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书写的秦工程史

2020-08-25 10:02王子今
月读 2020年8期
关键词:蒙恬秦始皇司马迁

帝尧时代,社会曾经面对严重的洪灾。“汤汤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史记》开篇的《五帝本纪》记录了帝尧因此而发的感叹,并寻求主持治水的合适人选的情形。“四岳”共同推荐鲧,“皆日鲧可”,帝尧有所犹疑,但同意试用。然而“九岁,功用不成”,于是“殛鲧于羽山”。又任用禹,终于取得了成功。鲧、禹的治水工程,是中原地区迈上文明初阶的标志。夏王朝于是出现。

工程,是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人文成就的表现。除了水利工程之外,城邑、仓储的修筑,宫室、陵墓的营造,道路、运河的开通,都通过工师的精心设计,匠人的辛苦操劳,役人的艰难和牺牲,实现了文明史的纪念。工程是农耕、畜牧、渔猎等生产形式之外,耗用颇多生产力、具有宏大格局的人类集体行为。在司马迁生活的时代,大规模工程的组织和施行,已经是非常醒目的行政史和社会史现象。

《史记》是最早对于工程史予以充分重视和认真记录的历史学文献。而秦兴作工程的表现,因太史公的记述得以明确记载,长久流传,并且能够与文物遗存相结合,共同成为人们体验历史、理解历史的宝贵材料。秦工程史与王朝兴替、经济盛衰、民生悲苦的密切关系,因《史记》的提示,而引起史家的注意。

一、秦穆公的“宫室积聚”

秦穆公时代实现了秦扩张史上的第一次辉煌。据《史记·秦本纪》记述,秦“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成为崛起于西北的霸主。秦穆公的成功,得到由余的协助。他最初结识由余,有着这样的故事。由余作为戎王的使节到访秦国,秦穆公安排他参观“宫室、积聚”。富丽的宫殿和宏大的仓储令来自游牧地区的由余大为震惊。他感叹道:“使鬼为之,则劳神矣。使人为之,亦苦民矣。”

秦穆公在位39年。在他之后,在位40年的秦景公,虽然没有显赫的政绩,但其陵墓空前的工程量却使后世之人惊异。位于陕西凤翔南指挥村的秦公1号大墓,经发掘所获石磬文字得以确认,是秦景公墓。这座墓葬面积5334平方米,是迄今为止中国发掘的规模最大的古墓。虽然地面不起坟,但墓圹的土方量在中国考古发掘的古代墓葬中首屈一指。

秦王政时代,“韩闻秦之好兴事”,希望秦国发起工程,消耗民力,从而不会“东伐”威胁韩国的安全。于是派“水工郑国”策动秦启动“凿泾”“注洛”的灌溉工程。《史记·河渠书》中关于“郑国渠”的记载,涉及工程起因的记述中明确说到“秦之好兴事”。所谓“好兴事”,就是喜欢发起大规模的工程。这是秦国管理者的执政风格,也表现出秦文化的某些特质。睡虎地秦墓竹简《日书》甲种中可见“兴土”“兴土攻(功)”“兴大事”简文,《日书》乙种也可见“筑兴土攻(功)”字样,应当都是说建筑工程的兴建。《为吏之道》写道:“兴事不时。”又说:“兴之必疾,夜以楱(接)日。”强调了“兴”的效率。《秦律十八种·徭律》中有关于“水雨,除兴”,以及“兴徒以斩(堑)垣离(篱)”,质量发生了问题,则“令县复兴徒为之”的文字。可见“兴徒”之频繁。而“徒”的征发,取“徭”的形式。秦国“兴土”“兴土攻(功)”“兴大事”的行政史现象,可以进行社会史分析。司马迁重视相关现象,用“秦之好兴事”来提示读史者,表现出他非常仔细的历史观察、非常敏锐的历史感觉和非常高明的历史见识。

