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小溪
《镜像陕北》作为史翠萍公开面世的第一本散文集,是令人可喜可贺的。可以说它是质地厚重而又色彩斑斓,女性的细腻笔触,深沉真挚的情感,诗意充沛而又绚丽。
几年前,我的原编辑部同事魏建国,我们一起谈论陕北散文作者,他曾给我推荐过史翠萍,惋叹其写作层次不错,起步略晚。我们可怜的小姓——“史家小族”中还有这种“奇女子”,遂引起我的注意。后来建国给我推荐来几篇她的东西,我读后,果然很有自己的追求和色彩。我曾在我受聘主持的外省文学刊物散文栏目上给发出过。她完全是凭自己的能力,走进读者的视野。
现在她像《红楼梦》中香菱学诗一样,付出心血的散文结集,托我写序,我惶惑又不安。她是古安定人(今子长市),她的家乡堪称人杰地灵,虽然不是文人荟萃,却着着实实出了十几位将军星斗灿烂。而我是自幼延安长大,又十几年在巴山蜀水辗转,不是同一代人,毕竟对她知之不多,多恐写不到位。加之我最怕的就是给人写序。我的人格决定我不想敷衍,既然答应写,最起码也要把人家作品读上一遍。但是想到我的朋友:北京的史铁生、凸凹(史长义),上海的史中兴等著名作家对我的热情鼓励,长篇短论,我也就释然了。
著名诗人郭小川《祝酒歌》唱到:“舒心的酒,千杯不醉;知心的话,万言不赘。”来,让我们高举酒杯,为陕北女散文家祝福:作品就是作家的唯一发言,祝她在未来热也热得,冷也冷得,写出更有自己艺术境界和色彩的作品来!
读完掩卷,第一个感觉是史翠萍在自己的艺术羁行履痕中,用心扣探古迹,询问历史,把已经尘封在岁月中的那些元素和因子勾勒出来,细心地揩拭干净,让它以本来的光芒耀亮人心,同时也流溢出对民族文化的崇敬。
一个优秀作家强有力的功能,就在于把那些散乱的残砖烂石串连起来,使那些传说、风物、断片、斑驳残缺的记载,变成我们民族记忆的闪光东西。你看她的那些篇目:《传说陕北》《石破天惊》《从黄帝图腾到陕北精神》《杜甫北寻史诗》《剪刀下的生命崇敬》……她从不同的人文视角来观摩、打量、描绘、欣赏她理解和想象中的陕北,讲述陕北最有光彩的那一部分。《石破天惊》写的是陕北神木境域黄河西岸的“石峁遗迹”,数十年前战乱年代早就被发现:它的城垣由“皇城台”、内城、外城三部分构成,气势恢宏,构筑精良,总面积超过了400万平方米。过去西方学者并不认同中国五六千年的历史,一个浙江余杭的“良渚遗址”(距今约5300—4300),一个石破天惊、罕见的最大史前城址石峁,震慑了西方,他们惊叹:中国可能有个史前文明的黄金时代。作者写到石峁以皇城台为中心的“金字塔”结构,内瓮城池,城外驿站、旅店,像极了北狄人种的珍贵的“小玉人”玉雕人面具,用于战争符令的玉牙璋……感叹道:“在这黄土深处,蕴藏着一种不言自明的人类气质、北方气质,生命的基因一直在,永远在。”同样,在《从黄帝图腾到陕北精神》中她也感慨,黃帝从青年始就胸有大志,有治世之怀,华夏诸多优秀品质发源于黄帝而代代承袭光大,特别是“在陕北的土壤因子中积淀下来,形成原始的人文基因,指引着陕北人不断向文明突进。”
她关注陕北的寺庙文化,陕北的战争古寨,戏楼文韵。唐代大诗人杜甫安史战乱中北行陕北的羌村、芦子关,也被她千年后追寻,落笔洋洋洒洒。北征,北逃,北寻,三进鄜州,鄜州月,芦子关……正是这战争弭乱,诗人一家流离失所,动乱,死亡,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使杜甫的人生观发生巨大的腾跃,“他像一片树叶在宦海飘零的时候”,沉郁仁爱的情感在内心开始挥发,也为他后来写出《三吏》《三别》等代表性诗篇奠定了厚实的一环。
