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铁
一
“娘,我,我是铁定要去的了!”我鼓足勇气,大声说道。
“我是铁定不会同意的!这不是闹着玩儿,是要人命的!你要敢跟着去,就不要再叫我娘!”娘的语气硬邦邦的,没有一点儿可以商量的余地。她虽然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却没有抬起头,对着昏暗的油灯,她的脸色暗成一片乌云。
“柱子和小勇,他们都准备跟着去了!”
“谁爱去谁去!大毛,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万一遇上什么事儿,我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回房早点睡去!明天要早起,和我收衣服到九曲河去清洗!”
娘这么说,我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八岁那年,爹病逝后,娘就凭着一手缝补的好手艺,给村中几家地主做衣服、洗衣服,农忙时还帮地主收割稻谷,把我养大。她能干,能说,说的话总有她的道理,我反驳不得。
小木窗朝北敞开着,夜风清凉,把涌进房间的那片白月光吹成了霜,我打了个冷战,还是忍不住走向了窗边:乡村已经入睡了,静得出奇,也黑得出奇,天上的几颗星照不亮夜间开放的花儿,一切都变得黯淡无光,和我糟糕透顶的心情同一种颜色。
二
过了这个1927年的秋天,我就满15岁了。我在平民学校读了一年半书,在那里,我认识了很多字,认识了柱子、小勇这些好朋友,也认识了朱也赤先生。平民学校是朱先生创办的,他既是校长,也是我们的老师。他教我们医学护理知识,教我们认字写诗,带领我们制作宣传标语,告诉我们面对不公平就要勇于抗争……也是在平民学校,我读到了省委《群报》、农协会《犁头周报》、高州《狂涛》报……朱先生会的东西太多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我们永远也学习不完,可是,他很忙,能教我们的时间太少了!每次仰望着充满神采的他,我的心中就会扬起快乐和希望的风帆。我真庆幸自己能成为他的学生,并暗暗下了决心:好好学习,有一天成为朱先生那样的人!
可是就在今天,今天一大早,我还没靠近学校,就发现学校的大门被贴上了白色封条!好几个手握大刀的黑衣大汉,守在了学校门口!我不敢走过去,柱子和小勇来了,也不敢走过去。我们躲在高大的龙眼树后面,远远地看着我们的学校。学已经上不成的了,我的心中充满了忧伤。
“走,我们找朱先生去!”小勇说。
“他在哪儿?”我问。
“跟我来!”柱子说。
柱子的爹一直紧跟着朱也赤先生,很多与朱先生有关的故事,都是柱子告诉我们的。
“茂名县已有40多个乡成立了农民协会,全县有10多万人加入农协会了!”柱子告诉我。
“我爹也说了,茂西区有两万多人加入了农协会,还举行了几千人的大游行呢!”小勇说。
“我爹说,朱先生还组织农民,成立了农民自卫军,是专门保护我们农民的!所以,我们以后都不用怕那些地主恶霸们了!”柱子大声说。
柱子比我大三岁,小勇比我大两岁,他们知道的东西,大大超出了他们的年龄!对他俩,我只有羡慕的份儿。而我,每天放学,就按照娘说的,准时回家,准时回家!家乡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竟然第一次听说。
我们急匆匆地赶到农协会。原来农协会就设在我们白土村朱氏祠堂呀。正方形的露天大院子里挤满了人。朱先生就站在我们的面前。他面对着大家,挥舞着右臂,大声说着:“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走吧,我们要向全世界宣告:我们才是土地的主人!我们要自由,我们要民主,我们要幸福!我们要为实现平均地权、人人平等的伟大理想而奋斗!”他的手臂随着声音的高低起伏有力地舞动着,眼中有星一样的光芒在闪烁,“坚决推翻封建主义、帝国主义的压迫!坚决打倒地主恶霸!做主宰自己命运的主人!”
“做主宰自己命运的主人!”大家举起手中的锄头、木棒,大声呼喊着。
我旁边的柱子和小勇挥舞着双手,大声喊着。我只覺得心中仿佛涨起了大潮,澎湃激荡起来,也扯开喉咙大喊起来。
大家簇拥着朱先生,走出祠堂,走向白土村。游行的队伍经过了大地主朱二爷家,经过了朱老六家,那一扇扇厚实的大红木门都紧紧关闭了。我们还经过了我们的平民学校,守在门口的打手不见了!
