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琪
慈禧太后有一个闻名于世的便盆——“官房”,其精美奢华之程度令人惊叹,《宫女谈往录》(金易、沈义羚: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中对其有较为详细的描写:
可老太后常用的是檀香木刻的,外边刻着一条大壁虎。啊呀!这条大壁虎刻得不用说有多好看,它好像碰到什么猎物要进行捕捉一样:四只爪子狠狠地抓着地,这就是官房底座的四条腿;身上有隐隐的鳞,仿佛都张起来了;肚子鼓鼓地憋足了气,活像一个扁平的大葫芦,这正好作官房的肚子;尾巴紧紧地卷起来,尾梢折回来和尾柄相交形成一个“8”字形,巧妙地做成了官房的后把手;壁虎头翘起来,向后微仰着,紧贴在官房肚子上,下颌稍稍凸出,和后边的尾巴正好是平行的地位,手的虎口恰好可以托住,正好作为前面的把手,壁虎头往后扭着,两眼向上注视着骑在背上的人,嘴略略地张开一条缝,缝内恰好可以衔着手纸;两只眼睛镶着红红的不知叫什么的宝石,闪亮闪亮的。整个官房比瓷盆略高一些,可以骑在上面。官房的口是略张的椭圆形,有盖,盖的正中卧着一条螭虎,作为提手。
后世书中关于慈禧“官房”的描写也很多,甚至于提到慈禧的生活,就会涉及她那个独一无二的“官房”。但是据考察,由于当时文献中并没有对“官房”的记载,后世书中对“官房”的描写,大多都是对《宫女谈往录》的复述。
其实,不仅仅是慈禧的便盆叫作“官房”。惠伊深在《我眼中的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杰夫人口述史》(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中写道:“外人可能不知道,偌大的一座紫禁城里,连一个厕所也没有。所以,当年各宫都准备了自用和客用的恭桶,以便解手出恭之用。宫内的恭桶有个另外的称谓,叫作‘官房。”那么,是不是宫中的便盆都可以称为“官房”呢?《宫女谈往录》是慈禧的贴身宫女荣儿对慈禧生平的回忆,她在书中对“官房”作了详细的论述,“老太后一说‘传官房,就是要便盆,要大小解了……只有皇上、太后、主子、小主们的叫官房,我们用的一般都叫便盆”。荣儿和溥杰夫人都生活在晚清时代,她们的描述应该是准确无误的。由此可知,只有紫禁城中位高权重的主子们的便盆才可以叫作“官房”。
宫中主子的便盆为何称为“官房”呢?李永梅《话说北京》载:“慈禧使用的便桶有个雅号:‘官房。其来源可能是民间的‘茅房。因为民间的厕所比较简陋,仅以茅草覆顶,围以碎砖矮墙,简称‘茅房。慈禧拥有至高权势,如厕处当然不能称茅房,于是改称‘官房。”(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朱庆征在《明代紫禁城内寝区的宫厕位置考》中解释说:“过去,老北京人管厕所叫‘官茅房,或简称‘官房‘茅房。”(《中国紫禁城学会论文集》第六辑,2007年)他们二人都认为“官房”来自于“茅房”,只不过李永梅认为“官房”之名是比附民间的“茅房”而来,而朱庆征认为“官房”是“官茅房”的简称。我并不认同这两种说法,“官茅房”是指公共厕所,此“官”并不能理解为当官的人才能使用,而是“公共”之义。许宝华、宫田一郎《汉语方言大词典》中有:“官,公共的;集体的。中原官话。”(中华书局,1999年)李恭《陇右方言发微》:“陇右俗将‘公私之‘公或以‘官为之,如谓‘公家的曰‘官家的是也。”(兰州大学出版社,1988年)而“官房”是指太后、嫔妃的便盆,二者可以说毫无相同点可言。