她引经据典,将那些散佚各地的历史传说集中起来,梳理鉴别,力图理清来龙去脉。这是需要学养、素养的。读着这些,我觉得史翠萍的笔下与众多陕北女作者有很大的不同。以往我看到更多的女作者,大多是卿卿我我,身边旧事,邻里琐屑,乃至猫咪叭儿之类。有的作者虽然到了独具性灵的层面,体现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感觉和发现,自由自在,但总是在“小我”的圈子自我陶醉,或轻灵,或忧思,却难脱那种小家碧玉、小家子气。境界狭小且见识肤浅,虽然独抒性灵,鲜活,但并不清洁、高贵。或一己小小发现,窃窃自喜,看似新奇,实则失之偏颇,往往缺失文化精神的向度和维度。当代一些受宠的女作者就在这个层次上如陷在泥淖不能自拔。
而史翠萍的这些篇目,明显彰显出她宽宏的艺术境界和求索,这是一个女性作者难能可贵之处。
读她的散文,不知怎的我想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一段话:
有许多重物要由精神来承担,要由人们敬畏寓于其中的强力负载的精神承担,它的力量渴望重物,渴望最重物。
“什么是重物?”负载它的精神这样问道。
于是跪下,像骆驼一样将重物载起。
是的,思想者,像骆驼一样将重物载起,并为征服,为自己的气力感到骄傲。一个有出息的作家,都应该以他广阔的艺术视野,流荡着的浓烈真情,观照一个地域的历史人文和生存万象,思考社会人生。无论回望历史,还是关照当下,都以自己的作品质量,喷薄浑厚和苍茫。
近年来,“记住乡愁”,关于乡情乡风乡俗的散文,成了一道亮丽风景。史翠萍关于乡土散文的抒写,也是她的一大色彩。
古希腊哲学家、诗人德谟克利特说:“具有一个好灵魂的故乡,就是整个世界。”陕北那梁峁连绵河沟纵横,那些高粱糜子谷子豆棵,那些荒凉的村落和勤劳憨厚顽强生存的人,不能不是作者所精神依赖的具有好灵魂的故乡。她把陕北这一方地域看做她好灵魂的血脉和文本,也看做是她的艺术生命之根。她最熟悉陕北的农耕起居语言习俗,也最熟悉这一方土地神秘隐寓的文化符号。
对她,故乡是一粒种子,她的童年、青少年不可替代的和故乡纠缠在一起,幻象萌发,涅槃升华。
乡村里的牛哞,羊咩,猪哼,狗叫,乡村的土得掉渣的话语,农耕起居,炊烟晨雾,落日黄昏,高粱玉米,苦菜野蒜,就是她记忆里的故乡。故乡的弯弯曲曲的河流流淌在她的心里,和她的生命一起涌动。
故乡的苦难甚至灾难,欢乐与欣慰,固执与坚定,迷惘与失落,乃至童稚少年朦胧的、青涩的憧憬和理想……
你看这本书在勾人心魂令人迷醉的信天游中开篇的《毛眼眼》:“黄土山沟里生长的女子,‘条煞、‘银盘大脸、‘棱鼻子樱桃嘴,整体上有草原民族的高挑身段,整日在明丽的阳光下奔跑,又使她们拥有非常健康的体魄,肌肤微黑而紧实,头发油亮而黑漆,唇红齿白,和毛眼眼一衬,有大气而野性之美,同时又不失亲切和感性。”
她的鄉村图景的诗意表达,那股清新之风,在娓娓道来的的叙事中,自然感悟生命,传达出一种别致的诗意。
当然,更多的让她起伏跌宕的“乡愁”在浓浓思念中寻找栖息的,是她记忆中最熟悉的那一段日子,那种陕北的生活状态和情感印记,那也是她精神的还乡。
她的感情真挚而澄澈,她的抒情炽热又苍凉!那是只有那种对陕北有特殊情感的人才能诉说出来的。
