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鲁迅及其创作既创造了新文学新形式,也确立了新文学的美学意义。《狂人日记》拥有文学史和美学史的创新地位,作为《彷徨》开篇之作的《祝福》也具有这样的成就。传统礼教是祥林嫂之死的罪魁祸首,自私冷漠的国民性也是其推手,就是新思想和新文化也帮不上忙,当然,祥林嫂自己也负有一定的责任。要想拯救祥林嫂,就需要摆脱传统伦理的囚笼,需要重建善良、包容和平等的社会环境,还需要有自我的提升和超越。
关键词:《祝福》 反讽 国民性
鲁迅及其创作既创造了新文学新形式,也确立了新文学的美学意义。《狂人日记》拥有文学史和美学史的创新地位,作为《彷徨》开篇之作的《祝福》也具有这样的成就,只是《彷徨》在艺术上的成熟掩藏了其思想史和美学史的价值。鲁迅在创作完《补天》之后有一年多时间没有写小说。1924年2月7日,鲁迅写下了《祝福》,当天正好是农历正月初三。2月4日除夕,鲁迅收到了一笔薪水和书款,共计244.28元,当天就买了酒和饼饵,“旧历除夕夜,饮酒特多”。2月5日和6日“休假”,初二“雨雪”天气,“夜失眠,尽酒一瓶”。2月7日(正月初三):“晴。休假。午风。无事。”不是“无事”,而是茌写《祝福》。鲁迅将小说寄给三弟周建人,由其转给《东方杂志》,刊于3月25日第21卷第6号。《祝福》或许是鲁迅在新年里的一份“祝福”,表达的却是新与旧的纠缠、生与死的幽魂,极具反讽和荒诞意味。 《祝福》主要由三个故事或场景组成。一是有关叙述者“我”的故事,呈现“我”与故乡鲁镇、“我”与祥林嫂的关系,前者围绕“出走——回家——再出走”展开,后者则表现对祥林嫂之死的道德自审以及对新文化无力和无助的反思。二是有关祥林嫂的故事,表现“吃”与“被吃”的悲剧,主要揭示封建伦理的残酷和看客们的冷漠。三是以“祝福”为中心而展开的鲁镇生存方式,揭示他们有祭祀仪式而无真实信仰,追求做戏的喜庆和热闹,实为虚空而自私的精神状态。祥林嫂之死是小说叙述中心,它如同核酸检测的试纸可以测验出鲁镇的思想观念和情感态度。在祥林嫂“生”的挣扎与“死”的寂静里,则有鲁镇阔人和闲人们的冷漠、“祝福”的热闹和喜庆、“我”作为新式知识分子的无力,呈现出丰富的传统批判与国民性反思、作者个人的希望与绝望、鲁镇的生存与死亡等内涵,具有独特的思想价值和美学意义,也是小说最具艺术魅力和思想深度的地方。
小说开篇即描述鲁镇的热闹:“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在热闹喜庆的鲁镇,刚回到故乡的“我”却感受到了一份孤独和隔膜,在“我”与故乡之间已有思想的鸿沟和情感的隔膜。鲁镇虽说是“我”的“故乡”,“然而已没有家”,“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鲁四老爷是“我”的本家,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见了面只是“寒喧”,感到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寒喧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话“不投机”,“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我”的回家不过是“暂住”而已,虽被鲁四老爷所收留,却生分得很,“我”成了家族里的多余人,一句“剩在书房里”就被定位了。不仅仅在家族,在整个鲁镇“我”也是多余人。鲁镇的人们都忙着“祝福”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杀鸡,宰鹅,买猪肉”,“放爆竹”,上香点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求”来年的“好运气”,并且,“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年年”不间断,家家户户都如此,已成鲁镇的风俗习惯。作为鲁镇祭神的节日,男女也有分工,女人专做下力活,“细细的洗”,“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男人则专司“祭拜”,掌控祭祀权。性别不同,功能也不一样,这是伦理生活化。在鲁镇的日子里,“我”除出门拜访几个本家和朋友外,很快便无所事事,独自留在四叔的书房里,欣赏起陈抟书法,感受“事理通达心气和平”的名言警句,还看到案几上的《康熙字典》《近思录集注》和《四书衬》。鲁四老爷是个熟稔四书五经的读书人,而“我”却有些百无“聊赖”,于是产生了“无论如何”,“明天决计要走”的念头。“无论如何”是不讲条件,不设前提;“决计”表明动了真心,有了安排;就在“明天”,再也不等了,时间是非常迫近的了。回到鲁镇没几天就想离开,表明“我”与鲁镇的情分只有伦理和地理的关联,缺乏精神契合和情感的留恋。“我”是一个无家可归、无乡可恋者。
事实上,“我”的“决计要走”还有另外的理由,那就是内心的惶恐不安,有一个人和一件事与“我”脱不了干系。昨天出門遇见了祥林嫂,还与她有了一场关于“魂灵”的对话。这次重回鲁镇所见到的似乎都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祥林嫂除外。相比几年前,她变老了,“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一点不像四十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是从那转动的眼珠里尚可见出“她是一个活物”。“一个活物”形象生动地点出祥林嫂的物件性,她一手提着装有破碗的竹篮,一手拄着开裂了的竹竿,更让人清晰明白地感觉到她已是“一个乞丐了”。这是祥林嫂的画像:有着苍老的外貌,窘迫的生活和荒芜的内心。接着,就有了“我”与祥林嫂之间的对话。这是发生在中国新文学作品里的一场经典对话,有如冰山一角,露在水面的是祥林嫂的“焦虑”和“我”的紧张,所隐藏的则是启蒙与被启蒙、求助与绝望、逃避与自责的对话和交流。
