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影像倏忽来去,一些朋辈故交,那些忘了名字的模糊面容,或悲或喜的遥邈眼神,似曾相识,又作揖相别。越到这种时候我越理解,为什么战国时代的大家杨朱,在一个十字路口突然而泣,他伤怀的是,仅仅错过几步,可能就失之千里,从此人生再难以追回。
这篇报告文学里的几个人,都是我生命中邂逅的,他们笑靥如花,情致依依,都想当人生的演者, 却不知优伶如夏花,看着热烈,而秋寒已至。
当我们年轻的时候看似一条通向繁锦的路,无须烦劳而享锦绣山河,很可能一夜风啸后就只是大漠寒山了。
古往今来多少事,总是寻常人家是正途,承受亦是命定的付出,不枉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妻,生命一场。
我怎么也忘不了她的眼睛,清宁如水中有一丝慵懒的忧波。
张X,北京人,大美女一个。当时二十七八岁,正是当打之年,刚在两个第六代导演的精心之作中演了女一、女二,一个在国内放了,一个不让放,跑到外头拿奖去了。
她性格很好,语腔有些柔曼,没有一些女演那种不自觉的媚劲儿。我理解的北京姑娘就是这样的,性情平坦无邪。
她住在山上,北京昌平的山上。有狗、汽车、男朋友。我去采访她。
她跟我说电影界太不容易了,怎么不容易?她没具体说,或者是不好说出来,她说争斗太厉害,上戏太困难。
我揣摩她话后的意思,可能因为某种原因进不了主流圈子,只能降其次演些前卫电影,多不能公映。不是说前卫电影不好,而是成为大红不易。
主流圈子太难进,所涉因素太多,即使进去了要想维持地位,也得耗费大量精力。
一晃十年过去了,2019年姚晨、海清、宋佳、梁静等一干影视圈当红女星(号称中生代)也在网上公开抱怨没有戏可演,大好年华白白流失。女演员最珍贵的就是那十几年,如果无戏可演,演员的生涯也就遗憾废失。
“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是被动的,市场、题材常常让我们远离优秀的作品,甚至从一开始就被隔离在圈外。”
“我们是一群非常热衷表演的女演员,我们一直在坚持。我们足够专业,希望大家给我们更多机会。”
其实境况艰难的是那些无名女演员,面对更加无情的无戏拍的窘况:“事业和家庭两难、未来生活迷茫,都让人惆怅不已。”
这几年演艺圈环境骤变,演艺人难讨生活,大佬们(投资人、演艺公司持股人)还有法可循,华谊王中军亏损3.79亿,号称卖画度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张梵高够100个演员吃十年,苦的是普通演员们,尤其是年轻演员们。
两年前以崔永元事件为导火索。影视行业遭全面整顿,资本迅速撤出。新机开机率锐减。横店影视剧组减少了90%。不少演艺新人在演艺界红火的那几年入行还没演出名堂就遭遇寒冬。
成名艺人的日子也不好过,没有新剧,再大的名气也白搭。越来越多的演员只能品酌着这失业的滋味儿过“苦日子”。不久前迪丽热巴在参加公益节目时跟主持人透露,已经8个月没戏拍了,焦虑溢于言表。作为对比,前几年她异常忙活,连春节都在剧组度过。
《围城》中的滋味已经是甘苦自知了,媒体嘴上的娱乐圈仍千姿百态,香风熏人。于是城外的人还千方百计往里涌。
到底是谁的责任?谁对成千上万想入行的年轻人负责?每年十几万从各个表演院校系毕业涌入社会的孩子们怎么办?谁能忍看着一毕业就失业的年轻的迷茫忧懑?谁能承受得起几十万近百万的人力资源的流失浪费?谁能承载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积怨、颓唐、沮丧的积累和涌动……
没有人告诉你吗?圆梦明星堪比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的中彩比例。难道这么多部门、人生顾问、媒体大V……都眼睁睁看着怀着玫瑰梦的人走进那不可测的灰色城门?
看以下数字(光明网2016年报道):
“今年(2016)3万人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再创历史新高,而录取人数计划不过437人。其表演学院竞争最为激烈,计划录取45人,报考人数为7631人,报录比高达170:1。
“上海戏剧学院每年的录取人数不过400多人,但每年都有万余人报考,今年的报考人数更是增到了2.6万人,报录比约200:1。今年报考中央戏剧学院的考生有2.9万多人,也比去年增加了2000多人。
“调查显示,从2002年至2015年的10余年间,全国艺术类考生人数从3万余人激增到近百万人。如今除中央戏剧学院、北京电影学院、中国传媒大学、上海戏剧学院等传统艺术院校外,全国2000多所高校中有近千所高校设立了艺术类专业院系,其中包括综合类院校、师范类与理工科院校(甚至有多所体育院校开设艺术表演专业。作者注)。仅以表演专业为例,目前全国设有表演系的高校已超过400所。每年全国万余集电视剧、500多部电影、200多台话剧,需要多少演员?在原本已经阵容强大的演员队伍中,又能容纳多少新演员?
“调查显示,全国各大艺术院校表演系毕业生,70%因为就业不理想而改行(2019年的一项调查显示,更高比例的毕业即失业。作者注),艺术类本科毕业生毕业半年后的就业率明显低于全国平均水平,实际即便是已经就业的演员,也面临着隐性失业的风险。演员的就业与失业不是以有无单位来衡量,一个职业演员,无论有没有单位,一年至少有六个月的时间拍戏才能算是正常就业。大部分表演系毕业生,毕业后即便签了经纪公司也不能保证有戏可拍,相当一部分人处于等待状态。
“来自麦克斯公司的中国大学生就业调查报告数据显示,部分院校艺术类本科、高职高专毕业生,毕业后从事表演艺术与影视类职业的比例仅为0.3%。在教育部公布的全国最难就业的15个本科专业榜单中,广播电视编导、表演、播音与主持艺术,榜上有名。”
另据中国青年网报道,“考入重点艺术院校的学生,在就业上讲,比非重点院校要好一些,但即使像北电、中戏、上戏这样的知名院校,一个班不足30人,毕业后每班能出4个明星已经算多的了,对于二类院校的毕业生来说,成功的机会就更少了。而一些偏远地区院校戏剧表演类专业的毕业生,几乎没有机会从事与专业相关的工作。
“面对汹涌的艺考热以及毕业现实的残酷对比,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主任郝荣曾经希望通过媒体来呼吁艺考降温,不要仅仅看到演员的一夜成名,演员是非常辛苦的职业,选错了一辈子痛苦。
“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主任王劲松则表示,如果你从事其他行业很吃力很艰难,只是觉得表演专业好考,那就想错了,有一个诗人说,世上千种万种工作,但一旦你要喜欢艺术,也许让你终身挨饿。”
那个北京姑娘张,或许不会挨饿,家境不能说优渥,肯定也是小康,只是她为什么随机一念走进这个围城?
