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炜
清人张潮在《幽梦影》里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方不虚此生耳。”夏天热闹,青蛙、蟋蟀都是好歌手,蛙鸣、蟋蟀声亦是一种天籁,涨潮独把听蝉当作雅趣,当是蝉之知音者。一记蝉声,缠绕百年时空,翻越典籍,是梦,是见证。
蝉是书面语,口语叫知了,方言称姚师太。童年的夏天,法國梧桐很俊,萤火虫像小灯泡,山溪里生长着野生菖蒲,路旁缀满覆盆子,而每棵树上总有几只褐色的或深绿色的知了伏在那里,一伸手就能抓到。于是,抓知了成了孩子的必修课。有时趁着月光,它会自己落到你的衣袖上来;有时开窗,蓦然有个小东西飞撞过来,吓人一跳,捉住了细看,也是它。喏,那不能忘记的奇妙夏天!
莫干山林深树密、湿度较高,对蝉的成长和栖息都非常有利,因而使蝉国的“人口”日益膨胀。即便台风天豪雨后,依然满山蝉声大作,音量非但没有降低,甚至还有一浪高过一浪的高亢奔涌。这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蝉的数量惊人,恐怕要以百万千亿计。郑振铎《山中杂记》中有一篇《蝉与纺织娘》,描写莫干山上的“蝉之声是高旷的,享乐的,带着自己满足之意的;它高高地栖在梧桐树或竹枝上,迎风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结婚曲,那是中世纪武士美人的大宴时的行吟诗人之歌。无论听了那叽——叽——的漫长声,或叽格——叽格——的较短声,都可同样感受到一种轻快的美感。”郑振铎颇想捉几只蝉寄到上海去送送人,他的女儿依真每天要捉至少三只以上用细绳子缚在滴翠轩的铁杆上。有一次,依真的蝉中有一只居然带了红绳子逃去了。很长的一根红绳子,拖在它后面,在风中飘荡着,很有趣味。
我曾特意去找过滴翠轩旧址,还淘到了一张“滴翠轩楼上远望之山景”的彩绘明信片。后来每当我倚栏时,无论栏杆是什么颜色什么材质,总是难脱滴翠轩的影子,我脑海中重要的人和事,皆是在把栏杆拍遍时入场的,任思绪随风飘远,慢慢羽化成深情呼唤的一只蝉。
莫干山的蝉个头比其他地方的大,发音处两孔露有数层之簧,两板亦较长。画家陆抑非避暑莫干山,画完一幅《绿竹高山蝉》,欣然题跋:“昆虫学家谓蝉子入土中多至十七年,蜕变五次始作为蝉,可谓寿者相焉……盛夏,避暑莫干山画高山蝉以志庆。”这确实是值得志庆的一件事。经历多年在黑暗中的蛰伏,一夜之间羽化成蝉后,其生命只剩下十几天的时光,而进入到最后的生命倒计时,蝉都是在快乐的灵魂歌唱中度过的。
诗人胡石予第一次在莫干山听到似风筝的蝉声,偶与莫干山铁路旅馆主任于少甫闲谈。于少甫谓,明日可观望彩云。旧历七夕佳节,天上双星相会,有五色云护之也,日之夕兮,闻万树蝉鸣,其声清脆嘹亮,恍若天边风筝。于氏久居山中,与山民谙熟,遂言全山所产蝉衣,供药笼之收储者,年可得20000金,亦云钜矣,并指出周庆云纂《莫干山志》“物产”一门不及蝉衣,未免阙漏。蝉蜕,俗称金蝉衣,体轻,中空,易碎,多收获于夏秋季节。原莫干临时中学毕业生、九秩老人沈义芬证实,于少甫所言不虚也。抗战前,莫干山一年可产蝉衣二三十担,一担是160斤,由上海商人收购后,销往南洋。他早年就去山里捡过蝉衣,开始想着是要摇竹爬树去捡那些“钉”在高处者,后来发现地上茅草的背面成串地“缀”着,只消蹲下身反过手,不一会儿工夫就能捡一小袋。他同时说到,莫干山还有一种“蝉花”,土话称“知昂花”,也是一味中药材,在毛竹林下大量分布。蝉蛹在土表易被菌丝寄生、汲取全部营养,最后仅留外壳,长出鹿角状或棒状的子实体,有点儿像脑袋上长了草。
青春是时间的蝉蜕。人一旦长大,会讨厌夏天,听不得蝉噪,更喜欢草长莺飞的春天,踏青令人心情愉悦,全程无扰。所憾的是,风筝早就被现在的小孩遗忘了。我不免想,“蝉声嘹亮似风筝”,对于他们,会不会是天方夜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