“坚决推翻封建主义、帝国主义的压迫!坚决打倒地主恶霸!做主宰自己命运的主人!”我的喉咙都喊哑了,可心里高兴极了,看来,我们很快又可以回学校了!
游行的队伍在村尾的晒谷场解散了。柱子冲到他爹旁边,小勇也找到了他的爹,他们一齐围在朱先生的旁边,热烈地交谈着。我远远地看着他们,看得眼睛慢慢潮湿起来,正午的阳光照在朱先生的身上,他的肩膀与背后的青绿群山连成一条线,明亮,宽广,厚实!
大家都离开后,我围着小勇和柱子跳来跳去,大声地说:“明天我们就可以回学校了!”
“明天我要去怀乡!”柱子说。
“为什么?”我大吃一惊,信宜怀乡离我们茂名白土村有点儿远啊,无端端去那里干吗呢。
他左右看看,没人,一把把我和小勇的脑袋搂在一起,小声地说:“我爹告诉我的,朱先生是中共南路党组织负责人、南路农民革命委员会主任,他接到组织的通知,今天下午,要到信宜怀乡去,统一南路武装斗争,很快,我们南路就会迎来更大的革命风暴了!”
“哇,让革命的风暴快点儿到来!”小勇兴奋地说。
我也兴奋极了,拍打着胸口,低声嚷着:“让革命的风暴来得更大点儿吧!”
“所以,我决定了,要到怀乡去,追随朱先生干革命!”柱子说。
“我也去。”
“我也去!”
“好,明天,我们三个一起去!”柱子说。
“为什么要等到明天,今天下午不行吗?”我问。
“不行!我爹都不能去,朱先生让我爹留在家乡接应,所以,我们得等到明天,偷偷去。现在,大家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在这个晒谷场汇合,不见不散!”柱子说。
三
透过我房间的小木窗,根本看不到晒谷场,几棵大树的后面,是柱子的家,再过去是一口池塘,池塘边就是小勇的家了。一想到明天早上,柱子和小勇要去怀乡,跟着朱先生进行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而我,只能跟着娘去河边洗衣服,我的心就像被刀子割了一下,辣疼辣疼的。
夜更黑了,我的心更乱了,躺在床上,没有一点儿睡意。
突然,一阵嘶喊哭闹声打乱了夜的寂静。我一骨碌跳起来,从小窗看过去,几棵大树后面,火光冲天!是柱子家!柱子家着火了!火光中,我看到了高举起的大刀,还看到搏斗和倒地的影子!还有人影朝我家冲来!太恐怖了!我来不及叫喊,娘已经冲了进来,一把拉住我:“快躲起来!”
“往哪儿躲啊?”我的双脚已经软得像煮烂的面条,根本爬不起来。
“呯呯呯”,有人使劲捶打敲门!
娘拿起剪刀,靠近门口。
“大毛,是我,小勇!快开门!”
我舒了口气,娘已经开了门。
小勇和一个小女孩跌了进来!两人一身血一身泥。我擦了擦眼睛,原来小女孩是小勇的妹妹小丽,她已经哭得喘不过气来。
“走,我们快走!”小勇拉着我说。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娘问他。
“我爹说,国民党反动派对农协会进行清算运动,到处放火杀人!他们从柱子家出来,冲进了我家,我爹让我们逃了出来。他们肯定会到你家来的!快,我们得走了,再迟就来不及了!”
“柱子呢?”我问。
“柱子,柱子和他爹恐怕没了!”小勇没说完,小丽已经“哇”一声哭了。啊!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几乎跌坐到地上!
“拿着,快走!”娘把手中的剪刀塞给我,把我们推出门口,“去找朱也赤先生!他是个英雄!”
“娘,您同意啦?那您呢,您怎么办?”我回头,惊慌地看着她。
她刚毅利索得像个男子汉:“我一直在为恶霸打工,也没参加农协会,我不怕他们!你们抄小路,往北走,注意安全,快走!”
