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先生在苏北

2020-08-26 07:59魏列伟
苏州杂志 2020年4期
关键词:陆文夫射阳陆先生

魏列伟

上世纪70年代末重出江湖、享誉当代文坛的著名作家陆文夫先生,曾经有过一段下放江苏北部射阳县农村的经历。具体下放何地,当时又是怎样的生活状态,在后来陆先生本人的若干著述中鲜有记录,甚至根本找不到踪影。

这些年,我经常读到一些国内知名文学界前辈回忆陆文夫先生生前过往的文字,包括射阳县内文化界人士所撰的记述。他们对陆先生在苏北射阳农村生活的那段过程不是一笔带过,就是不曾提及。这一段空白,不能不令人扼腕叹息。

其实,从60年代末开始,陆先生及其家人下放射阳农村,前后生活了9年,而且与我父亲交往甚密。而我,就是陆先生当年农村生活的见证者。

一、安于平常,甘于沉寂

☉ 陆文夫夫妇

1970年,我7岁那年夏末,父母工作调动,至原射阳县陈洋公社南份大队(今射阳经济开发区陈洋办事处南北村)所在地小学任教,全家跟随落脚。南份大队位处东西横贯的小洋河以北,距离公社集镇1.5公里,来去集镇必经陈家渡口。

开学没多久,就有一位年纪40岁左右的苏南下放干部到我家拜访,与父亲寒暄,彼此之间一见如故。其后,两人常有走动往来,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个与父亲年龄相近的中年人,就是陆文夫先生。他的二女儿陆锦是父亲所教班级里的一名学生。

陆先生一米七三左右个头,面色不白,身板瘦削,头发大分,两鬓夹着少许银发,一口苏北泰兴一带口音,谈吐间偶尔也会带点苏南腔。他衣着简单,面孔冷板,且抽烟很多,一支纸烟常常烧着手指才肯丢弃。用我儿时的眼光看,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出独特的文人气质,更不用说他是从苏州城里下放的干部。只有与父亲聊天甚欢时,才会见他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发出爽朗的笑声,笑容里饱含慈祥与和蔼。

陆先生一家四口,有两个女儿,住在学校以西一里多地南份三队的农庄上,房屋是新建的三间砖根草房,外带一间土坯草顶锅屋,那是当时普通下放干部的标准配置。房屋附近只有一两个农户相邻,显得很孤僻。一条两边长满青草的狭窄小道,弯弯地通向外面的道路。

陆先生在屋址周围亲手开辟了一亩多菜地,还有简陋鸡棚,平常和陆夫人躬身屈膝,在菜地里忙碌。青菜、韭菜、茄子、花生和芝麻、香瓜之类蔬果品种不少,一年四季绿油油的,长势旺盛。

陆先生还擅长挥斧弄锯,打造些小桌子、小凳子之类的木器用具,出手的东西有棱有角,像模像样,周边的人无不惊讶,都夸他是个正宗的木匠师傅。实际上,陆先生并非木匠出身,他只是一个自学成材的木制爱好者而已。

陆先生并不参加当地的农业生产劳动,但也乐于帮助附近生产队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比如,他发现集体仓库里堆积了很多生锈的喷雾器、脱粒机之类的农机具,便主动请缨,利用自己下放苏州工厂时练就的一手机修特长,以及随身带到苏北的工具箱,埋头仓库敲敲打打,两天之后就让一批报废闲置的农机具起死回生,重新派上了用场。此后,生产队遇到类似难题再也不愁了,都说:“找老陆去。”

在周围群众的眼里,陆文夫先生既不是一个已有成就的作家,也不是农村从事农耕劳作的普通一员。大家甚至压根就不知道他是个作家,曾以一篇《小巷深处》而声名鹊起、活跃于省内文坛的一个分量不轻的人物。陆先生也安于平常,甘于沉寂,从不自我张扬和标榜,极其淡泊地过着晋朝诗人陶潜笔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般的乡居生活。

已故作家宋词先生记录了陆文夫先生下放期间他们之间的一次相聚:“1972年初夏,我下放在涟水县农村,思友心切,乘汽车到射阳去看老陆。从公社集镇下车过河,一路下乡,几经询问,找到文夫所住农舍。只见三间砖根草房,门外一片菜地,鸡在觅食。见余至,文夫颇感意外。”

