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陆军上将卫立煌履职第一战区总司令时,华北日军三年间向中条山发动的13次大规模进攻,都因他指挥英明,与朱德将军协作紧密,日军屡屡败退而恨之。
而此前1937年秋天的忻口会战,作为蒋介石中央军的五虎上将之一的卫立煌,那可是二战区副司令长官。而我二姥爷,开始才是他卫队的一个上等兵。后来救他有功,由上士班长,升任少尉排长,做他贴身卫士长。“八·一五”,日本战败投降,他领了一点伤残遣散费,回老家米脂上水村种田度日,以后做了进步村长。那时,我刚上新学堂三年级,整天价乐呵呵的,上完课,急着跑回家,帮娘割草喂牛,清扫院子,吃了晚饭,就跑去二姥爷的堂屋听他讲打鬼子的故事。
记得第一次他讲到卫立煌,说卫立煌是他最佩服的长官,从没见过他发火是啥样子;他厚嘴唇留着小胡子,眼睛不大,但也不小。他喜欢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步,尤其是在吕梁山、中条山冬天的雪地上。他很会打仗,有时火上房了,他也沉稳不语地走着。另外,他吃饭简单,从不挑剔,更不乱动一分钱军饷。不过听说,联合抗战,他可一下子挥笔批给朱德将军不少军火弹药和棉军装啊!
后来,二姥爷告诉我,司令部还有他喜欢的两位长官,一位叫郭寄峤,是卫司令最信任的当家参谋长;还有一位女上尉叫毕加雨,是负责机密情报的主官。突围非常时刻,男军官都拿枪上了一线,家里就剩下她看管电台,严密关注敌情,成了参谋长的急用助手。再后来,他还神秘地告诉我,说他见过的八路军最高长官是朱德将军,那人更没得说,爱兵如子。那次用担架抬卫司令过汾河西面的姐留河,赶上日军飞机偷袭扔炸弹,毕长官扑到卫立煌身上,我又扑在她身上,把他俩压进水里,我左肩膀和左手两处负伤。等过黄河见了朱将军,他叫最好的医生给我取弹片,还叮嘱医生,说我护卫长官有功,取半支盘西斯林麻药给我打上。你想,那时战况紧张,每天伤员不断下来,麻药相当地贵重,他们八路轻伤都不给用,却给我这个中央军用。后来分手时,他亲自去营地看我伤口怎样,还送我三样东西。他开玩笑,说,我们八路缺枪缺炮缺子弹,不然我司令部真想奖励你们卫队一门山炮。等我亲自夺了鬼子的炮,会送你一门。大家笑时,他却不笑。又说,这瓷缸上穿了一个弹孔,可它印有我朱德的名字,送你,喝水时别忘了我们穷八路。还有,这皮带是我当红军过草地时,买藏族人的,送你扎紧腰板,多杀敌,再立功。这毛毯,是不久前,林彪师长打胜仗缴获的,我这份送你用,你好好养伤。
我当时拿着东西,说不出话来。人家可是八路的总司令啊!没想,他问我,小鬼,你有啥子宝贝,也送我这个长官嘛!我脸一红,还真从军服里掏出一副金丝眼镜,说,这是上次过姐留河时打遭遇战,全歼了烧村庄的日军,撤退时搜查弹药翻到的,原想送给郭长官,我忘记报告毕副官了,今天我送您留纪念吧。朱将军接过一试,笑了,噢,是近视镜,那我收下,留给罗荣桓将军用吧!卫立煌长官在一旁笑着看我。
……
焦灼的日头,仿佛看到了汾河西岸石楼曹马村一土地庙旁几个惊慌失措的国军将士的疲惫相,尤其那些黄呢将校军服此时已被硝烟焦土蒙上一层悲鸣的气味。对岸红柳滩上空,一群乌鸦在炸弹爆炸后,七零八落地喘着粗气,四下逃生。
卫立煌抬头望天空,闪耀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他长叹:难道上苍灭我,我命休矣,杀身成仁不成……
保卫太原,忻口战役打了21天,日军没想到这么难打。卫立煌任总指挥的国民革命军第二战区西路军总部,三台德式电台只剩下一台小功率的还能发出时断时续的嘀嘀嗒——嘀嗒——嘀嘀嗒的发报声……
司令部被日军骑兵队侧袭包抄上来时,卫立煌身边只有卫队拼命抵抗着。
几天前,他随队行动的独六旅已经被打得建制不全,旅下面两个山地团,重创日军主力,歼敌遍地,自己战死、被俘、失踪的也不少,剩下跑回来的人不足两个营。之后,日军多路围攻,从韩信岭失守,到后来的中条山撤退,卫立煌的部队一直在混乱中突围。逼上来的日军一群一群地嗷嗷狂叫着冲锋,暂编一营打剩了一半;暂编二营英勇不屈,从西路阻击三千日军两天一夜,活着回来的士兵已经几天没吃一口热馒头了。卫立煌想着被人出卖,几尽无路,他心中这个憋屈劲,可想哭都哭不出来。只是这眼前拼死冲杀的50多人的卫队,还没叫他最后丧失信心。
此刻,他又掏出蒋介石送给他的比勃朗宁M1900还要好的德式军用瓦尔特P38手枪擦拭着,脸颊的汗孔挂着一片银闪的汗珠。他紧锁眉宇,转头冲土墙内的电台方向又问:怎么,那边还没有回电?
他已经第五次催促参谋长郭寄峤发报给辖内的第十八集团军东线总指挥朱德将军,快派援兵向他靠拢。而不能说派兵救自己的人。因为手下中央军、晋绥军全断了联系,这时总部找不到军,军找不到师,师找不到旅团,下面前沿连队更是一片厮杀声。郭寄峤情绪低落。但此时还不想叫自己的上司过早地知道唯一没坏的小电台发不出去电报,是电池损坏漏电所致。仅仅十几天,忻口一战,被山炮炮弹皮击毁一台;另一台,夜过乌头岭后崖时,战马受惊,乱奔掉下沟底,把护卫电台的勤务兵连同电台全扯了下去。
派人下去找了半天也无果。
从昨夜到現在,已经发了几次加急电报,至今没见回音,又不敢明码呼叫。因为一个半联队的日军从三面围拢上来,电台里日军电讯波段号很真切地叫着,附近还有他们的洋马嘶鸣,远望周围靠汾河东岸的几个村庄已经燃起熊熊大火。
……
中条山西北40里横岭关铁路南梁口临时阵地上,参谋长郭寄峤在作最坏打算前,心里一直不甘失败,嘀咕着应该再次派人去找东线的东路军八路军求救。
电讯处有个女上尉叫毕加雨。战前,表哥赴任陈赓386旅独立团顺路来看她。可没想到,司令部被日军偷袭时,正巧他走上垭口北侧的一个大坡,眼看哨兵被刺倒,他甩手两枪,打死冲在前头的日军,随后一阵混战。日军准是得了什么人情报,冲上来的人遍地都是,像苍蝇闻到了野猪肉,蜂拥而至。毕上尉下过野战连,她干练地跑到军械掩体,抓上几支卡宾枪和几箱德式手榴弹、子弹,跑出掩体,发给正在射击的表哥和他带来的两个战友。她边发边说,哥,快把短枪换下,用冲锋枪打。
这瞬间的急变,谁都没有提防。郭寄峤看到毕加雨如此镇定勇敢,他一摆手,把她叫到跟前,说,毕加雨,情况危急,我命令你,一,想出各种可能,天黑前与友军联系上。二,我任命你为卫队少校参谋副官,全力保护卫长官和总部安全。我作战包里有委任状,司令部随后签发。
还没等卫立煌反应过来,他高声喊道,卫队留下一半人归毕加雨指挥,其他所有能动的人,国民党员、三青团员、黄埔生、保定军校的,全都装满子弹跟我上去……他喊着,率先冲了出去。外边天地间,爆炸声、枪炮声、喊叫声,混成一片片气浪。足足打了三袋烟工夫。参谋长军帽被子弹打飞了,他光着头,左手提着左轮手枪,右手不停地向四周甩手榴弹。他已经一连几次打空了卡宾枪的子弹,还不停地叫卫兵李震快取子弹。李震冲到他跟前报告说,郭长官,弹药快用没了,刚才回去取子弹,我看到后山梁也上了日军,这样拼下去,我们会死在这里的。听说前面独立旅已经没剩多少弟兄了……
其实,郭寄峤率兵抗击着,除了拖时间到天黑,也是鼓舞士气,稳住阵脚,不能再叫仅剩的一点兵力被冲散打垮。另外,刚才他还没来得及与卫长官商议,从哪里能冲出去?得想办法脱离眼前的日军,冲出重围。
这时已经是10月30日下午6点多钟,他命令左侧打枪的传令兵虎彪,你快去叫毕副官来见我,要快!敌人又要冲锋了。
混战的局面只能是一时的。等日军回过劲来,再摸到总部更近处,他们什么都会明白的。援兵不到,手里这点人马,加上弹药不足,后果不敢想象。毕加雨猫着腰,提着冲锋枪跑得很快,一下子撞上了郭寄峤。她说道,报告参谋长,形势太坏,友军没有消息。刚才独立旅黄劲副旅长派人来,说日军炮火太密,他们阵亡的弟兄多,附近连两个营都凑不齐了,他给卫长官写了绝命书,说为保总部突围,他愿与连队战死成仁。郭寄峤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水,说,叫你来,就为这事,现在还不是成仁的时候。敌人追得急,你快回去见卫长官,就说我叫他赶快转移,向汾河上游撤退,过到西岸会好一些。我昨夜就写好了命令,上面有我的打算,你们快作准备。我这里还能坚守一个半小时,天一黑,你们立即行动,记住先向西3华里,翻过砍树崖,再折向东南,队伍一定快速隐蔽逆河而上,路上做些伪装,赶到石楼以东,也快天亮了。毕副官,告诉卫司令,我抽一个加强班,在你们走后15分钟,紧随你们后面搜索掩护,防止意外。记住,后卫班与你们会合,赶到河东时,你向西北方向打三发黄色信号弹,我看到后再坚守半小时,然后我把日军引向东北10里外的吕梁谷。还有,不管前面发生什么,你和卫队长就一个目标,保护卫司令一直向外冲,不要管我们。天亮前,你们必须到达石楼东边的罗村一带,电台两小时开一次,一次3分钟,只收不发,保持静默。假如天亮后还不见我们,那就不用等了。你们自己想法子穿过风陵渡,赶到卫庄,一直向黄河走,会找到朱德的部队,他们也会找你们。还有,你快去烧毁文件,牵上我的马,卫兵李震也给你用。切记,一路行动要快速要绝密,我们前几天是被人告密了。
毕加雨抹了一下汗水,顺手摘下钢盔,递给参谋长。她刚要转身,又把左手的冲锋枪和抱着的十多个弹夹留给了他。她抿着嘴唇,低头跑出堑壕时,山下的炮弹又飞了上来。身后传来郭寄峤急速的喊声,加雨,你小心,路上要果敢!
郭参谋长爱才,况且毕加雨又是他手下一员女将。她奔下阵地,他稍微缓了一口气。虽说他还难料,战局对他是死局还是一刹那的活局。
秋霜尽染,硝烟弥漫。这已经记不清是中条山会战哪一次战役中的惊险一幕了。
从忻口阵地防线全线陷落,卫立煌心情就没有好过。一直被追打的路上,只顾突围逃命,根本没时间去想这样惨败结局的后果。他不时在努力镇定自己,同时内心十分愧疚。只是午夜后,他终于盼来助手郭寄峤泥里火里率一班人马追上来见了面,空落无着的情绪才稍安稳一些。而看到眼前军服破烂的部下,他只摇头,无一句话。郭寄峤跟他多年,懂他此时的伤感。他走上前,立定报告说,卫总,我带回了185个人,其他零散的部队都在向汾河突围。
这次会合,他庆幸突围路上没遇见大股日军追击。几次听到别处有枪声,却没见人影。
平日郭寄峤开口,总是正规地叫他卫总司令。而刚才乱中相聚,他见自己的长官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眼神失色。他自己也没料想,这忻口一仗下来,总部却被日寇追撵得无处藏身,一直在跑路中,而且几次稍有不慎,险些战死沙场。此时改叫“卫总”,也是为缓和几天来征战的紧张疲惫。
毕加雨的脖子扎着绷带,眼睛透着血丝。她跑到郭参谋长跟前,稍顿了一下,举手敬礼,说,报告郭长官,卫长官安好,总部突围到这里的弟兄还有137人。郭寄峤问,你受伤了?毕副官抿着嘴角,说,下游的石桥被飞机炸成几截,附近河段被炸,漂浮的冰凌上涨,我去河边找船,被冲到断桥扎伤的。参谋长松了口气,问她,八路军朱德长官那边没有回电吗?见她摇头,他突然说,你去立即关闭电台,停止一切联络,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通。毕加雨刚要告诉他,电台我只打开过一次,郭寄峤走近她,低声说,别声张,我刚才过黄崖时,听到罗村方向有马群叫,是日军的。
曹马村不大,错落在一片小山丘南坡下,稀稀拉拉的石头墙泥瓦房,虽然隔在河灘北侧半里路光景,但河面吹来的微风还是叫人脸上暂时清爽一些。
黎明时分,山野的村庄格外静谧。郭参谋长带着毕加雨去安顿好卫长官后,两人才缓缓走近河滩,靠在卵石垒成的河墙上边斜坐下来。一想起表哥薛刚手下另一个连长和一个女兵被日军围住,薛刚去解救被刺伤左腿,险些当了俘虏,毕副官就后怕。她流泪告诉郭长官,昨夜刚翻越吕梁山东麓的一条河口,碰上北面上来一群日军,距离太近,无处躲藏,歪把子机枪打倒了卫总的大青马,我们边打边撤;那两个营士兵饿着肚子跑,掉队失联,让日军钻了空子。开始卫队顶了一阵,叶班长见倒下几个卫兵,他右手挥刀,左手扣响冲锋枪,叫我们快跑,他带领后卫班堵了上去。可是他们人手实在太少,火力弱,最后逃下来的两个士兵也受了伤。士兵告诉我,这一遭遇战拼到最后,叶班长和老兵们都战死了,手榴弹扔光了,刺刀也拼弯了;被打死的日军是从北平卢沟桥那边过来的,杀死他们,弟兄们也够本,解了心头之恨。郭寄峤问她,你表哥伤得怎样,走路不行吧?
她说,是小腿穿透伤。你到来前,我去老乡家用衣服换来一壶玉米酒,把我夜里给他包扎的伤口打开,重新清洗消毒,又把我爹去年冬上看我时给我的红伤粉敷上很多,重新包扎好。她低头说,万幸,他没被刺到上面胸口。他是为看我,才没跑出去的。他是上海交大地理系学生,本来要去英国留学的,是政府保送生。 刚才他心里非常难过,那个连长和女报务员是他同学,淞沪会战后不久,他们就去了太原八路军办事处报名参军。另一个女的不知去向,我派人找也不见人影。生命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去,我不知该怎样安慰他。
两人正商定把会合后的兵力分成三支分队,卫队长带40人作后卫3分队断后,沿河向西警戒3公里;她留下两个排作2分队护卫总部去南庄,向黄河边搜索前进;剩下半个营作主力1分队,由郭寄峤亲自指挥,向东北方向2公里警戒展开,遇敌快速打击,并兵分两路,一路向反方向引诱敌人撤往吕梁山中段,一路与毕加雨会合,早些向风陵渡靠拢,伺机找船过黄河。
突然,郭寄峤右手一指东北,说,你听,有马叫声。接着传来一陣歪把子,还有捷克机枪响,嘎嘎嗄地,响得沉闷又凄惶。
毕加雨跑在前面,郭寄峤紧随其后,长满墨绿青苔的河墙被甩在清晨新鲜的阳光里。如果此时没有战争,这早春二月万山沟壑里的小村庄,会是怎样一个太平宁静的世界呢?