她长得太漂亮了,漂亮得有些忧悒,像巩俐一样有一个柔润的脸庞,在巩俐式的美还当红的90年代,让一个哥们儿关系的北京导演顺手一拽,就进了演艺圈,后来补足人生,进表演学校拿文凭。
她是被动型的,习惯听别人安排。本来应能大干一场,可是北京姑娘那种懒散,不够献媚殷勤,也就只能是跟着几个先锋派导演混。加上这一派的气韵已有张静初、徐静蕾了,她的冲劲显然不及她们,在主流人群中也就始终红不大起来。
我采访她当然也无济于事,虽然文章发表后有几圈涟漪,几个月后又无声响了,几年以后人们渐渐忘却,谁也不记得她了。像幽岸边的一阵水波,永远消失在水天一色的长霞中。
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年,有三个陌生女孩来找我。
那是初冬的一个下午,微黄的阳光投在东二环路边的林间空地上,我向三个女孩走去,看着走近的我,她们不由得互相偎紧了一下。
都是西南省份女孩相貌,表情看起来有点惶惑又期盼着什么,其中一个眼睛圆圆的,胆子大一点,直直问我道,能不能把她们推荐到导演那儿?
她们是想当演员的女孩。
这种事那几年竟然大概率的发生着,有许多女性找过我求推荐,有界外影迷,有业中女演。我只是一个媒体记者,就被这样索求,可见多少人向往演艺界。
我那时做记者同时,还给一个央视大剧组做宣传人,该剧将会在央视一套黄金时段播出,很受关注。其中有一个演小角色的女演员,那天跟我聊时很吞吐含蓄地希望我能多推荐她,她一直不明说,我也就没往下问。我想这个推荐有两层意思,一个是给她作专访,另外一个是把她介绍给我认识的大导们。
其实她很会搞关系,在我这儿刚柔声慢气地接受完采访,一转身又跟剧组的人们大声说笑去了。
我给她作了一篇专访,说她如何敬业,如何爱琢磨角色,可惜她各方面的因素不到位,也确没演出去,像我认识的演艺界不少女孩子一样,销声匿迹了。
我的确认识几个导演和制片人,那时我正在做几个大题材的写作,采访了很多导演人,比如陈国星、叶大鹰、张元、王小帅等,他们都在为一些题材被限制等问题而焦灼,需要为自己争辩争取,无暇顾及。更关键的是,他们需要的女性角色,重在性格和气质的独特,普天之下难得寻觅。其实这个天下需要的女演员是很少的,当成千上万吃五谷杂粮的美女涌来时,那个饮露餐花的才偶尔在仙天之间被发现。
却说这三个来找我的川滇女孩,显然是为了当演员有点抓狂,她们没有任何关系和线索可资利用,大概有一天看到了《文摘报》转载《中国青年报》关于演艺界的文章,按图索骥,找到了中国青年报社后,找到了我。
其实我的眼光有点厉害,扫一眼,就知道了她们的大概路数。彼等相貌中常,性格拘谨而又有些不安分。这样的长相和气质举止,哪位导演也不会不计较她们无学历、少背景而去重用她们的,况且当时已經有投资人、制片人因各种利害关系去暗定女一、女二、女三的做法了。如果她们真的不知通过什么路数进了演艺界,那也无异于无根的飘萍,在演艺圈这个浊水中随波飘荡。
当时我马上想到的一个词语“羊入虎口”,虽然她们还将入未入,但中毒已深。那个时候大家都慢慢知道了演艺界的潜规则,许多女演员为了上戏要奉献自己。关键是这三个女孩,可能根本接触不到管事儿的人,一路上早被什么这副导、那副导、这主任、那组长等剧组里有名无实的人,半路截和,糟蹋个够,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一身伤痕回家乡。
让我心里不是滋味儿的是,她们对这一切似乎也知道个差不多,竟然还暗示我,她们愿意付出,只要能够介绍去,她们也甘愿相陪于我……
我瞬间涌起恻隐之心,想拯救这几个女孩子,就在离我们报社不远的二环路边打起精神跟她们聊了起来。
有些话不好明说,但又实在想告诉彼等,比如她们长得着实有点一般,根本不会入导演法眼,硬是跟导演们套近乎的话,只会让人白玩,浪费自己的钱财、青春和贞洁,心灵受伤,满身伤痕……
用委婉的表达让她们明白这些意思有点儿难,我只能说,你们长得还可以,但是还没有到那种特别有特色、让人一见钟情、不忍放下的地步,所以很难干演员这一行当……
她们争辩说,她们有这个决心,也有这个热情,一定要投身到演艺界。
看着这些无相貌、无学历、无背景的三无姑娘的执迷,我很无奈,心想善心怕也只能尽到这一步了。最后我推托,我是写社会题材的,跟演艺界够不着边儿,认识的几个导演和制片只是采访关系,起不了太大作用。这倒也是实话。
最近看到一篇新浪博客、百度文库,中华网等十几个网站都刊载的佚名文章《北漂女讲述娱乐圈成名潜规则,睡够10个人才能过关》,也充分证实了我那次的救赎努力无比正确。
“我曾经接触过一批北漂的演艺女子,几乎每个人都要遭遇这样的经历。表面快乐风光,人后痛苦不堪。在这个圈子里,是一个十分变态的生态链,一个年轻的女子要在这个圈子里生存,所经历的考验和盘剥是非常严重的。而问题在于即使跟别人完成了性交易,也不可能实现自己成名发财的梦想。当然了,对于绝大多数初涉北京的姑娘来说,被盘剥的条件主要就是身体的奉献。
“曾经有一个来自外地的姑娘,在北漂一族里混了 两年,最后只好两手空空再次投奔他乡。走之前,我和几个朋友为她送行,酒过三巡之际,以泪洗面的她开始对演艺圈控诉臭骂:这不是人待的圈子。
“至于人际关系复杂,钩心斗角之类的事情都不用说了,接受不同男人性要求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她告诉我们一个例子:一个女艺人来到北京,想进入剧组工作,然后再演个角色,至少要过 6 个男人关,跟至少 10 个男人发生性关系。
“第一关,没有多少人能够幸运遇到贵人,大多数人都是从认识剧务负责人开始的。这位先生管着剧组吃喝拉撒、临时工和群众演员的事情,是进入剧组的第一关卡。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要想进入剧组找个工作为以后打个基础,你就得过剧务负责人这一关。很多鲜花,就这样被他们摧残了。