旧时北京方言中有“关防盆”一词。清人文康在《儿女英雄传》第二十六回中有描述:“到了后来,索兴连你的关防盆儿都教人家汕了爪儿了。”又第四十回:“再还有小烟袋儿咧,吃食盒儿咧,以至那个关防盆儿。这些东西也还不记得在那儿搁着呢?”“关防盆”指的是尿盆。在第九回中,十三妹与张金凤尿急,在庙里找到了一个和尚用的洗脸盆用于方便,不知情的安公子在里面洗了手,“安公子听了,说:‘等我洗洗去。说着,跑到东屋里,在那洗脸盆里就洗。十三妹嚷道:‘用不着你多事,你不用管在那盆里洗手。”后文是以有“索兴连你的关防盆儿都教人家汕了爪儿了”一说。
《儿女英雄传》一书是用地道的北京方言写成的,所以被称为“京味小说的滥觞”。而齐如山《北京土语》:“关防盆,小便盆之别名。此为土语中之极文雅者。”(燕山出版社,1991年)可见在清末民国时期,北京方言中有“关防盆”一词,意为便盆。
“关防”“官房”音义皆同,而且在典籍中“关防”与“官房”经常混用不别。光绪《顺天府志》卷十三:“北官房,官房一作关防。南官房口,西小,井一。《啸亭续录》:‘贝子允宅在关防口。”“官房”又有官司之义。《元曲选外编·延安府》四折:“也不索用长词短状,直和你銮舆打一会官房。”该义应是来自“官房”的政府办事处、官府之义,官府正是打官司之地,因此引申出“官司”义。而“关防”也同样有“官司”义。孟汉卿《魔合罗》第三折:“多则是没来由,葫芦提打關防。”“打关防”即打官司。
《汉语大词典》中,“关防”与“官房”的释义似乎都与便盆无关,但是事实却不尽如此。
“关防”有大小便义
根据《汉语方言大词典》:“关防,旧时指贵族女性解小便。”此说不甚准确,清朝皇宫中有称大小便为“关防”的现象,大便为大关防,小便则是小关防。所以“关防”应是表示名词“排泄物”,而不是动词。清末太监信修明在他的回忆录《老太监的回忆》中说:“下屋者乃太后之下房。太监不得近前之事,为下屋所为。大便叫大关防,小便叫小关防。”(北京燕山出版社,1987年)这同样在留存下来的清宫医案中有所体现,《清宫医案集成》是目前对清代宫廷原始医药档案做出最全面系统整理研究的书籍,通过翻阅,我们发现“关防”用做大小便最早见于乾隆朝十五福晋的医案中:“(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初四日,顾兴祖请得十五福晋脉息弦数。……大小关防结燥,咽中微紧之症。”“(乾隆四十八年)五月初三日,天福请得(循)嫔脉息沉洪。大小关防不利,由心经有热,移与膀胱所致。”“(乾隆五十八年三月)十四日,张肇基、姜晟、王诏恩请得十一福晋脉息渐和。系病后气滞痰熟,以致胸膈痞满、大关防秘结。”“(乾隆五十四年正月)十三日,刘太平、鲁谨请得贵人脉象已和、关防已行。”光绪、宣统年间达到高潮,限于篇幅,仅举几例,“光绪三十二年闰四月二十六日申时,庄守和请得皇后(隆裕皇后)脉息左寸关伏弦而数……大关防五次,下痢粘冻。”“(光绪二十八年)五月十三日,全顺、张仲元请得老佛爷(慈禧太后)脉息左关见弦……大关防欠调。”值得注意的是,带有“关防”二字的医案都是女性的,男性的医案中没有“关防”一词,大小便多用“小水”“小便”“二便”“大便”等字眼表示。
“关防”为何会有大小便之义,又为何是女性的专属词呢?
