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剧场

2020-08-26 07:59顾俊
苏州杂志 2020年4期
关键词:昆剧小剧场昆曲

顾俊

今年的黄梅季不好过,淫雨霏霏,疫情反复,整个苏城阴沉沉湿漉漉,墙角砖缝的青苔快蔓到了胸口。暮色将至,骤雨初歇,一个人带把伞出门,穿街走巷地看几场戏,有点久别重逢的感觉。

因这雨天,掌灯后的古城愈发显得氤氲。巷子里石板路上,人是带着仙气飘过的。有的看似行色匆匆,一转眼不见了,或许拐进一道石库门,也看戏去了。以前没留心,一场雨后,各种“江南小剧场”的演艺如同林间的蘑菇,忽然冒了出来。

何谓“江南小剧场”?顾名思义,就是具有江南地方特色的小场合文艺演出。强调两个点,一是地方风情,二是有别于广场、体育馆、大剧院等,属于规模较小的演艺活动。这也是疫情发生后,为促进消费回补,繁荣夜间经济,围绕“姑苏八点半”推出的文化品牌项目。

我手头有份苏州“夜经办”的汇总材料,罗列了“江南小剧场”首批21场剧目的情况。其间,有昆剧、评弹等传统剧目,也有儿童歌舞剧、滑稽戏、相声等,还有一些具有创意的、带来“沉浸式”体验的综艺表演。演出主体除了国有剧团,还有不少民间团队和个体艺人。演出场所也不局限于正规剧场,古宅、园林、会所、茶馆,甚至城墙上、古道边、石桥头、假山侧,因地设场,自由切换。应该说,这些是当前苏州所能见到的,比较主流的剧场演出,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连着看了几场演出之后,颇有感触。涉笔成文,算是一个本地观众剧场外的一些思考吧。

钮家巷潘世恩故居里上演的《金榜题名时》是“江南小剧场”的剧目之一,也是我今年看的第一部戏。观演之前,朋友向我推荐,这是苏州首部室外沉浸式喜剧,创意颇多,笑点满满。而且,此剧改编自夏荷生的长篇弹词《描金凤》。状元府里演钱笃笤,对苏州人来说,无疑具有极大的感召力。这个看点抓得妙。

苏州盛产状元,老百姓茶余饭后也爱聊状元。近的如“红状元绿状元”(指洪钧与陆润庠),远点的如申时行,他的故事还被编进了弹词《玉蜻蜓》。潘家更了不得,潘世恩是状元宰相,其孙潘祖荫又是探花尚书,有清一代,家族中竟有16人折桂,人称“祖孙父子叔侄兄弟翰林之家”。过去遇到潘姓的,苏州人会多问一句,倷是“贵潘”呢,还是“富潘”?这“贵潘”就是指做官的潘世恩一族。

现在钮家巷的潘世恩故居作了状元博物馆,里面有个纱帽厅,曾经是个书场,老苏州都知道,里面肯定也说过《玉蜻蜓》《描金凤》。我随家里大人去听过书,说的什么早忘了,打了个瞌铳就听得醒木一拍下回请早,然后巷口吃了一碗小馄饨,笃悠悠荡回家。那时候,平江路不是旅游地,河埠头上还有居民洗衣淘米。

没听过《描金凤》的苏州人大概不多,我外婆以前住吴门桥堍,常有人打趣说,你家和钱笃笤隔壁相邻!为啥呢?《描金凤》里交待得清楚,钱笃笤就住在吴门桥堍第三家。要注意,钱笃笤的“笤”字要念成“招”,而且必须用吴音,普通话读不准,听起来也别扭。《描金凤》是部老书,解放前弹词名家夏荷生把它说活了,人称“描王”。后来这部书作为苏州评弹经典书目流传至今。苏州滑稽剧团还以此改编成大型滑稽戏《钱笃笤求雨》,名噪一时。

可以说,潘世恩也好,钱笃笤也罢,两个人物形象虽然一个真实,一个虚构,但经过漫长的历史沉淀和文学勾画,在苏州早已深入人心。心里有了这些铺垫,对《金榜题名时》的期待自然不言而喻。

平心而论,当天的演出气氛不错,编剧蛮有创意,演员也很卖力,观众跟着演员,随着剧情发展移步换景,穿堂过院,达到了互动效果,一些小朋友被逗得乐不可支。作为一个文创剧目,或者一个娱乐消费产品,这部戏本身无可非议。不知道那天的观众中有没有苏州本地人,是否也和我一样无法“沉浸”?这种迥然不同的感受,或者说心理的落差究竟因何而来呢?