“第二关,你在剧组慢慢混熟了,想跑个龙套,扮个配角,那么你最好要和副导演关系好。副导演是助手,导演不在也算是个角了。副导演往往都是比较年富力强,身体强壮,到了晚上自然十分寂寞,这种要求你得满足。否则,第二天副导演会让你站得远远的。”
……
“第六关,在演艺圈能够混出点名堂的女人,哪个背后没有后台背景。有的时候,女一号的人选需要背后的人来定。背后的人是谁?那就是股东——投资商,美其名曰出品人。这个社会有钱就是大爷,所以有钱的投资商就是大爷,大爷们不出钱的话,编剧、导演、制片人都得没活干。所以你认识了你大爷,你就比一般的北漂姑娘牛人一等了。一般情况下,你要是能够让你大爷在床上飘飘欲仙,心满意足,你大爷也肯定能让你很快出人头地,演个《天下有贼》《大清名妓》之类的主要角色等。
“一个女孩子当杂务和演配角的时候,还需要和负责摄像、负责剪辑的男人都搞好关系,否则人家会把你拍摄得很难看,或者你辛苦拍了半天被人家剪辑掉了,一个镜头也没有了。这些淫贼,你都得一个个拜,这些肮脏的床,多多少少你都要上 ……”
这样的演艺圈不进也罢。诱惑那么多年轻人进去,真是丧良心的事儿。而且很多根本进不去,只是在门外拥挤趔趄。进去不好受,不进去也不好受。在此笔者还要劝一下那些人,那些制片导演剧务之类,谁都有孩子,天地风云翻转,留一些德性在世总是好些。
那天黄昏,那三个川滇女孩子很失望地离开了我。看着暮霭慢慢包裹着她们远去的身影,我一下有种凄凉的感觉,特别为她们的父母而伤感,这些女儿在别人眼中是不值一提的玩物,可哪一位不是老父膝下的千金,从小呵护的娇娇女?为人父者在她们成长的每一刻时光中都战战兢兢,唯恐有脏污的手玷污了她们娇嫩的身。不想得到什么回報,只因为她们是自己骨血女儿,只是因为她们小时候绕膝承欢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种深爱……
可当年的娇闺女却在这老大的京城的圈内外蹚这趟浑水,而且注定干不了正业,只能在受尽屈辱后淘一份残羹……
那川滇之地胼手胝足的老父亲们要是知道这种真相,该多难受!多心疼!
父亲们被欺瞒,女儿们也真的可怜。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悲凉之处。
总之,学表演的孩子千万要注意!尤其是女孩子,正业千千万,何必非走这根独木桥,不要自伤一颗女儿心,也不要让大山般缄默的父亲们伤心。
女儿心是什么样你知道吗?不能说心深似海,不能说愆伪善变,但少不了娇巧憨媚吧,再加上现代社会特有的名利诱惑,作为一个直腔男确实不适于分析女人心。
我在那个大剧的剧组兼职做宣传经理时,认识了一位在京电影厂的演员雁,籍贯山东,在这个央视大剧里演一个女三、女四等级的角色。虽然角色不重,但她性格较随和,经常会温笑不语,有时候又会小嗔憨谑,给人一种温良真朴的感觉,与通常年轻女演员无由来的傲气和作气形成了反差,因而也是很灼目的一位。
她并不善谈,不会像有的女演员那样在面对记者时滔滔不绝地历数自己的艺术成就,但她是一个不错的演员,在剧中演一个跟自己气质正好相反、情绪起伏很大的悲情女子,俨然入戏了。
她也有意无意地希望我多宣传她,名利心虽有,不是特别急迫。苦于她的知名度不高,没有太好的角度进行渲染,发表也有点小难,我也就作罢了,她也没随之冷淡,关系还是不错的。
那时候大家都住在剧组里,有时候赶活特别紧,灯火通宵,半夜还听到导演在那儿叫嚷,一直到黎明。
有些人没戏份的时候也能歇上两三天。闲下来时,雁竟在那花团锦簇的大园子里独自散步,一直顺着幽曲小径步入草木深处,是一个心性比较恬淡的女子。
这个剧的制片人姓袁,中等个,不胖不瘦,精明干练,名校博士,曾在文化界挣巴数年,又越界金融奋搏过时日,但始终忘不了文化原味。于是有了点积蓄后又返界归队,根据国之潮流,民之趣味,编纂主题,策划密室,广融资金,弄起大剧来,在电视业界掀起了一些波澜。
初见其人,感觉很有情怀。剧组环境,能读书的人并不多,看我也是半个文化人,于是两人意气相投,闲暇时经常坐而论道,聊一些哲学和宗教的话题。当年风靡海内外知识界的《通向奴役之路》和《基督教新教与资本主义》这两本西方自由主义的旗帜之作就是他介绍给我的。我清楚记得我们几个尚谈的人,在去拍摄现场的面包车上谈论西方灵魂学时的情景,他言之凿凿地说,他绝对相信,灵魂是一种磁性物质,人死后并不会散去,强者弥久,弱者易散,特定时日,磁光乍现,是为鬼魂……
在我们谈论这种话题的时候车上人都缄默着,我顿时感到在世俗的剧组里,这种书生意气之谈很有一种畅快感。
我深信袁是当年演艺界少有的理想派。文化人做电视剧,做有文化感的电视剧,需要冲破很多阻力,这也激起了我的一缕热血之气,想为袁他们冲破中国电视剧的腐凝局面呼一嗓子……
可是有一天,天不假时,晨曦初现,我早起外出,经过剧组一排排宿舍走到他的门边时,突然听到门扉暗动,先是雁从里面闪出来,脸上带着惶惕和不自在,随后是袁的脸……当时场面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立刻,不知什么东西在我心里崩塌了。
并不是因为婚外情,而是因为这个老袁还是逃不脱演艺界的那些窠臼,利用制片人身份,大行杯水主义,与那些土豪类制片人归于一路了,让我原来以为的书香斯文都飘到哪儿去了?
雁这样的人又何必呢?她在北京有一个家,父母也是外地的一方小“诸侯”,何必为了这么一个角色这样拼?她知道制片人并不是真心,因为利用身份讨便宜的,在剧组肯定不会为了一棵树而放弃森林。
后来我采访雁时,雁跟我说她是很不容易的,当年中戏,两极分化,成名的早就成名了,腰缠万贯,而不成名的,早早改行,有的人很潦倒。她呢?居于中间。很怕被时光抛弃,其实很想抓住进入成功阵营的那个机会,但是太难了!