稍有些胖墩墩的卫立煌,几天来被日军折腾得像一个不断过河的马夫,日夜不宁地跑。每次枪声渐近,他都快速拨开枪套,拔出自己心爱的瓦尔特手枪,问卫士哪里打枪……同时他又快速地边拽紧脚上沾满泥草的高皮靴,边说快撤,去叫参谋长。
郭寄峤看到卫长官老是掏枪出来,几次要笑没敢笑。他刚蹲在苇草上一块黄色油布旁,卫立煌揉着疲惫的眼睛,问他:参谋长,又有日军了?
郭寄峤安慰他,卫总,是烧庄子的零散日军,不怕。毕副官去布置兵力了,我们在河滩岗下面,比较安全。
郭寄峤猛然想起什么,对卫立煌说,卫总,您歇一会儿,吃点东西,我去查下情况。说完,他挥手叫来卫队长康富,他俩走向槐树的西侧低语说着什么,之后卫队长跑了出去。
……
昨夜阻击十几倍的日军。仗打得天昏地暗,鬼子怕夜战吃亏,只是一个劲儿地打炮,然后搞小队偷袭,都被郭寄峤识破,反击下去。郭寄峤,乃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九期炮科生,与早时特训一期毕业的卫立煌是校友,又是安徽同乡。在校时,他平日喜欢情报侦察业务,对反侦察尤其看重。自被卫立煌挖到二战区,辅佐他谋略攻防,军机要务,打赢了许多险恶胜仗。
可是这几夜没得空睡觉,他太乏累了。东边的启明星很亮,眼见要突围撤离了,他竟累得昏睡过去。也就这几分钟空当,20几个日军从左侧后崖沟摸了上来,郭寄峤被李震哭喊着摇醒后,还问他怎么了?卫长官走多远了……难为将士们,没水没粮,打了半宿,阵地上看不清面孔,也看不到几个人影晃荡。郭寄峤见一群黑影窜过来,他先看到长长的刺刀已逼近李震,再看上面是日军的耷拉布黄帽,他本能地举起左轮枪一阵点射,几个人影扑通通地倒下。李震回身一看,又一个黑影端枪扑来,郭寄峤弹夹空了,枪没扣响,李震猛起身,抽出刺刀撞过去,又一声枪响,很闷热的响。
……
郭寄峤又昏睡过去,眼睛想睁也睁不开。不知什么时候,他被剩下的山地团的士兵抬着跑向崖沟西南时,山上还有零星的枪声。这个阻击战,又打光了203团大半的人。另一个201团残部,在正北5华里与日军41师团次川宁冈大队激烈厮杀。
唯一能用的电台,虽然关闭着,但郭寄峤撤到这里,心里有个念头,马上想去打开看一眼,或许会有什么新进展。他下到电台组,满脸灰土的收发员小齐特别惊喜,立即起身向他敬礼。说,参谋长您真了不起,打死那么多日军,还甩掉了他们的追击。他叫她立即开通电台,联系朱将军。也就不到3分钟,电台蹿出一串密码波段讯号,小齐激动地喊道,参谋长是吉星,这上有回电了,我马上译出。小齐译出东路军朱德将军复的电文时,左手抹着泪水。她把电文全译出后,转身交给参谋长。这是一周以来看到的最叫人兴奋的消息。他随口叮嘱小齐,马上关闭电台。电文一事绝密,不许告诉任何人。他匆匆离开了。
这时,北边又响起急促的枪声,间或有更大的爆炸声。
郭寄峤赶到槐树林下面时,卫立煌已经从黄油布上移下身体,朝他这边看着。卫队们都拎起了枪支,准备随时听令转移。郭寄峤心里有数,他一招手,把卫队长史顾栋叫到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史顾栋转身,点了几个人的名字,手一挥,都跟他向上跑了。
北边,歪把子、花机关、捷克式、三八大盖、中正汉阳造、手榴弹,连成一片地响。
郭寄峤对剩下的卫队一少尉说,你们分头向西、向北300米警戒,注意躲避头上的飞机。
战争开始后,卫立煌每次见到自己的参谋长从外面回来,他心底便不由得涌起一股说不清的军人对军人的欣赏之情。应该说,是战友的力量,给了他一次次信心,并把先前的窝火、伤感,甚至无望,给暂时压了下去。他扶扶军帽,抖抖精神,摸了一把鼻子下面的杂草般的胡子,重新戴上眼镜,挺足了军人的士气。
郭寄峤不露声色,把卫立煌叫到另一棵槐树的侧面,抽手掏出刚才窄条密电电文纸,轻轻展开在他眼前。他没言语,眼睛撒向四周严密观察着。卫立煌终于露出了别人不易察觉的微笑。一瞬间,又收住脸色,对他低语道,我就看好朱将军的为人做事。一切你全权指挥,叫部队秘密行动,要绝对隐蔽。
郭寄峤脸上也放下了多日的紧张疲倦,有些放晴。这时左胳膊缠着绷带的卫兵虎彪递上来半壶水,他刚仰头喝了几口,就见毕加雨提着冲锋枪跑来。她满脸泥土汗渍。
报告郭长官,那边……北边,不知什么人与日军打起来了,我已派出警戒。奇怪了,也穿黄军装的,跟黄皮子的日军干上了。郭寄峤问她,看清楚有多少人了吗?人数不多,只看到一半,他们向东北山里撤了。不过他们动作灵活快速,打得勇猛,日军吃了亏,正在追。毕加雨喝口水,补充道。
毕副官刚补充完,郭寄峤命令她,加雨,你快带两个排,先下姐留河向东找船,找不到船,就逆流寻找水浅的河段,护送卫长官和你表哥他们伤员过河,再折向西南。今天战事难料,记住,你什么都不要顾及,带他们一直向南撤。我把虎彪给你,他枪打得准,刀术也好。你走后不久,不管我这里发生什么,我都会派一个分队跟上你们,掩护你和总部过河。我身上还有一把勃朗宁,子弹是满的,给你防身。毕加雨伸手接到锃亮蓝光的手枪,忽然转过头去,说,虎彪我不要,他一个顶五个用,还是留在您身边我才放心。
郭寄峤厉声道,没时间了,这是命令。只有你们活着冲出去,我在后面打得才有意义。他转身又命令虎彪,我的文件包你一定要保管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许烧掉文件。记住,人在文件在!那里面还有我攒下的23块军饷,两天不见我人回来,东西全留给毕副官。如果我战死了,请把信和东西转交我女儿冬冬,记住暂时不许她告诉爷爷。还有,虎彪,路上你要特别观察天上飞机动静,这股日军一直在死命地找我们总部……
枪声又紧,远方飘来浓烟。
沒想到,天亮不到半个时辰,飞机轰炸震醒了树林里的毕加雨。过河前,碰上一股伪军和30多个日军在烧村庄烧船,还有妇女和孩子的哭声。卫立煌找到毕加雨,生气地说,他们又在烧庄子,毕副官,你去想办法把这伙日军给我消灭了,不然我就不过河。毕加雨瞅瞅卫长官,轻声笑了一下,说,请总司令放心,您带总部先走一步我才好放松打,完不成任务我不回来见您……
她跑下河堤,命令道,不要慌,鬼子没有发现我们,我们动作要快。她转身叫上史队长,分兵包围那伙烧船的日军,她叫他引开人多的伪军,留下日军给她的分队包打。史顾栋说,你打伪军,我打日军。正说呢,排哨派人来报,日军正朝这边来呢。
毕副官压低声音说,他们在找什么,传我命令,散开队形躲机枪,隐蔽包抄过去。
下面排哨开火了,敌人忽地上来了,还哇哇地直叫。毕加雨发现,一阵乱枪后,史顾栋带人去打伪军,把日军暴露给她,对面的机枪刚响起,毕加雨连续钩住卡宾枪直扫,同时大声命令3连长快去围住敌人狠狠打,不能让他们跑了。
……
其实,最开始,东路军总指挥朱德将军是从陈赓旅长那里获知战区西路军统帅卫立煌被围没有撤出来。忻口战役失利,国军往下撤,八路军往上冲。虽败局已定,而朱德依然按战前战略约定行事,尽量钳制住快速推进的日军,早些接应卫立煌的部队出山。听说西路军统帅部没有消息,朱德开始担心,如果我军损失太大,一路溃败,军心动摇,不战而逃,那日本军部大本营和华北侵略军司令叫嚣的打过山西,过黄河向西,把正面的国军赶过武汉、赶过长江……那国民政府还能挽救危局,使民族不被屠杀灭种吗?
……
从娘子关失守,到忻口阻击战,从韩信岭被攻下,到中条山拉锯战,除了日军装备战力强于我外,更多的是一部分国军官兵,尤其是上层投降软弱派自己唱衰自己,还没开战,斗志士气先衰殆尽。
朱德眼下最要紧的一件事,是找到卫立煌在哪里,他可能突围的方向。他心急,但又想,三天了,没有坏消息,也算是好消息。说明现在他们还没大事。可下一步怎么办?不说感念他背着军政部,亲自签发拨给我军那么多子弹弹药,就他抗战决心和合作诚意,我八路军也应该出手解救他。不管结局如何,派兵找到他,解他之围,也是我们中国军人的本职。但这事须秘密进行,决不可外露。我军兵少,又分散,鬼子有备而来,师团多,装备先进,侦听破译电码厉害。千万小心谨慎,决不能过早集中大建制旅团去营救,机智把握战局时空,出其不意,快速纵深挺进,在他最难最需要援兵时,我的敢死突击队闪电般到达。几乎同时,或稍前一步,我要调动汾河、吕梁山附近的各部队,从外围往里打,夜袭敌人,扰乱他们,从精神意志上摧垮敌人,从战术上迷惑打乱他们原有的战略企图。
所以,突围第四天清晨,朱德将军接到求援电报后,并没急于回电。他在等,一是分析全局,侦察敌情,把握主动,有计可施。二是不过早暴露援救意图、地点和兵力调配。也让卫立煌他们自己缜密游击,独立作战,以防敌人有备而来,躲过重兵跟踪,奔袭救援地。
可这一切,郭寄峤他们并不知情。还好,他这个国军参谋长不仅合格,且优秀而有智慧。
……
姐留河一仗,毕加雨自己都没想到,自己那么果断迅猛,率2分队和3连,紧紧围住日军使劲地用枪猛打,少用手榴弹炸,她心里狠出了几天来的恶气时,还想到动静小一些,别惊动其他地方的日军。伪军几乎全歼,只漏掉几个沿河道向北逃了,毕加雨抹着汗水,手枪一挥,冲张连长喊道,看我干什么呀?还不快去追,抓不回来,我今天可不客气!她左手捋了一下纷乱的头发。
日军一个没剩,全被击毙。分队2人阵亡,7人受伤。亲自上去检查数着敌人尸体,毕副官仍不放心。这39个死鬼子,暴露在河滩上,后果难料。她心生一计,我也放火烧,让浓烟升老高,飘远。现在除了日寇,谁敢放火杀人……她斜背上冲锋枪,吁了口气,对卫队说,弟兄们快去,快去把他们身上的子弹手雷和吃的东西全带走,谁的枪不好用,自己去找新的换上,然后挖坑埋了他们后,用马刀割干苇,再拾一些枯树枝,烧着苇甸子,火,越大越好。一个受伤上尉排长,睁大眼睛刚想冲她说话,毕加雨头一转,边走边说,执行长官命令,要快。
可是,有一个马夫没按毕长官命令去做,一个人悄悄跑到下游的红柳滩点着了苇子。他牵马在河滩一水洼边转着圈圈,白马不时嘶鸣着。这事被我二姥爷发现后,悄声报告给毕长官了。二姥爷还说,那马夫姓史,与卫队长同族。
……
其实,同一时段,按朱德命令,八路军陈赓旅与另外分散游击的几个旅团和游击支队,都已与多路日军接上火,死缠猛扰,时打时停。
韩信岭卫立煌坚守十天后,两侧翼部队不战而退。这时传来朱德被日机炸死在故县,其实他和左权在古城。此时卫立煌正撤出韩信岭,他在汾河以西,敌机又来炸,桥断,卫被埋。这时,八路军一队骑兵杀来,一个连长跳马上前报告,我奉罗荣桓政委命令,前来接应贵部。他不叫他卫总司令。他只管朱德叫总司令。
日军向军渡、碛口攻击。韩信岭失守,临汾沦陷。延安的毛主席电令朱德不能留汾河东岸。朱德也电示卫立煌,撤汾河西岸。
……
我二姥爷对我说过,他第一个喜欢的卫长官,人精神體面,修养好,手下兵最多时有几十万人,不论战斗多紧张,他被炮火埋过,却从没受伤过。
他喜欢的第二个长官是郭寄峤。他忠勇、机智,还不怕死,全力辅佐卫长官。只要他上了阵地,将士就不慌乱,眼见敌人黑压压一片,他准会反败为胜。
他喜欢的第三个长官是毕加雨少校。他说,本来人家姑娘是大小姐,父亲是天津教会女中的校长,在大毕庄开有自家药行。卢沟桥事变,宛平城被攻,她长兄毕加桐给赵登禹师长做机要官,后与赵长官一起战死在玉米地里。当时人家姑娘还在保定军校任教官。长兄遇难,妹妹饮恨悲痛。连夜写信家中,求父一准,要求上战场,一为国图存,二为胞兄复仇。
二姥爷说,你后生无福,没见过那毕姑娘,不,是毕长官。看人家那修养、那长相,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的姑娘,战场上,临危不惧,沉着勇猛,打退了好几次鬼子冲锋。我们卫队都喜欢她,愿意听她指挥。我看出了,郭长官心里更喜爱这个勇敢的部下。士兵私下议论,等仗打完了,毕副官会做谁的太太呢?
……
除了动员外线部队反身纠缠、袭扰、攻击日军,朱德从不同方向派出了两支突击分队,日夜急行军,穿插吕梁山东段及汾河东岸地区,寻找卫立煌。朱将军这几天心里一直在敲鼓,他最担心合围太紧,万一卫司令遭遇大股日军,弹尽粮绝,救兵找不到他,那可就坏了。
他狠心把自己身边仅有的两个警卫连,抽出1连骑兵,再增配3挺捷克轻机枪,每人配足子弹和手榴弹,外挂一把红穗流苏大刀。再拨3名司号员,每人骑一匹快马。朱德亲自授命,说晚饭后,立即出发,过汾河,向石楼搜索,遇见敌人,实在躲不开,要快、要狠、要猛,打蒙他们,能消灭更好,迅速离开,决不许纠缠。你们只有一个任务,救人,找到卫总司令,突围回来!记住,这次深入,不是拼光自己,是保存兵力,出其不意,完好归队。谁活着回来见我,司令部给谁记功!
出发!他大手一挥。月光稍微亮了一些,夜深人静,他听到了唰唰的奔跑声。
其实,纪连长告别时,朱将军小声告诉他,不要怕,罗荣桓将军已派兵迟滞敌人,策应你们。
……
此前,115师已分兵作战。东线,罗荣桓部,一是深入太行东区开展游击战;二是发动群众,补充兵员,扩大武装,建立抗日根据地。接总部来电后,罗政委马上抽掉一个骑兵连,又从独立游击支队选出20名大刀队员,每人再换上汤姆冲锋枪,手榴弹满挂15枚。可唐连长没想到,罗政委会调娜真游击队长做他临时助手。而且她还带来一个女队员田小妹。他心想,这急跑几百里去救人不说,鬼子天上地下随处碰上,带上两个女的,真若冲不出去可就有好戏了啊!