二、水利工程:郑国渠·都江堰·灵渠

并不是所有的工程都会导致国力民力的损耗,即由余“劳神”“苦民”之所谓“劳”“苦”。组织积极的工程,可以提升社会的经济实力,实现国富民强。据《史记·河渠书》记载,“郑国为间于秦”,“中作而觉,秦欲杀郑国”,可是因郑国“然渠成亦秦之利也”之说,“秦以为然,卒使就渠”。郑国应当是因为其工程理念的先进、技术经验的丰富和此前工作成绩的优秀,增强了“渠成亦秦之利”的说服力。果然,“渠就”,“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因命日‘郑国渠”。郑国渠从多方面体现了大型水利工程的高水平设计和施工。郑国所谓“为秦建万世之功”(《汉书·沟洫志》)的经济效用确实得以实现。郑国渠的灌溉效能使得原先开发有限的关中东部实现了农耕条件的进步,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关中总体成为秦人东进的实力富足的战略基地。如司马迁的判断,郑国渠确实有利于秦的统一战争,“秦以富强,卒并诸侯”。

战国晚期的秦国大型水利建设,还有李冰主持的都江堰工程。都江堰水利工程使成都平原的农业发展大得其利。其实际效用据说至今依然在发挥。林剑鸣《秦史稿》在秦“农业生产的发展”一节分析了秦“大型水利工程的修建”作用:“水利灌溉在战国末年的秦国发展很快,这个期间兴建了中国古代最有名的两个大型的水利工程:都江堰和郑国渠。”郑国渠主要用于灌溉,翦伯赞《秦汉史》称其为“运河”(翦伯赞:《秦汉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第30页),是不妥当的。杨宽《战国史》亦称郑国渠为“运河”,他在有关“运河开凿技术的进步”的讨论中,对郑国渠有所论说(杨宽:《战国史》(增订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5-67页)。史籍未见郑国渠开通航运的记载,至少工程设计的目标是灌溉而非通航。李冰在成都平原的水利开发,则有便利于通航的考虑。《华阳国志·蜀志》:“冰乃壅江作堋,穿郫江、简江,别支流双过郡下,以行舟船。岷山多梓、柏、大竹,颓随水流,坐致材木,功省用饶。”岷山林产能够利用水运实现经济效益。

赵国上层讨论与秦的外交,赵豹警告赵王应避免与秦进行军事对抗。他强调,“秦以牛田,水通粮……,不可与战,王自图之!”(《战国策·赵策一》)所谓“以牛田,水通粮”,都是体现动力革命的表现。“水通粮”即有效开发水资源以为运输动力,是形成“不可与战”之优越国力的重要因素。灵渠工程主要是为便利航运。《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保留了灵渠工程开发的宝贵史料:“(秦始皇)使尉屠睢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监禄凿渠运粮,深入越,越人遁逃。”《淮南子·人间训》有如下记述,“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南下,“三年不解甲弛弩,使监禄无以转饷,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以与越人战”。所谓“以卒凿渠而通粮道”,即灵渠工程的开通。《水经注》卷三八《漓水》记载,湘水、漓水之间,陆上的间隔,称作“始安峤”,宽度只有“百余步”。峤的北面,是湘水上源;峤的南面,是南流注漓的始安水。秦人正是巧妙地利用了“漓水与湘水,出一山而分源”,其“分流”处距离仅“百余步”的地理形势,“以卒凿渠”,沟通“湘、漓之间”,形成了畅通的“粮道”,为秦的南下远征军成功运送了军需物资。灵渠工程沟通了湘江水道和漓江水道,成为连贯湘桂的人工运河。在最合理的地方,以最便捷的方式,用最经济的成本,连接长江和珠江南北两大水系,实现了通航条件的完备。这真是天才的设计和天才的施工。灵渠规划奇妙,而它服务于军运的特点,也需要保证工程效率。特别是工程测量的精确度令人惊叹,于是成為千百年来彪炳于世界水利史册的著名工程。

三、“治驰道”

秦实现统一后,秦始皇于二十七年(前220)第一次出巡,宣布“治驰道”。《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了交通史上这一重要工程因最高执政者的决策而启动。驰道的修筑,是秦王朝交通建设事业中最具时代特色的成就。通过考察秦始皇和秦二世出巡的路线,可以知道当时的驰道已经结成全国陆路交通网的基本脉络。曾经作为秦中央政权主要决策者之·的左丞相李斯被赵高拘执,在狱中上书自陈,历数七项主要功绩,其中包括“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史记·李斯列传》)。可见,修治驰道是服务于皇帝的国家工程,是统治短暂的秦王朝行政活动的主要内容之一。

