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罱泥

2020-08-26 07:59徐晓群
苏州杂志 2020年4期
关键词:二舅甲鱼农活

徐晓群

上世纪70年代后期,我中学毕业,刚满15虚岁。当时,农村还是生产队的建制,我也到了学做农活的年纪。我这个人眼高手低,以为比同龄人多读了几年书,就不愿意好好地干农活。那时男的要学会开沟、挑担、摇船、罱泥,女的要学会插秧、种油菜花、割稻、割麦……每一件都是枯燥无味,又苦又累,看不到尽头。可为了生存,只能将就着。

唯一能提起我兴趣的农活是罱泥。罱泥也称为罱河泥,是在船上干的活。罱泥一般由3个男人协作,摇船、撑篙、扭绑、舀泥、浇泼等操作互相配合完成。老祖宗传承这项农活,本意可能是为土地补充一点营养,为冬麦盖上一条被子,没想到对于河道治理也是功德无量,可谓一举两得。我说的兴趣,一则是会有小收获可以解馋,二则可以与水亲密接触,三则摇船出入外河,在繁忙的斜港河上能遇见各种各样的船舶,有时还会看见宝带桥上黄头发的外国人,看他们闲得发呆,老是对着几块石头拍照,我也算是开了眼界。

☉ 罱泥

多年之后,我应朋友之约,到九里湖的鱼塘走走。塘主云弟挂在树枝上的一副罱泥夹,勾起了大家的兴趣。这罱泥夹是用竹片编织的扁圆形箩筐,开合灵活,长长的毛竹竿粗大坚实,另有一根细的竹竿控制箩头的开合,箩头像是巨鲶的嘴巴。罱上满筐淤泥时,能重达百斤。在郊外遇见40年前能熟练操作的农具,多根比我还兴奋,卸下后在手里舞动了几下,还说起云弟学罱泥时立足不稳,掉落水中的狼狈相。

回想起当年学罱泥,还真有不少故事。

二舅是生产队长,生产队长不是干部,不光要会管、会说,还要比别人做得多才有威信。二舅很能干,把生产队建成了样板队后,又选上了县里的人大代表,有了点荣誉后更是以身作则。他摇出去的船,罱回的河泥总比别人满。我当时想当个小队会计,二舅执意要我先学会了农活再说。

那时,农村罱泥大多在冬春之间开展。在江南水乡,出行、运输都要依赖船只,每个生产队都有几条可载重五六吨的水泥船。我们几个男孩被分配在两条水泥船上,各有一位经验丰富的长辈指导。初学罱泥一般不会将船摇入外河,就近的长浜河、鸭脚溇、马路浜是留给我们训练的。我们刚刚走出校门,细皮嫩肉的手一接触粗糙的毛竹竿,不禁会打战。二舅站在船侧,手中长长的竹篙如定海神针,把船稳稳定住,让我们感到很安全。多根比我悟性高,很快有模有样了。二舅告诉我们,罱泥夹要顺着船舷,呈斜角撑入水底,到了河底要缓缓移动,速度快了,淤泥是会被赶逃走的。农民最会利用杠杆原理,感觉罱满泥时,就要合上夹子,再顺着船舷慢慢往上提,罱泥夹接近船舷时再用力一撬,迅速倒入船舱。

☉ 宝带桥畔

几天操练下来,罱泥活有点形了,罱泥夹使得越来越灵活,就是两臂酸胀得厉害。我肚子老是咕咕叫,早上吃下去的面疙瘩合起来有一拳头大,还是没用。农村的冬天很清冷,老辈人说冻人冻懒汉,这话是有道理的,不信你迎着寒风把船摇出外河,这时背上就汗津津了。多根善于汲取前辈的经验,很快就知道哪些河湾淤泥多,哪些湾塘里能罱到鱼虾。

有一回多根说,在澹台湖原先种养红菱的水底下能罱上许多老菱角,焐熟了吃,又香又糯。我们三个年轻人一拍即合,说去就去。船过宝带桥时,看见一群外国朋友。云弟一直羡慕他哥哥有只塑料打火机,绿色透明的肚子里面装着水状的东西,轻轻一按就会变成蓝色的火焰,这就是从老外那里得来的。那时候我们学抽烟也用打火机,不过是老式的,加煤油那种,不太好使。对我们来说,新式打火机的诱惑显然比老菱角更大。