罗政委觉察出他有难处,亲自交代任务,说,你们这次进去,就是要当游击队,骑兵给你不是去打正面战。你不是陕北子长人吗,你学当年李闯王手下李过、郝摇旗,一路迂回、奔袭、冲杀,要像暴风雨,势不可当!神速游击,趁鬼子大乱夺路跑,找到要找的人,送过河去。娜真她俩武功在身,枪法又狠又准,熟悉那一带地形,做你助手,会用得上的。唐连长细听,看看首长,没再言语。罗政委又加了一句,人家不白来,还把自己用的黑骡子和大青驹也牵来助阵。通知战士们,多带些绑腿布,夜间包紧马蹄。
虽然姐留河一仗,不打不行,打得痛快,解恨。但毕加雨的行动还是暴露了什么。刚埋了日军,毕加雨迅速组织2分队掩护总部过河,另外两个分队向西、向北方向警戒侦察。毕副官叫卫立煌和电讯处、参谋部立即乘两条木船过河。卫立煌说,毕副官,我不能先走,你先运伤员和电讯处的人,他们过去了,我再上船。毕加雨急了,说,卫司令,别等了,你们先走。参谋长给过我命令,战时,他不在,我全权指挥撤退,这里还很危险,随时可能碰上情况。
突然,毕加雨向上游河汊子一指,说,卫司令,您快看,那边河中间有一匹黑马在蹚水过河。她又喊卫队长史顾栋,命令他立即带队护送总部向上游去,沿着黑马的线路推船过河。同时,她拽上卫立煌,说,总司令,您是千军主帅,为了胜利突围,带我们重整旗鼓,重新杀回战场,现在听我指挥。她一挥手,卫队几个兵抬着抱着卫长官和伤员们上了木船。其他人站在水里。快出发!毕加雨话音刚落,船呈斜线被推向河上游,河水越来越深。
河汊子向南的滩上长着一排密实的杨树,还有弯弯突兀的河柳。毕加雨看着船和卫队快接近滩屿时,她才放心靠在东岸河边的乱石上舒缓着几天来的过度紧张。她脖子右边的纱布已经被汗湿透了,汗液渍着伤口一阵阵酸痛。她累得双眼无力睁开,眯着了。这年她刚好23岁,从军当兵已有7个年头。
突围间隙,难得的停歇,叫她和士兵们终于不自主地昏睡了一会儿。只是一会儿,他们也找到了战火风雨生命的幸福。尽管短暂得可怜。
河岸石滩草丛里,太阳可以照见他们浑身上下泥水的土香味。
毕加雨忽然被响声惊醒,嗡嗡的轰鸣逐渐靠过来。她飞身坐起,嘴上说,司令他们呢,有飞机。她本能地向上游望去,那些人影正在从树林南边下入另一河道向西南走。人影密集,颤颤巍巍地,在河水里挪动。她心急如焚。
是两架日军七九式飞机飞到了庄子的上空,日军的飞机不大,但很快速。这对毕加雨已经不陌生。不用望远镜,旭日膏药旗标在黄绿的机身上已经看得清晰。她此刻最担心上游河面的船。飞机已飞到早晨总部落脚的槐树林南坡,眼见它们俯冲下来扔了炸弹,又向上拔高。毕加雨立时看到,那个马夫牵的棕色马乱窜乱叫着,他们不远处芦苇燃起火来,那马挣脱缰绳向上奔去,马夫在追赶。毕加雨操起冲锋枪,向左一个点射,那马中弹跪倒,翻滚着落进河里。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如果刚才飞机发现马跑的方向是河汊子上游滩屿的树林,那就坏大事了。她正害怕是这样,日军飞机折回到刚才马倒的苇岸又扔下两颗燃烧弹。敌机在寻找目标。容不得毕加雨再多想,她高喊,机枪手,快跟我来,三连长,我去打飞机,一会儿你们跑进庄里散开隐蔽,找找老百姓,千万别打枪,等我们回来。说完,她手一挥,扛机枪的士兵和弹药手跟着她向下游跑去。虎彪抬头朝天空望了一眼,嘭嘭嘭地,也跟着追了过去。飞机在河面盘旋,不一会儿,槐树林那边架起的捷克机枪突突突地开叫了,子弹向高空不断射击,树叶纷飞。
……
二姥爷告诉我,那次突围,我们找八路,八路也在找我们……
罗荣桓派出的骑兵队翻过吕梁山中段向汾河运动时,遇上过几股扫荡的日军,他们都边打边冲,快速迂回穿插过去,没有大的战斗。因尖刀班侦察情况及时准确,每次夜里突然袭击,向敌人堆里猛扔一顿手榴弹后,骑兵队都迅速甩开日军。对方挨打后不明就里,乱开枪追一阵也就不敢再追了。虽说唐连长服从了上级安排,但他内心还是有点别扭,不高兴自己队伍里有两个女人。他就是害怕她们起不到什么作用,还会成为影响他完成这么大任务的累赘。不过,为执行好援救任务,跑了大半天山路,他见娜真手下的人还真行,不仅没有掉队的,每次遇见敌人,都机智勇猛冲杀,就像骑兵连的人。
一次休息,他布好哨后,主动找娜真商量,说出自己的想法,把队伍分成先遣分队和机动分队,他率先遣队在前开路,她率机动队作预备支援,各队司号员兼通信员,作战斗联络,遇情况及时通报。同时设定了白天和夜间的口令暗号。
娜真是蒙古族,她早闻唐连长威名。听他讲完战时布置,她说,放心吧,你及时的决定,我觉得非常必要。凡事预则立,立才成呀。我心中有了数,我全力支持,听你指挥。娜真的诚恳和坚定,已经让唐连长增强了自信。唐扬的自信,多来自八路军自身内心的果敢、强大。
其实,刚开始罗政委指派他执行任务时,听说是驰援卫立煌,而不是解救自己部队的同志,唐扬心里堵了一个结,不大舒服。本来咱八路队伍人就不足,配枪差,弹药更奇缺,一个连跑那么远路,到处是鬼子,结局难料,这个忙,帮得值吗?他心里直嘀咕,可嘴上又不得开口。
罗政委见自己这原来的警卫员眼睛走神,似乎没听明白,就说,告诉你唐扬同志,此次任务,是朱德总司令亲自给我下的命令,关乎团结友军,共同抗战打败侵略者。这一路上,你都看到了,老百姓遭的罪比我们厉害,如果我们军人不拧成一股绳,拽住风暴中这条中国受难的船,那岂止是老百姓没有活路,连我们军人打仗也是一锅粥,败得稀里哗啦。我知道,孤军深入,再进入包围圈,你们面临的局势严峻得很,一切要靠你自己多动脑筋,临时应变,勇夺生路。对你,我只有一个要求,灵活机动,把握战机,救出卫立煌,活着回来见我。
唐扬是罗荣桓的护兵。红军西北打直罗镇战役前,他被东北军抓丁当马夫进了陕甘边界。被俘后,他跟红军说,我家在太行山娘子关,我会打铁,会打大刀,想报名当红军,能不能收下我?当时罗荣桓检查战场,见他体壮机智,就下令收下他。训练一个月,他被选上给罗荣桓做通信兵。后来又当警卫员,白天行军打仗,夜里紧挨在一起瞌睡。虽然觉总不够睡,可不管多累多困,他保卫首长从没出过闪失。他特喜欢眼镜政委的温厚和慈爱,常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看待。在一起生活多苦也全不在乎。而罗政委呢,改编八路军后,如果不是下面缺有经验的干部,他是舍不得叫唐扬下连队的。
奔袭的头一天全得翻山越岭。下浮山,蹚杨树河,天已发亮,走了一夜山路,躲开了两伙鬼子,已人困马乏。队伍没有进村,在一里外的石崖南坡底短暂休息一下,好让战士们吃点干粮。只是还不能烧火煮饭。唐连长叫一排长布了明哨、暗哨,几个人警戒半里路。然后亲自叫来侦察班长张恩,交代他,快吃点东西,带上两个人去杨树河周围摸下情况,时间不能超过两个时辰,要快。
娜真和田小妹负责大家行军间的打尖,包括带人去搞草秸秆喂马。每次赶路后歇息,唐扬都见娜队长有条不紊地作补给,让战士吃上食物,让马吃上草料。然后见她亲自询问各班情况,检查队员枪弹和战马配备。本来走得急,分工没这么细。可娜真习惯把在游击队的日常作风悄悄地带过来,这除了叫唐扬心里踏实,也叫两方队员默默接受她的领导,并被凝聚成一股新的战斗力。可是侦察班长张恩急促促带回来一个脸上受伤的9岁男孩,许多事开始错乱起来……
原来杨树河村四周静悄悄的,石房不冒炊烟,狗不叫,鸟无影,村内没有任何动静。张班长觉得奇怪,不正常。他们在村口外的一棵胡桃树下水井旁弄上来一些水,想喝。有人说,班长,水有腥味,颜色不对,像猪血。张恩已经怀疑村里有事,他派一战士藏好,放哨,他带曲强进村。可刚翻到村北第二个院墙,见四门大开的。转头再看邻居家也不正常,门楼下的小石狮上有血迹。这时又传来断断续续低声哭泣,声音小,但四下静得可怕。这时天已经亮了。张恩找了半天不见人影。他心急,时间在走。前院、堂屋、东西厢房,找了个遍,不见一个活的物。可哭聲明显了,不像成年人的。急得张恩索性一下子跪倒,摘下汗湿的灰军帽,右脸贴地皮闭眼细听——隐约一个孩子的哭声。
唐连长一见带回的男孩,蹙着眉,刚要问张班长怎么回事,孩子瞅他一眼,“哇”地哭出大声,好像憋屈了几个黑夜那样伤心。哄了半天他还是低头哭。娜真留下田小妹照顾孩子,同时对唐连长说,叫同志们抓紧吃东西休息,情况恐怕不好。唐扬点点头,叫娜真跟他走到一土岗后面,说,尽快叫孩子开口,情况不明,早点离开此地。
原来,张恩顺着哭声找到地窖口时,已摸到山墙稍北的一面上坡的杏树下,那里垛着一堆凌乱的玉米垛,垛的左侧凹进去一处不太圆的、用树条和玉米秸编的窖门,斜斜地盖在上面。孩子被他找到抱上来时,脸上有划伤,瘫软的身子没有力气,嘴角还在抽泣。他们悄悄撤离村子,向西拐时,张恩看到河东岗坡下一片石房有一半的顶盖被火烧过,光剩下石头墙身了……
田小妹向娜真、唐扬报告情况时说,孩子姓叶,名叫莆棒,他有一个16岁姐姐叫芦笛。姐姐本来大前天成亲去了下杨树河村,昨天晌午刚回来一会儿,就碰上日本兵包围了村子。他们到处找人、杀人,还抓走了不少女人。他姐姐和爹娘也被绑走了。
唐连长听后,眉头一直舒展不开,这事怎么又被他们遇上了呢!
田小妹走后,他问娜真,怎么办?表情严肃着呢。娜真抿了一下嘴角,又捋了一绺落下来的刘海。抬头对他说,眼下俺们走不脱,这事,哪支部队碰上了,也绕不过去,俺们不管,老百姓就没活头了。唐连长,我看,我先带人去摸情况,了解了鬼子人数和动向,回来向你汇报完再定。
唐扬看着她,眉头松动了一些,眼里聚着青光。这是每次他执行上级布置任务时的习惯样子。他转身,冲近处正磨大刀的一排长说,夏罗虎,你从尖刀班选两个人,听娜队长指挥,保证她的安全,速速归队。夏罗虎眼睛一笑,冲他一歪头,说,是,连长!这一路一个劲儿地跑,不敢出声、不敢抽烟、不敢放屁,都快憋死我了,对,打他个屁滚尿流。说时,他点了兵,背上刀,跟上娜真走了。
乌黑的短发干净利落,疲倦的瓜子脸依然光亮。眉毛清秀,眼睛神气,娜真走出挺远了,唐连长还站在岗坡望向他们。他矛盾、忐忑,又激动。还剩一天半时间,要穿临汾,过铁路线,过黑龙关,往汾西、石楼一带寻找西撤的西路军卫立煌所部。想象不出,还有多少险关等着他们骑兵连去闯。可是去救谁不行,偏偏要日夜奔袭去救他们?路上犹豫,或节外生枝,出了乱子,不说这137个突击队员生死难料,抗命,或完不成任务,是要军法处治的呀!
唐扬在分析、权衡,更在思考眼下如何破这个纷乱的三角阵。
他小时候喜欢村里正月里庆年比锣鼓阵。爷爷对他讲过,山西太行锣鼓,喧天浩荡,讲究排阵,看气场听响劲。而河北常山锣鼓,讲究节奏,见情势,看人脸,听鼓点,增气韵,舞雄风。这都是古时候传下来的,阵前显威,阵后庆典。而他此时多想回到少年,击鼓鸣号,拉弓放箭,助长制敌男儿心。他想,鼓阵、锣点,节奏起伏,卧虎藏龙,为的是最后出奇制胜。自古兵家,兵者,仗也!打仗,卫国献身,乃天经地义。不然,这世界还要俺吃军粮干吗!时间、时机、时空,这是俺八路军把握战机,变换策略,救民援军的根本。唐扬回想罗政委布置任务时的细节脉络,心想,首长几次提到了老百姓的受难。那中国军人不去保护老百姓,又保护谁呢?
……
太阳已起到三竿,春风里透着山乡的焦煳味。战士和马匹难得安静休息,这好像有什么大事情要来临,连空气都憋得急促地飘在山涧河谷里。唐连长稍微动了动紧锁的浓眉,心里已经准备着如何敲起自己内心的锣鼓阵。
娜真侦察回来没露出太紧张的样子。一见唐扬,就首先报告了这路日军,是从中条山东麓的长直追上来的一个联队,已经分兵两路去找卫立煌去了。留下的两个小队分住上、下杨树河村,押着50多个中央军俘虏和当地160多個老乡,还担负抓夫找粮运给养的差事。他们中间没见一个伪军。
唐扬只听没有言语,并递上自己的水壶给娜真。她抹了一把左额角的汗珠,说,唐连长,暂时情况就这些,我已叫夏排长在那儿盯着,看看四周的动静。
唐扬看着她,还是不作声。忻口会战以来,他看到一路溃退的国军士兵丧气的样子,心里就憋得慌。他一直想,小日本凭什么这么凶恶,烧房杀人无数?咱中国军人气短无勇,老百姓还有家可回吗?