关于驰道的形制,西汉人贾山说:“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为驰道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邪径而讬足焉。”(《汉书·贾山传》)贾山关于“驰道之丽”的描述,有的学者认为其真实性可疑,“或有辩士夸饰之言”(劳榦:《论汉代之陆运与水运》,《劳榦学术论文集甲编》,艺文印书馆1976年)。“道广五十步”,相当于现今尺度69米左右。考古工作者曾在陕西咸阳窑店镇南的东龙村以东150米处,发现一条南北向古道路遗迹,路宽50米,筑于生土之上,两侧为汉代文化层。这条道路,北为秦都咸阳的宫殿区,向南正与汉长安城的横门相对。以秦宫布局“象天极”(《史记·秦始皇本纪》)的规划意图分析,应当是南北沟通咸阳宫与阿房宫的交通干道,当时自然应归人驰道交通系统之中。另外,秦咸阳宫附近发现的1号大道,从形制和规模来分析,可能也与驰道有关。近年在附近地方又有驰道遗存发现。

贾山说,秦“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汉书·贾山传》),指出驰道交通网连通各地。据《史记·平准书》记载,汉武帝得宝鼎,立后土、太一祠,公卿开始讨论封禅事宜,于是“天下郡国皆豫治道桥,缮故宫,及当驰道县,县治官储,设供具,而望以待幸”。汉武帝时期的驰道,几乎遍达“天下郡国”。史籍中明确可见的各地驰道,有邺地驰道;又有《史记·绛侯周勃世家》中击臧茶易下,“所将卒当驰道为多”;击匈奴平城下,“所将卒当驰道为多”。司马贞《索隐》:“或以驰道为秦之驰道。”驰道伸展,直至北边。许多迹象表明,秦“治驰道”,形成了联系全国各主要区域的交通干线网络,成为后来统一帝国的基本行政条件。

四、长城与“直道”

司马迁说,秦始皇“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史记·秦始皇本纪》)。《史记·六国年表》写道:“西北取戎为三十四县。筑长城河上,蒙恬将三十万。”这是规模空前的军事工程。秦始皇时修建的长城不仅连接燕长城、赵长城,而且将秦昭襄王时的长城向北移。《史记·蒙恬列传》有这样的记载:“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于是渡河,据阳山,逶蛇而北。暴师于外十余年,居上郡。是时蒙恬威振匈奴。”长城向东西延伸,形成“延袤万余里”的规模。而向北的推进,使得中原农耕民族与草原游牧民族之间的界防,呈现出新的局面。

与长城工程相关,秦始皇令蒙恬主持修筑九原抵云阳的高规格道路,“三十五年,除道,道九原抵云阳,堑山堙谷,直通之”(《史记·秦始皇本纪》)。《史记·六国年表》记载:“(秦始皇)三十五(年),为直道,道九原,通甘泉。”“三十七(年)十月,帝之会稽、琅邪,还至沙丘崩。子胡亥立,为二世皇帝。杀蒙恬。道九原人。”关于“道九原人”,《秦始皇本纪》的记载是:“行从直道至咸阳,发丧。太子胡亥袭位,为二世皇帝。”可知直道主体工程的大致完成,工期只有两年左右的时间。直道工程宏大,按照《史记·蒙恬列传》的说法,“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谷,千八百里。道未就”。直道虽说“道未就”,但已经具备了帝王车队通行的规格。不仅秦始皇未发丧的车队经直道回到咸阳,秦二世“东行郡县”,“到碣石,并海,南至会稽”,“遂至辽东而还”(《史记·秦始皇本纪》),应当也经行直道。

虽然古人关于直道的修筑有“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的說法。但直道修筑的主要动机,并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帝王巡游的私人欲望。司马迁“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的行程记录(《史记·蒙恬列传》),说明了直道和长城边防的关系。而《史记·匈奴列传》又明确写道:“后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逋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堑溪谷可缮者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开通直道的作用,与“塞”“戍”“据”等长城防务建设直接相关,也与“北击胡”,“度河”攻伐匈奴的作战行动直接相关。直道是服务于国防的军事道路。