在夜色的掩护下,我们像三只被赶出家门的小狗,逃离了家乡。
四
天亮了,霞光如水波扩散,让我看清了:一个晚上,我们竟然穿越了漫长又崎岖的山路,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村庄。熟悉的白土村看不见了,也没看到有人追上来。小丽跌倒了,我也瘫倒在泥地上,腿打着战,累得不像自己的了。
“起来吧,我们得进这村子看看,找点儿吃的。”小勇把我和小丽拉起来。
靠近村子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而村子一片沉寂,我们路过一家又一家农户,门都紧闭着。
“太不寻常了,我怀疑国民党反动派已经进村了。”小勇四处张望,担忧地说,“我们快找点吃的,就离开这里。”
很快,小勇的怀疑变成了现实。我们还来不及离开,一支身穿军服的队伍出现了。我们连忙躲在身边泥屋子的后面,紧贴着窗子底下的墙壁站着。
拍门声,吆喝声,敌人进屋了!屋子里传来了老爷爷的咳嗽声和老奶奶央求的声音:“长官,我们这里没有共匪!前天你们已经把我儿子带走了,这口粮您要给我们留下来啊。”
屋子里传来骂咧咧的声音,一只碗从窗口扔了出来,接着,一只装有滚烫米粥的瓦锅被扔了出来,在我们的脚边裂开!“啊——”小丽的脚被烫着,喊出声来,我连忙捂住她的嘴巴,可已经迟了,屋子里传来了叫喊声:“谁?共匪!”
小勇把我和小丽的头按下去,我惊恐地看着他,他朝我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故意对着窗口晃了晃,接着,跑了出去!
“抓共匪!”纷乱的追赶声越走越远。
我像缩着脑袋的鸵鸟,只剩腿在抖动;小丽张大着嘴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孩子,你们快进屋子里来!”老奶奶从窗口探出头来。
我拉着小丽,走进屋子。听到我们要去找朱也赤先生,老奶奶连忙去关门,叫老爷爷用煮药茶的锅煮点粥给我们吃。老奶奶告诉我们,朱先生带着农民自卫军解放了村庄,他们家里分到了土地,领到了粮食。后来,反动派和地主进行了反扑,到村子四处抓人了,她的儿子也被抓走了。
“孩子,现在太乱了,你们在这儿躲躲,等风头过了再走。”老奶奶说。
我和小丽这么一躲,就是五天。
第六天,老爷爷从外面回来,压低嗓门兴奋地说:“广州起义了,怀乡起义了!信宜县苏维埃政府成立了!朱先生厉害了!”
“是时候去找朱先生了,走,我们马上走!”我握紧怀里的剪刀,拉起小丽,激动地告别老爷爷和老奶奶。
“大毛,你把剪刀放我这里保存着,身上不要带武器,路上你可能会遇到敌人,记住,只可智取,不能和他们硬碰硬!”老奶奶对我说。
我想了想,有道理,就把娘给我的剪刀送给了老奶奶,和小丽出发了。
果然,在村口,一支武装整齐的队伍在来回地巡查,是国民党反动派!我连忙把小丽背上,慢慢走了过去。
“干什么的?”一個士兵用枪指着我问。
我能听到心里像打着鼓一样砰砰狂跳的声音,手心也冒出了一层汗。我低头猛吸一口气,指指小丽的右脚,说:“带妹妹出来看医生的。”
事实上,小丽脚上的烫伤早就好了,我特意让小丽缠着纱布,就是为了防备敌人的巡查,没想到还真遇上了巡查,这招还真起到了作用。
一个士兵上前搜身,发现我们身上什么也没有,就很不耐烦地挥着手,说:“小屁孩,滚远点儿!”
后来还遇上两次巡查,我们都用这方法,顺利地摆脱了敌人。
五
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也不记得在几户农家投宿过,我和小丽终于来到了怀乡!怀乡,山高林密,是个英雄辈出的革命之乡。明朝,有罗旁瑶族起义和陆毛起义;清朝,爆发过凌十八起义等;现在,朱也赤先生也选择了怀乡,作为推动南路武装斗争和土地革命运动的战场。
当我问起朱也赤先生在哪儿的时候,有人把我带进了一间屋子。我终于看到了朱也赤先生!他正和一位叔叔说着话。我一头扑到他的怀里,叫了声“朱先生”,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朱先生摸着我的头,说:“大毛,辛苦了。”他拉我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向我介绍。原来那位叔叔就是罗克明同志,中共广东区委派回信宜从事革命运动的共产党人。他们细心地问起我路上的遭遇,我和小丽一一回答了。
“大毛,你长大了。”朱先生拍着我的肩膀说。
“他们还是太小了,刚好身份没暴露,最好能隐蔽在农家里。”罗克明说。
“是的,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他娘亲把他拉扯大,不容易,这样的革命种子,就应该留下来……”
我竖起耳朵听着,我知道他们在讨论我的去和留,于是,连忙站起来,挺直腰板子,大声说:“我已经满15岁了,不小了,我要参加赤卫队!我娘也同意我跟着先生您参加革命的!”