忽然,他把军帽一摘,拳头砸在马鞍上,问娜真,情况你清楚了,说说你的打算。
娜真说,唐连长,你现在是最高指挥员,你有决心打,那咱们立即开个联席会,有你支持,我把事情详细报告说明,让班排长心有底数。
唐连长点头,喊张恩,你快去叫二排长、三排长来我这里,然后你去查哨,加强警戒。
娜真把自己的机动分队三名党员班长也找来了。她利索地在地下画了几下草图。说,杨树河村被杨树河一劈为二,分为上、下两个自然村。我们前面的,是河东上杨树村,过了河西,是下杨树村。村民和50多个友军俘虏,被一小队鬼子看押在下杨树村西河边的石佛寺内,它连着旁边一所祠堂,祠堂是三进院,正房三间朝南,东西各有两间厢房。东厢房连着一座伸向河边的水磨房,下面水流不大,人可以涉水从磨房北凹式木柱墙基钻进去,不过那磨房已经有两个鬼子把守。祠堂已经变成全村的小学堂,现在寺庙、祠堂被鬼子占领。庙北向上,有一条石头小路可以走骡马。村东向下,顺河岸玉米地里也有一条土石路能跑马车,这是村里唯一一条3米宽古驿道通向临汾,日军联队没进村子住,直接奔临汾方向去了。
娜真又喝了一口唐扬递给她的水,继续说,占据庙里和祠堂的小队武器配置强,我能看到的重机枪有一挺,歪把子轻机枪有3挺,迫击炮有4门。另外祠堂外院坝上停有十几挂胶轮马车,车上满载物资,还盖着油布。四周共有6个士兵站岗巡逻。不过,他们只顾吃喝,骄蛮放纵,戒备不高。
还有我们眼前的上杨树河村,敌人不止一个小队,我看到那里有报话兵背着电台。村子靠西大半被鬼子占据,河岸边停放30多挂马车,通石桥的两个院落有少量粮食,车夫与他们分开住,有一个加强班鬼子看管车马和车夫。我查看到的轻机枪也有4挺。对了,这股住下的鬼子全是骑兵,战马能装备一个半连。那里除了车夫,没见一个被押的村民。娜真边讲边在地下沙土里画着一处处记号。如果不是战争,这会儿,她倒像一个美丽精干的女设计师。
一讲完,她看着唐连长,松了一口气。
时间紧迫,你们快说,是马上走还是不走!这老百姓不救行不行?唐扬猛地站起身甩出这句话后,几个人也都起身,很想听他下句话。
时间在流逝,大家的心急促地跳动。二排长梁山瞪圆双眼,我说连长,打吧,还等什么呀?我们是子弟兵,去救谁也得先救老百姓啊!他跳起来的动作就像田小妹身后的大青驹。
娜队长你说,这人不救行不行?唐扬在用自己的办法试探部下。
娜真没想到唐扬会这样问她。
唐连长,那就打吧!突然开火,打掉这股鬼子,救出群众,烧掉粮食,叫他们不得安生……
一名游击队员说,我们人数与小鬼子差不多,正面打要费力耗时间,会被他们缠住。可敌人在明处,还没发现我们到来,我们突袭,往死里打,打晕他们,打趴他们,叫他们短时间起不来。有人又接话,打死一个少一个,打他个七零八落,人仰马翻,为被烧死杀死的乡亲们报仇雪恨。
唐扬的神经被一次次激励着。他怎会不想打呢?自己的指导员刚刚被炸牺牲的场面就在眼前转悠。
好!同志们决心这么大,快去分头准备,吃过干粮,午后开始行动。切记,注意防范,秘密动员,等我和娜队长的命令。
他转身问娜真,你想打,我怕啥。可怎么打,你有思路了吧?
娜真说,我在想两件事:首先在我们真正找到西路军卫司令时,我骑兵连会起到一个直接战斗作用。但援兵除了到达目的地直接拼杀解围外,必须要快速缩短遭遇战的时间,在敌人还没回过味围堵上来时,我们迅速择路,找到并护送总部撤离。这是主要手段。还有,在整个救援途中,我们果断以少胜多,主动有目标地突袭、打击消灭重要位置的敌人,打乱他们战略意图,延迟围攻阵势,也是援兵应采取的扰敌疲敌制敌、消耗他们战力的战略手段之一。这同时呢,遇到人民危难时,抓住有利战机,准备充分,打有把握之仗,迅猛如闪电般歼灭敌人,救出百姓。这也能在时间空间上掣肘敌人,策应友军。
唐连长,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正是这样。鬼子就在你脚下害人挡路,你能看着绕开,不打就走,这能对吗?
唐扬第一次露出一丝笑意。说,最好能消灭他们,震慑敌人联队,叫他们害怕,叫他们顾忌后方。那你说,怎么打才能打赢?
娜真也笑了,继续掏心窝子,说,要打,你带主力先走,给我一个骑兵排。
什么?你说什么,我带主力走,只给你一个排?这、这……可能吗?你打160多个鬼子,你还叫我先走?这成何体统?叫一个女游击队长……
正说呢,只见一排长气呼呼跑回来,眼睛血红,弯腰喘着粗气,说,连长……连长不好了,我发现一个日军少佐在……在抢人,抢村里的妇女,要运走啊!
唐扬一听,急了,狗日的!不打,我还不快疯了!娜队长,要快,全体准备,先拿少佐开刀!一排长,你派尖刀班继续盯紧敌人,你回排里布置战斗。
别人走后,唐扬看着娜真,说,你带机动队先走,鬼子交给我了。我会快速结束战斗,追赶你们。我们午夜3点过临汾铁路线,去土门,与黑龙关中间的平垣会合。
娜真马上打断他,抬头甩着齐肩黑发,说,这不可能!要么一齐打,要么一齐走。
那人不救了?
娜真望着他半天无语。
唐扬显得着急,说,来不及了,我去下杨树河劫人。
见一排长带人上来了,唐扬冲他说,你快把马匹交三排保护,带你的人全归娜队长指挥,行动要快,先包围村子,不许漏跑一个鬼子。我先打抢人的少佐,祠堂的小队会来增援。三排出一个班,解救寺庙内的村民和战俘。娜队长,你们围而不打,把地形、村况、战斗位置全都搞清楚后,进入枪位,人枪交叉,散开守位,不聚堆,阶梯掩护,注意要防机枪。鬼子机枪多。你们越隐蔽,盯紧上杨树村,我打起来才顺手。记住,我打到一半,那边鬼子不知道被包围,会过去增援下杨树村。这是鬼子战斗力一贯强的一大特点。你们先不动,他们戒备松,或增援、或逃跑。你们听娜队长指挥,机动灵活,是伏击打援还是围歼,你们自己定。
出发!唐连长看了一眼罗政委行前临时佩给他的罗马手表。又冲娜真说多加小心。娜真瞅了他一眼,点点头,说你也是。
铁匠出身的唐扬不会想到自己面前的这股日军,全是从日本北海道岛名寄、雄武和枝幸征兵过来的。其实如果不是日本人打入中国,中国老百姓谁会知道世界上还有日本这么个小岛国,谁还会知道这些日本渔民后代生活在拉彼鲁兹海峡,极寒风暴气候,使他们的肉体、骨骼、性格耐力锻造得如此坚韧凶蛮呢?况且传说的中国大唐时选拔优秀的五百童男五百童女被护送遠赴四国岛后,这些优等人种又奔本州岛的北上川,过津轻海峡,到了北海道融入原住民。可惜区区华夏千余温爱子弟,怎能普度生性杀戮的蛮西子?(古时中国黄海边民称呼日本渔民为老西子,意思是他们刁蛮不通人性。)
他们的西部是鞑靼海峡和俄国远东锡霍特山脉,正北是荒蛮的萨哈林岛,那里有日夜狂叫不休的鄂霍次克海,紧靠北极圈。这样水域岛屿生存的东亚土著,可以想象他们的血性凶悍是何样独霸。而中国大陆内地民众则长期封闭自足,老实厚朴、隐忍含蓄、不争不夺、相安无事,不到逼人至死时,是很难举刀相拼,嗜血为生的。尤其是山西太行山、吕梁山脉、黄河沿岸的高原人,更是淳朴无争,勤俭劳作,与人为善。可日军在北海道征兵时,却妄自胡说,中国人杀了日本兵,要抢占他们的满洲关东州,还要过朝鲜仁川,打到四国岛、本州岛……那当地人平生喜欢捕杀鲸鱼,食肉,残忍地剥皮制成各种生活用品;特别是1940年前后,渔民又在北太平洋边缘发现、捕获了成群黑喙鲸,也叫它是乌鸦黑槌。祖辈与诸鲸为舞一生的人,一听这些战争宣传,怎会不乌鸦乱叫、热血沸腾呢?!
……
唐扬带队跑向下杨树河的路上,边跑边向三排长大喜交代,另外两个班不参战,作预备队,你马上把全连战马集中到手里,牵到河下游2华里的姑娘渡,全部隐藏在灰石窑,我们打完后追上你们。记住,那里情况不明,必须隐蔽,遇情况,尽量发挥骑兵优势,近身用刀不用枪,保护马匹为第一。三排长领命跑了。他又想起什么,回头冲司号兵说,你快去追娜队长,就说我的命令,我们这仗,两头要快,能智取,不强攻最好,尽可用刀不打枪,近身肉搏杀敌。告诉她,各自为战,我没兵支援她。号兵一愣怔,撒腿便跑向河东。
如果没碰上村民和国军战俘被关押,生死未卜,唐连长会坚决迅速率队西下去找卫立煌。可遇上这事,他也犯难,走与打,都矛盾得很。打的决心占了上风后,他想,必须坚决地消灭这股鬼子。但也不想打正面战,骑兵对骑兵,鬼子武士刀术猛烈,我八路不占优势。他心里嘀咕,最好先用计智取,既救出群众,伤亡又小。他想,一开战若顺利,节省了战斗时间,后面脱身前就可以放心狠打一场,全歼日军,叫他们上层惊恐不安。
通临汾的驿道并不宽,只能过一辆车马,而两侧是芦苇滩。想到这,他狠狠握拳一伸,心里有了底。
他们过河赶到石佛寺后山的杨树林,已经可以看到寺庙和祠堂院内人影骚动。唐连长用望远镜看了几秒钟,发现鬼子正把一些姑娘妇女拽上几挂马车,村民不让,有人挨了马鞭,有人被砍伤。老人在骂,孩子在哭。一个妇女拼命冲上去使劲儿拽一个女娃下车,一个鬼子踢倒她,轮起长枪猛砸她的头。那妇女猛起身扑向鬼子,咬住他耳朵死死不放,他摸到身后枪刺,抽出猛扎进妇女的肚子。血溅满地。一个瘦弱男子跨过人群,冲到马车旁,手没伸出,另一个矮胖的鬼子上去劈刀一扫,那男子像兔子中箭,扑通栽倒。几个俘虏想冲,被一老人杨胜清给阻止。
唐连长怪自己来晚了。他抓下军帽狠捶前胸,喊道:刘野,快,给我一个班,全带马刀。你,你带二排把院子给我围死了,跑掉一个鬼子,你和我都离开骑兵一连,听懂没!
他急急跑了,十几个人影飞奔而去。太阳隐入云中,山峦安静,只听到风中女人和孩子的哭声。远去的马队尘土飞扬。唐扬要去劫车救人。
在老家唐岳村铁匠铺时,唐扬叫三娃子,人敦厚温和。二叔虽打铁,但身藏武艺。他女人不生,总想把铁艺刀功传给唐氏后人,便选了三娃子做入门弟子。
刚才一幕,挑了唐扬的脚筋。他想好了,狗日的,欺负女人,也算本事?看我今天,把刀全用上。他说出了声,身边骑兵也跟着说,对!连长,马刀向上握,冲锋枪向下背,跟你去冲杀不退!后面的人像传口令,也说,对,对,对!连长,冲杀不退!连长看着战士,这回真火了,跑到芦苇滩一个沟下,他对呼呼喘气的骑兵说,记住,今天不止是救人,要报仇报仇!起刀要快,如芦雁飞舞;落刀要狠,像战马狂奔!记住没?记住了,连长!我刀不飞鸿削雪,我是你养的!卫兵苟旭放了狠话,扑哧一阵,众人捂嘴傻笑。
跑到一个最狭窄的弯坡处,埋伏两侧沟底黄绿混杂苇草间,仰天卧倒。唐连长又哼了一声,说,各位可是罗将军手下骑兵团一营一连的,一连是什么?一连是猛虎、是苍鹰、是雪豹!今天就看你们的了。忽然他又想起什么,叫来号兵魏双莹,说,你快去传令,叫二排长,想个计策,从磨房下手,先救出人,再用刀劈。
上、下杨树河是个风水静谧山村。东依太行山脉,西边40里是丘陵小平原,北有郑太铁路下来,向南是浮山、翼城。当地农业自足,古时出文士,不出武官。清代咸丰时,下杨树河村出了一个朝廷教育布政副史叶守青。所以西岸祠堂那一片全是飞檐雕栋、琉瓦青阁,即是平居,也与外界多有分明。村中望族叶姓,芦笛、蒲棒,就是叶族后人。此地多产山地玉米、高粱、红薯,外地人定时来收购,制作临汾曲酿酒料。村人聪明,也学制酒术,酒料兑以头一个水磨房上游来水,填芦根、鸡头米少许,恰适当地秋冬气候,村民不承想,自拙酿土酒,竟独香甘露般迎人多饮长醉。米冈蒗联队長路过时,闻遍野飘香,叫人搞酒搞粮犒劳士兵,补充粮草,便留下角野中队两个小队驻扎。
太阳周边刚飘来一层薄雾,远处的云朵洁白绵长。抢人的鬼子要走,提前杀鸡宰鸭,用了酒饭。
唐扬本定突然猛扑,近身肉搏,杀光洋鬼子,救姐妹姑娘们四散逃离。谁想,角野少佐酒后狡猾,叫士兵用苇席把五挂马车都扎了乌篷,把人拽到乌篷内用绳子绑住手腕,哭喊的人,也被堵上了嘴。新娘子芦笛在头挂乌篷车上,角野也坐右侧车辕押车。这一趟除了10个日军骑兵押运妇女姑娘,后面四挂酒车还有5个骑兵跟着。不过,前面的骑兵并没骑马,有的把长枪和背包放车后边,牵马跟车走的,也有的把马拴在车帮上,坐车看管人的。后面5个骑兵有2个坐车上端着长枪,最后面3个骑兵骑马压阵,比较戒备。
如果不是一个村姑哭着跳车,跑向苇丛时,被少佐角野追上,唐连长的马刀不会那么快地提前斜劈了下去,战斗突然开打。唐连长的刀,用足了气力,刀起飞落时,他还狠狠地“唉”了一句!随后转身,冲战士低声说,快上去劈,一个不能放跑……
那姑娘也机灵,她似乎感应听到了什么气息,坐在车头马夫的后身,眯眼不语。她隐约察觉日军少佐在斜眼盯着她看,嘴里散出酒香。她转头眯向北边芦滩时,看到两只芦雁突然从沟外一水洼子飞起,扑棱棱的翅膀上下纷乱,又急促。这里正是唐扬骑兵班伏击的后缘边。姑娘想到,午后的芦雁夫妻正是回窝喂食休息时,怎会莫名地乱飞呢?
姑娘知道沟外水洼子连通河汊,向下的河道水深湾多。她想借水逃命,别人也会跟着跑。
她此时内心最想做的,只有一件事,猛地撞下少佐,叫车轱辘碾死他,她哭喊一声,叫大家快逃。她逃出去,找到丈夫,去为爹娘报仇。这仇,拼死也要报。
……
飞机又追来乱炸,卫立煌的圆脸膛气得发红、拉长了许多。他跳船被搀回滩屿时,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不走了。他抓过卫兵的长枪举高就射。一四川籍上士班长肖勇阔上来压住枪身,说,总司令,要不得,要不得,敌人就是找您的,这里一响枪,乌龟儿就又跑过来炸我们喽!
其实这时毕加雨亲自打的机枪正在连射,飞机飞离了滩屿上空,直接奔枪声处而来。机枪没挪地方,照样怒吼着。毕副官也是急得豁出去了,她几乎可以看清日寇飞行员的褐色小脑壳在飘过来,她竟没动一下,叫机枪手快速接过枪把子继续打,她摘下冲锋枪高举长射……对方机头下面的机关炮也向岗上树林这边喷出咣咣咣的火蛇,四周的树木立时被打残一片。毕加雨心里有气有恨有仇,她就是没动一步,继续仰头射击。
有些事就是又怪又奇迹。她本来是为了掩护总部,吸引敌人,想把飞机吓跑……可谁也没料到,仅仅十几分钟的双枪乱打,那乌龟儿竟跌撞摇摆着冒出青烟,而后向远處上下起伏着,浓烟如蛇长长地划过河面,栽向西岸的田野,轰地一声入土爆炸了。毕加雨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惊呼地问身边,鬼子……飞机……掉下来了,谁打的,谁打的,你俩打掉的?
