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23日,香港遭到了台风“韦森特”的正面袭击。那日正值香港书展,在狂风暴雨中,香港市民排了长达数公里的长队。香港的建筑一向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较少割裂感,尤其是廊桥建得很好,但在这种极端天气下,起不到任何作用。倒是五颜六色的雨伞,连成一条鲜艳的长龙,这场景真令人震撼!我想,不知台北、东京、伦敦、巴黎会怎样,反正中国大陆没有一座城市的市民可以做到如此“无聊”。
到了下午5时左右,由于已刮起8号风球,按照香港法律,书展宣布闭馆,白白排了几个小时长队的人群逐渐散去。我也是其中一员!意犹未尽之下,忍不住给住在湾仔附近的黄志清先生打了个电话,结果他非常热情地邀我共进晚餐。
黄志清先生于20世纪30年代末,毕业于香港大学中文系,是小说戏曲领域的专家。他刚毕业就背靠大学资源经营二手书,办过一家汇文阁书店,兼营出版。我有一本他自己编的《周作人论文集》,非常稀见,他本人也已没有,我是在香山学社买的。他四十多年来经手的书,已似恒河沙数。他对我说,香港做二手书的,以徐炳麟为第一,他是第二。但徐先生是李济深的老部下,在港经营书店,背靠的是整个大陆,相当于中共的南下干部。他则是白手起家,却也一样做得轰轰烈烈,这才是本事。他常说,我来得太晚,如果早五年遇见他,不知有多少好书可以交付。每次他说起这一出,都惹得我无限遐想。
家在深圳,到香港访书是我一大爱好,但多年来我并不知道还有他这样一位书界前辈。得识黄先生,是因日本北九州中国书店小田隆夫先生的引荐。小田先生古道热肠,待我如父兄,他说自己在香港有一位数十年的老友,手里有很多好书,强烈建议我去拜访一下,并当场给黄先生打了电话。一从日本回国,我便到湾仔跑马地黄先生的家里拜访,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成了忘年交,不仅我常到访,他也常坐港铁到福田来找我喝午茶,一点都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每次聊天我都受益匪浅!尤其是对香港的老一代文人,他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我多次央求他系统梳理一下,他口述,我来记录,一定会给香港文坛再添佳话。他却总是说太忙太忙,又要点校古籍,又要写论文,这件事好是好,但还是以后再说。
那晚虽是台风天气,我们仍照例在跑马地的英皇骏景酒店吃了晚餐,相谈甚欢,饭后又照例到旁边他家里盘桓。这一带住了很多大学教授,从他家窗外望去,就是饶宗颐先生家。他的收藏,允许我自行取看,因此得以一览无余。总体而言,确已是大浪淘沙之后的景况,但排沙简金,尚可见宝。尤其他一度研究中国古代的色情文学,且对这部分收藏特别惜售,因此看到不少清朝和民国的春宫图册页,还有一些《妇女贞淫看破法》《浪史奇观》《古代采补术搜奇》《历史性文献》等,都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香港特有的出版物,洵属奇观。
我在他手里买到一套1957年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出版的《金瓶梅词话》。此书因为是按毛泽东的指示出版的,故号称“当代殿本”。书界有一个传说,2003年深圳东门的博雅书店从它的母公司香港联合图书公司回流了很多库存图书甩卖,其中就有此书一批,但过海关时被当作“淫秽图书”予以没收。要知这套书后来贵得离谱,若此事属实,那真是书界一大劫难了。这套书共21册,第1册为插图,黄先生把插图单独利用了,影印了很多本,却把原本损毁扔掉了,因此这套书他只剩下了20本。册数不全,价值自是一落干丈,真是暴殄天物了。
可能是因为我顶风冒雨来得狼狈,这一次黄先生对我格外关照,先是拿出一部朵云轩1990年以传统木板水印技术复原刷印的《明刻套色西厢记图册》,作价1万元给了我。这部书用联邦德国科隆东方艺术博物馆所藏的明代崇祯间闵刻《西厢记》插图十二幅为底本,重新摹刻套印,以锦绣设面,以红木镶边,另制锦函,仅印300套并编号。民国以来有名的仿古套色版本如《十竹斋笺谱》《北平笺谱》《萝轩变古笺谱》等,均不能与之相比。看了此书,你才会相信,原来四百年前的明朝,就有如此匪夷所思的视觉冲击,真不愧是擁有“秦淮八艳”的时代!