长城和直道工程,可以看作秦政的反映。这些工程造成了“赋敛愈重,戍徭无已”,民众承受了深重的苦痛。但是另—方面,它又标志着建筑规划和工程组织、劳动管理和行政效率的历史性进步。

五、丽山工程与阿房宫工程

在中国历代帝王陵墓中,秦始皇陵是规模最为宏大、建筑最为奢华、埋藏最为丰厚的。秦始皇陵的修建,是对国家安全和社会经济没有直接积极意义的工程。陵墓建设并不直接产生经济效益,但对于当时国家权威的维护和宗法秩序的保障,有着重要作用。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始皇初即位,穿治郦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余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又说:“徒刑者七十余万人,乃分作阿房宫,或作丽山。”秦始皇陵是否“始皇初即位”就开始“穿治”,学界存在不同意见。许多学者认为,秦始皇陵主体工程的全面启动和大规模施工,是短时期内进行的。

秦始皇陵工程用工人数是否达到“七十余万”,是秦史研究中非常重要的学术问题。我们可以测知秦始皇陵封土的大致土方量。《史记》记述秦始皇入葬时间及秦二世宣布“郦山事大毕”,提示了秦始皇陵复土工程的工期。根据《九章算术·商功》所说,“土功”包括“穿地”“为坚”“负土往来”,也就是劳作人员挖掘、夯筑、运送土方量的定额“程”,由此可以得知,秦始皇陵复土工程大致用工人数在70万左右(王子今:《秦始皇陵复土工程用工人数论证》,《文博》1987年第1期)。秦二世说:“先帝为咸阳朝廷小,故营阿房宫为室堂。未就,会上崩,罢其作者,复土郦山。郦山事大毕,今释阿房宫弗就,则是章先帝举事过也。”于是,“复作阿房宫”。看来,阿房宫工程和丽山工程都是秦始皇时代调用劳役人员数以十万计的重大工程。

阿房宫是秦始皇新的宫廷建设体系中的一部分。秦始皇三十五年(前212),“始皇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廷小”,于是在“渭南”规划新的宫殿区,“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阿房宫是最先营建的主要宫殿。“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颠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司马迁明确记载:“阿房宫未成。”指出“前殿阿房”的建造并没有完工。《史记·秦始皇本纪》还写道:“隐宫徒刑者七十余万人,乃分作阿房宫,或作丽山。”也指出这两大工程形成组合的事实。此外,“发北山石椁,乃写蜀、荆地材皆至”。石材和木材都是远道调运。又组织移民“三万家丽邑,五万家云阳”,都享受十年不向政府承担赋役的优遇。这也是与帝陵和宫殿建设配套的政策。秦的皇家宫殿,据说“关中计宫三百,关外四百余”。相关遗存,见于多种地理书和方志资料,考古调查和发掘所获得的信息,都证明《史记》的记录准确真实。

陈涉起义,反秦农民军数十万深入关中,秦王朝来不及调集军队抗御。章邯建议:“郦山徒多,请赦之,授兵以击之。”于是使章邯统率这支临时编成的部队。章邯军击破入关反秦军,又杀陈涉,破项梁,成为秦朝最后阶段的主力部队。为什么“郦山徒”“授兵”,就可以迅速集结作战,并很陕显现出惊人的战斗力,成功破敌,击杀“天下响应”的反秦领袖陈涉和楚名将项梁呢?可以推想,这些劳役人员在施工时,很可能就是以军事化方式组织管理的。这样的推测可以得到西汉历史的证明。西汉陵墓入葬后,指挥施工的长官称“复土将军”,所统领的劳作者的身份就是“卒”。负责汉文帝霸陵入葬事务的郎中令张武号“复土将军”的记载,见于《史记·孝文本纪》和《史记·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前者还明确写道:“发近县见卒万六千人,发内史卒万五千人,藏郭穿复土属将军武。”

六、“兴功”“苦民”情状

司马迁进行了民生视角的工程史考察。他注意到,大规模工程导致的民众苦难及牺牲,情状是非常惨痛的。西汉政论家有关于北边长城工程的追述,主父偃说:“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师十有余年,死者不可胜数,终不能逾河而北。”(《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伍被说:“遣蒙恬筑长城,东西数千里,暴兵露师常数十万,死者不可胜数,僵尸千里,流血顷亩,百姓力竭,欲为乱者十家而五。”(《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主父偃称“死者不可胜数”,伍被亦用此语,又以“僵尸千里,流血顷亩”对具体情状做了更富感染力的描述。司马迁引录这些话,真切地指出兴起宏大工程,在创造帝国强盛史的另一面,导致了民众的苦难史。