心理学有个理论叫认知失调,失望无非来源于期望。这是部相声剧,演员一开口,就是带着儿化音的京片子。戏里走出来的钱笃笤等,又与既有概念里的人物形象形成了很大的反差。仅这两点,对于熟悉这段历史背景,特别是怀有深厚乡土感情的观众而言,恐怕一时难以适应。

打个比方吧,元大昌拷冬酿酒、采芝斋买粽子糖、松鹤楼点松鼠桂鱼,要的是什么?当然就是地道的苏州味道。创新可以,哪怕是变个口味也成,不过,千万慎用老字号。这倒不是说只有苏州的好,但既然用了苏州文化的包袱皮,最好表里一致。何况,演出的地点在苏州状元的老宅。苏州人说这话,似乎有点敝帚自珍。然而,一个地方的文化积累,形成鲜明的个性,肯定有坚守的东西。一部《描金凤》最终磨成经典书目,倾注了几代说书艺人的心血。

观众随着剧中的人物穿过厅堂,我止住了脚步。这宅子让我感觉有点陌生了,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院子里一株白玉兰开得正好,清香沁人,这是苏州初夏的味道。

剧还在演着,越来越热闹,我折回潘宅门厅,大门已经掩上,外面就是喧嚣的街市,不远处平江路的夜生活已经开始。

☉ 昆剧表演

偌大的门厅里,此刻空落落的,就我和演出方的一位负责人。我看到有几幅海报,是这里上演或合作的剧目,有赵志刚的越剧表演,还有“声入平江”的项目推介。那位负责人告诉我,利用苏州老宅优势,盘活文化资源,是他们一直致力的方向。《金榜题名时》的推出就是一种尝试,希望这里成为戏剧人才的孵化器,打造出更多的苏州文化旅游品牌项目。

这种尝试是有积极意义的,繁荣文艺应该兼容并蓄。不过,我也直言不讳,说出了自己的感受。接下来,我们的对话很有意思,观点有认同,也有碰撞。散场之后,他说的几句话还在我脑海里盘旋。现在的苏州已是一千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外来人口占比较大,以昆剧、评弹为代表的的地方曲艺,知音几人?又有多少新戏可看?再过20年,每天花5块钱去泡书场,这还会是我们这代人老年生活的消遣吗?

问题很尖锐,这也正是大家所担忧的。其实,莫说20年后,看看身边的小朋友吧,能讲好一口苏州话已属难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同时,科技改变生活,各种外来文化如潮涌来。留给苏州的时间真不多了。这是危机,也是责任。为此,我更要说:在苏州,钱笃笤还是讲苏州话的好。

春呵春!得和你两流连。春去如何遣?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杜丽娘游园身倦,于水榭倚栏而坐,低眉缓缓吟出,昏沉沉睡去。灯光渐暗,乐声跟着轻了下来。

雨还在下,风来,树叶哗哗作响,几丝细雨从廊檐前吹过,落在脸颊上,凉飕飕的。《山坡羊》笛声起,剧中人又唱道: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此景此身,是在梦中,还是园中呢?

那天,我在校场桥路的昆曲传习所欣赏《游园惊梦》,就在夜雨绵绵的庭院里。所谓“实景版”戏剧,它与传统室内剧的区别之一,大概就是与春夏秋冬、雨雪阴晴有个应和吧。演出结束,我采访了剧中杜丽娘的饰演者、苏州昆剧院的青年演员刘煜。我问她,你在这里演戏,与传统剧场表演的感受有何不同?她告诉我,在这园子里,她已演了7年,观众有“沉浸式”的体验,演员也是如此。这样的环境更容易入戏,与观众距离更近,对演员的表演要求也更高。

其实“实景版”“沉浸式”并不时髦,过去家班演戏也有在室外花园的,只要有一方氍毹,踏进去便是戏中人。早在几百年前,到了八月中秋夜,苏州人群集虎丘鼓吹弦歌,这边唱来那边和,唱的自然是昆曲,不也是实景演出么?一直唱到夜半三更,“月孤气肃,人皆寂阒”之时,还有人乐不思归,登场竞艺。明代的张岱在《陶庵梦忆》里有详细的记述。几年前的虎丘曲会上,我遇到一个台湾兰庭昆剧团的曲友,她好奇张岱笔下的“声出如丝,裂石穿云”,特地跑到千人石上试唱了一段,结果有点失望。实际达不到那个效果啊,难道明代人有麦克风吗?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反过来说,昆曲的艺术特性决定了它的欣赏方式,小场合演出,近距离观摩,是最为适宜的。用苏州昆剧院原院长蔡少华的话说,一个水袖甩出来,就在你的眼门前。或许,就是一个转身,一个回眸,让你一辈子爱上了昆曲。你能感受到“声出如丝”,我想距离不会超过五米。我听到过的最美的声音,不是在剧场,而是在排练厅里。“沉浸式”小剧场演出,就是抓住了这个特性。