还是回到对话的现场吧。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
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
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
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
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已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一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吾着,“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
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以上对话堪称经典片段,包含着丰富的信息,需要加以细细品味。还是先从祥林嫂说起。祥林嫂主动向“我”讨教,因为“我”出门在外,“见识得多”,且还是“识字的”,懂的道理多,理所当然能够解答她心中的困惑。她的问题带有私密性,担心被旁人听去,所以才“走近”些,“放低了声音”,但又急迫想知道答案,所以显出“切切的”样子。这是一个什么问题呢?说起来很简单又普通,就是:“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一个有关“死后”的问题。再说“我”的种种表现,祥林嫂的提问就让“我”很有些“诧异”,“我”本来是“预备”她来讨钱的,因为她已陷入“乞丐”的生活状态。讨钱是解决生活的困难,提问则出于心里的疑惑。所以,祥林嫂一发问就让“我”就很“悚然”,完全在“我”的预料之外,如同经历一场大考,“遭了芒剌一般”,还出现一连串的紧张、恐慌心理,如“踌躇…吞吞吐吐”和“胆怯起来”,“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
一个急迫地在“问”,一个紧张地作“答”。在一问一答之间,“我”在回答祥林嫂提问的同时也有一个“思想”的过程。死后是否有魂灵,“我”先是本能地意识到“一向毫不介意”,其次则考虑“在此刻”该如何去回答,最后又想到作为“此地”“鲁镇”人们的想法,“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有了这三重考虑,照理就可有一个结论了,但最终转念一想:祥林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惑呢?即使“我”不“介意”,鲁镇也没有魂灵有无的困惑,但祥林嫂却出现了问题,她的生活和精神已陷入穷途“末路”。对一个“末路的人”不该再增加其“苦恼”,这是“我”在回答祥林嫂提问前的顾虑。显然,“我”的考虑合情合理,也表明“我”的回答既不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也不同于鲁镇的生活信念,而是针对祥林嫂的权宜之计,是“为她起见”,才“不如说有罢”,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句式表达:“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或者”表达选择项,只不过是“我”的“希望”,实际上是“有”和“无”都可以,说出来就成了一种假设和推断:“也许有罢,——我想。”“也许”表示不确定,破折号表示说话者语气的不连贯,口里“吞吞吐吐”,心里也“虚”得很,是“我”所“想”而非“我”所信,更是无法去求证。在这段对话里还有一处值得关注,即“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在“想”字后用了逗号,强调“我”的回答是设“想”的,而非真实的,同时表达了“想”的“踌躇”过程。“踌躇”比较短暂,“想”的时间却相对较长。按照一般生活常识,在面对面的“对话”中不该长时间去“想”,不然会造成双方的难堪和沉默。小说这样设计和安排则凸显了“我”对魂灵有无的茫然不知,既不信仰,也无法怀疑,更不介意。如此这般,在经过一番思前“想”后,才有了“我”的推断式回答。
显然,“我”的不肯定并不能让祥林嫂满意,她于是有了连续的追问和反问。她连用两个“那么”,表明她对魂灵问题已有过持久的思虑,只是没有得到答案而已,也印证了“我”的理屈词穷。在祥林嫂看来,如果有魂灵,就会有地狱,也应有惩罚,还会有亲人间的见面。实际上,祥林嫂内心里既希望有魂灵又怕有魂灵。如果有魂灵,她就可见到死去的阿毛,以慰藉人生的荒凉;与此同时,她也会受到惩罚,因为没有做到从一而终。反之也这样,如没有魂灵,她不再受惩罚,自然也见不到阿毛了。祥林嫂的连续发问,既让“我”很“吃惊”,“支吾着”回答不上来,“啊!地狱?”完全出乎意料的惊讶,又不得不慌张地回答:“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从“道理”上讲,地狱应该是有的,“然而也未必”,即刻又推翻了自己的假设。这里,鲁迅使用了他惯常用来表达既肯定又否定的话语方式,既“是”又“不是”,或如“不全是”。