“关防”与清宫的渊源
“关防”一词在清代含义众多,这与清代满洲贵族回避制度有关。清代的女性贵族是不能见不相干的异性的,鄂尔泰、张廷玉《国朝宫史》卷二《圣祖仁皇帝谕旨》:“康熙十六年三月初五谕:凡大臣进宫奏事讲书时,先曾传过,不许放女人行走,今朕亲见女人仍有潜避行走者,成何体制,必系看守各门太监,不行禁止,尔等再传,如有仍前不改者,着哈哈珠子参奏。”“康熙十五年二月初六日,上谕:朕在花园,有哈哈珠子往来奏事,必先著太监各处通知,然后递行领送。严密关防,不可忽略。”“康熙十九年四月廿四日:凡放匠之处着总管用心关防,妃嫔贵人,不许行走,俟晚间放匠后,方许行走。”“关防”之所以可以表示一种回避制度,与它的“防守、警备”之义有关。古时皇家贵胄无上尊贵,一行一举都应带着神秘色彩,普通人没有资格窥见天颜,贵族女性们更需守着男女大防,因此她们出入则应驱逐闲杂人等。《红楼梦》第十四回:“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防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尽骨肉私情,共享天伦乐事。”“驻跸”意为“帝王出行,途中停留暂住”。既然驻跸,则需严加防范,是为“关防”。必要的时候,“关防”不仅仅是严加防卫,还需要围上围。《红楼梦》第十八回:“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带了许多小太监,来各处关防,挡围。”清吴士鉴《公主会亲》:“四节频颁戚里恩,面脂赐出月华门。会亲内殿关防密,朱毂黄缰集禁垣。”注曰:“凡公主、福晋、格格及外戚眷属,岁时有赐,入内谢恩,谓之会亲。于宫门外施以黄幂,谓之关防。”清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傀儡人高三尺许,装束与伶人一般,下面以人举而舞之……歌者与场面人皆另外齐备,坐于台内,与外不相见,当年所谓关防者也。(原注:以多女眷之故)”金寄水是多尔衮的第十一世嫡孙,在王府中做了近10年的世子,他在与周沙尘合著的《王府生活实录》中描述:“内眷们行至三门外,太监便高喊一声:‘福晋下来啦!‘奶奶下来啦‘格格下来啦!这样,好使闲杂人等躲开,叫作‘避关防。据太监们讲,在辛亥以前,内眷出门上下车都是撒围,就更兴师动众了。”(中国青年出版社,1988年)其实帝王、贵族出行駐跸时围上围并不是清代才出现的,早在春秋战国时代就存在,《周礼·天官·掌舍》:“为帷宫设旌门。”郑玄注:“谓王行昼止,有所展肆,若食息张帷为宫,则树旌以表门。”只不过清朝的时候将这种行为称作“关防”。
“关防”在清代俨然成为一种异性下人及外人规避贵族女性专用词,石玉昆著、俞樾修订《七侠五义》第十八回:“且说包兴跟随太后,在前打着顶马,来到南清宫。今日比昨日更不相同,多半尽是关防轿。所有嫔妃、贵妃、王妃以及大员的命妇,往来不绝。”“关防轿”字面意义是指注意回避的轿子,其实也就是贵族女性乘坐的轿子。王府还有“关防院”一说,指的是内院,爱新觉罗·溥杰在《清朝贵族家庭的没落过程》中写道:“如王府为了严分内外的界限,也制定出‘关防院和外院的区别来:如福晋等到花园散步或经过外院时,照例要有一名小太监在离开女主人的十几步、二十几步前方喝道前进,这时在口中大声喊‘关防,一切男仆听到‘关防这两个字,便须缩头离开窗口;在院中的便须连忙逃进室内既不准窥视女主人,也不准让女主人看到自己。在‘关防院内除了在东、西更房担任每天洒扫的打更人和推车送水人,以及掏粪人,许可在天刚亮人未起时进入内院按时做工仆,其他的‘男仆是一步也不许擅入的。在内院只有太监和妇差、丫头供一切差遣。”(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
久而久之,“关防”一词与“贵族女性”产生了联系,就可以直接表示“贵族女性”了。陈刚《北京方言词典》:“关防,(皇族女性或妃嫔以上的女性)回避外人。(贵人以下回避叫‘走)”(商务印书馆,1985年)《东方杂志》第九卷的《清宫秘史》,刊登了一位署名为高劳的人摘录的“郑亲王端华、肃顺遗事秘札”,凡12封,是咸丰年间辛酉政变的重要史料。第八封中记:“倾得手示,敬知一切,此信仍望呈湖州阅之……令各兵九月十二日到此,想可改早,并闻先送关防回去。”“关防”就是指各宫娘娘。辜鸿铭、孟森《清代野史》第四卷:“方咸丰末……须臾至某镇市少憩。孝钦使呼肃顺,则方在上前奏事,内监俟其退,语以故。肃不顾曰:‘此何时,吾尚有暇办关防差使耶?”肃顺所谓“关防差使”就是后妃差事。《汉语方言大词典》:“关防:北京官话。旧时指皇族女性或嫔妃以上女性。平时说‘避关防,高声回事时说‘关防。”爱新觉罗·毓在《爱新觉罗·毓回忆录》中写道:“自从溥仪又选了个新‘贵人李玉琴,她一出来前面就有个女佣人喊‘走——走——,叫避‘关防,就是要闲人闪开。老师来上课要到西花园去,不懂得什么叫避‘关防。”(华文出版社,2005年)