“一别七载,重逢俱老,恍如隔世。文夫寂寞乡居,养鸡种菜,倒也安然。适其妻毓柔携大女儿绮绮回苏州,二女儿锦锦在家烧茶煮饭。余与文夫痛饮畅叙,不知白日黑夜。余带来两瓶洋河及文夫家中藏酒俱已喝完,至第三日晚,惟有当地土酒,此酒为山芋干所酿,饮之上头,文夫称为‘大头晕’。天已暮,正欲饮时,毓柔与绮绮归来,自苏州带回卤干和三花酒。畅饮至半夜,余大醉。次日晨犹带宿酲,告别文夫一家,返回涟水。”

四月的苏北平原,温暖的春风随处荡漾,油菜花静静开放,田野上一片金黄,令人心旷神怡。四月也是播种栽植蔬菜瓜果的季节。斯时,陆先生骑车在田间地头转悠,跟人打招呼,并站下来聊一阵农事,讨教些果蔬种植知识。

当年陆文夫先生有一辆崭新的26式凤凰牌自行车。那辆自行车在全大队绝无仅有,干净的车身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特别抢眼。据说那是上头专门分配给下放干部的“计划用品”。陆先生十分爱惜这辆车,凡是遇到有人跟陆先生借车,上趟公社集镇或县城,陆先生总是立刻掏出一两元钱,对来人说:“车我待会去公社开会要用。这样吧,我出钱,你到别人那里去租个车行吧?”

在别人看来,这一做法并无不妥,但时间一长,再也没人好意思向他借车了。他对我父亲说:“这是我下乡以来添置的最好家当,除了你,别的人休想借去,弄坏了怎办?”父亲知道他惜车如命,从未借用过一次。

二、沉郁似酒,激情如火

宋词先生曾形容过,陆先生有“沉默如金、清淡如茶”的一面,也有“沉郁似酒、激情如火”的一面。

1973年冬季,南份大队组织社员开挖小洋河东岸的部分淤滩,陆先生自告奋勇,当了一名“河工”,难得参加了一次农村集体劳动。然而半天淤泥块子挑下来,陆先生就已满身泥浆,肩肿腰疼,感觉吃不消了。

中午开饭,有大锅红烧肉吃。大队民兵营长唐修武拎来“射阳白酒”,要与陆先生较劲。唐修武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说话总是大嗓门,他对陆先生说:“你是大城市下来的干部,喝酒肯定不在话下。”陆先生说:“我哪是什么干部,只是个落魄文夫,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两人嘻哈大笑过后,以酒对垒,以一对一,一瓶酒很快干了,接着又开一瓶。结果,唐修武不胜酒力,率先败下阵来。他从陆先生手中一把夺过酒瓶,一边打出免战牌,一边摆手道:“老陆啊,我看你不是挑河的料,你还是回家歇着去吧。”

陆先生抽烟喝酒,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习惯。有一回,射阳县宣传文化部门请他去了一趟县城,几天后陆先生满载而归,县城的几位文友想办法搞了几箱好酒、几条好烟让他带回家。他很开心,特意邀请唐修武、骆为珠和父亲他们几个到他家里做客。陆夫人能烧几个拿手好菜,尤其是糖醋焖肉。

酒喝高兴时,陆先生透露,县里请他出山,写个大部头,他婉言推辞,说自己是个犯错的“落难”之人,还是不问政事的好。射阳本土系的文化人裴艺元先生也曾谈及此事。据他回忆,陆先生曾经被迫加盟县革委会专门组建的本县“新潮九队学大寨典型事迹”的“写作班子”。然而,他从内心不认同“高、大、全”式的创作路数,所以一再借故耽搁,一直未出任何成果。

蛰居苏北乡村,陆先生自甘寂寞,未曾动笔写过作品。即便与我父亲交往甚多,所谈内容也大多是些天南海北的奇闻趣事,极少涉及文学艺术。父亲了解陆先生,所以从不挑起类似话题。

也许是夜晚难熬,陆先生常在晚间饭后来我家长坐,与父亲谈天说地。陆先生烟不离手,间或咳嗽几声,屋内烟雾弥漫,充满劣质烟草的味道。到了八九点钟,陆先生便向父亲告辞。父亲总要送他至学校操场边的坝口,看他瘦长的身影沿河边缀上了点点白霜的小道踽踽而去。有一次,父亲提醒他小心张家庄上的狗,陆先生笑称:“你放心。那家伙早跟我熟了,见了我就摇尾巴。”

