爱的人们。” 巴图咧开嘴巴,把专门留着长指甲的小手指伸进去,从牙缝里抠出一条没嚼烂的肉丝,又给眼神迷离的穆仁倒满一碗酒,故作惊讶地说:“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你怎么还能发愁呢?”穆仁再次望着远处的蒙古包说:“深造需要好多钱啊!我没有那么多。如果我拿不出这笔钱,格日勒就只能做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百灵鸟。她的肉体永远都要与绵羊相伴;而她的灵魂,会在天上和我面前,痛苦地飞来飞去。或许她,从此变成一只不再唱歌的哑巴百灵。我会为她感到生不如死。”巴图干了碗里的酒,将酒碗朝空中一抛,指着穆仁骂道:“你这不长心的绵羊啊!忘了我巴图是你的朋友吗?你要钱买酒我没有。格日勒去当歌唱家,我的钱不就是你的吗?”

穆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伸出两只大手拉住巴图,激动地问:“你能借钱给我?”巴图说:“我不能借钱给你养绵羊,但我能借钱给你送格日勒去深造。”穆仁忽然站起来,躬身对巴图说:“你是我愿意用生命报答的恩人。我一辈子都不敢忘记你的恩情。”巴图拉起穆仁问:“你想借多少钱?”穆仁为难地说:“有十万就够了。”巴图望着远处的羊群说:“我相信你会还我的,因为我的钱也是借别人的。”穆仁说:“大年三十头一天,我肯定会还你。”巴图有些顾虑地说:“这个数目不小啊!你应该知道,十万元在我手里,每个月至少能贩一百只羊。每只羊我至少能挣上二百元。一百只羊就是两万元。我现在把钱借给你,到春节还有五个多月。这五个多月,我至少损失十万元呀!”穆仁满面愁容地看着围过来的羊群说:“再过几个月,我把能卖的羊都卖掉,也就能有十五万吧。”巴图一拳擂在牛皮口袋上,拍着胸脯说:“咱们不是朋友吗?朋友之间是有感情的。我不能把十万元损失,都算在你身上。你借我十万,到大年三十头一天,还我十五万就行了。我认赔五万,也要帮你把格日勒,送到南方去当歌唱家!”

穆仁跨上枣红马,一边高兴地欢叫着,一边朝远处的蒙古包奔去。

不消一支烟的工夫,从蒙古包那面奔过来三匹马。穆仁把他的老婆乌日娜和他的女儿格日勒,一起带到巴图身边。她们双膝跪地,躬身对巴图说:“救苦救难的好人哪!我们永远都忘不了你的恩情!”

马头琴声在穆仁手上响了起来。乌日娜和格日勒为巴图跳起了舞蹈。穆仁的琴声饱含着无限真情,羊群慢慢地围了过来,白云也停下了脚步。乌日娜的身躯虽然已有些笨拙,但她用灵魂跳出来的舞姿,幻化出满天霞光。格日勒像刚刚飞出笼子的百灵鸟一样,从她红润的脸庞、明亮的眼睛、饱满的嘴唇里,流淌出来的美妙的歌声,像奔流的额尔古纳河,将无比的欢乐传遍了呼伦贝尔大草原。

巴图喝得很尽兴。直到太阳落在地平线上,他才骑着马,被穆仁一家和那群温顺的绵羊,像大慈大悲的神明一样,载歌载舞地送进天边的彩霞里。

时间就像无情的流水,带着我们这些水中游鱼一样的人,疲惫不堪地向前奔忙。一连七天的暴风雪,从腊月二十四,一直肆虐到大年三十晚上。大年初一天刚亮,巴图在楼下放了一串鞭炮,便来到楼上开始喝酒。他已经恼火两天了。若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巴图会去两百里外找穆仁,追讨那十五万元本金和利息。但这七天百年不遇的暴风雪,降临得鬼都不敢出门。被困在路上等待救援的汽车,被冻死在室外等待收尸的牛羊,被坏消息吓得不敢出门的人们,整天都在电视内外,共同感受着这个世界的末日情景。巴图只好说:“穆仁是只老实的绵羊,不会不守信用的。一定是这场没完没了的暴风雪,把他耽误了。”

果然如此。

接近中午的太阳下,穆仁扛着马鞍子,摇摇晃晃地走进满街堆雪的县城。他挨家挨户地打听到巴图的家。巴图打开门,当场就吓得跳了起来。眼前的穆仁已经没有人样了。他的两只眼睛,像灌满鲜血的红葡萄,就要从塌陷的眼窝里掉出来了;两只耳朵被风刮得又红又肿,冻起了好几个大水泡;散乱的胡须上,结满了白花花的冰霜。从他开裂着血口子的嘴巴里,传出仿佛穿过一口深井的空旷的声音。他浑身颤抖着慢慢举起双手,摇摇欲坠地朝巴图行了一个躬身礼,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融化在烈火里的冰雪,冒着白气、发出嘶嘶的响声,羞愧难当、小心翼翼地颤声说:“恩人哪!虽然我在路上走了九天,差一口气没和枣红马一起累死,但我没有按照对你的承诺,在大年三十头一天,把钱还给你。我是多么对不起你呀!让我在后半生,为此承受惩罚吧!”他解开羊皮袄的扣子,将挂在脖子上的一个用哈达捆扎成的包裹取下来,双手捧到巴图面前,再次躬身施礼说:“我卖了所有能卖的绵羊,终于凑足了十五万,总算没有愧对你对我的恩情啊!”

巴图接过包裹,顺手摸了摸里面的钞票,脸上洋溢起难以克制的笑容,拉住穆仁的手,往屋里拖着说:“快进来喝酒吧。我想你想得要死啦!”穆仁向后退着说:“这是你们家人团聚的节日,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啦。我得赶快回去,乌日娜和格日勒,一定会以为我已经冻死在路上了。现在可能都哭死好几回了。”

巴图回身把钱放进屋里,拿出两瓶闷倒驴,递给穆仁说:“带上这两瓶酒,路上暖身子。”穆仁眼里闪着泪光说:“你一点都没责备我,还给我带上这暖心的酒。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穆仁一辈子都知足啦!”

穆仁又扛起马鞍子,沿着县城的街道,步履蹒跚地向远处走去。巴图在他身后问:“咱们的百灵鸟格日勒,现在深造得怎么样啦?”穆仁停下脚步,一点点地回过头,脸上流着两行泪,悲愤地说:“她被那些不讲良心的人,给骗得好凄惨哪!”巴图愣了一下,只好用同情的口吻说:“那你赶快回去吧。替我安慰她。”

穆仁走远了。巴图打着哈欠说:“我该睡个踏踏实实的午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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