两名机枪手已经把枪身托在树杈上,枪口还冒着烟气。他们看着另一架飞机跑远了,都瘫坐岗上,愣愣地看着对方,三双惊恐疲惫的眼睛盯紧战友都沉默着。毕加雨高喊,愣什么呀愣?都高兴啊!那吓跑的,回去报告他混蛋主子,说是国军第二战区司令部卫长官的卫兵用枪,用机关枪打下他同伙的飞机!
一个兵激动起来,跳跃着挥着露洞的钢盔使劲摇着蹦着,摇得天空的云朵跳舞,摇得树林飘散阳光;蹦得山峰转头,蹦得河水东流急。这兵,是才从一棵大树后冒出的郭参谋长给毕副官的卫兵虎彪。毕加雨早忘记了他也上来了。
后来听说,被烧的村子村民回来后,过河与西岸的乡亲们找到摔掉的飞机残骸,全拆光背回家要打成农具;还把断气的飞行员残尸找到,从地里拖走,怕晦气了庄稼的土地,去河套一段乱石滩,挖下了深深的沙坑,给埋了……
冷静后,她有些后怕。后怕日军得报,大队人马围上来,卫长官还能走成吗?好不容易突围到这里,恐怕要前功尽弃了。她撒腿往上跑,稀里哗啦蹚着冰冷的春水,他们急急地奔向滩屿。
卫立煌远远见有人过来,一下子站起来,望着水面的三个人影。刚才听见机枪声不停,日军飞机被人干掉了,他简直如入梦境,不知如何表达语言,他只是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嘴里哼哼着,摘掉灰土垢面的大号德式钢盔,来回甩着,说,还跑什么呀跑!这飞机是被谁打下来的?这么厉害的兵,我卫立煌就不能跑,站在这河畔指挥战斗,叫将士们振奋振奋精神,拿出打飞机的勇气,打它一仗!叫心里出出这些天的恶气,叫民众看看中国军人的热血愁肠。生不为民而战,这死还有什么意思去纪念呢?!
毕副官蹚水过来,浑身湿透,看到卫司令和卫士们,她兴奋得跌进水里。她已经悲喜交加,见他又回来了,自己瘫软地趴在一块大石头上,仰头对长官说,总司令,听我说,千万别停下,快过河去,敌人飞机会马上返回来,追您的。
卫立煌眼睛湿润了,上前搀扶她,众人抱她上了滩屿。卫立煌紧握她柔软黑脏的手,突然低声对她说,好样的,不愧为军校教官,你们打下了飞机,我卫立煌还跑什么呀跑……莫出声,你们休息一下,咱们返回东岸,进村看老百姓,今晚就住下不走了,叫日军来吧!我身边有你们,我手里还有子弹,我卫立煌还怕什么啊!
他又拍着右边腰下,蒋介石东征时送他的那把佩剑。
他刚才低语,只说给她听的。是鼓舞,也是在寻思,为什么我走到哪里总有日軍追踪呢?
毕加雨歇了一会儿,看着总司令变化挺大,好多天没见他笑了。只是现在好像有什么没露出的心事,叫她也在思索,为什么他突然不走了呢?她靠在一棵粗矮的柳树,叫来机枪手,低声耳语后,他带弹药手走了。
毕加雨很疲惫,昏沉沉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已经被卫长官派人抬她回到东岸的下李村。
日机炸河时,乱哄哄的,谁也没注意被火烧的村子内的情况。当飞机被毕加雨三人打下来时,下李村也发生了战事。只是没人顾得上听它发出的枪声罢了。
其实毕加雨在河边遭遇烧船的日伪军,是已经杀死一半的村民,烧着村子后跑来河岸找人的。村里还有他们带来的电台特遣小组,正在搜索侦测卫立煌的电台。先前毕副官河边一仗,村里那小组根本不会想到是卫立煌司令部卫队干的,而且全歼了保护他们的同伙,还点火烧了河苇。而毕加雨怎会料到,村里还藏有日军特工电台……
三连长率队摸进村西时,发现家家被烧,街口躺着几个流血呻吟的村民。再向东跑,一个土楼戏台前,石碾旁,被杀死了一大片村民,刀伤多,胸肚被刺,血流向南侧坡下的石井旁。井周围躺着几个妇女和十几个孩子。
士兵们霎时都惊愕住了,呼吸憋闷,头皮发紧。三连长浑身的气血直往外涌,他凝然面对这急风暴雨似的悲凄,紧张害怕愤怒地面对这世界的可憎。他们都是几千年封闭自律的温良平民,他们生活的恒久信条是:日升而起,日落而息,依黄土为生,与草木为伴,劳作田间,护佑家园;黄昏晚渡,他们去河边洗尘望月,回去填柴烧火;食最粗俗的谷物,与妻与夫、与鸭与狗、与雨水云雾相安度日,笑看天神残更。他们有中国式的安稳、平静和待人之品行,在这太行、吕梁、中条、华山、黄河两岸众相地貌中,相处和气,是山民祖辈世代的遗训之首。他们不论是贫瘠穷困,还是太平丰赡,他们风霜挂果的脸上,默默落雁的心田,一直是挨着水木火土,盛着亲情善缘,眯眼乐呵地跟日头跟春风跟炊烟过着与人不气、与世无争的和气日子……他们先民与子后,从没想去侵别人地盘,占人家风水,更不会烧杀奸妇,毁友邻家园,连命都不给大唐盛世的后人留一条!人家山夫陋妻招谁惹谁,又动了谁的地气土屋了呢!人家没抢房夺妻杀你父兄,你小小倭寇强盗为何进我九州华夏如此暴殄天物,虐辱人性,大罪无赦呢?!
三连长吴娥从东北军逃难到了华北保定,歃血入盟,加入了卫立煌的队伍。他知道日军禽兽一般,可没承想,进了村子会见到这般惨状。军人与军人杀斗,打败了也不可耻。胜败军家常事,可杀这无辜百姓,践踏血肉之躯,八代无颜,苍天不容啊!他低喝一声,全体都有,弟兄们把村子给我围死了,只进不出,谁放走了一个魔鬼,我白刀挥下,今生不容!
一个倒地还有余气的老汉,指指他,又向戏台后边方向指着半天,嘴里讲不出话,一个劲儿哼叽叽地看他,还点头磕地面,哭出了声。
三连长懂了他的意思,陡地,转身率队向上冲去。
日机拖着灰烟向下掉时,村内电台组的日军特工才如梦初醒,报话兵全力向外发报时,双手不停地颤抖,是害怕、是惊慌,也夹着号叫。东屋的特工,正在拽几个被绑的青年妇女转向后院,可炕上的她们没一人起身,她们的衣服凌乱,脸上有伤,眼睛里喷着怒火,嘴被塞进东西无法讲话。枪声一停,磨房顶放哨的,也退回房内。他们准备着什么,都在整理武器。
吴娥慢慢斜趴在外院墙头,抬眼看到一个粉纸风转在井沿一根粗木杆顶上哧哧地转着,迎风转向西南河面上游,一根铁线的顶头呈伞竹状伸展着。他正纳闷呢,又看到一条黄绑腿布系着一根柳树枝,倒在正房西格子窗半开的底下压着。他更费解了,那绑腿布是国军士兵的,怎么熟悉得就像在眼前呢?
吴娥这个失家失母、进关时丢了弟弟妹妹的上尉,此刻竟听到有发报机的声音。他转头扯住左边的通信兵,压抑着要冒火的喉咙,说,你快去找毕长官报告,说这里有日军电台,我先围住他们不打。通信兵忽地没了影。他低声传令,退子弹,上枪刺,抽战刀……他左手提枪,右手轻轻抽出马刀,一阵冷兵器嗖嗖的声响,低迷而寒气。这一路被围追,兵少又不敢打,心里窝火,憋气得真想狂吼一阵,冲进去杀光这些没人脸的倭寇,出口恶气,以报国仇。
吴上尉没轻举妄动,并不是知道东房内还有妇女们被掠绑押。他是觉得这屋内非同小可,阴谋很大。明处日军伪军烧村杀人,暗里就是监视等着救老百姓的人来,好顺藤摸瓜找到卫立煌的人。
吴娥被分到独六旅101山地团二营时,正赶上日军第6师团、第11师团、第7混成旅团和伪军第19保安旅,从南京、从华北一路进犯中条山。他拿着身上唯一能证明个人身份的,是东北军讲武堂三期蓝纸绸面儿烫金字体的学员毕业证。二营长是山东德州人,见他敦实少言一脸沉稳,身后还背着一口配皮套的大刀片,就收他任排长。几仗下来,一个人就劈死7个日军,俘虏了一个被他砍伤左臂的少佐。
中条山战役初期,我军经淞沪会战,已总结出经验,正面阻击战,阵亡官兵与敌方相比,基本是3比1、4比1,相比上海沦陷时的4比1、6比1,是有所降低。但日军官佐尉官全都下前沿连队,带头冲锋。国军基层连排长,倒下一拨又上一拨,战死的远远超过他们好几倍。也就是说,打死一个日军的代价,就是要有三四个中国农民家庭失去三四个男儿;若能消灭一个日军佐、尉军官,那中国军队就要有四五个营、连、排长阵亡在阵地上。
吴娥任排長不到一个月,他前面战死了7位排长、4位连长。他当连长59天,光是班长就阵亡28位。眼前这仗,他一直想发泄心头之恨,可又不能盲动出击,损失自己人。
正合计如何弄明白里面的情况,他突然听到有女人哭声,一阵皮带抽打响后,一个老乡模样穿黑衣服的人轻轻推开堂门,小心向外边观察一会儿,又缩回去片刻。他再出来时,右手握枪,是王八盒子,他刚迈出三个石阶,后面又押出一个清秀绾发的妇女,被他扯向石屋东边,向侧后的一个石头茅房走去。妇女双手已被解开绳子。吴娥屏住呼吸,摆手示意士兵蹲好不能出声。王八蛋特工上穿老百姓衣服,脚穿战斗鞋,开战以来,战场死尸上到处见得到。
这时,除了吴娥身边的尖刀班17个士兵外,全连其他官兵,连上马夫、卫生兵,把村外紧紧围住。他命令上士班长余莲寿派人快去后院看紧敌人,他带人去干掉刚才那个端枪猫在茅房外的特工。屋内又发出撕扯打人响声,吴娥不清楚内情,难断到底有几个日军特工,只能杀掉那个押解的,救下山妹子,问清情况,快速动手。再等毕长官,唯恐出事有变。
这院子是豆腐房二进门的内院,过一道门,迎着挡风影壁福字墙,左拐,穿一土门楼,又见一厚厚灰石墙,折北,再迈几步石头路,才看得清5间正房的院落。士兵已围好了院子,并在邻居两个稍高处的房顶派了暗哨监视。吴娥想,毕长官赶到之前,我必须先解决那个端王八盒子的日军特工。
吴娥的位置是内院东北角斜对下堂屋10米外的一塌陷的山墙后面。他距离茅房只有5米多,他转头示意一名老兵,两人先后迅速翻墙,想从侧面冲到茅房南墙下。可这时就听见那特工把妇女拽了出来,不耐烦地把绑她的绳子一头绕在自己手里,把她推倒后,自己进到里面。
吴娥离妇女很近,几乎能看清她秀气的眉毛和眼睫毛。但她很疲倦无神,且一直在恐惧中,坐在地上,斜倚在外墙角,根本没有察觉会有人正在身后要救她和姐妹们。她闭眼叹气抽泣着。吴娥不敢叫她,只好抽出單兵战地救护包里一小卷纱布,测试一下,扔到她僵直的右腿膝盖上段,弹了两下,滚到两腿之间停下了。妇女猛睁开眼睛,看见纱布卷,抬头惊异地朝四下看,右转头后看时,正见一个当兵的握枪瞅她。吴娥捂嘴打着手势,指指她,指指自己左胸前,又指指帽徽,向她点头。妇女立刻蹲起来紧靠墙边,望着吴娥,泪水直流。吴娥轻轻抽出枪刺,悄悄蹲下挪着步子,老兵转身看看房内没啥动静,回头示意连长。他俩挪步到妇女跟前,吴娥上到茅口右边藏好,老兵用枪刺割断麻绳,轻扶哭泣的妇女躲在他侧后。里面冒出几句听不懂的声音,又扯扯绳子那边,这边绳子也紧绷着动了动,只是绳子已在老兵手里紧紧握着。他不想再等,又绷了绷绳子,里面好像在骂人,细听有脚步声,吴娥做了一个刺的动作,随手把军帽抓下来。不想,那便衣特工正整治裤带,叼烟走出来,没待他抬头,吴娥从侧后上去,右手用帽子捂住他的嘴,左手掐住他脖子,对方拼命挣扎乱踢,老兵搂住特工双臂,扑地猛刺腹下,枪刺扎得很深,穿透了肘骨。日军特工晃动着倒地,老兵捡起手枪插入皮带内,腾手把尸体拖至茅房后面粪坑里。这时那妇女已经紧张地抱紧上身望着两个大兵,舒了一口长气。吴娥上前拉起她双手,又指指胸章,对她低声说,不要怕,妹子,我是国军,外边有我们很多兵,长官叫我们来救你们,你快告诉我,屋内押你们的日本人有多少?
妇女几乎一下子抱住了吴连长,长气短气地说,兄弟,快去杀掉这帮野蛮人,救救姐妹们,他们马上要走。吴娥点着头,扶她坐在一个石墩上,说,你告诉我,他们人数是多少,押着几个姐妹?
她还在惊吓中,望着吴娥,断续地喘气,屋内是15个姐妹,早上死了一个。他们……他们……好像有20个,不不,是、是21个人。
吴娥转向老兵说,你立刻带她出去,派人护送她去找毕长官,她心里还有情况。我在这儿盯着,你叫堵后院的4个人不动,其余全部上来,你再去通知一排长季长雨,快带一个班上来。要快!
尖刀班刚进来,堂屋门被推开,一个端德式冲锋枪的特工钻出来,左右看看,半天不动。然后踏下石阶,转左边走去,枪端得直直的。他是出来找同伙。吴娥心急,坏了,他会发现地上血迹的。
谁知他俩刚刚弄死那抽烟的特工,救下妇女时,东墙外一班长黄龙瞅得最清楚,也端枪上了子弹瞄准正房门,以防万一。眼前他见又一个日军便衣走向茅房,他立即翻下外墙,顺势一个鱼打挺,滑进茅房。这几乎是前后相差七八秒钟,而吴娥也恍惚看见有人影掉进去。他正发愣时,只听到那边哼了一声,有铁器碰石头的钝击声,那特工没了踪影。因为黄龙力气大,有准备,下手快,那特工枪还没扣响,刺刀已穿进他胸窝。黄龙解气呀!解了几天来亲手用刀杀死一个外国侵略者的恨。
毕加雨带人进村时,先在没烧毁的西北角为战区西路军长官部找了一处指挥部住房,派出警戒,急忙奔跑到吴娥这里的豆腐坊。
那特工没了身影,动静全无。吴连长正奇怪纳闷时,毕副官已到他身后。她问,怎么样,吴连长?没听你枪响,说明他们还没走掉。屋里还有15名妇女?对,毕长官,21个特工,已经干掉两个出来的。里面还剩19个,随时要跑。吴娥屏住气说。
毕加雨拽住他胳膊,说,我这里有日军军服,咱们几个快换上。吴娥一下开窍了,说,毕长官英明,听您指挥。
堂门被一脚踹开,毕加雨身着中佐军服,左边腰际挎着战刀,一步冲进来,吴娥叽里哇啦讲着日语。毕加雨也懂些日语,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屋内的电台特工虽然在门开的一瞬间,下意识都拎起长枪短刀,但还是被这猝不及防的场面吓蒙了,而且女官佐后面站着的十几个端三八大盖和歪把子机枪的日本兵,气势汹汹地围进来。吴娥再次发声,叫他们尊重官佐,立即站队集合,向日军投降。里面一个稍胖的家伙走过来,立正,敬礼,并解开脖下纽扣,露出便衣内军服肩上的少尉军衔。转头叫同伙提枪排队。吴娥用日语说,八格牙路,统统枪支放下的。他们不解,迷惑、惶恐、愤怒。可又不知所云,面前日军什么的干活……
纪连长领命奔袭的路上想,鬼子到处是,我就这一连人马,去救战区司令?路遥险境,我有那本事救人家战区司令,那我不也能当个团长旅长司令了吗?