与父亲言谈之间,陆先生对苏州的感情溢于言表,尤其谈到苏州的风味美食,更是兴致盎然,如数家珍。这个时候,父亲就成了他的忠实听众,不时发出笑声。那样欢愉的情形,我至今记忆犹新。

苏州是陆先生一生挚爱的城市,前后生活了40多年,倾注了毕生感情。他说过:“每当走在苏州的马路上,就会碰到许多熟悉面孔。每张熟面孔,都会使我想起他们的许多事情来。”

已故作家艾煊先生说:“陆文夫是苏州的,苏州是陆文夫的。世界这么大,他只写苏州。”评价如此深邃,如此精辟,可谓一针见血。

乡村生活并不总是风平浪静。在南份,陆文夫先生也曾面临现实生活难题。1974年夏天,一场暴风骤雨席卷射阳,陆先生的房屋受损,房顶上铺盖的麦秸被卷走了大半,难挡下一场风雨。他找大队请求修缮,大队让他找公社;公社说,修房不是小事,要报县里批准,统一划拨资金。

如此一来二去,就是将近两个月。这期间,他数次往返公社无果。每逢下雨,都要把家里能用的大小水桶和盆子全都拿出来,去接屋顶上流淌下来的雨水。一家人蜷缩墙角,度过了一个个落魄而又不眠的风雨夜。之后与我父亲说到此事,陆先生弹掉手中的香烟灰,露出一脸苦笑,自嘲道:“我这样子,差不多能比当年‘茅屋为秋风所破’的杜甫老夫子了。”

70年代,南份大队除了接纳包括陆先生家在内的三家苏南“下放户”之外,还设有一个苏南“知青点”。1974年秋,好几个社员家里的鸡鸭被盗。大队组织民兵夜巡蹲守,终于逮住一个叫小马的“偷鸡贼”。那是个牛高马大的无锡知青。

翌日,已被关押了半夜的小马,一双胳膊被反转朝后,五花大绑,由三个民兵大汉押着,在全大队“游乡示众”。小马按照要求,边走边扯着沙哑的嗓子,重复地高声吆喝:“我是知青马诚忠,社员的鸡子鸭子全是我偷的。我罪该万死。”

“游乡示众”过后,大队还要将他押送公社,有可能判刑。陆先生闻讯不淡定了,立马去找大队民兵营长唐修武。他说,知青们背井离乡,生活艰苦,荤腥不足,偷只鸡鸭实在是为了解馋,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不是教育一下,再赔偿社员损失,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就行了?

唐修武是个人粗心善的开明人,他当即采纳了陆先生的意见。陆先生便拉过小马,给唐营长致谢。早已痛哭流涕的小马双膝一软,“啪”地一声直接跪下了。唐修武一面拉起小马,给他松绑,一面当众粗声训斥:“年轻人要做正大光明的事,再苦再累也得忍。今天的事,只是个小小的教训。你以后一定要好好改造,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听清楚了没有?”此事到此不了了之。

听说,这位小马始终不忘陆先生挺身而出的救助之恩。日后回城,他与陆先生成了忘年交,常去苏州看望陆先生。

三、遭遇拐点,乡居九载

陆文夫先生下放苏北农村时期,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无法洞察成年人沧桑的内心世界。多年以后,当我不断读到陆先生的现实生活作品,但却从未在他的字里行间找到射阳9年的漫长生活,哪怕一丝一缕的文字记录时,我陷入了困惑和思考。

慢慢地,通过“顺藤摸瓜”和“抽丝剥茧”般地探究,我才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把时光倒回60年前的1957年,年轻的陆先生不期迎来了人生拐点。他与方之、叶至诚、高晓声、艾煊、陈椿年等几位青年作家筹办《探求者》同人刊物,历经审查处分,直至举家下放苏北。

陆先生的朋友沈文进在《难忘同舟过长江》的文中回忆:“1969年12月9日,天气特别阴冷。7号大驳船停在苏州平门轮船码头,上午九点开船。我和陆文夫吃在一个船,睡在一个舱。1只轮船拖了10多条铁壳运输船过长江,风大浪急,船体不停晃动。经过3天3夜的共同生活,才到达射阳县陈洋公社。