云弟、多根都说要上去看看,说完就改变了行船方向,早把罱泥的任务忘了。黄头发、蓝眼睛的老外看见罱泥船靠在桥头,也很感兴趣,对着我们有说有笑。他们把船上的两副罱泥夹也当作了宝贝,相机咔嚓咔嚓拍个不停。一个洋妞还想上我们的船细看。运河里来往的大船很多,激起的浪花把船晃得厉害,云弟怕她摔跤,把她拉回了岸上。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香气特别好闻。

云弟拿着飞马牌香烟和一个正在抽烟的老外一番比划,终于如愿换到了一只一次性打火机,还得到了一支555牌香烟,他夹在耳朵上,神气活现。我看得出,一旁那些蓝眼睛的眼神里,有点鄙视我们几个脏兮兮的乡下年轻人。我和多根没再伸手。

我们因为一只打火机耽搁了罱泥。中饭时船摇回去,只有半舱河泥。生产队有规矩,不完成任务要扣工分,我们下午必须抓紧时间补回来。只有云弟很开心,不光口袋里多了一件宝贝,最重要的是握到了洋妞的手。那只手有多软有多滑,成了他吹牛的本钱。也算是苦中作乐,洋妞曼妙的身姿,迷人的香水,纾解了我们下午的劳累,不知不觉把一舱河泥补了回去。混杂在淤泥里的菱角没有想象中那么多,我只捡到了十来个,用刀劈开后与米饭同煮也蛮好吃。

冬天,癞蛤蟆会在水底的淤泥里冬眠,被罱泥夹带入船舱后,蠕动时还以为是小龟鳖。我误抓过缩成一团的癞蛤蟆,起一阵鸡皮疙瘩后甩掉就好了。误抓了昂刺鱼就不一样,这鱼狡猾得很,当你用手握住它时,它会突然展开背上锐利的刺。以前摸鱼时被刺过,疼得在水里直跳。罱河泥时我自制的一个小网兜派了用场,一天下来收集在桶里的小鱼虾、螺蛳,每人可以分一小碗。那时家家有大菜缸,春夏腌菜笕,秋冬腌雪里蕻,小鱼烧雪菜是最佳搭档。这是附带的小收获,大收获是甲鱼。冬季趴在河底水草丛里的甲鱼,完全不是开春后张牙舞爪的凶悍模样,僵硬的身子一旦进入罱泥夹就很难逃脱,每年冬季总有幸运的人罱到大甲鱼。

多根运气好,过了正月十五,生产队开工的第一天,罱了大半舱泥时就发现了个大家伙。当他看到圆嘟嘟的甲鱼,小网兜套不住时,一兴奋跳下船舱,乌亮的淤泥溅在脸上,一抹比黑人还黑。第二天一早,我为了吃上一碗面,答应陪他步行到葑门横街卖甲鱼。走到葑门外的杨枝塘,就闻到了远处炸油条的香味。甲鱼的裙边被多根穿了条尼龙线,想逃已是不可能了。街上问的人很多,但听说要8元钱,摇摇头走了。后来被一位阿姨砍了5毛钱,甲鱼总算卖掉。

城里人真是小气,我们计划好的焖肉面浇头没有了。不过“阳春面”还是要吃的。我们先到“朱鸿兴”,一人点了一碗面,肚子很饿,面汤很鲜,几筷下去面条就所剩无几。旁边桌上有位食客一块大排骨咬了一口,嘀咕了一声就弃在了桌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根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我们相互看了看,然后把各自碗里的汤水喝得一干二净。

回去路上,多根买了一方肋条肉、一袋豆制品和许多油条,还多了一块多钱,他开心极了。我在食品站捡到了两张旧报纸,知道这个时候全国人民都在批判修正主义,我们国家的农业生产又获得了大丰收。

罱泥带来的好处很多,为了夏季能舒畅地潜水、摸蚌,我们游泳的水域都是反复罱过的。河底是结实的青泥,从船上跳入水中,泛起的水花清清爽爽。河蚌最喜欢这样的环境,潜藏在青泥里觅食。多根有经验,总会找到它的行踪。一个猛子扎下去,必有收获。罱泥夹是易损品。坏了的罱泥夹略作处理后,还有别的用途,生产队出售猪崽时,可以当苗猪笼。

罱泥是个辛苦活,体力消耗大,但是也给了我许多快乐。就像现在,因为有过这段经历,还可以在文字里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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