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到的大象是一片树叶

2020-08-23 07:33黄土路
诗歌月刊 2020年8期
关键词:马铃薯内心诗人

黄土路

起初,人们说起诗歌的时候,都说诗歌是有光的。那些闪烁在树叶上的雨水,那湖面上跳荡的灵魂,那些深藏在岩石里的愤怒,那深埋在泥土里的火焰,一旦被语言触摸,都会发出光来,那就是诗歌的力量。通过语言对世界的触摸,人们发现自己与世界的对应关系,原来我们内心的秘密,总对应着世界的一举一动。然后,诗人们企图通过语言建立一个与内心对应的世界。这是一个虚有的世界。虚有是我自己生造的一个词。虚是想象的,有是真实存在的。诗歌就是我们心灵、思想和灵魂的真实的存在。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说:“真正的诗人会把外在的世界变成内心世界,反之亦然。”(见《噪音使整个世界静默——阿米亥诗选》,作家出版社,2016)诗歌让人们的内心与世界共生,诗歌是“人与世界的相遇”(王家新语)的结果。

不知人世间的诗人最初是怎么写起诗来的。我想很多的原因应该是阅读。即便是在课堂上,老师的分享也是一种阅读。阅读是最好的诗歌教育。只要老师选对了阅读的文本,诗歌的门就会向学生拉开。

我读书的时候就没有这种幸运了。因为母亲的去世,加上贫穷,我的少年就像生活在黑暗里,那种深深的黑暗,使人窒息。记得高考结束的那天,我路过县城的邮政报刊亭,无意中买了一本诗歌刊物。从县城走回家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翻着杂志上的诗歌,那是与课本完全不同的诗歌,我的心怦怦地跳着。现在想来,那个走在路上的少年,他的手里捧着的是一束光。那个假期我就一边等录取通知书,一边在山坡上放牛,一边爱不释手地看着那本诗歌刊物。整个身心都处在一种萌动之中。阅读的亮光突然照进了乡村少年的世界。之后我的一生似乎是注定的了。阅读使我开始了诗歌的自我教育,直到很多年后我找到拉金、辛波斯卡、斯特内斯库、吉尔伯特、特朗斯特罗姆等老师,而这个过程,显得曲折而漫长。至于再后来从事诗歌写作教育,这是没想过的。

2016年夏天,已经写诗近二十年,在文学杂志也工作了十多年的我,突然收到朋友的邀请,给写作营的孩子们上一节诗歌课。之前十个孩子请我吃了一次晚餐,他们请我吃饭的条件就是,我要回答他们每个人提出的一个问题。那是一次愉快的交流。每个孩子都是带着光来到这世界的,对此我充满了信心。

诗歌课在一个湖边的亭子里舉行,参加的是28位8—12岁的孩子。这些没写过诗的孩子,在短短的五十分钟的时间里,能弄明白什么是诗歌吗?他们可以写诗吗?我的预感是对的,每个孩子的身体里都住着一位诗人,他们的天真、幼稚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就是诗,你只需要让他们相信那就是诗。因此我为他们准备了适合他们阅读的十多首儿童诗。用阅读去激活,只有阅读才能激活,他们不需要理论。果然,课上到十五分钟的时候,一个男孩站起来要求念诗,他是第一个被激活的孩子。接着,二十多个孩子争先恐后,在五十分钟里疯狂地写出了近百首诗。一个名叫卢君珂予的孩子在一首《西瓜藤》里写道:“西瓜边上的藤是什么?/是电线吗?/西瓜也要充电吧。”一个名叫康君麒的孩子写道:

灵魂也是分种类的,

坏人下地狱好人上天堂。

地铁是坏人的灵魂的火车,

飞机是好人的灵魂的航天器。

这首题为《灵魂的世界》的短诗,包含着自己对人性的理解,简单、粗暴,技术上不免生涩,却含着诗意。

这样的诗歌难写吗?

其实,我不过是让孩子们把自己脑子里闪过的奇怪的念头,把他们的胡思乱想,把他们的想象,把他们的心情,用分行的形式记下来。

后来,应邀去几所学校教中学生写作。应该说,孩子们都是喜欢诗歌写作的。但一提笔,落下的字几乎是一模一样:岁月、青春、迷茫、祖国、大地……符号化、大词癖,充斥了他们的写作。原来用在8—12岁孩子身上的教育方法不灵了。这些年龄更大的孩子,他们在多年的语文教育和作文训练中,已形成了记“好词好句”,用“好词好句”写作的习惯,写出来的文字即使显得华丽,看上去有模有样,却往往只是符号,看不到他们的内心。这使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的作文教育背离了写作的初衷,反而把孩子们教得不会写作了。用“好词好句”写作的负影响可能持续一辈子的,我在编辑部阅读大量来稿时就发现了这问题,许多作者一辈子都没从“好词好句”写作中走出来,找到自己的语言。必须放弃“好词好句”,从内心出发,让语言的根从内心长出来——原来诗歌教育的第一步就是去弊。这个过程是艰难的,但你会欣喜地发现,哪个孩子最先会放弃“好词好句”,他就开始会写作了。