其实,在延安抗大时,就听过朱老总讲授游击战。现在总司令把他身边唯一的骑兵连亲自交给我,去解救卫立煌,任务重大,军令不可违!可我从心底不想离开总司令,也不愿意去救卫立煌。可他又是战区司令,是上级统帅,八路军也是国民革命军战斗序列。况且,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中正,已于今年1月6日签署命令:凡军队官兵,必英勇战斗,不允许退至黄河以西,退过黄河者,枪毙!
可是去救人,死打硬拼,那不是叫战士们为难么?一个连,东冲西撞,没电台、没向导,更没飞机,若是掉进包围圈,别说去救国军司令了,就连我们朱德的骑兵卫队也保不住会全体殉国的。硬打,肯定不行。只能挖心机,用计谋,别打规矩仗,别正规出击,更别按军人手册古板行事。要学灰头鹰、要学山兔、要学草鼠,窝东出西。更要像条毒蛇,五步蛇、花盖眼镜蛇,一步不回头,步步不回头地冲刺,穿梭、直插、迂回、突袭,猛打死缠,缠它个鱼死网破,撞它个人仰马翻。再抽身回马一枪,多路砍杀,叫鬼子如油锅煎熬,晕头转向,全他妈的不知东北西南,不知利剑何来,子弹横飞;更叫他们生死难料,叫苦不迭。此为上上计。
纪敏洲连长,山西五台人,少小习武,人顶机灵。3个月前刚从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提前毕业,下到八路军总部警卫团当排长。就在行前,临时带一个排护送周恩来将军去西安,途中的甘泉县劳山与延安东北山谷交界处,遭遇悍匪劫车。全排清一色的汤姆式,39名卫士,拼命阻击100多山匪,子弹快打光了,手榴弹一排排撇,不见他们退后,冲杀似虎,好像必欲夺我人车!
匪在林中,装备也不差,机枪乱扫,还哇哇地叫着。军车被炸停,瞬间,5名卫士中弹。纪敏洲叫一班长带6人围着周将军从侧后车头跳车,向晋绥军地界撤退,他怒吼着带人冲下沟坡掩护猛打。一股匪徒拼命夺路追击一班,狂叫道,抓住穿西服的大官,赏女人,赏光洋一百……
纪敏洲急得出汗,哪承想,这山匪竟如此凶猛难打!他叫人顶住眼前的机枪,喊二班长快去带人绕背后打死那匪首,我去保护首长。他带十多个卫士迂回到刚才追周将军的悍匪后面时,前面的战友还剩3名。他跑在最前面,一阵猛扫,又连续撇出三颗汉阳造手榴弹,一片匪徒倒下,命大的,又回身围向他射击。后面战士冲上来一阵打,匪势稍弱。纪敏洲又点了5个人留下,命令余下的全部绕路快去支援那3名卫士。
纪敏洲率队猛打一阵,弹药不多了,他们斜插追上周将军时,他身边还剩13名卫士,此时山沟那边的枪声已经远了。他这个气呀!老子还没上战场,却被山匪窝囊了一遭。此行,延安卫戍司令部参谋陈友才牺牲,周将军贴身卫士孔石泉为将军挡子弹,肠子被打断……
虽然,阎老西后来听说此事,脸涨得通红,派了两个地方保安团,卫立煌又抽了一营骑兵,合围去剿那股山匪,但纪连长心里一直压着块石头似的,坠着难受。
紀连长从古县,穿过洪洞,一路过曲亭、甘亭向西南搜索赶路时,卫立煌率战区西路军总部已撤至东南的赵曲北。因遭遇日军33师团苫米地混成旅团前锋接上了火,他们又折返至汾河东岸,桥被炸,过河去土门向西找八路军,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这时,纪敏洲骑兵连已与东面上来的小股日军侦察兵巧遇,敌我能看清对方的脸膛和配枪,谁想躲也来不及了,对方枪栓哗哗地拉响时,纪连长传令:一排掩护二排,迅速过河向东跑,三排长跟我上。霍地,他挥刀向前冲杀过去。他一路想得最多的就是朱德总司令常说的,兵少马快,狭路相逢斩钉开路!他把三个月前被山匪偷袭的仇恨全撒在眼前这些矮小凶蛮的东洋兵身上,横削斜劈,刀刀见响,唰唰倒下。战士们早憋坏了,一阵旋风式切瓜赶羊,穿插、横冲、折尾,围刀飞溅,没放一枪,日侦察分队60多人,已死伤过半。纪敏洲折身又一个冲锋砍杀,日军纷纷后退。三排跟上连长,犹如长蛇劲舞,呼啸着越过一个岗坡,见连长跳马蹲起,嗖嗖地投出两颗卫立煌支援的长柄手榴弹,骑兵们也跳到坡下,返转卧倒,一阵排子枪过去,战局大开。
撤离时,纪敏洲得报,队伍重伤2人,轻伤5人,掉队失踪1人。对方所剩无几……
纪连长有心,出发前,悄悄亲手制作一面第十八集团军总部警卫团骑兵连的军旗,而且没告诉任何人,在旗左下方,用毛笔写了一个“朱”字。同时又向团长欧致富多要了6箱手榴弹驮在马背上。
出发第一天,路上碰见几股日军烧村庄抓人,纪连长见对方人数不太多时,总会派出一排人马突然近扑,横刀立马,猛砍一阵。每次日军必追,之后又挨上一顿手榴弹。掩护的另一个排快速夹击上来,另派的加强班巧妙迂回,吹响冲锋号,救出被押群众,叫他们立即四散逃离。纪敏洲心想,遇见被抓的,不管是当兵的,还是老百姓,我都不能不管。解围卫立煌是大事,可那老百姓被倭寇祸害也不是小事。当兵吃粮为的是啥?红军改编八路军又为的是啥?说来说去,胜仗败仗,到头来还不是为咱这苦难国家的老百姓吗?纪敏洲还想,保存自己,也要伺机消灭敌人。我骑兵连既然进来了,就不能了,要雁过听声,兵过留名。
就这样,找到卫将军之前,大大小小战斗,他们干了四五回,身上的手榴弹没舍得用,马背上还剩2箱,子弹打掉一半,击毙打死有130多个日军。
纪连长对骑兵们说,要么不打,躲着;要么狠打,一直冲!我们跑到哪里,就到哪里使劲搅乱他们的部署,越乱越好,叫进来的日军将军们上火挠头,顾头顾不了腚,随时想着,这汾河两岸还有我八路军在打他们。
其实,此间日军野田联队长已经接密报,卫立煌的总部就在汾河中游西岸隰县坡头镇附近。为防止他们去往南庄西渡黄河,他派出的茨冈卫雄大队呈散兵队形再次迂回过去时,正巧被郭寄峤撞上。郭寄峤率领山地团余部的两个营死死咬住日军不放,战斗异常激烈。日军联队轮番冲锋,到4月29日黄昏,郭部战死30多人,弹药告急,不得不向西北撤退。
与此同时,唐扬的加强骑兵连已经消灭了角田的运粮队两个小队。纪敏洲的骑兵三打两打,叫野田心里顿时窝火不快,他命令手下另一个伎奇大队迅速向纪敏洲他们围堵过来。尽管纪敏洲骑兵连行动迅猛,但是跑到蒲县岔上与放马岭一条河谷后,对面树林里突然响起了机枪,前面几匹战马被打散,5名战士坠落,3人牺牲,2人滚到涸石滩上奋力还击。由于奔袭太累,纪连长忽视了前方已经过来日军了。他大喊一声,全体下马散开,二排牵马隐蔽,三排改步兵散兵队形阻击。一排……他喊一排时,无人应答。趴地回望,哪有一排影子?原来一排长他们收队时将牺牲的战友简单掩埋后,跑错了方向。刚才听到歪把子响,一排长急令二班长龙飞渡带人快向西侦察。
龙飞渡向枪声处狂奔,跑到河东一片矮树丛,看见连长他们被子弹压在石滩上抬不起头,情况非常危急。他派人送信给习飞排长,说来不及报告,他带全班绕到左边包抄上去,看看上面有多少敵人,叫排长从右边绕道,两面夹击。
……
记得,出发时朱总司令给纪连长多配上两名司号兵,加上原来的,骑兵连有了三名司号兵。朱老总对他说,在敌人圈里活动,便于战斗联络,又增强迷惑敌人的力量。纪连长点头谢谢总司令想得周全……
纪连长根本没料到这么快又遭遇日军。这时他手下的两挺捷克机枪,也分别在东西长60米的石滩谷下迎头响了起来。他已传令,中间断开,人往河谷两头运动,节省子弹,用手榴弹朝前轰。日军的火力密集,不时伴有迫击炮弹飞向河谷炸响。纪敏洲急得眼睛发红,唯一稍感安慰的是,马队撤向河谷下游西岸的一座破庙,骑兵们早散开各自隐蔽不打枪,免得日军炮兵测定他们位置打排炮。纪敏洲听得出敌人的马叫声越来越近,那太阳旗有好几面在树林周围晃动。炮一停,突然有冲锋的号叫,纪敏洲能看清他们灰土的面孔,只见前面卧在石窝里的战士们扫射后,都嗖嗖地撇手榴弹,一片片的爆炸声阻止了冲上来的日军。这时又从左前方冲出来一队日军骑兵,战刀在阳光下闪亮刺眼,纪敏洲先用冲锋枪扫射,随后又是一顿手榴弹。他看到战友们没有一个人退却,沉着打击冲上前的敌人,有十几名战士已经跃身挥刀扑向对方,他浑身激荡着,向身边司号兵猛喊,你快吹冲锋号啊!
冲锋号激昂地回荡在河谷里。尽管三排勇士拼力厮杀着,但冲上来的骑兵东砍西杀,三排又有四五名战士倒下,双方马刀、战刀,混战一片,日军人马众多,一名战士要同时对付几个日军。但朱德警卫团的骑兵无愧于朱德的卫兵,他们以一当十,拼死斩杀,有的战士身中数刀,仍坚挺地左右冲杀,直到跪倒在地,马刀仍在手中飞旋,日军常常费了好长时间才群杀一名战士。正当寡不敌众时,又有冲锋号响起,纪连长看见敌人两翼和背后传出轰轰的手榴弹炸响,汤姆冲锋枪像暴雨一样急叫着。原来二排留一班看守马队,其余绕到敌人背后猛打,每个人身上的弹药几乎打出去一多半。巧的是,二班长肖宇撇出的三颗手榴弹,有一颗炸死了日军中队长丰原晋四,另一颗炸伤一名少佐高茨郎野和两名报话兵,电台被炸得粉碎。而后赶上来的一排迂回到日军两翼,也吹响冲锋号,但人没全暴露,冲锋枪横扫一阵,把敌人骑兵干掉一半,接着又一阵集群手榴弹压住对方后退。三排长打红眼,带头挥刀冲入敌群猛砍,全排50多人全部绞杀敌阵。纪敏洲左手被子弹穿透,根本顾不上,命令号兵不停地吹冲锋号,搞蒙敌人同时,他率二排也冲向树林后的日军。八路军不怕近战,气势压敌,短兵快打,日军一下子被打晕了,一时弄不清楚对手有多少兵力上来。敌人在后退,手榴弹还在炸响,硝烟滚滚。纪敏洲倒在河谷向前一百米一个小丘陵北坡上,传令给号兵张盛,叫他快去通知各排快速打扫战场,多捡日军死尸的弹药,整队向他靠拢。
这一仗,算是驰援中的大仗。纪连长表扬了两位排长战术得力,指挥迅猛,全连打死79个日军,自己牺牲13人,重伤3人,轻伤5人。战马倒下6匹。
紧急收队后,天也黑了。三排一班转后卫警戒掩护,全连向南庄与石楼中间的和合镇东边转移。
墙角挤在一起的妇女和几个村姑怯生生地不敢正面看毕加雨和吴娥。她们紧张得浑身哆嗦,猜不准下一步各自的命运归向何处。
突然,那稍胖的日军看出吴娥脚下穿的黑面圆口破布鞋,他哇啦一声喊叫,立时掏出王八盒子要扣扳机,老兵盯住他,飞刀一闪,他即刻扑通倒地。几个特工扑上来夺枪,卫队士兵抽刀即劈,扭杀一会儿,他们全被刺死,一个没留。吴娥本想捉几个活口的,可一看地下的妇女们,想到若不是老天爷叫他们碰上这伙日军特工,她们还有活头吗……
被绑的妇女都愣住了,当绳索被卫队割断后,她们呜呜地哭了起来。毕加雨命令吴娥,收好电台密码,抓紧埋掉日军后,向村外四周布置双岗暗哨。吴娥刚转身,她又叮嘱他,去摸清村里情况,封锁全村和渡口,只进不出,严守纪律,违令者枪毙。说完,她又对虎彪说,你快去找些干爽衣服和吃的东西,然后带她们去见卫司令。她脱掉外面的日军军服,露出了深黄的国军军装,妇女们这才发现,解救她们的,是一位秀美英武的女军官。
日军找不到卫立煌,进村后,杀害了许多没来得及逃离的男人。这些失夫失兄的妇女姑娘眼睛里除了绝望,便是恨。那仇恨在她们善良纯朴的心中是永远抹不去的。虽然自己的命被毕加雨他们给救下,但对于活下去,她们悲凉麻木的脸上却是茫然一片。
卫立煌听了报告,对毕副官连连点头。他暂时歇下的院落偏村东,这是一个在临汾开染坊的生意人的祖屋,三进的正房,进门福字墙宽厚,西房有织布机,多时无人进来,结着几挂蜘蛛网粘有蚊虫。东房存粮秣,能闻到玉米的土香。后院有杏树、柿子树、桑树和枣树。房主每月回村一次,运货出去,交换生意所需……
妇女和姑娘们进来见到卫立煌,全都跪倒行礼,感念他派兵救她们出火坑。卫立煌事先也没料想到她们转眼之间,家毁人亡,剩下孤寂人生。他扶她们起身,内心五味杂陈。自己是党国军人,统领万千人马,可是却抵不住外侮殃民,护不了百姓生灵。此时是他个人生命最苦闷无着之际。只是看到妇女们穿上了国军的军装有了一点精神,他才觉得,中国不会完!这些山里女人背负着同胞希望——她们可以坚强地活下去,重新找到自己托付的男人,生儿育女,抚养成人,送他们上前线。
卫立煌好像噩梦醒来。看到了清晨初升的红日,他拿起热水壶,给她们每人倒一碗开水递上去,她们显然几天没过正常日子了,满大口喝下去,脸上有了一些温度。卫立煌想说点什么,又止住了。抬头对毕加雨说,毕副官,我们今晚住下不走了。你找一处好点的房子安顿好姐妹们,把缴获的毛毯分给她们一些,再派一个班守护她们,没有你的命令任何人不许接近。另外,侦察警戒要加强。你查哨回来,做两件事,一,先去查访乡亲损失情况,登记造册,报我。二,与姐妹们聊聊,村里还有多少人家和她们一样的遭遇,找到失散的孤儿寡母,明天上午带她们来这里。说到这,他心里寻思着下一步的打算。
入夜,被烧毁的村庄格外冷清。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提醒着毕加雨,这山村的安静是暂时的。如果部队不走出困境,收拢兵马,重新上战场拼杀,那无数的太行山民、吕梁村舍,哪有什么安宁可过……为确保今晚绝对安全,她挑选了可靠卫士在总部住处外围设了两层岗哨。然后又派史顾栋用一排人马加强围紧村外重要巷口村路。口令她亲自设定,分上半夜下半夜轮换使用。最后她还不放心,掏出自己身上仅有的七块银元,拿给自己最得力的一排长,叫他分给三名机枪手,因为他们设在全村几处最高点的房顶,夜里没人替换,权当买酒钱。
这一宿,虽然毕加雨睡得不太踏实,但十分劳累的她,总算在这风雨飘摇的小山村,度过了十多天来一个真正可以属于女人自己的夜晚。
10点钟她再次查哨回来,又去看了卫长官外面的卫兵。还好,弟兄们轮流值夜,没有谁失职离哨位的。卫士们见毕长官走路有点晃悠,心疼地叫她放心回去休息。毕加雨终于回到隔院自己的住处。虎彪刚才提前一会儿离开她,回来烧了一锅热水,还把在河边缴获的日军毛毯铺在炕上,底下垫了一条破被和一些谷子秸秆,还把一条自己收藏的半新毛巾放在木盆边,退了出来。
跟着毕长官几日,他下决心处处保护好她身体不被伤着,几次危急中他寸步不离地执行参谋长的命令。他觉得,和許多卫兵一样,他喜欢这位大他几岁的姐姐,不完全是她人长得好看,对弟兄们体恤,还因为她勇敢镇定,指挥战斗从不急乱无章。她的行动利落果断,她的命令没人敢应付、敢不听。
看到虎彪也没睡,站在雨水中为她站岗,她心头有些发热。这弟兄自打跟上她,调兵、作战、布岗、查哨,忙中休息,他一刻不离她身边半步。见门外的虎彪湿了衣服还不动,她把自己的另一件军装拿给他披上。说,你去吧,院外有卫兵,你也安心睡个好觉,明天还有任务呢。
他望了她一眼,点点头,侧身走向东厢房。
毕加雨关好堂门,转进里间,点着马灯,把火苗扭得昏暗,退了几步,避开纸格窗,解开外衣,再掀开毛秋衣,拽了拽,向上翻掉,又解开军内衣和雪白汗渍的乳罩,赶紧把毛巾摁到水里,揉了揉,拧了下,开始擦拭前胸的汗液,然后双手又伸进水里,简单揉了几下,反手拉着手巾擦后背和腰部……屋内很凉,有了哈气,她把披着的脏破的外衣扯紧时,又一件件重新穿上汗透的内衣,然后正式地脱下军袜,双脚伸进木盆,靠在吱扭作响的紫红梧桐椅上,享有这战争空隙中难得的一点安静。
不知何时她困乏过去,梦里她唸叨,怎么哥哥还不回家去看望父母,怎么参谋长还在山谷里与敌人战斗?他们何时回到我身边呢……
第二天早饭后,她布置卫队和分队士兵轮换休息,并安排买些村民的鸡鸭,午饭熬制肉汤,补充队伍体能,然后去见卫长官汇报村民受害情况。卫立煌情绪也好一些了,昨夜一觉天亮,起来时似乎误判这村庄没有战争杀戮,没有悲伤哭声,一切太平如初。
雨后天凉,他打了个激灵,披上作战服,自语道,你是说,被烧房屋87间,被杀害村民63人,失去丈夫、失去兄弟的妇女、姑娘有49人?他吁了一口气,对贴身卫士说,你马上去叫军需官孙过桥来我这里。
几分钟后,卫立煌整理好军装,部下报告,进门。军需官刚站定,他便问他,你手里还有多少银元?