陆文夫一家分在公社集镇北面的南份大队。房子还没砌好,就先安排他们在社员家里吃住。几天后我去看他,他家已经安顿好,队里还给他划好了菜地。其实那是一片盐碱荒滩,需要自己动手开垦,实现生活上的自给自足。”

从1969年到1978年,陆先生下放苏北的9年生活,正是陆先生自称的“落难”时期。他后来曾在《微弱的光》一文中写道:“一个想建设天堂的人,却被天堂放逐出去。”这句话,应该是他对下放苏北所发出的一声无奈的喟叹。

这是一段特定的历史时期造就的人生变故,但对于陆先生,下放苏北的9年本不应该成为他的人生插曲。因为这9年正是他人到中年、才情勃发的黄金时期,而人的一生又能拥有多少个9年?何况又是发落出局、沉寂偏僻乡村,整日空怀一腔抱负、坐看闲云翻卷?

1981年,原南份小学校长骆为珠顺道苏州,看望时任苏州市文联副主席的陆先生。在观前街上一座叫“得月楼”的餐馆,陆先生设宴款待。喝至酣畅之际,他突然黯然神伤,语惊四座:“我在下放苏北的日子里,有时也想不开,甚至有过想死的念头。”可想而知,假如没有一颗热爱生命的心,也许陆先生早已命丧夜暗灯枯的疾风骤雨里。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和郁闷?只有他自己能够体味。

所以,对后来复出文坛的陆先生而言,一来9年淡泊的苏北生活经历固然难忘,却如同一块难以痊愈的心灵疮疤,让他一直深感疼痛,而在此后的日子里一直不忍揭开;二来历史的车轮总是前进的,前尘往事一如过眼烟云,过去也就过去了吧,过去了的就再难追忆,毕竟那一页已经翻了过去,不提它也罢。

如果是后者,能够拥有这样的心态,则恰好映衬了一个现实主义作家对于风云变幻时代和社会的一种包容的胸襟,一种向前看的气度。如今斯人已故,我的答案不过是一己之见。是否正确,不得而知。

我的父亲没能等到陆文夫先生的人生步入云开雾散的那一天,于1976年冬天溘然病逝。那年,父亲46岁,我14岁。陆先生惊闻噩耗,匆匆赶到学校送别。父亲遗体摆放在教室墙角的芦席上。陆先生潸然泪下,攥住父亲冰凉的手,久久不放,然后脫下鸭舌帽,深鞠三躬。

父亲和陆先生的这段贯穿将近7年的缘分,到此戛然而止,画上了句号。

四、射阳一别,终成永诀

1977年春末,陆先生奉调射阳县文化部门,全家搬离南份,开启新的人生旅程。行前特意上门,向我母亲道别,并安慰母亲,说社会肯定在不断进步,大家的生活也会越来越好。母亲为他安家县城感到高兴。陆先生却开朗地笑着说,到射阳县里工作是暂时的,根据政策,他很快就能返回原籍苏州,落叶归根。

搬离南份的那个云淡风轻的午后,陆先生在十几位群众的帮助下,把全部家当搬上了二中沟河面上的一艘机动船,其中包括多年来他自己亲手打造的凳子、椅子、柜子等。年少的我夹在河岸的人群中。从南份出发到县城,沿小洋河水道向东,一路30多里,行程不到两个小时。

陆先生在大队干部和群众的簇拥下来到河边。河坡上,树木已经呈现嫩叶,返青的芦苇随风摇曳,发出“刷刷”声响。唐修武握着陆先生的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陆啊,假如有机会,我还想和你喝一杯。”陆先生仰面大笑,说:“一定,一定。以后一定有机会。”这时,与陆先生家毗邻而居的张二婶拎了一大篮鸡蛋鸭蛋小跑而来,硬要陆夫人带着。陆先生没作太多停留,几番道别之后,一脚登上船头,对船工说:“开船吧。”然后回过身,和陆夫人一道,向岸上送别的人们挥手告别。

多年的故人往事,尽在抬臂挥手间过去。斯时的陆先生,难掩离别伤感,一时面色凝重,哽咽无语,两行清亮的泪,从他清痩的面颊滚落下来。陆夫人偎依在他身旁,以一方手帕掩面,抽泣不已。