写诗的准备何其简单:一支笔,一张纸,一颗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心就够了。但孩子们往往不敢动手写第一首诗。在他们心目中,诗歌太高大上了,他们真的能写吗?原来诗歌教育的第二步,就是要突破心理障碍。这有点像鼓励森林里的树出走。开始的时候每一棵树都将信将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还是有些树先抬起了脚。当森林里的树迈开自己的步子,诗歌就开始了。那些挪开步子的树,他们再也回不去。他们都变成了诗人。

2019年3月,我完成了自己职业的转变,从杂志社调到大学,开始写作教育。接手的第一门课,就是诗歌课。

诗歌可以教吗?这是诗人们问过无数次的问题。有的诗人说,诗歌是天才的事业,是无法教的。我是不相信天才论的人。我相信每个人都有写作潜质,只是很多人都没有被激发。要说天才,其实孩子才是天才,如果想象力是每个孩子的翅膀,我们的作文教育把孩子们的翅膀都剪掉了,他们都成了没有翅膀的人了。大学生的诗歌教育,老师能做的也许只有启蒙,让他们从内心出发,发现自我,肯定自我,最终找回自己的翅膀。

诗歌需要押韵吗?诗歌怎么分行?许多问题横亘在诗人和普通读者之间,诗人的写作似乎不用回答这些问题。诗人只需要用他的作品不断回答。这也许是不断上升的过程。确实是没有天才的,有的只是人的灵性不断被触发。而诗歌写作,其实就是不断触发人的灵性的过程。

诗歌写作的种种问题拿到课堂上其实都很简单。要让学生学会写作,正如前面说的,第一要去弊:丢掉“好词好句”写作,从内心出发,让语言从心里长出。第二要克服写作障碍,要敢于动手写,不怕写烂诗。这得从简单出发,慢慢激发潜能,一步步抵达丰富。我选择从儿童诗和口语诗入手,进行进阶式教育。在课堂上,每讲完一个问题,我们就开始动手写同题诗。文学与传媒学院的院长副院长都是诗人,每次布置同题诗,他们都参与进来,这使诗歌班的写作形成了一个良好的氛围。2018级诗歌班同题诗《风是一支看不见的军队》、2019级同题诗《白云从屋顶升起,仿佛大地送给天空的礼物》,分别以整版或专辑的形式在报刊发表。数十位同学同时出发,文字的亮光,使他们的青春显得异样光彩。

诗歌教育能让一个写作者形成自己的风格吗?不能。诗歌教育能直接培养出大诗人,甚至伟大的诗人吗?不能。写作是一个自我摸索和自我成长的过程。能让一个诗人成为大诗人、伟大的诗人,只有他内心与面对的世界的搏斗。这个世界会以美好作用于他,也会以暴力和丑恶作用于他。他就在这美好和丑恶的砥砺中,不断开拓出自己感知世界的能力、把握世界的能力,并运用语言,营构出一个独立的世界。他在那个世界里,散发着语言的光亮。所以诗歌教育能做的,只是启蒙。

启蒙,就是类似盲人摸象的过程。作为写作老师,我摸到的大象也许只是一片树叶。但启蒙能让大学生写诗者从语言里找到自己,明白自己与世界的关系。一位名叫卢华斌的学生写了一首关于马铃薯的诗歌后,感慨道,我终于明白老师所说的,你写什么,其实都是写自己。写马铃薯就是写他自己。他终于成了一个带着光的人,从此迈入了诗歌的世界。

附:

那个马铃薯知道它很丑

卢华斌

江北市场73号摊,

靠右边架上的马铃薯,

它知道它很丑。

当它被从泥土里挖出来,

看到了别的马铃薯,

它才知道它很丑。

当它被从三块钱的区域,

挑到两块五的区域的时候,

它知道它很丑。

当满怀期待地被一个家庭妇女,

单手捡起,再放下,

它知道它很丑。

当它在架子上摆放了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一个月,

它知道它很丑。

于是,

这些很丑的马铃薯,

趁着还没有腐烂,

独自发芽。

猜你喜欢
马铃薯内心诗人
马铃薯有功劳
“诗人”老爸
愤怒
想露露脸的马铃薯
“火星马铃薯”计划
马铃薯主粮化
内心不能碰的按钮
一块生锈的铁
想当诗人的小老鼠
拥有强大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