她的笔下,有缠着小脚的祖母,母亲,半大片子脚的伯母,有小时候穷困艰辛中上学、现在依然辛苦困顿的同伴,有反穿一领臃肿的老羊皮袄,转陕北,跑口外,过黄河,做生意跑买卖的陕北男人,有一生默默劳作,伺候老的抚育小的,田间地头缝缝补补都要兼顾的陕北女人……
需要多缀一笔,她的不少怀乡篇目都是在这多年远离故乡“一个承上启下中年人”的辛劳奔波中写就的,所以,她的许多乡土篇,既是一种心灵寄托,也是一种情感抚慰。
伟大的鲁迅先生说过:“所谓回忆着,虽说是可以使人欢乐,然而也不免使人感到寂寞,使寂寞的丝缕还连着过去已逝的寂寞的时光。”
《阳光洒满长路》记叙一家亲情的送别离合,充满了温情和忧伤。
说书是陕北流传广泛的一种民间艺术,大多一人说唱,后来也有多人合作唱和的。一般在庙会或一些祭祀活动中,或者寒冬腊月农闲时,便是说书匠展示他们才华的日子。
《流浪书匠》把一位流浪艺人写得活灵活现:“右腿固定一个支点,三弦弦头搁在大腿根处,左小腿上绑着打板,有节奏的打着。弹弦的手腕上套着铮铮(土话叫蚂喳喳),随着每一次的弹拨发出‘铮铮铮的声响。他拨弦、打板、摇蚂喳喳,并说唱……”
她笔下的流浪书匠是一位身世凄苦的人,凭着惊人的记忆力背会了那些说书古传版本,书本、三弦、曲调,形象衔接,演绎得有板有眼,圆熟自如。“一手提着褐色的小布包,一手拿了盲人导向棍,常年走村转户,流浪说书。”除过精彩的展示自己的才艺,也得看人家的脸色,也得时常要编些短板恭维人世,讨得人家欢心。我觉得这样写,就比一般抒写流浪艺人的篇目,更能体现出一种复杂和深度。
写陕北文化风情风物的,还有《伞头秧歌》《酒曲唱起》《剪刀下的生命崇敬》等,都是极有情趣的。陕北那些气势激荡血性贲张的鼓声唢呐,正月十五红红火火闹秧歌唱道情转九曲的民俗文化,女人们巧手剪出的那红艳艳火焰一样喷放生命的剪纸,绝对撩拨人心。也许我也是陕北文化陶冶长大的人,我很喜欢这一类篇目。
艺术散文,就是人性、人的命运、物的命运以及他们存在的叙事抒情描写。文学,就是个人的生存状态、生命张扬的感觉。我认为史翠萍的这些散文之所以不同凡响,就在于作者探索生命,裸露心灵,以个体生命存在去体验、感悟陕北人追寻人生、渴求幸福以及生存途中向善向美的生命意义的价值。它不仅仅打着陕北深刻的人文历史胎记,也蕴涵着陕北丰富的文化内涵和价值,更体现了我们的文化自信。
写到这里,文颇长了。剎笔前想提及一点,其实我也不很清晰:整个阅读完史翠萍的散文《镜像陕北》,感觉她在文体上似乎也尚在尝试变化中,有的篇目文体趋向驳杂了一些。当代散文创作,不论从文体及各方面都在发生某种巨大的裂变嬗变。这个问题不好妄言评说。但是有一点,一种更倾向于人内心世界的散文,它的鲜活的心灵感受,诗意思考,澄清的气息,在文体的复合构建中若能浑然一体,无疑会显得更有张力和质感。
我一直认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刘勰和晚清的刘熙载两位文学理论大家,他们的散文理论几乎概括和影响了整个中国传统散文的走向。刘勰在那个“文学的自觉时代”阐述的《文心雕龙》,刘熙载在他的《艺概文概》中精辟提出的散文“情、理、志、意、气、识、辞、法”论说,堪为我们登攀散文艺术的标帜。如果作者能够从这里汲取一些奥秘和章法,那么她的散文在这种裂变中,无疑会展现出更多的独特,闪烁出更宏阔的艺术境界和艺术风采。
责任编辑: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