长相、气质和运气的搭配是很奇妙的,并不是说你五官俊俏,就一定能火。现在营养跟得上,女孩子们大都发育良好,容颜不亏,有些太漂亮的竟然也没有成功。而成功的必有缘由,妙手天成,难以叙说。你的颜面和气质不知如何就触动了千万观众的心弦,又符合导演、制片人、影评家,甚至艺术节评委心中的那杆秤。
总之,你成功了以后,分析起来好像有许多原因,但其实是无缘由的,就是成功了。
雁那个班四十多人,最后只有三四名成了知名演员,七八名像她一样不上不下,还有二十多名早不吃这碗饭了,散四方,讨生活。
我才知道,雁看起来闲淡,其实内心很焦虑,这辈子怎么走?就在这几年决定。
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雁果然没有成名,而且一点讯息都没有了,像我前面说的女孩子张一样,在演艺界这个海洋里像一朵水花一样就消失了,可我一直记得她那温厚的浅笑,还有那个清晨的门扉声。
我也没有再跟袁联系过,很奇怪,这种事,怎么像刀子一样,把人的联系一下子就割断了?老袁后来也再没有什么大动静了。还是很惋惜的,他本应该能够成功的,也应该成为我的一位吟诗伴书的好同道的。
回想起来,我还真认识不少女演员,虽然我不是专写娱乐的记者。
原来演艺界叫“艺术界”,后来才慢慢被叫成了“娱乐界”,成了星人优伶调笑的界面。我采访时还是怀以很认真的心态,甚至有一点小神圣的感觉,而女艺人们,也希望自己能被称为艺术家,而讨厌被称为娱乐女星。我的心态投合了她们的心绪。其实人都是一样的,哪怕是成功的女星,我在她们身上见到的,也还是高调亮光之后的低调徘徊,甚至掩饰内心不安的种种挣扎。
上世纪末我采访过一位年轻女演员芳,她不能说是最当红的,但起码也是在一线演员中排前列的,相当于前几年的霍思燕或者袁泉那样的阶位。
她接连有好几部电视剧都大火,在其中不是女一就是女二,但那时候我的注意力投在文学家上,对女星不是特别熟悉。直到武汉的一家杂志约稿,让我一定要采访芳,并要做封面,且把电话和地址都告诉了我。我坐车辗转,登楼敲门,随着一屋子的雅黄的光泄出,我认识了那张素净的圆脸。
这是京西的一片老楼的包围中,屋厅格局和布置都很精雅,一间超大的厅堂,在当时普遍狭窄有屋无厅的住房中,显得还有点大气度。
芳长得我觉得并不是特别漂亮,但一双温存无辜的大眼睛,在书卷气中绻缱,自有一种女学生的清纯气。其实接触起来发现她蛮成熟的,待人亲和,说话缓缓,欲吐还留的样子。对我这位上门来的记者,毫不拿捏的寒暄,親自泡茶待客,其实那个时候她已经受了很多记者的“骚扰”了,接受采访应该稀松平常事。
她显然看过很多书,采访中她一本正经用文艺理论给我分析她演过的角色性格。比如为什么在面对男主角时过于矜持,是因为所代表的阶层不一样,民国时代的女性不是我们认为的大咧咧的奔放,这样的女性即使面对心仪的人也要透过一种文化表达……
芳跟一般女演员的语言系统不一样。
我去过她那儿好几次,后来更多的是谈论她的文学爱好。其实我感觉,她虽接受了采访,但好像对各种宣传以及事业长进等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她主要的关心,她的焦心所在,我隐约觉得,是人事关系方面遇到了什么问题。后来了解到,她在电视剧组里受到了莫名的排挤和打击。
我一直不太确切是因为什么,但可以这么说,真的是性格决定命运,起码表层的感觉是这样的。芳的淡泊和理性,让她在笑闹嬉谑的欲望交往圈子里显得很是清孤,她表面淡然,但内心坚决的排拒,肯定得罪了不止一位玩潜规则的重要人物。
这个圈子要是得罪了谁,不会像是文人圈子那样文气的,只是文章攻伐,或是背后诽议,那绝对会是肢体霸蛮的。
比如拍戏,故意给排得满满当当,时间也不尴不尬;或者让在寒凉的水里一泡就是两三个小时;或者在石秃风硬的山脊颠跑个不停;或者突然通知去一个偏远的地方拍戏,因此来晚了,还要数落你耍大牌……
这种种遭际芳都受了,最莫名其妙的是,跟她拍对戏的男主角,不知为什么也突然发飙,在现场用石头击伤了她。后来我知道这个男星也想占她的便宜,并且在拍戏中有种种小动作,芳私下规劝未果,向制片人反映过,所以这个男主角在拍戏中,加大各种动作,挟私报复……
芳没跟我说太多,只隐隐透露,除了那些小喽啰,其实导演和主任对她也没有好感。后来知道了演艺界更多内幕后我想,人与人不一样,当有些女星欢天喜地投到潜规则怀抱里时,有些女星就“质本洁来还洁去”地避而远之,当然后者越来越少,但这么稀缺的人性谁又珍惜了?
据我观察,芳不是为了物质利益而出卖色相的人,不能说她有多么高尚,她无疑有自己的心思和小计谋,但本质有一种洁癖,这能看出来,她跟雁是不一样的。
我觉得演艺界在那个时候就有一点儿正常人很难待下去的感觉。仅仅就因为一个正常女人的最起码的一点自尊和要求,就在水中被石头击伤了脸面,就受到了全组的白眼儿和龃龉。
她并没有暴怒也没有特别的激愤,在对我讲述的时候还是淡淡的,但很坚决地透露一点,她要起诉。
我隐约感觉到这是没有结果的,后来果然,不仅没有立案,她反而被剧组告了,告她没有遵守合同,晚来早归,无故旷工,摆架子,违背合同,私接外活……
我知道这些可能都是莫须有的,在任何一个演员身上演绎一下都能编排出来,而且有些即使是真的,也是她被整治后的应激反应。
最后案子判了,她竟然被判赔偿。再后来芳就很沉寂了,据我所知,从此没有再接任何重要的戏。为了排遣开始间续写点东西,她在中学的时候就以作文见长,曾经很想当一个作家,不期干上了演员,这时又重新捡了起来,写过篇把小说和散文。主题是有感而发的,毕竟经历还是有点枉曲的。
再后来很长时间没有听闻到芳的消息了。一个曾经很有作为,而且相对自纯的女演员,在应该最火的年龄消失了。
过了十几年,再看到她的名字的时候,是跟又一起官司联系着,她因为房产的事情被人告了。
难道是她那间洒满黄色光晕的房子吗?恍惚那间厅堂里还响着她那绵绵的、用文艺理论分析角色的声音。
本是寻常人家的好孩子
小丁,一个素朴清癯的小伙子,我横跨整个北京,从西边的五棵松到京东的大厂去见他。
小丁在周围的圈子里有点出名,我搜寻线索时,有人专门说到他,一个有才情的小伙子,矢志演藝,却一直在边缘打拼挣扎,快十年了,没能真正走进演艺圈,青春白白浪费,很是可惜!