前引由余所谓“使人为之,亦苦民矣”,已经曲折表现了《史记》的作者对工程劳作人员承受苦难的情感倾向。关于长城和直道工程建设中民众的沉重负担,司马迁在《史记·蒙恬列传》中发表了非常明确和直接的史家问责:“太史公日: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蒙恬冤死,临终“喟然太息”,感叹道:“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随后又有如下言说:“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于是“吞药自杀”。对此,司马迁有这样的表态:“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批评他在“初灭诸侯”之时,“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在亟需休养生息的情境下,不能强谏,明智地停止工程,减轻对民众造成的压力,反而“阿意兴功”。司马迁说,“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和“地脉”其实没有什么关系。并认为“其兄弟”走上人生绝路,是适宜的。所谓“遇诛”“亦宜”,表达了相当严厉的历史批判和道德谴责。

在关于秦始皇陵地宫的记述中,司马迁说到“机弩矢”的设计,说到“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涉及最先进的机械发明在陵墓工程中的应用。在相关文字中,司马迁又一次说到“机”:“葬既已下'或言工匠为机,臧皆知之,臧重即泄。大事毕,已臧,闭中羡,下外羡门,尽闭工匠臧者,无复出者。”对于为了防止盗掘,担心“臧皆知之”的劳役人员泄露地宫形制和随葬品的形式数量,以致残杀工匠的行为,司马迁予以直接揭露。虽然笔墨不多,但我们可以体会到在伟大历史学家司马迁的心底,于“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史记·秦始皇本纪》)的豪华富丽的另一面,隐隐有“郦山徒”凄切的悲号。至于秦始皇陵工程中因劳苦致死的工徒们的人生终点,则定格于考古工作者发现的赵背户村等修陵劳役人员墓地简陋的葬式中。

七、“内兴功作”与“海内愁怨,遂用溃畔”

据《史记·李斯列传》记载,秦“作阿房之宫”以及“治直道、驰道”等工程,甚至直接导致了秦王朝统治的危机。秦二世时代,“法令诛罚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众。又作阿房之宫,治直道、驰道,赋敛愈重,戍徭无已。于是楚戍卒陈胜、吴广等乃作乱,起于山东,杰俊相立,自置为侯王,叛秦”。大型工程的连续进行,使得民众无从休息,正常的农耕生产秩序也被打乱,“赋敛”的日益沉重和“戍徭”的持久无期,终于导致天下“叛秦”。贾谊《过秦论》说,秦二世即位,沒有把握好调整政策的历史机遇,“而重之以无道”,“更始作阿房宫”,“吏治刻深”,“赋敛无度”,使得社会危机更为严重,于是“天下苦之”,“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藉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这是直接将“作阿房宫”看作秦末社会危机的起因之·。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大段引录贾谊的话,并赞叹道:“善哉乎贾生推言之也!”显然,他对“贾生”有关“作阿房宫”等工程与“天下苦之”“天下响应”的历史逻辑推理,是表示赞同的。

伍被回顾秦史,指出其执政失败的原因:“往者秦为无道,残贼天下。兴万乘之驾,作阿房之宫,收太半之赋,发问左之戍,父不宁子,兄不便弟,政苛刑峻,天下熬然若焦,民皆引领而望,倾耳而听,悲号仰天,叩心而怨上,故陈胜大呼,天下响应。”(《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也沿袭了同样的历史理念,表达了同样的历史认识。《汉书·食货志上》中关于秦的覆亡有这样的总结:“至于始皇,遂并天下,内兴功作,外攘夷狄,收泰半之赋,发闾左之戍。男子力耕不足粮馕,女子纺绩不足衣服。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政,犹未足以澹其欲也。海内愁怨,遂用溃畔。”特别指出“内兴功作”与秦王朝最终“溃畔”的关系。《汉书·刘向传》更直接的说法是“天下苦其役而反之”。这样的认识,起初来自《史记》,并为后世多数史家所普遍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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