报告总司令,总部还剩3638块大洋。卫立煌朝毕加雨看了一眼,又瞅瞅他,说,你留下1000块暂作总部给养,其余全拿出来给毕副官,重点抚恤那些被杀害男人的家庭,失夫、失兄、失弟的妇女姑娘格外照顾一下。每一块银元要用在合适的位置上。军需官去取银元了。卫立煌踱着步子,问毕加雨,失去丈夫、失去兄弟的妇女姑娘怎么办?毕加雨抬头一愣,心想,兵慌马乱的,日军随时打上来,她们还会遭殃的。卫立煌又看她半天,坚定地说,我们暂时在这里隐蔽下来,我给你三天时间,选出好兵,快速去训练她们,我要带她们走,必须走!你看如何?毕加雨已经猜到了什么,眼睛一亮,上前一步,立定,说,我拥护总司令的决定,赞成她们入队,扩充野战医院。卫立煌嘴角抿着,走到了院里。
……
被人出卖的事,卫立煌并没因战事紧张而忘记。午饭后,四周依然安宁。他派参谋叫毕加雨来到他的临时指挥部,两人低声研究着什么。毕加雨出了院门,走向马房,几十匹战马吃过草料,也在休息。她传令,叫马夫们集合队伍,牵马去河边饮水,顺便遛遛马队。卫队的坐骑们近来也吃苦受累不小。饮水回来,马夫们碰上卫长官正向卫队史队长布置军务。毕加雨留下史顾栋同族那个马夫的大白马,冲卫长官说,我挑了一匹快马给您,原来那匹马被我撂倒在河里了。卫立煌正讲着话,见毕加雨牵马过来,小声说,那我明晚就骑它先走一步。毕加雨扯着缰绳,白马瞅着长官,马夫站在马尾处,长官的对话,他听得清楚。隔着人马,卫队长也转头说,毕长官好眼力,那大白可是青海良种草原快马。
这段时间虽然战斗频繁,但一个马夫是没有可能接近长官部的。刚才的一幕,看似平常无诈,实则揭盖头布的时辰也快到了。
此前,毕加雨秘密派人盯防马夫史尘的情况,她已得报一二。几处疑点叫她判定,此人行事非同一般。因为是卫队长族亲,毕加雨防他防得谨慎又复杂。假如马夫他问题不小,那他族叔史顾栋或不知,或可撇得干净?其实,若不是刚得喘息空隙,她也不愿去证实自己的官兵真去投了日寇,出卖自己人。可万一后果严重,拖下去将铸大錯的!那搭命的,可不是十条八条。败退被追的事实就在眼前晃动呢!
下李村周围出奇地清冷安静。毕加雨有意来到马房,把史尘叫到一边,上下打量着院子,低声说,你这马,司令官相中了。等吃过晚饭,你悄悄去河边多遛一会儿白马,叫它多吃些河边的青草,慢慢吃,叫它自由舒服,等明晚跟你执行特殊任务,它也多替你出力。白马的事,你要绝对保密,只有你我知道。记住了没?史尘立定举手,说,报告毕长官,我记住了,一切听您指挥。
史尘这货,表面上老实少言,实际他是出了命案,从老家河南义马逃出,投了族叔手下,做了马夫。开始他说想打鬼子,是家里相好的姑娘被日军祸害了,他要报仇。而内情是,他抢了一石匠的小女儿,人家不随他。他仗着史家在当地名门大户,且有族叔在国军任职,他几次强迫成亲,那枣红姑娘投河未成,大病一场。一年前春夏,日军占领县城,他主动送粮送鸡,当了保安队班长。他仍不死心,又去找姑娘父亲纠缠,说枣红若不嫁他,他就开枪自杀。人家学堂先生,教书育人,哪见得这般愚蠢,愤然轰他离开。他急乱中假装掏枪对准自己脑袋,没想到,失手错扣,枪响人惊,姑娘的姨妈中了子弹。他一看不好,夺路飞跑,回家偷了铜银,逃向乡野。这事,连日军驻义马宪兵中队长井横田二也惊动了,还知道了他有族叔在国军抗日。
……
史尘少时就不是个绺子。投了军营,歪心不改,他还常想,等我立功当了排长,我还要回去把枣红抢到队伍上娶她做太太。其实此时日军特工挺进队已经寻找他多日。
饭后,他一人牵上大白,穿过岗哨,来到下游不远的苇滩旁,脚下十几米宽的草地绿色映人。他坐在一块半圆的石头上,悄悄扫视四周,把提前在马房画好的一匹高马草纸图掏出来,歪歪扭扭写上:白马司令。后面画上一个长箭头,先写,河西,又划掉。然后藏进胸口衣内。
史马夫的动静,已在吴娥望远镜的监视中。虽然看不清他手里的物件,但他将芦苇秆插进枪管还是看到了。史尘狡猾,他起身去看马时,不时遛马,又不时弯腰折断几枝野菊和蒲公英,拿下马枪,插入枪准星孔上端。
特工电台被缴获后,毕加雨先关机,后与吴娥商议后,准备尽快重开电台。
第二天黄昏很快来临了。史马夫显得心烦意乱。他不知道长官去什么地方,又没人告诉他几时出发,他在石槽旁一会儿添草,一会儿乱走,心神不定。直到此时他还做美梦,帮了日军井横田二,他回去升了队长,还能逼枣红姑娘就范。
正想着今晚的大作为,听到有人喊他,史尘,有长官见你。他似惊似喜。越过二门,走出几步,看见毕长官带着卫队进来。她上前几步,见他慌张,故意问,这两天遛马遛得怎么样了?今晚9点出发,要向北爬山,它不会叫长官掉下山崖吧……毕加雨语气轻松,仿佛自己人,一切如常。她又叮嘱,史尘,你再去遛马吃草,回来抓紧准备好多带的弹药。
天将黑,月色起。岑寂的山野、河边,从远处传来布谷鸟断断续续的叫声。史尘靠在一棵枯树上,观察无人看他,掏出草纸图,展开,用炭树枝头,在箭头上边,写下吕梁谷。然后,他把纸捻成细管,用舌头舔了一下,握紧后,一点点地放进一根苇竹秆的粗节头里,用左手顿了顿,再掏出一根更细的苇秆,削好尖,塞进放图的苇节秆底端,试了试,很紧凑,心才落地。
他走到河边,听见水湍湍地流,水亮得照见了他矮小的影子。他用一条绑腿布把苇秆绑在一根很粗的树干上,心一横,推向水中,漂走了。
下李河向下,是上李河河段,再下是城南头段。姐留河流经下李河村滩屿分汊后不久,又汇流上李河。这往下游几处,都有毕副官派的暗哨,防日军也防内鬼。
……
我二姥爷说,那姓史的马夫还真被日军特工挺进队找到,恐吓收买,为他们传递情报。挺进队说,只要他服从大日本皇军的指令,早日找到他族叔卫队长,再想办法杀死卫立煌,义马宪兵队长井横田二就不杀他的家人,也会保护好枣红姑娘早些与他见面,还任命他做保安大队长。
他没敢向挺进队暴露自己在什么队伍。叫他杀卫长官,借他个胆,他也不敢想。想动员族叔做这事,他刚一闪念,就浑身冒汗。他也明白,族叔不是一般人物,他进过济南讲武堂,思想革命,崇尚武力救国。
前些日子,被挺进队找到,接受指令,他终日不宁,吃饭无味。他也想横心对族叔直说,冒死一搏,真若峰回路转,立了大功,回县城,他可是义马跺跺脚,街口抖三抖的硬派人物了。可当兵以来,老是奔跑,族叔重任在身,根本没时间见他。一路上,挺进队逼得紧,他始终没敢说出自己给卫立煌卫队当马夫。可是后来日军找不到特工电台,就威胁他,说统统的杀掉他家人和枣红……这今晚他是壮了几次胆子,才将画图漂走了。
二姥爷告诉我,那毕长官可不含糊。她亲自带人监控他,他向河里扔了东西,望远镜里看得清楚,马上快马赶到下面的上李河村石桥下,几个卫兵站在桥拱水下正四下里堵着东西。
月亮升高时,一切尘埃落定。苇竹管被解开,绑腿布也被带回。不过,毕加雨并没马上报告卫长官,她不想惊扰他。画图一被展开,毕加雨凝神半天没讲话。吴娥站在她侧面,注视她的表情,一有命令,立刻逮捕史尘。
听说,后来抓了马夫史尘,他先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毕加雨问他,两次日机轰炸是怎么回事?史尘一个劲儿摇头,说,不清楚,真不是……不是……我干的。毕加雨指指自己,说,不是你,那是我?或是他?她又指指身边的史顾栋。她又指向天空,那是老天爷?史尘看着族叔双眼瞪得冒火,右手朝腰处摸,顿时尿了裤子,跪在地下一个劲儿求饶,说别杀我,别杀我。
当卫队长看到毕加雨给他的被水浸有斑痕的画图时,气得要吐血。史尘见族叔脸色紫青,知道难逃一命。他趁人不备,猛起身,抽出匕首扑向毕副官。毕加雨感觉侧后来风发凉,本能地向右闪身,史尘力气过猛,摔向土炕西角下……枪声响起,木格窗纸烧成一个黑洞,子弹穿胸过,打到油灯底铜座,又弹回,再次击中史尘左肘。
其实,卫队长族叔也掏枪上膛,只是他没有虎彪动作快。虎彪,是郭参谋长特意临近配给毕加雨的护兵。一路行军转移打仗,他别的事不管不问,双眼就盯着毕长官周围看,这除了职责,还有他内心对她的敬畏和喜欢。喜欢这美丽女人在指挥能力上竟如此干练利索。
事发几天,卫队长被赶回来的郭长官撤了职,下山地营当了班长。吴娥接令,做了新整编的卫立煌卫队少校营长。毕加雨升职为战区总部作战处上校参谋处长。
这下,虎彪更威风震胆了,别人扭头看他身上又新添了两样沉东西,直抽冷气。那是一口红穗的长乐大刀,和倒挎的德式冲锋枪。除了吃饭睡觉,他不离毕长官左右。
少佐被唐扬劈死,来得很突然。除了听到啊的一声,芦笛没见有人冒出来。她是决心跳河潜水跑掉的。可入了水底,她感觉不对劲,便划水转身向右游,在一堆苇子下浮出了头。她顺着苇丛的缝隙中,惊讶地看到另一个下沟端枪找人的日本兵,正被一个穿灰军装的人扯住脖子拽下沟底的刹那,狠狠地、干净利落地被捅上几刺刀,躯体滚到沟沿水汊子里。芦笛想悄悄游到沟下靠路的边缘,她已经确定刚才有人对日本兵下了手,她应该返回去。
因为是伏击,少佐哪里想得到,芦苇沟下会抽出一把中国马刀迎上了他。那抽刀斜劈动作之快,叫他寒气灌顶,丝毫来不及去想他死在什么人手里。而他的四国岛的侵略士兵的结局,也同样被唐扬的手下快速挥杀了一阵。而且没听见一声枪响。
少佐出事,只有押头车、跟在车后面跑的士兵左滕一郎看见有人下沟。午饭的酒水更使他们得意忘形,他怎会想到,他试着走到沟帮下的苇丛,自己却一声没吭,陪少佐一起,被八路给收拾了。紧接着,当一个个骑兵掩刀冲到马车前,唰唰地准确狠劈猛砍时,对手几乎没得空看清是谁,而他们自己凶悍野蛮的身躯便像被割了韭菜一样,在朱德警卫团骑兵军刀的闪光下,纷纷栽倒。有的士兵,看见自己人忽然被刺倒时,没有任何征兆,便惊吓得一下子站住,连跑都没有时间。
唐扬带来的一班12名骑兵,比押车日军少了3个。唐扬发现15个日军不在一条队形,相距散乱,马车之间缺少照应。他对一班长说,你指挥一个干一个!我去对付最后面的。他起身猫着腰,向下游跑,不敢出气,跑了快100米,从他们身后绕上去时,前面4辆马车的日军在太阳下,懒洋洋地在做梦,骑兵战友真是神兵天降,无比迅猛地冲上前,一个干一个,没有任何纠缠和闪失,学唐扬的果断,刀刀飞起,个个见红,一个不剩地为村民们报了仇。有一个倒下的日军还被战马拖着跑……
后面的唐扬下手也快,两个日军都在马上昏着头,他上去一刀一个,刺他们下了马。一个日军没死,滚到路右边沟沿,唐扬正要跑去补刀,只见一个穿红衣的姑娘,突然从苇子边冒出来,把粗辫子甩到嘴角,咬住,双手拖住那日军进了水里,使劲用力压住他,下面挣扎滚动好几次,她也不起身,脸颊憋得通红的。
唐扬见她满脸水气,上来拽起她,对她说,妹子,别脏了你的手,这是八路军的事。然后,缩手前起,唰唰,又是几下,起刀时,翻了翻刀背,在水中涮掉了血迹。几乎同时,姑娘起身不稳,趔趄地跌入河里,唐扬急忙上去,左手抓住她的衣服一提,蹲到水下,把她托在胸前,他感觉她浑身抖动不停。上到沟岸,他上身拥紧了她。她一直闭着眼,没有出声。16岁的新娘刚过门,能不被惊着吗?