小丁的家原来在湖北,父亲为了诗歌创作停薪留职来北京,小丁和妈妈也随之过来。一家人在北京周边扎下了根儿,小丁也执意考进了北京电影学院大专班。
我来采访的前一天,小丁刚辞去“美团”的送餐工作。电影学院出来的做送餐?的确,不是体验生活,是养活自己。
采访间隙,我在小丁家吃了一顿家常饭,小丁妈妈做的。这是我采访生涯中仅有的几次吃被采访者亲手做的饭菜。这是90年代以前的风格,那时候人就是这样的一种礼数人情。
小丁就出自这样温馨有礼的家庭,可当他事业工作遇到困难时,这样的家庭很难在复杂浮华的现世中变出花样,仅有一颗忧虑之心。
演艺圈就这样吞噬一个又一个年轻人的大好春光。可是还有大把人想进来,小丁痛定思痛,想通过我的笔告诫一下晚辈们,如果没有潘安褒姒之貌,如果没有富矿在家,如果不是世家艺族,还是算了吧,不要来此“围城”了。
在北京电影学院大专班快毕业的时候,市场不像现在这么不景气,小丁开始张罗实习,丰台王佐八一影视基地、怀柔影视城……北京几大拍摄基地都跑遍了,一直不得门而入。别以为他们这些北电毕业的想跑跑组,做做群演,是大材小用,小事一桩,比农民工来得轻松容易。
第一次来怀柔影视基地,摸到一个群众演员汇聚的大院,小丁他们在外头伸头探脑,不知找谁。徘徊很久,等了好几个小时,看到一些貌似演员的人出去吃饭,马上过去探问,“请问这儿招演员吗?”对方看了看青涩的他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又问了好几处都是如此。看来没有关系,即使当一个临时工一样的群演也是很难的。
眼看太阳西斜了,又冷又饿。怀柔离北京城区近300里地,他们有些着急了,是先回去呢,还是找个地儿住下?住店,囊中羞涩……
这时一个保安的头出来,看他们可怜兮兮在这儿徜徉了半天,有点不忍心了,给他们指了一条路,“你们去高粱河吧。”
来到高粱河,天已全黑,跌跌撞撞踅摸到一个大院子,里面住的全是群众演员。“群头”租下这个院子,网罗收纳各色人等,农村的闲汉,城市的流民,以备剧组不时之需。
群头上下打量小丁等,然后把他们领到一个大通铺前,索要了“进组管理费”,睨着眼说,看你们是学生还少收了你们的。
群头不属于摄制组的编制,他跟演员副导演对接,头天晚上酒肉桌上捏咕好了,第二天一早就开着他的破金杯车,到群演大院把所需的人提出来送到现场。快送到地方了,才告诉你今天套什么服装,演什么角色。
当时正在拍摄电影《孔子》,他们被群头送去扮演了“春秋”时代的流民。
这是小丁他们经常演的,古今百姓,或敌我双方穿着黄皮或青衣的士兵。
现场大喇叭喊起来,他们就跟一帮农民一起颠来跑去。中午碰好了有盒饭,碰不好,饿到晚上回去吃粉条熬白菜。
所能接触最高的就是演员副导演助理,谈不上什么电影艺术。
小丁很焦心,这样下去对自己的提升没有任何帮助。
他的师哥师姐们,这几年做得最好的也就是跟组演员,比群演高一级,有点基本工资,1500~3000元不等,拍一部电影还给几千元,能接触到一些小角色。这些看起来并不丰厚,也让小丁羡慕不已,他始终没做到这个级别。
小丁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一些同学有家世背景,或是搞影视的,或是有权钱,他们一般都不慌不忙,自然而然就有好职位落到头上。可惜钟情演艺圈的大部分都是像小丁这样的界外“寒门”(其实小丁还好,出自书香门第,爸爸是诗人,在北京某杂志社任职,与文艺界还沾边),而那些没有资源的孩子要一步一步去打关系、搞背景,这在演艺圈是非常重要的。于是这些普通百姓的孩子刚九死一生闯过考学、学费这些难关,又得面对一张张冰冷咸湿的关系网,茫茫然不知所措。
“反正挺难的,刚开始毕业根本就不知道哪儿有戏拍、哪儿能跑到一个角色。”
表演专业毕业了,就意味着失业、家庭的担忧……大批刚从院校出来的孩子们,在这形同江湖的地方遭受着心理阴霾。
小丁许多同学转行了,大多数不干影视了,有一些混得比较好的做幕后——剧务、策划、媒体、编剧什么的。干演艺混得比较理想的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做演员、名演员、导演什么的,一个是做制片主任、制片人……当然这是混得最好的,绝对是小丁他们憧憬的楷模,人数少之又少。
“我2013年毕业,全班二十多人,做演员做得还不错的只有两三个,有一半多改行了,做跟影视没关系的工作。”
而小丁还一直坚持自己的演艺理想。他的相貌气质不错,不是那种特别俊气的,或者特别柔曼的小鲜肉形象,但看着蛮舒服的。可即使如此,没有运气没有背景,也只能一直接一些边边角角的戏份,勉强比群演好一点。
他是演员情结很重的人,碰壁太多后,只能忍痛退而求其次改行做幕后。他电影学院老师成立了一个影视公司,让他过去做幕后,实际上是干杂活。改剧本、拍小电影、拍视频、跟播放平台对接(传统电影跟央六或者电影院接洽,网络大电影要跟爱奇艺等招呼)。
公司在鸟巢,他在昌平租的农民房,每天摸黑回家,像夜鸟归巢,很是辛苦。
没什么强力资源做影视公司就是挣扎,老师不赚钱把公司停了,小丁又换了另一个老师开的公司,搞培训,给小学生辅导形体、做成人演艺培训等。
老师一开始踌躇满志,做得很大,在高碑店文创园包了4层楼。他过去搞考前辅导,带过几个学生,可真正开公司了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结果又做不下去了。
小丁又转到一个公司做杂活,统筹、编剧、场记、前期策划、后期发行等。
如此种种,只是勉强度日,与一个才俊理想有好大的距离。