岸上送别的人无不动容,不少人红着眼,朝河面上渐行渐远的船只大声呼喊:“陆先生,陆大婶,你们走好!”“一定要再来啊!”陆夫人站在船尾,朝他们频频挥动手帕。

船朝着湾口加速驶去,很快转入小洋河道,看不见影踪。南份一别,终成永诀。

从陆文夫先生49岁离开,直至2005年7月77岁病故苏州,他再也没有重返故地,回射阳、回南份一次。乡居8年的生活,仿佛一部厚重书籍里的一页纸,被永远翻了过去。

但人的记忆是抹不去的,何况记忆中总有一些美好,让人惦记和挂念。2001年,陆文夫先生曾对一名采访他的新华社记者说:“我个人没什么好写的,不过请你代我传个信,向射阳的老乡们问个好。”是否,从陆先生离开南份的那一刻起,那种对苏北下放生活的怀念,就已被他深深埋藏到了心底?

1978年,年届五十的陆文夫先生离开射阳,如愿回到了苏州。这年4月,《人民文学》发表他的作品《献身》。其后,又陆续发表《小贩世家》《围墙》《美食家》等优秀文学作品,并获国家级文学大奖。1979年冬,他参加全国第四次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并先后任苏州市文联副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还亲手创办了《苏州杂志》。

1980年,“探求者”事件平反,陆文夫等一批作家迎来文艺界的春天,他们沐浴春风,精神焕发,重新拿起手中的笔,在春暖花开的文学天地里纵横捭阖,信马由缰。陆文夫先生进入了创作的巅峰时期。

记得是在1978年12月,一个寒冷的冬日,我坐在家中昏暗的灯下,阅读南份小学订阅的《人民文学》杂志。翻开扉页,一篇叫做《献身》的作品标题下,作者“陆文夫”三个字赫然入目。我的心当即被深深震撼了。

《献身》是陆文夫先生复出文坛后的首篇作品。同样,也是我今生读到的首篇陆文夫先生的文学作品。我便是从那时候起,成了陆文夫先生的一名忠实读者,并逐渐萌生了念头,写下陆先生下放苏北农村时期我的所见所闻。

五、岁月依然,斯人永恒

1981年,我到射阳县城工作。1983年,我的母亲退休,迁至陈洋镇居住。一晃几十年,南份这个让我度过了11年少年时光的村落,我也再未涉足。

前不久,我携妻儿特地重回南份,试图寻找记忆中的碎片与点滴。从陈洋集镇驱车往北,小洋河口的原陈家渡口已被洋北大桥取代。沿一条村级水泥公路进入,应该很快到达南份,但我已全然找不到当年的感觉,只好在路边的一家商店门口停车问路。

店内有一女人,年约30岁。女人说:“这里就是老南份啊,现在与邻村合并,叫南北村了。”我说出“陆文夫”的名字,女人直摇头,非常肯定地回答:“不晓得。没有这个人。”我又问她是否听说过,她仍摇头:“没有。从来没听说过。”

老南份不仅名称变了,就连村容村貌也今非昔比,发生了根本变化。原来的几幢小学校舍已经消失,变成了条块纵横的田野;早先去往陆文夫先生旧居的路道,也不知从何下脚。

后找到我小学和初中同学、曾多年担任南份村书记的陶德春。他告诉我,陆文夫先生的旧居早在上世纪80年代开展农村土地平整、分配到户时就已拆了,如今已经找不到丝毫痕迹了。

陶德春告诉我,大约在1996年吧,他曾受陈洋镇党委、政府委托,给陆文夫先生写过一封信,一是向他表达问候,二是请他忙里抽暇,回陈洋镇做客。但不知何故,这封信如同石沉大海,杳无回音。他一再解释,有可能是信封上的地址有误,陆老根本没收到吧。

临别时,陶德春对我说:“陆老在我们这里生活的时间的确不短,但说到底,这里不过是乡村,是他歇脚避风的地方,不是他应有的人生站点,应该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我回望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安谧无言的村落,心潮逐浪,一时无语。

苏北9年,是陆文夫先生人生中的一个被历史尘埃湮没的片段。但正是这些片段,组成了一个人的一生,一个人的完整一生。

如今,日出东方,夕阳西下,岁月依然。依旧喧腾的文坛,是否还会有人想起已经长眠九泉之下,曾经落魄苏北、而又后发再起,用手中的一支纯粹的笔征服了文坛和读者的陆文夫先生?答案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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