☉ 苏州昆曲传习所园景

现在的昆曲传习所是在五亩园原址重建的。20年前,这里还是林机厂的仓库用地。苏州昆剧院接管时,只有础基和两个厅堂的遗构尚为旧物,其余几成废墟。蔡少华说,这个地方意义不凡,它是近代昆曲的复兴之地,也是中国第一所专业昆曲学堂。当时就产生了一个梦想,如果真能修旧如旧,不仅为昆曲留下一个物化的遗产,而且还能把昆曲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把昆曲传承的形态展示和保存起来。就为了这个梦,一做就是18年。话说起来容易,个中艰辛,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昆曲传习所修葺一新之后,机缘巧合,引入了北京苏州商会加盟,为传统艺术的市场化运作注入了活力。每周六的晚上都会有一场《游园惊梦》在此上演,10年做下来,已成为苏州昆剧商演的典范之作。企业方告诉我,即便是最近受到疫情影响,上座率还是维持在七成以上,有时候甚至一票难求。除了《游园惊梦》,接下来他们还将推出《玉簪记》。同时,昆剧高雅的艺术品位也提升了企业自身的品牌形象,形成叠加效应。这让他们更有信心,继续将小剧场商演运作下去。

在昆曲传习所,演员拍曲、化装和道具等,都有开放式的展示,观众在看戏之余,能更直观地了解昆剧历史,加深了文化体验。对专业剧团来说,这里作为演出基地,既满足了日常研习和排练的需要,也实现了昆剧的活态传承和艺术呈现。联合国前秘书长潘基文来传习所看过演出,感叹这是一生中最难忘的文化体验。

守护历史文化遗产,遵循艺术发展规律,在资源配置上找到最佳的契合点,这是剧目运作成功的关键。

诚然,“江南小剧场”的剧目不可能都有如此高的起点。各自条件不同,剧本是否经典,团队是否专业,场地是否适宜,经费是否充裕,种种因素都会影响最终呈现。这里有个定位问题,不同的定位满足不同的文化需求。比如说,时下不少园林和景区推出的“实景版”戏剧表演,沧浪亭有《浮生六记》,耦园有《耦园梦忆》,还有《寻梦山塘》《木渎往事》等等,这些剧目通过对当地历史人文故事的挖掘和演绎,丰富了景区的文化内涵,也增加了游客的观光体验。这也是一种定位。蔡少华说,“江南小剧场”既为“江南”,还是应该体现地域文化特征,说到底是姓“苏”的。

说句题外话。好几位朋友对我讲,现在看一场演出,票价动辄几百,甚至上千元。一家三口过来旅游,一个月工资看不了几场戏。“江南小剧场”的剧目消费若能贴近民生,显然更有利于地方曲艺的保护与传承。由此,我想起多年前与顾笃璜先生闲谈,戏剧如何吸引观众,顾笃璜先生说“大世界”的模式可以借鉴。以前白相上海大世界,里面有许多小剧场和小舞台。买一张门票进去,各种地方戏曲都能看到。不仅消费低廉,而且观众能有选择,在有限的时间里看到许多自己喜欢的戏。

那么,仅靠低廉的票价,是否就能把人拉回剧场呢?时代发展到了今天,相比过去的“大世界”,手机上“刷抖音”还不用花钱呢,手指轻轻一划就“秒换关注”了。文艺插上科技的翅膀,似乎一切的需求都能瞬间满足。将来还有什么不可替代呢?大概唯有亲身的体验。这么一想,小剧场的价值倒是凸显了。因为小,近距离互动交流成为可能。