我问他现在的理想是什么?他说,还是想有一个好剧本,拉到赞助,自己做制片人的同时,也能演一个重要角色。
他在跑剧组时碰到一位电影学院的学兄,混成了导演,邀他一起拍一部片子,讲的是张家口周边一个非物质文化传承——铁画艺术,小成本片。
“我被一个大馅饼砸中了,让我演男一号?当时我有点不相信,对这个项目有怀疑,但是后来他们找来了在业界非常有名的老制片主任老方加入进来,我就信了。”
原来,电影叫《铁水打花》,据说拍摄中有一定的危险,许多演员不干,结果小丁被馅饼砸中。
小丁蛮兴奋的,可好事儿还差一哆嗦,原来导演一分钱没有,想空手套狼,想让地方政府和各位老板先垫钱。导演就是当地人,让老方和小丁每天跟着他一起跑门子化缘。
跑了五六个月,每天喝酒应酬,跟科长主任、这总那总称兄道弟,还是没有拉到。导演信誓旦旦承诺走院线走央视,保本发行,不会亏他们的钱,没有效果。好几位老板酒桌上都拍胸脯答应得好好的,可光说不练,钱毛不见。
政府曾承诺给1000万,但实际是等你拍出来有一定影响才会给的,带有奖励性质,事前是不会预付的。
拉赞助有时如乞丐,小丁和老方住宾馆也没给钱,导演对人家说以后要与之合作应付过去了。小丁老方的餐饭都是导演自己家里做出来送到宾馆。
一晃就是大半年,小丁一分钱工钱也没拿到,还往里贴了不少,像跟关系户打交道喝茶打车,照顾方老师日常所需等。
原来的储蓄都花光了,不好意思向导演要工资,求方老师跟导演交涉一下也没动静,眼看就要过年了,只好硬着头皮跑去向导演“借”钱。这次导演大概也有点儿负疚感,很痛快“借”给了一万块钱。
拿到钱小丁就跑回家,再也没回来,可还心系着“男一号”,不时跟导演通通话,导演总说差不多了,让小丁不要剪掉为角色留着的长发。于是小丁一直长发飘飘,于是因此也不能演别的角色,于是总在心里留着一缕遥远的希望。
总要干些活计自养。小丁去包头投奔一个学编导的老同学,这同学改行做房屋装饰了。可在那里小丁没有受到一点优待,反而被派去做最辛苦的活“上楼工”。
什么叫上楼工?搞装修时,有些楼没有电梯,需要人把1米2宽,1米8高的板材背上楼去……
这活计给小丁的感受太深了:“很苦,许多不好上的楼层只能跪着上,不能碰墙,因为会损害材料。
“别的上楼工一次能背好几块,我背一块就难受得要死。”
结果小丁仅做了一天就不做了。他心情真的非常郁闷,就想发泄一下,“我一个人跑到口外的荒野转了一天,面对落日余晖,又吼又叫又流泪。”
心情灰暗回到京东大厂,又找了一份物流工作,给北京各大超市配送米面油,做了大概一个月。最后一天,他给各大超市送啤酒,大概送了1400多箱。一车三个人,一个司机、一个业务员、一个装卸工,小丁是装卸工,其他两人偶尔帮一下忙,主要是小丁一个人扛大件,可想这一天有多累。
一整天他一顿饭都没吃,蓬头污面,委屈得只想流泪。收工后他扔掉围裙头也不转走了。
随后,他和同学给腾讯、抖音等自媒体拍短视频,提供了不少条,但一直没见到钱,说是打了上榜单以后才能给钱。整整一年又白忙了。
小丁反复琢磨,自己到底哪点错了?他想,不能这样了,得自己去找项目。
他改变路数,找到一个度假村,那是在一次培训中遇到的一个聊得挺投缘的人,说他们度假村要拍一个微电影。小丁兴致勃勃去采访,把大纲精心写好了给他们寄过去,可到现在也没回音。
他十分气恼,心说不管行不行,最起码给我一个回音呀。
类似的不良体验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他过去跑组找演出机会,把个人资料递给副导演等后,得到的都是这样千篇一律的回答:有合适角色我们通知你……
“这样的回答让我受够了!”小丁愤憤。
无奈,他现在还在等一个类似的回答,最讨厌的也藏着他唯一的希望:有一个富人想拍自己的经历,愿出50万元拍一个20分钟的短电影。小丁和朋友一起到北京文联和富人谈的,当时对方言之切切,说没问题。可一个多月过去了,再听那口气有点变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大概率要黄。
在这种辗转焦灼中,小丁勉强跟同学们聚会了一次,大家都有点意兴阑珊,因为谁能在这个演艺时代活得得意?那么多同学只有一两个做演员做得比较好,其他的都在困窘中等项目,或者转行了。
听到的消息都是令人沮丧的,小丁一位一直做得很好的同学,制片人,竟然也有一年没戏拍了。他跟小丁叹曰,“不行啊,我也得找別的活了!”
还有一位大家一直看好的,认为是班里唯一能演出来的小生,最近也要改行了,回家子承父业,做超市老板。
而小丁还在等待,“我们这些演员就是等待的过程,这种生活非常令人揪心。”
我去采访的时候,小丁刚结束了美团的点餐送货工作。这是个什么样的活?
“一个月得跑2000个单,每天七八十单,你想想,一天从早到晚要爬七八十个三四楼或者五六楼,这对我来说是很难的!”
采访时小丁妈妈一直在听,这时有些情绪了,“你知道吗?他这送餐的一个月里摔了三次!”
小丁看了一下母亲,表情有些复杂,他说一次摔倒是在大雨天,当时一辆轿车窜出来,他一刹闸就摔倒了,为了保护手机就用手去撑地,“这手机是我们的饭碗,上头有单子啊,有付款,所以宁愿摔我自己。”
小丁的手还包着白纱布没有好。
采访结束了,归途,我离开了很远,还在想着小丁跟我说的话,“我们一般都是学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这个体系就是叫你沉浸在情感中,真的是投入进去了。当然另外两个体系布莱希特和梅兰芳的也不错,但是我们这些学院派的都是这个体系,中戏北电都是这样。我经常思考人活着为什么?真的是为艺术吗?是为生活而艺术,还是为艺术而生活?”
“我们做演员的真的用情很深!”