这部书一直安置架上,我并不意外。但他不知从何处取出几本小书,却很令我诧异,始知这一百多平方米的“豪宅”里,居然还有盲区。这几种书,有陈寅恪《论再生缘》、卫聚贤《封神榜故事探源》,都是20世纪50年代港版。《论再生缘》再早由香港友联社出单行本,初版时陈寅恪先生尚在人世,先生逝世后又出了再版,台湾地平线出版社于1970年跟进出版,大陆则从未出版,只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复刊的《中华文史论丛》连载过。卫聚贤先生是黄先生的老师,所以黄先生对饶宗颐先生颇有微词,对卫先生却非常敬重。卫先生也是我们山西的乡贤,外号“卫大法师”。他的学问太过闳富,有点大而无当,比如他写过一本《中国人发现美洲》,说根据史料记载,自居易养过一头羊驼,等等。且此书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很薄,一个版本却极厚,真是怪事。
其他三册都是签名本,端的是意外之喜。一是卞之琳的《雕虫纪历》,197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初版,精装有护封,扉页题“浩昌存正 卞之琳一九八〇年十二月四日”。卞之琳是徐志摩最看重的学生,在现代诗坛水平高,成就高,地位也高,在香港都有研究他的专家。他最有名的诗,当然是<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熟悉现代文学史的人都知道,他一直暗恋张充和,也即沈从文夫人张兆和之妹,有名的“合肥四姐妹”的小妹,2015年在美国逝世后被誉为“民国最后一位才女”。但他始终不敢表白,只知道写在诗里。徐志摩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卞之琳得不到爱情,却收获了诗歌的生命。《雕虫纪历》收录他1930年至1958年的诗作,但其中不全是爱情,比如这首《第一盏灯》:
乌吞小石子可以磨食品。
兽畏火。人养火,乃有文明。
与太阳同起同睡的有福了。
可是我赞美人间第一盏灯。
第二本是王佐良翻译的《彭斯诗选》,195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精装有护封。王先生毕业于西南联大,是翻译大家,尤其专于英国诗歌,是这个领域的绝对权威。此书扉页贴了一张澳洲阿德莱德酒店的便笺,题写着:“浩昌先生:旧译《彭斯诗选》殊不足取,惟长诗如《汤姆·奥桑特》等为初次介绍,或可略见彭斯诗才之广耳。在澳甚感盛情,特赠此册作为纪念。尚祈哂纳。王佐良一九八0.三.一五”
第三本是香港著名编辑黄俊东的《现代中国作家剪影》,香港友联社1972年出版,也是题签给“浩昌”的,落款时间为1973年。黄先生因工作之便,与老一代文人音书不断,遂成为收藏大家,近些年不断送交新亚书店拍卖,我也竞得一些,如李金发、吴小如、余英时等人的手稿等。黄先生写有三本著作,另两本是《书话集》《猎书小记》,是书话界的名著,我均得自黄志清先生。
后来因有关部门加强规定,我一年只可因私出境两次。由于去香港会占用一次机会,因此我只能长假出境时选择从香港机场起落,好腾出半天时间拜访一下老朋友。我与黄志清先生的“双边互访”遂成“单边”。他身体素来极佳,搬书提行李,都是亲力亲为,每年都要独自坐飞机去美国看女儿。后有一段时间他没来,打电话说“偶染小恙”,但之后就没了音讯,打去电话也无人接听。好不容易等到春节,飞日本时路过香港,先生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过了数月,电话终于打通,是他太太接的,在电话那头啜泣,说先生半年前得了癌症,很快就病故了。这真是个巨大的噩耗了,我至今都觉得无比遗憾,这件事情是我后来下海的原因之一。
“浩昌”何许人也?当年不曾问起,而今黄先生在天国,音容迢递,无从再问。后由香港的林曦兄解惑,知是香港著名电影评论家李浩昌,别名舒明,1945年生于澳门,现在香港书店的架上,有他不少专著,如《平成时代的日本电影》等。他是新诗爱好者,20世纪70年代香港大学出版社和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联合出版的《现代中国诗选》,他和黄俊东、古兆申(苍梧)以及卞之琳研究专家张曼仪等人同为编选者。这本书所选诗,何其芳最多,其次就是卞之琳。
此次写这个签赠本专题,找出《雕虫纪历》和《彭斯诗选》时,发现有虫蛀迹象,虽只是初露端倪,却已足够震惊。我马上用了当代藏书第一人韦力先生传授的绝招,放在真空塑料袋内,置于18℃的冰柜中24小时,以彻底消除隐患。但奇怪的是,架上那一格的书,只有这两本逢此无妄之灾,其他都完好如初。此事再次证明了,银鱼儿不愧已在地球生活了三亿年,确是有灵性的,它专挑有故事的好书下嘴,一般的书它才看不上呢。
作者 夏双刃,文史学者,专注于中国近代史研究,编著有《非常道11: 1840-2004 的中国话语》《激荡十七年:从袁世凯到张作霖(1912-1928)》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