“大毛,你的确已经成长为小小男子汉了。但是,现在敌我力量悬殊,形势的发展对我们很不利,我们必须避开敌人的反扑,撤出怀乡墟,保存主力再斗争!”他把小丽拉过来,对我说,“大毛,你听好了,现在派给你一个重大的任务——等敌人的扫荡过后,好好护送小丽回家,在家乡等待革命的指示!”
“是!”我激动地朝朱先生行了个军礼。
我和小丽被安排在怀乡墟的“五婶”家里。那天夜里,四处响起隐约的枪声,天亮的时候,五婶欣慰地告诉我们:“朱先生安全突围了!”
中午,两个敌人扛着枪冲进屋子里来,指着五婶,大声嚷叫:“说,共匪在哪儿?”
“什么共匪啊?我没见过!”五婶抬起头,镇定地说。
“真没见过?”两支枪齐刷刷对准了五婶。
胸中的怒火“霍”一声燃烧起来,我再也忍不住了,扛起条凳,从躲藏着的厨房冲出来,向敌人猛拍过去!另一个敌人把枪头对准了我!关键时刻,五叔冲进来,一刀结果了敌人的性命。那是我第一次打人,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了杀人,我已经不再感到害怕。
后来,我和小丽在五叔、五婶的护送下,沿着革命的道路,回到了家乡高州。那时候,沙田起义失败了,34名革命党人被杀害了,南路革命的形势更加险恶了。我再也没看到过柱子和小勇,也没等到朱先生的指示。
六
1928年12月23日,一个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日子!料峭的寒冬还没过去,温暖的春天还没到来,我等到了朱先生被杀害的消息。朱也赤先生,他灿烂而辉煌的一生,永远定格在了30岁!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往村中的祠堂冲去。祠堂的大门关闭着,我侧着身子,朝古老的木门猛撞过去,一下,两下,门竟然开了!祠堂大厅的正中央站着一圈人,他们回头看着我,眼眶红红的。他们围着的方形桌子上,放着一沓上海《申报》,报纸赫然报道着“中共南路总指挥朱也赤在高州城郊刑场被杀害”的消息!报纸旁边,有个衣布做成的包裹被打开了,里面放着几张写满字的书稿。我认得这刚劲有力的字,朱先生写的字,五首诗!我捧着书稿,念了起来:
(一)
墨雾暗无天,豺狼当道前。
高州悲赤血,黑狱泣青年。
奋斗已多年,锄奸志愈坚。
早知遭毒手,所恨未防先。
(二)
狱卒呼吾名,从容就酷刑。
人生谁不死,我当享遐龄。
白色呈恐怖,鉴江激怒鸣。
英灵长不灭,夜夜绕高城。
(三)
愁云惨雾罩南粤,志士成仁飞赤血。
浩气长存宇宙间,耿耿赤心悬明月。
(四)
为主义牺牲,为工农死节。
不负天地生,无污父母血!
(五)
何呜咽?何呜咽?
壮哉十六再回头,
破碎山河待建设!
泪水如泉水,一下子冲出我的眼眶!我念着念着,念不出声来。有同志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沉聲告诉我,朱先生在狱中受尽了折磨,用敌人让他写悔过书的稿纸,写下了革命必胜的万字书和这五首《就义诗》。地下革命党人刘蜀虎同志去探望朱先生时,把这珍贵的手稿从狱中带了出来。
“为主义牺牲,为工农死节。不负天地生,无污父母血!”朱先生用他年轻的生命为我们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怎样才能对得起革命,怎样才能对得起人生!
沿着光辉的足迹走下去,所有的苦难终将过去,美好的未来就在前方!
(注:朱也赤先生是中共南路党组织负责人、南路农民革命委员会主任,他的一生短暂而辉煌,身上可书写的东西非常多。本文通过孩子的视角来观察和描写英雄,展示英雄的革命理想和悲悯情怀。为确保内容真实可靠和创作的严谨,笔者反复研读了大量的史料,多次拜访和请教朱也赤先生的孙儿朱剑锋同志,取得了很多宝贵的第一手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