运是上世纪文学青年的余韵。
90代中期有一个电脑公司在中国非常火,地位相当于现在的联想或百度,叫实达电脑。我曾在最热的季节到有名的热城福州采访实达电脑总部。在湿燠热气中,我认识了实达的宣传经理小运。回京后,又过了多少天,接到一个电话,柔弱的嗓音,不规范的“南普”,一听就是小运。
我和他在人大东门附近的一个小馆约见,寒暄几句之后,他就把话题转向文学。他来自沈从文的故乡湘西凤凰,像几乎所有不凡之地的书生一样,总有一种来自大师故乡的自负和性情感。
运稍矮清瘦,眼神中有一种隽敏的感性和自省的羞涩,我马上觉得这是一种极好的文学气质,他对这个世界肯定是要有一种大的交代的。
交往一段时间后,就和他失去联系了,大概有十几年的光景,再见到他的时候,感觉他变化很大,没有了青涩,多了一点清峻。
十几年对于一个人,可能星移斗转,他都经历了什么?我听他的故事,仿佛临水飘花,波色满眼。
那次聚后没多久,他突然舍弃令人羡慕的白领职衔,去报考北大中文系研究生,两年后拿到了北大的文学硕士。本来挺好的前程,去找一个实惠的“稻粱谋”,可没多久他又不安分了,玩就地消失,不知所终。
原来他像许多文人作家一样,羡慕“插电”生涯,为此竟来了个人生大拐弯,兀自跑进北京电影学院编导系旁听,后来竟考了进去。
电影一直是文人心中的终极艺术形式,因为它涵盖了文学、美术、摄影、音乐等诸多领域,取各所长,熔于一炉,抒情写意,挥洒自如,而且又是世界语言,有太多国外的先锋和精湛的语言概念融入,是一种有水澎湃西边来的时尚艺术。
正因为这样,我能理解运的行为,但是后来他走上了一条孤独之路,一条真正为艺术而献身的道路。我不能说不好,但的确没有勇气去赞扬,特别是看着他的艺术理想与现实碰撞得如此惨烈,而电影梦破碎得如此凄凉,我心里始终有一种遗憾。
运考入的是北京电影学院第8届编剧进修班。
他是一个狠人,对自己狠,对事业狠。
学电影艺术,其实主要是看片,我有一个领导兼同事,是搞电影评论的,曾经看片看得神经衰弱,为此改了专业。总之看片析片,早没了看电影的乐趣。
小运看了多少片子呢?据说一万多部,冠超全院。可以想想这是多少个小时?把他两年多几千个小时中吃饭睡觉的时间除外,全都在看片中。可以这么说,他肯定比一般的电影人看片要多不少,即使大多数教影视学的教授和电影评家也看不过他。
他对世界各国导演、各个流派的路数都丝丝入脑,感化漫漶。他旁听了电影学院所有系的课,导演系、摄影系、文学系、美术系,全听了,他成了北电有名的蹭课大王,有的老师看到他就头疼,不是本班生员,却常在本班坐。
“王红卫的视听语言我听过三次,他现在是导演系副主任。他的课我倒背如流。”
“影视写作、中外文学史等课程我本来就熟悉,腾出时间去听别的课。”
他业务娴熟到一种心眼合一的境界,任何一部国内外新片,尤其是国内导演的新作,只要经他眼目,立刻就能说出来某镜头借鉴哪部名片,某桥段偷学于何方大师。源流脉络,场景桥段,说得清清楚楚,堪为北电的活字典,电影界的新奇才。
这样的一个人,按理应在影视方面大有作为,可是用他的话说,他却走了一条不归路。
他的歧运开始于一部小说《马口鱼》的改编。
当时有一个前卫作家写了一部小说《马口鱼》,在同仁中很是叫好,北电一位教授想改成电影,无从入手,突然想到了小运。选这个小运太合适了,他学电影前就混迹于前卫艺术圈,到了北电后,又谙熟先锋电影和传统路数。
小运接到活儿后也很兴奋,把南方的苗楚文化情韵和法国新电影意识流的感觉结合起来,作出了一种特殊的民族风。剧本一出笼,就入围了北京电影学院第九届金字奖(北京电影学院最高奖)。
但只是入围,本来应能拿大奖的。他不该写剧本时用了真名,因为平常电影学院的人知道的是他的笔名,所以评委们开会时,看着这个陌生小子不知来路,干吗给他?还惦记着自己的门徒学辈呢,几番嘀咕后终把他“怕死”了。
他跟第9届金字奖失之交臂后,有评委方知是他,表示遗憾。评委之一的一位著名评论家安慰他,“要不这样吧,到时候你拿这个剧本找投资拍出来,自己送到戛纳,我给你写评论,你一定可以入围的,以后你就是戛纳的大导演,国际大导演。”
小运感叹道,“我就是因为这句傻X话,耽误了多少年!”
认真的他,在北电毕业以后没四处找工作,而是拿这个剧本四处寻投资。整个过程艰苦卓绝,后来他感叹道,谁会仅仅为了艺术给你投500万呢?
一开始小运还是满怀希望的,因为他认识不少有钱的文化人,比如恒大集团一个分公司的副总经理,比如实达集团业务副总经理……在90年代中期,这些脑子灵、思维新的中青年就都是家财千万级的了,而且关键他们也曾经是文学青年,一直在说爱好文学。
比如恒大的那位,是小运从小玩到大的发小,曾经吃喝不分,你家就是我的家,多次高考前的紧张时段相伴沱江看夜色,各自倾吐心里话……就这个好朋友,后来发达了,对小运吹说,一年光职务花销就两百来万,但这种生活没大意思,还是喜欢文学和艺术……
小运就真信了,觉得不用太多,就叫他投个百十万,做个启动资金。关键是这钱能收回,有回报的,估计发小可以轻松答应。
那天,发小应邀来到北电,小运请他喝咖啡,很自信地把筹拍计划讲了:“这个投资啊,也不多,一百来万,对你还不是小菜一碟,你不是说你每年私房钱都有二百多万吗?”
小运看对方的脸色越来越晦暗,就忙说“算我借你的也行……”发小还是含含糊糊的,不置可否,本来说好一起在北电吃晚餐的,突然推说晚上有一个约,匆匆走了。
以后这个发小再也联系不上了。
所谓儿时的友谊随着那个背影一起消散。小运当时很绝望,打击是深沉的,最好的朋友都忽悠你,这世间还有人能信吗?
可是他还想试验一下,据说人性试验的结局是很悲惨的,但他内心希望这句话是错的。
他又找了一位房地产老板朋友,这老板在他老家凤凰做过房地产,能来凤凰做项目,多少会有些文化情怀,所以他们挺谈得来的。
还好,这位朋友没有音讯全无,开始表现得很积极:“小运,没问题,我帮你找投资。”
小运满怀期望地把拍摄计划给他发过去,可几天后他说话也有点唧唧歪歪了,“以前我有个朋友横店投艺术电影,投了几十万,后面都没有一点回报,你这个东西我不敢投呀!”