可见,在清朝,“关防”一词由防守、警备之义引申出了异性外人回避贵族女性和贵族女性两个意思。
至于“关防”为何会有大小便之义,就非常好理解了。清宫是没有厕所的,不论是主子们还是下人们都在可移动便器中大小便,便器放置在净房。下人们上厕所都是在净房中的便器中,而主子们则由奴才们将便器拿到宫殿里。据慈禧的贴身宫女荣儿在《宫女谈往录》中回忆:
老太后一说传官房,立刻就有几个宫女行动起来,各有各的差事。一个去传专伺候官房的太监。这个太监自从叫起回来,就随时准备着传唤,所以宫女出去,点首自来。太监把用黄云龙套包着的官房恭恭敬敬地顶在头上,送在寝宫门外(一般不许进寝宫),请跪安(因头上有官房没法磕头),然后把黄云龙套迅速打开,把官房请出来,由宫女捧进更衣室。在这片刻的时间里,太后几乎已经宽衣解带了,所以不许任何太监进寝宫。第二个宫女赶紧去取油布(在更衣间茶几底下),把地面铺起来,约二尺见方。每次解溲都用油布把地遮上,把纸放在壁虎的嘴上。一切完毕,官房由宫女捧出寝宫。在寝宫门外伺候的太监,垂手躬身恭候着,双手接过官房,再用黄云龙套装好,头顶回去,清除脏物,重新擦抹干净,再填充香木末备用。
可见太后、嫔妃在方便时,是不准有异性在的,即使是贴身太监。清末太监信修明在《老太监的回忆》中写道:“秀女即是宫女,亦称下屋女子。下屋者乃一宫之主子(娘娘)使唤的宫女之工作屋室也。她们的任务是侍候主子之关防,娘娘行便溺之盆木匣盛着,外衬布套,便溺不出寝宫,完毕后木盆在下屋洗涮,凡太监不能近的事,均由下屋女子承当。”可见方便时关防更加严密。贵族出行时总会携带日用品,便盆也必不可少,以防不时之需,末代皇帝溥仪在他的回忆录《我的前半生》中说:“我到宫中的御花园去玩一次,也要组成这样的队列……在最后面,是带大小便器的太监。”(东方出版社,1999年)金寄水、周沙尘《王府生活实录》:“王府的福晋、奶奶们如系出门……但随身所带之物,却难以数记,如衣服必须够数易其装,匙箸、怀挡(丝织品)、盥洗用具等日用品无所不带……诚如王府素言所云:‘堂客出门,如同搬家!”“堂客”指妇人。可见这些人中途想要大小便时自然需要严加“关防”,因此,“关防”就产生了大小便义。
既然可以表示大小便,那么“关防”自然而然就产生了便器义。而“官房”一词经常与“关防”相互混用,且对于平常人来说,“官房”一词更加像一个地点,而“关防”却难以理解。因此,大家都将便盆义的“关防”叫成了“官房”。
至于荣儿所说“(宣统)皇帝的便盆也叫作官房”,我認为,“关防”一词刚可以表示便器的时候,应该只能用于女性,但是清末之时已经没有这么严格的规矩,且词义泛化,来源理据都已经不甚清晰,而且大部分人并不清楚“关防”与“官房”的关系,因此“官房”自然而然可以用于皇帝。
宫中主子们的便盆称为“官房”,宫外的人为了附庸风雅,也都会紧赶潮流,特别是旗人们为了体现自己的身份尊贵,也将便盆称为“官房”。金易《宫女谈往录》:“我们臭旗人就爱穷讲究。……如果是出了阁的姑姑,回娘家来住,临睡前让我拿便盆,就要说‘把官房给姑爸预备好。因为她和我奶是姑嫂关系,又是出了阁的,说话就比较客气了,要讲究点礼貌分寸。宫里说传官房是又庄重又雅致的一种礼貌话。”因此齐如山说“关防盆”是“土语之中极文雅者”。
综上,我认为“官房”的便盆义来自与其音同的“关防”,而由于汉民族习惯于通过字形理解意义,对于普通人来说,“官房”相较于“关防”,与上厕所更加相关,因此,“官房”就代替“关防”流传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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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南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