不去剧场看戏,也可到平江路的茶馆坐坐。花几十块钱买杯茶,能看吕成芳表演两个钟头。吕成芳调侃自己属于随茶赠品。

☉ 吕成芳戏曲表演

很难界定吕成芳的表演形式,反正一个人一台戏,从古琴弹到琵琶、三弦,由琴歌唱到昆曲、评弹,中间各种穿插,吴地历史、戏曲知识、时尚文化、网络笑话无所不包,说得兴起,她还会再附赠你几曲,山歌、小调、地方戏、流行歌任君挑选。“江南小剧场”的剧目单上,称之为昆曲清口表演,我觉得也不确切,这大约是从周立波的所谓“海派清口”引申过来的。在游客看来,这种形式更像脱口秀。有人慕名跑到平江路,嚷着要找“苏州的郭德纲”听戏。

茶馆说唱,本就为博人一乐。若用专业艺术的眼光去看吕成芳的表演,显然过于严苛,也没有必要。吕成芳心里清楚自身的价值在哪里,她说,我不是科班出身,属于半路出家。我是用说书的方式在推广昆曲,传播我所熟悉和了解的苏州文化。仅此而已。

我那天早早地去了茶馆,见她跨进门,感觉就是邻家大姐的模样,衣着大方,素面,大嗓门,快人快语。我们面对面坐着,她化装还是老法做派,蘸了刨花水刮发片。她一边贴鬓角,一边述说着自己的经历。年少时喜欢文艺,但命运坎坷未能如愿。吃过很多苦,也做过很多行当。在这茶馆里说唱,已近十年。

她粉墨登场,立马变得神采奕奕。台上唱念做打挥洒自如,才做了白娘子,又去串许仙,一个人调动起整场的气氛。

她的串场词不全是戏谑打诨,似乎有意在传递一些文化信息。比如唱完一段《月圆花好》,她会告诉观众,这歌的词作者是范烟桥,是伲苏州人,再讲一段范烟桥的轶事。见观众来了兴趣,她接着说,想找范先生的故居吗?好,离这里不远,你到观前街打听“哑巴生煎”,范先生以前就住在隔壁。还有,苏州的点心有特色,有机会要尝尝哦……

一场演出下来,已经十点钟了。茶客陆续散去,吕成芳还在签名售书,几个外地过来的“粉丝”抢着与她合影。我赞她是才女,一个人一台戏真不简单。她笑了笑说,为了生活。

她告诉我,最近因为疫情的关系,一天只演一场。去年端午节,她从下午两点唱到深夜十二点半,连着加了三场,当中只歇一刻钟,吃一块大饼充饥。那天连轴转,最后喉咙唱哑了。尽管辛苦,一年要演好几百场,但也有收获,那么多观众喜欢她,现在常有人邀请她去讲课。

吕成芳曾是文学青年,当年的不少文友现在成了知名作家。她说自己本也可以走这条路,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我说,苏州不缺作家,单枪匹马在茶馆里唱十年戏的苏州女子,你大概是唯一。

她又是苦笑,为了生活。

知道她是“60后”,我们聊起这代人的经历,他们身上似乎有种特质。

她点头,对,都是读朦胧诗,被崔健“催大”的一代人。我们唱的是《一无所有》,年轻时想学吉他,去做流浪歌手,去黄土高原,走得越远越好。现在回转来想想,还是苏州好,越老越爱苏州了。

她话锋一转,我现在对生活很感恩,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用这个方式补贴家用,还能寻找有缘人,很满足了。

我看着她卸妆,绣花戏袍脱下,挂起,明天继续。

茶馆打烊了,我们在门口道别,她跨过青石桥,消失在夜色之中。除了才情,除了艰辛,此刻我又想起一个词,勇气。

很多人说吕成芳的《惊梦》唱得比《游园》好听,她自己也这么觉得。我看到一首她写的诗,其中有这么几句:你是梅,你是柳/是牡丹亭畔芍药栏边痴情的湖山石/是似水流年里不曾移动的那一道光。

我喜欢后面一句。她写这诗为纪念已故昆剧艺人金继家。

吕成芳学戏转益多师,金继家与她有缘,曾教过她小生身段,示范七步路该怎么走。就教过这么一次,老先生就驾鹤西去。而今昆剧继字辈尚存几人?细思不免悲凉。去年俞中权先生过世,我也写过一篇文章。他是弹词作家,上世纪60年代起就开始评弹创作,许多开篇至今还在传唱。可惜一生不得志,晚年想将作品结集付梓费尽周折。有些人,没来得及告别就匆匆离去了。

吕成芳说得没错,昆曲和评弹那么美好,一定会和人类同在。无论大舞台的绽放,还是小剧场的坚守,总有人会成为似水流年里不曾移动的那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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