然后,没下文了。
初尝挫败,静下来想,可能是口子开得太大了,什么朋友也经不住吓呀。于是小运想写一个小一点的东西,拍下来仅需20万元左右。起码,毕业后能开一下张。
他看中了好哥们儿张楚的小说《旅行》,改编成一个较小的剧本《看海》。
张楚对这个改编很满意,邀请小运等人去唐山滦平看了实景,拍了差不多两万多张照片。大家吃酒聊天儿,好不热闹,一起商量,拍好影片后送到釜山电影节新浪潮的一个单元……谈笑之间都没把片子投资当回事儿,不才十几万元吗?
他们好像根本不知道文化投資里的无情。
有位电影学院名师兼老板,曾经在学校里信誓旦旦应允小运,“不投资不是人!”小运当时半信半疑说,“到时候我不会找你找不到人吧?”名师神色坚决地说不会的!
结果这个小方案送给他后,又是没有反应了,人杳机关。
还有人主动去找小运他们,说是很感兴趣要投资,结果反而变着法儿骗小运钱……
小运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多年辛苦的电影进军竟然被十几万元绊倒。
心凉飕飕的,为了生活只能去帮人拍戏做演员副导,管群众演员。片名叫《大山的希冀》,导演刘姐,当年获过金鸡奖。
拍摄在凤凰拉尔山,追求那种苗瑶风格,但小运感觉有些桥段和镜头很幼稚,忍不住多提了点意见,都没被采纳,他气得直接对导演说,以后你这个电影会死掉的。
弄得导演很没面子,就把小运支开去搞网页和微信公众号,发消息搞宣传。
果然,拍出后送香港电影节演了几场后再没声响了。
小运为此也陷入绝境。《大山的希冀》剧组没什么钱,筹一点钱拍一点。进了剧组他才知道,找一些当地山区农民当群演啊,借人家一头猪当道具什么的,都需他这个演员副导来垫付。垫付完了制片主任却耍赖不肯给报,又找到导演签字儿好说歹说才给报了,但工资却一分钱不给,说有收入了再说,结果烂片儿一个,当然没有收入了,工资也就无从谈起。
“就等于我从2008年辞职实达后,到2014年,六年没有一分收入,都是吃老本。”
最后老本吃得差不多了。“到2014年8月份我发现账上只剩下180块钱了。本来口袋里还有1980元,给人家骗走了。我收到一个QQ信息,说我QQ中奖了,是2万多元的苹果电脑,要我汇给他们1800元,才会把苹果电脑发过来。
“人都是贪婪的,我居然就信了。心想苹果电脑卖2万多,再凑点钱我可以启动拍我那个《看海》了,美术啊、录音等先搞定,其他的边拍边找资金。我就赌了一把,把钱汇过去了。结果都能想到,再也联系不上那个人了。打110报了案,但是一千多块钱谁给你查呀?”
180元在北京怎么活下去?小运这个时候真的是山穷水尽了。曾经中高收入的白领,在超大城市的光怪陆离中,一旦陷入这种地无一垄、房无一间的境地,内心的惶恐,可想而知。
这时候,有这么一个人出现——老曾。
老曾这人很有点奇,年轻时是一个文学青年,写现代诗,熬夜耽思,身体孱弱,肠子出了问题溃烂了,有生命危险,到各大医院看不好,快要绝望了,碰到一位山西的修行人,配草药把他的肠子治好了,他就拜人为师,闭门修行,学了五行八卦,悠游于江湖。
现在这位老曾替一位老乡做点事,老乡在北京搞房地产,小汤山旁买了一块地,荒了好多年,找老曾过去看场地,防止有人进去砍伐渔猎。
老曾过来后,把发电机房改成住室,每天河畔巡游一下,看看书,打打坐,过得很优哉。
老曾就像一颗突然出现的福星,降临在小运头上。他招呼小运到他那儿暂且相栖,一起吃住。
小运这个北大和北电的双料高材生、曾经的高科技公司的白领,就在这个温榆河边的窝棚里住下了。
老曾可能真有点功夫,一次看着小运沮丧的样子,就端详了他一会儿说:“你不用慌,九月份有一个老板要找你,到时候你时来运转。”
小运不信,“他妈的都落魄成这个样子,还有老板来找我?”
老曾笑了一笑,“这老板要找你来做一件事,以后你的人生就是走向那条路了。”
老曾让小运跟他学一些功法,慢慢深入了解一些修行知识。后来小运明白了,老曾是想给他的人生打一些基础。
说来也神奇,九月份,果然有一位老板,原实达的一位副总老古,给小运打电话了。
这又是另一个救赎的故事。这位老古前些年从实达出来,自己投资做一个公司,在银行贷了一两个亿,但老是办不成上市,要是上不了市,贷款还不上就完蛋了,闹得焦头烂额,身体精神快崩溃了。他身边有几位高人朋友,学佛的、修道的,出手相救,把他身体整好了,然后运也转了,奇迹般上市,后又套现了15个亿,成为当年的套现王。再后来他退掉董事长,成为一个股东,打算干自己想干的事。
此人站在青海三江源发了一个愿,感恩曾经帮助过他的修行人。打算出一笔钱,请人写一本反映修行人的书,让大家都知道他们的功德,以便利益更多的人。
他找了两年都没找到合适的人,突然看到小运写老曾的文章,想起了他这位聪颖善撰的小同事。
于是小运告别了让他苦水里泡三遍的艺术电影,走上了另一条路。
现在小运完全是另一种状态,财务问题解决了,家庭也安置好了,基本上與电影艺术无缘了,沉迷在另一种写作中。两年多来他走遍了中国的山山水水,采访了上百名隐在深山老林里的隐士高人,揭示了他们各种不符合物理原理和唯物观念的奇能异术。
书稿很受欢迎,曾经有老板想两百万买断,但小运不想负老古,也就没有答应。按说他曾经山穷水尽,多需要钱呀。
对于自己那段人生不归路,他是这样说的:“我最终没有走上绝路,为什么呢?我得到了师父的加持,如果没有老曾的话,我也许走上了绝路。我可能会置妻子与小孩于不顾,把福州那唯一的房子卖掉抵押,然后投去拍电影,最后欠了一屁股钱,电影也放不出来,许多人追债,寝食不安……那不是绝路吗?所以我觉得访道救了我一命,避免我走向偏执的命运。民间还是有许多有良知的人的,其实我们的脊梁是在民间,他们很善良,具有人性的光辉……
“所以我要完成这本书,我是带着文化使命感的,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我就是为这个香火延续,贡献一点微薄之力。”
小运从围城走出来了,走向了那个我们也不知道的世界。
“我真的很长时间没有看片了,只能说再见了,电影。”
作者简介
沙林,北京人,男,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原《中国青年报》“冰点”专职记者,后任文化部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评论》杂志主编,《中国海洋石油报》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全国记协理事、中央企业文学委员会副主任。著书多部,多次获奖。
本文图片摄影 刘梦涛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