救出人,打扫战场,一班只有一人胳膊被刺伤。唐扬叫妇女姑娘们快跑,还把车上吃的东西分给大家。然后又把全部车马交给一班长,说,你们快去姑娘渡的石灰窑,与警戒的三排的人会合,加强警戒,做好随时转移的准备,留心听我们的枪声。
他冲两个骑兵一挥手,转身跑向祠堂方向。
唐扬突然地率人离去,娜真心里稍有失落。驿道上尘土散去,她回身对大喜说,你率你的一班,我再给你10个人,快去包围眼前的上杨树河,那里的两个班日军配有重武器,看守30挂大车的弹药、粮草,你们先监视他们。如果我那边有枪声打响了,你保证堵住院门,不让他们出来支援。如果不见我們枪声,你们寻机偷袭,出其不意,现在正是他们午间休息松懈时,近身扑上去,杀它个措手不及。记住,全用刺刀、马刀干,别开枪惊动周围。你有情况,连吹集合号,我会派人支援你们。
娜真说完,带人奔下杨树河村去了。
河岸卵石墙最上面第一个磨房水车还在悠当悠当地转着。磨房垭口的栈道口通向院子,原先娜真看到的豁墙边站岗的日军不见了,另一个日军抱枪歪头眯在院东墙下。日头很晒,蝉钻在桃树叶间,紧一声慢一声地叫个不停。
因为要救人,唐扬有意把连主力全留给娜真他们。而娜真却想,上级给的唯一任务是驰援,去解救卫立煌。她在这里只能快速地使用游击战术,快打快走,用最少的兵力解决日军,保存主要力量,用在大股日军的遭遇战上。她叫一排全上,从磨房进村。又命令田小妹率剩下的全部游击队员,堵住所有村口巷口,子弹上膛,对跑出来的日军,作好围歼准备。然后,她叫二排一个人不动,在去往上杨树河村与姑娘渡之间的河丘后的杨树林隐蔽待命。
战士们都喜欢娜真的干练威武,跑步执行任务去了。可是战斗进行一半,没想到这小队日军那么顽蛮,火力压得人抬不起头。
难题出在祠堂的内院几间屋子。活着的村民分别被关在里面。
本来,一排战士已经悄悄干掉水磨房院内那个岗哨,又摸到祠堂门外的巷口,刺倒两个日军。一排侦察兵多,娜真有令,两人一组,各自为战,寻找偷袭的目标,要近战,以刀杀一个日军为成功。争取一下子解决,要坚决防止对方开枪。
打20多个散落房舍的日军,还不让枪击,这就难了。
娜真接到一排长传来的消息,全村已经干掉了6个日军。她心里挺佩服一排。她正带人摸进祠堂外院,枪声突然响了。
原来,二班长许德胜摸进一座青瓦高檐的院子时,听见有女人哭声,中间夹杂着男人的喊声,听不清讲什么。这户人家是在临汾开小酒坊的。男人刚送妻子回来坐月子就赶上日军清剿。他俩在地窖里躲藏大半天,男人上去寻找自己丢失的干粮包,刚返回平房粮囤子边,揭开一个大柳筐下面的木盖,身后两个日军就跟进来了,他被喊声吓晕了,干粮包顺手掉进窖里。他刚放下手,后背挨了刺刀。
女人被拽上来时,怀里的婴儿熟睡着,奶头还含在小嘴里。一上午,几次睡醒了刚要哭,她赶紧把两个奶头轮换递给他。乳房里储存的奶水已经被吸干了。
地上流满她男人的血。她转眼间觉得这世界在不停地晃动,天地变色,在颠倒。她想大声哭,却没哭;她想大声骂他们是畜牲,也没骂。她明白,今天她和怀里的娃,出不去这个院门。一个很瘦的日军,跟另一个低声说了什么,屋内只剩他一个人。她知道眼前不好。她无奈,也坦然。心在动,在寻觅生的方式,不想就范,更不想撇下自己的骨肉婴儿。突然,她心里亮了一下,是木门背侧沙墙上挂着一把割山玉米的镰刀,刀刃泛着青光。可惜瘦高日军关门时并没发现它的青光。
女人慢慢把婴儿放在粮囤上面,一边整理散落的头发,把头发绾成一个髻,然后朝囤子看去,又直直地,含着天大的仇恨看着日军。门外有动静。她侧身慢慢挪步,靠向木门时站住了,她试着解第一个衣纽,那日军已经开始激动……
女人是当地大户的独女。她在解开两个衣纽时,已经反手摸向了镰刀。镰刀,她太熟悉了,她用它,完成了数不尽的中国农民忙碌而幸福的活计。比如,割玉米、割豆梗、割猪草;比如割河柳编筐,割苇子劈开沤泡,晾干编席,赶集卖钱。当然春秋雨过,还用镰刀割韭菜,包韭菜盒子吃。
可现在,她格外看重它挂在沙墙上孤单的样子。现在,它会及时地暗自帮助她完成一项复仇,为白白冤死的丈夫,和刚刚失去了生父的、她和他的第一个娃子,报那血海深重的杀父之仇!
她的动作敏捷而美丽。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可思议地勇敢,就像五台山上一个勇敢不屈、机智挥剑的武娘。
她突然大笑,瘦日军被她惊住时,那锋利的镰刀尖已经不顾一切地、霍地一声砍向他的胸口……她不停地冷笑,为自己的表现而满意。而那锋利的镰刀尖,已经帮她进去了,使劲儿剜动着。她的双手没有松动,紧紧地握着长刀把。
枪,就在这时响了。那个屋外伸枪瞄准她的另一个日军,一下子被娜真的驳壳枪打倒了。接着,整个村庄噼里啪啦,响出一阵乱枪。
女人被救下时,双手还没松下那把她和丈夫使用了经年的镰刀。
娜真撞进门,叫战士拾了地上长枪,递给女人,说大嫂你真行!
转身急跑去祠堂时,她又回头叮嘱一句,拿枪快走吧,日本人很快就到。
娜真听出,都是日军的三八大盖在响,也有王八盒子,还有歪把子。
她带人冲进祠堂内院时,正好碰上日军出来,她连连点射,倒下的几个连枪栓都没得空拉动。
祠堂内院空旷,左手两间灰瓦房,右手一所平厢房,正门向前十多步,又见一福字墙。再向后,是祠堂正堂的大开间,左右连着副室几间。村民们被关押在这高大肃穆的大开间左右。娜真他们刚转过去,里面向外开火了。随后,双方强烈的火力咆哮对抗着。一排有几个人迅速登墙上房,嗖嗖地占领了周围几个高处,机枪、冲锋枪,压向敌人。可是子弹只能射向露头的日军,对屋内不敢多打枪。这同时,另外几处的日军也纷纷上房顶,架起机枪不停地扫射。娜真派出几个小组,明的暗的,一齐打,甩手榴弹炸。干了几个回合,日军顽抗不撤。
硬打不行,时间来不及,伤亡也会增大,对下一步任务非常不利。她收了枪,叫大家停火隐蔽。日军节省子弹,也停手对峙下来。正这时,唐扬连长率人赶到,后面还跟着一个女的,是一个姑娘,双手紧握战刀。娜真见唐扬上来,心喜,立刻低声报告了战场情况。唐扬一急,就扯下军帽擦汗,说拖久了,太危险。红衣姑娘一听,说,跟我来,救出乡亲们,再使劲地揍他们。
娜真被惊呆了。红衣姑娘领他们来到后院菜地,掀开秸秆帘,找到一口破缸。她说,这是个暗道口,下去,可以通到祠堂西边副室。说着,她带头跳下去,娜真也跳了下去。
时间很快。唐扬开始组织火力射击时,村民也在地下行动。娜真撤出全部被押村民和国军俘虏时,把一颗日本手雷给了红衣姑娘,告诉她,关键时刻,你把瓜瓢下的铁机针朝下一磕,扔向日军就行了。然后,叫她赶紧去通知唐扬连长,马上狠狠地向屋内开火……
娜真按约,正带人向姑娘渡集中时,上杨树河那边吹响了军号。那边的枪声吼叫起来,还夹杂着重机枪声。
唐扬再碰上娜真时,两支队伍依然整齐跟随身后。唐扬叫出一排长,说,快让号兵先吹冲锋号,然后再吹集结号。他还让一排长夏罗虎出两个班,快去支援上河树村的章大喜,叫他们狠狠地打,打出朱德将军骑兵的威风气势。
枪声稀了。西天露出鱼鳞般的晚霞,队伍里跟着跑的50多名被救出的国军土兵,已经有人握上了日军的武器,快速奔向姑娘渡。有附近村民看到,他们背枪蹬上马鞍,齐刷刷地,向西南跑远了。不久,也有十几个女人,抱着孩子,向那边奔去了。
郭寄峤率队转移视线拼力阻擊敌人时,碰巧遇上毕加雨说的那支与日军不停拼杀、兜圈子的纪敏洲连。
他们的出现,还有唐扬、娜真一路冲杀、顺手打垮日军后勤给养队时,给西线的郭寄峤、毕加雨争取了许多宝贵时间和空间。
就在三支队伍马上会合一起,靠近下李河村的毕加雨、卫立煌时,从运城、从临汾赶过来的日军一个旅团,还有一个米冈蒗联队,紧紧地压了过来。
纪敏洲第一次见到国军将领郭寄峤,立马收刀跳下,上前立定,敬礼。说,报告郭参谋长,我是八路军朱德警卫团二连连长纪敏洲,奉我部朱总司令命令,前来接应贵部突围过河……
话刚落地,周围轰隆隆地打起山炮来,日军从四面八方黑压压地围了上来。
纪敏洲回身上马,率队迎战,向郭寄峤大声说,将军放心,敌人有炮,我们有刀,请你们立即向西南转移。我们出击后,绕道接应你们过黄河。他把战刀贴胸一举,行骑兵礼后,率队猛虎下山般向外冲。
炮火硝烟,云卷云舒。郭寄峤没动,挺立着朝他们身后卷起的黄色烟尘望去。他为他们骄傲,也为他们生死悲壮担忧。
纪敏洲连东杀西砍,杀出一条血路。许多日军跟着他们向西北跑了,正好与南路军总部相反的方向。八路军的灰军装英武地飘向天边。
此刻,另一支骑兵的唐扬们,飞马直插,直插到卫立煌所在的村庄下李河。他也跳马整衣,他也与毕加雨握手,再走向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拂去灰脸的汗土,沙哑地报告:八路军115师抗日挺进纵队罗荣桓部骑兵团一营一连连长唐扬、游击支队一大队长娜真,奉罗荣桓将军命令,前来向您报到听命……
他们就是天降神兵,他们就是不怕死的黄河之子,他们就是华夏贫弱土地的脊梁!日军的凶猛,没有压住唐扬昂扬清亮的男儿声音。
娜真齐耳短发,一脸征尘;宽厚的武装带上,插着两支汗渍的驳壳枪。她背后斜挎一把带皮套的大刀,紫红的穗子在风中轻松地飘着。
她抿着嘴角,拢了一下头发,向卫立煌,立定,举手,敬礼!
眼前军旗猎猎,刀兵过。卫立煌的精神气被大大激发着。他举手还礼时,心里暗自叫好:好一个英气勃发的中华女将!
唐扬转身上马,抽刀高举,喊道:请卫将军上马!我们既然进得来,就出得去,护送总部去黄河北岸,你们先行一步,看我们橫刀立马,杀倭寇,会活着追上你们……
大河晚渡,沉沙越,忠魂扑雪,救国忙;马鸣萧萧,泣九歌,东方的黄河哟!你听,士兵和将军在高唱:黄河之滨,波涛卷,一群中华优秀儿女,视死向前,向前,向前冲锋!
奇迹,被卫立煌念叨了很久。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能看见那么点骑兵能回来见他。苍茫历史的伟岸所凝聚的铁甲血色,在这里定格。他长长地吁了一口军人之气,民族之气!
后来,卫立煌真带着南路军总部过了风陵渡。他在黄河边见到了接应他的东路军总指挥朱德将军,连声问,玉阶兄,惭愧啊!你这次为我突围,到底派了多少八路,一个旅还是五个团?朱将军笑了,笑得不好意思。说,俊如兄,我朱德身边哪有那么多兵啊!说完,哈哈大笑着。对方急问,那是多少?
唉!你别笑我,我手头紧呢,只有两个连,在临汾打阻击掩护你们后,硬是分出一个连,借你用用。罗荣桓将军也抽调一个加强连,到处飞奔,找你老兄啊!我要给他们记大功!
那可完了,完了,他們算是回不来了,回不来了。他心升感激,又觉得他们可惜。
几天后,当他又见到纪敏洲的骑兵连时,队伍不仅比较满员,还运回不少粮食和枪支战利品。
纪连长送上他战斗缴获的礼物。卫立煌惊奇地问他,你们,你们,都返回来了?真的?
纪连长笑着,上前立定,敬礼!他身后响起了一片齐刷刷的敬礼声。
当然,他还送他几瓶日本制罐头。
他也笑着,举起手,回敬一个标准的、中国抗日战斗的,漂亮的军礼!
朱德将军会战有功,3月一到,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下令:升任朱德为国民革命军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辅佐卫立煌征战侵略者。
……
解放后,1955年,我在北京卫戍区机关直属教导营任职。有一次,二姥爷来京看我,我陪他去天安门前拍了合影照。他说他想去中国军事博物馆看看。路上我想起一件事,就试探着问他:“二姥爷,您还记得当年突围时朱将军回复卫长官电报的事吧?”
二姥爷神色一振,点点头。
那后来,电文您也晓得吧?
他老迈的双眼突然闪着明光,冲我笑笑。然后掏出钢笔,又捋平一个大前门的香烟盒(我送给他老的香烟),他慢慢写出——表兄伤寒,静养勿冻。观天气,雪狂,玉莲带巴郎中看望。
读后,我也笑了。他说他记得清楚,电文是在第一个国庆节时,毕加雨来信中提到的。还寄给他一张全家福。好像是从香港九龙寄来的。
这次进京,二姥爷把朱德元帅当年送他的纪念礼物带来两样,交给了军事博物馆他早年的战友,说,国共抗战不容易,留给历史存档吧!
作者简介
季志敏,笔名欧阳江畔,男,中共党员,八路军后代。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少年在沈阳读书。1977年下乡当知青,做过汽车搬运工、铁路工、建筑工、解放军工程兵41师木型工。 1985年当记者,任职四家媒体、杂志社记者站长、副主任、发行副总站长、副主编。出版著作9部,3次入围省政府文学奖,1次入围鲁迅奖提名。15次获得各种奖励。汶川大地震,进北川羌族重灾区当志愿者42天,6次遇险,2次陷入泥石流,3次死里逃生,治伤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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