即使采用肯定性判断,也夹杂“然而”“未必”“未尝”“也许”等不完全表述。“谁来管这等事”,也流露出回答不了问题而有抱怨责备之意,有些不耐烦了。在句子前后使用省略号,表达的意识是连贯的,只是说话时有语气的停顿和迟疑,如果采用“……谁来……管……这等事……”这样的句式,就表明说话者之意是断续不清的。祥林嫂反问:“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这个时候的“我”就有如“愚人”一般地“胆怯”起来,害怕再被追问,来了个倒空翻,把说过的话全否定了,既“说不清”有没有地狱,死后能否见面,也“说不清”“究竟有没有魂灵”。“说不清”有如挡箭牌,既止住了祥林嫂的发问,又让“我”金蝉脱壳,逃出了尴尬,但最后却让抱有一线希望的祥林嫂掉入了无望的处境。当她不再有死后魂灵的念想时,她也就失去了生活的信心,与此同时“我”也背上了道德的重负。“‘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虽然可以“逍遥自在”,但也让“我”惴惴不安,“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我”回家省亲不过是一个“过客”,却因与祥林嫂的相遇,而多了一份道德负担。
“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这成了祥林嫂活下去的一根稻草。人在“死后”是否有鬼魂?这并非是一个知识论的问题,而是关涉人的精神信仰和情感心理的问题,它主要应由神学和心理学去讨论。如果要从知识论上去回答,显然有些方枘圆凿,特别是拥有新知识新理念的“我”更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五四新文化倡导的民主科学观念和进化论思想,也无法解答人的魂灵问题,死后有无灵魂的确是一个无法说也说不清的问题。小说中的“我”坦承“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实际上,即使有介意和留心,也无法得到一个确切答案。魂灵的有无只对信仰者有意义,对祥林嫂而言,灵魂之有无也并非出于迷信,而是生活的“希望”。但这样的希望确实有些过于残忍了,无论是有还是无,都是一把双刃剑,将把祥林嫂置于两难处境。只是对一个生活末路者,多一份挂念总是聊胜于无的,哪怕它是一根稻草。那么,是谁折断了祥林嫂活下去的信心?是叙述者“我”吗?表面上看是这样,小说采用第一人称作为叙述视角,就隐含着道德自审和新文化反思的意图,但它实是叙述者的诡计。
小说对祥林嫂之死的追问与审判,主要是从文化伦理上展开的。鲁镇是一个象征,对它的书写隐含着巨大的思想批判力量。祥林嫂并非是鲁镇人,她是由中间人介绍到鲁四老爷家做工的,刚来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干练有活力,是一个活脱脱的乡下女性劳动者形象。她因当家人死了,而不得不出来做工养活自己。鲁四老爺虽嫌弃她的寡妇身份,但她的话少,勤快,又安分,“抵得过一个男子”干活而把她留下了,她也以其“勤快”得到了鲁镇人们的认同,她也容易“满足”,有了“笑影”,还长“胖了”。新年刚过,她的婆家就找上门来,原来她是背着婆家逃出来的。虽然样林嫂死活不愿意,但她终被“堵”嘴“捆”住强行带回去了,还以“八十千”卖给了贺家燠的贺老六。原来,祥林嫂婆家是用她去卖钱的,她的命运掌握在夫家手上。祥林嫂也有过“异乎寻常”的反抗,一路上都在“嚎”和“骂”,连“喉咙已经全哑了”,但经不住两个男人和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她在拜天地时,趁他们一松手,也“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还碰出了一个大窟窿。即使她和新男人已被关进新房里,她仍在那里开“骂”。“骂”起不了任何作用,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只是表达她的决绝态度,表达了她的真实心理,宣泄了她的愤怒情绪。后来,她生了一个小孩,有了做女人的资本和依靠,但天有不测风云,男人染伤寒而死,小孩阿毛也被狼叼走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走投无路”了,只好再次来到鲁镇,投靠了老主人。然而,她再也回不到以前了,不仅外貌神情上,就是做事也没先前“灵活”,记性不好,整天没有笑脸,每天还为丢失儿子而自责和唠叨。鲁镇环境也变了,鲁四老爷家对她不满意,她没有从一而终,守住贞洁,不干净,不让她参与祝福祭祀活动。鲁镇上无聊的闲人们也常拿她儿子的事作消遣,从陪着挤一点眼泪,到“听得纯熟了”,再也没有“一点泪的痕迹”,直至最后,人们谁“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这时的祥林嫂感受到了无语而孤独,“张着口怔怔的站着”,“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在鲁镇,她的故事和她本人从被关心、赏玩掉入被调侃和戏弄了,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她“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她知道自己成了人们眼中的笑料了。同在鲁四老爷家帮忙的柳妈,一个所谓的“善女人,吃素,不杀生”,也来恐吓她,说她一女嫁了二夫,死后阎罗大王会将她锯开,分给那些男人们,于是建议她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作替身,让“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这确是祥林嫂这个“在山村里”长大的“所未曾知道”的事情,而“显出恐怖的神色来”。人心叵测,丑陋而阴险。柳妈又将祥林嫂“捐门槛”之事传开去,说祥林嫂改嫁也是她所愿意的,如果不愿意,就应该撞死掉,而她没有死,只留了伤疤,证明她“一定是自己肯了”。
祥林嫂自从和柳妈谈天后,不少消息传扬开去,引发了人们的“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话题也转向了“她额上的伤疤”。流言散开,她再次被赏鉴,被伤害。在人们给予同情的装饰下,伤害是无意识的,藏在骨子里的。从此,“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菜,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祥林嫂到处向人诉说,是为了寻求理解和同情,也是为了宣泄自己的痛苦和压抑,捐门槛则是为了赎罪,能够得到拯救,将自己的罪孽清洗干净。哪知道到了冬至祭祖时节,她虽然仍很卖力气,但在四婶眼里,她依然是不干净的,而以命令的口气让她“放着罢”,这彻底打碎了她所有的努力,“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凹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祥林嫂怕“暗夜”,怕“黑影”,像是一个木偶呆坐着,最后被鲁四老爷辞退了,流落街头,成了乞丐,于是就有了与“我”的相遇,还发生了一场有关魂灵有无的对话。在与“我”对话前的祥林嫂,无论是到处诉说,还是勤快做事,抑或捐门槛,都是为了摆脱罪孽的纠缠而获得清白的证明。她与“我”对话,想从“我”这里获得关于魂灵的答案,表明她开始关注死后的问题,担心死后会不会被几个男人所“锯开”,能不能见到她心中的阿毛。而“我”的说不清,显然不是祥林嫂所想得到的答案,以至于让她继续在恐惧里挣扎,直至在寂寞里死去。
小说的结尾很有象征性,也有反讽意味。鲁镇沉浸在“祝福”的喜悦里,毕毕剥剥、联绵不断的鞭炮声,拥抱着幸福的人们,“我”也在这“繁响”之中有了“懒散而且舒适”的感觉,连从白天到初夜的“疑虑”,也全被祝福的喜庆“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间都共享着神圣的祝福,“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但祥林嫂却不声不响地悄悄死去了。这对幸福而喜庆的鲁镇构成巨大的反讽,所谓“无限”“幸福”也就成为“有限”的了,或许是一种精神麻木和情感冷漠。表面上,祥林嫂的死与鲁镇人没有关系,实际上,它与每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或多或少有着家族的、道德的、生活的或情感的罪责。传统礼教是祥林嫂之死的罪魁祸首,自私冷漠的国民性也是其推手,就是新思想和新文化也帮不上忙,当然,祥林嫂自己也负有一定的责任。要想拯救祥林嫂,就需要摆脱传统伦理的囚笼,需要重建善良、包容和平等的社会环境,还需要有自我的提升和超越。祥林嫂的死是必然的了,只是她终不得安宁,带着绝望和恐慌而离去。
《祝福》展示了鲁镇荒芜而虚妄的精神困境。虚妄是一个虚无的世界。传统社会主要是由伦理关系构建的,夫权、族权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伦理,它不无温馨也不失残忍。“祝福”是天人之间的宗教伦理,由其支撑的道德信念虽有仪式的喜庆和热闹,也有虚无而空洞的表演。祥林嫂既被家族所迫所困,又在“祝福”中死去,最终成了一个无家可归、无念可想的乞讨者。祥林嫂的死,既在预料之外也在预料之中。小说这样写道:“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从“但愿不如所料”到“未必竟如所料”再到“每每恰如所料”,预料总在结局之外,这是一个多么荒诞的世界!就是祥林嫂寂静的死,也会让鲁四老爷感到死的不是时候,“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这或许是祥林嫂在死之前没有想到的,她的生不道德,她的死也让人晦气,她似乎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小说将祥林嫂之死置于“祝福”的氛围中,谁也不再关心她的存在,她似乎是一个不值得挂念和留心的人。小说这样写道:“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菜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祥林嫂从被“弃”而成“厌倦”的“玩物”,到成了“尘芥”之“形骸”,最终被“无常”收拾得“干干净净”,似乎没有给人们留下任何印记。除“我”之外,鲁镇依然沉浸在“祝福”的喜庆世界里,年年如此,户户照样,祥林嫂的死与之构成巨大的反讽结构,具有丰富的荒诞意义。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想史”(批准号:19ZDA274)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王本朝,西南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编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