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西汉初年的政治转型

孟宪实

赦免起用季布

汉高祖刘邦在吃了很多苦头之后，终于打败项羽，一统天下。在整顿了内部纪律之后，深感当皇帝的威风美妙。此时此刻，项羽英雄末路，自杀了事，而那些不想自我了结的项羽旧部，不得不东躲西藏，品尝着朝不保夕的逃亡滋味。项羽手下大将季布，是位一诺千金的侠士，他多次打得刘邦找不到北，但时过境迁，以往的英雄气概演变成巨大债务，胜利者刘邦对他更是耿耿于怀。汉朝发出了通缉令，有能交出季布者，朝廷赏钱“千金”。这可是个大数字，重赏之下，必有敢于出卖他人的“勇夫”。

朝廷不仅公布捉拿季布的公告，搜索的专业队伍也在地毯式排查。昔日的敌人，要么想办法投奔匈奴，要么就是死路一条。收留季布的濮阳周家，紧张地盯着朝廷的动静，发现危险日夜迫近。不得已，周先生跟季布说：如果先生不能听从我的安排，我只有自杀一条路了。面对时事艰辛，季布不想恩人自杀，答应听凭吩咐。周先生把季布化妆成奴隶的样子，剃去头发，穿上粗布衣裳，放在丧车之上，连同其他几十个家奴，一起卖给鲁国的朱家。

朱家是位侠客，与朝廷大官有联络渠道。他认出了季布，没有犹豫就买下了这个奴隶，让他到田间劳动。对于季布，朱家对儿子有特别安排，说所有的劳动管理之事，都交给这个奴隶，要平等相待，与他一起吃饭。然后，朱家就坐上马车去见汝阴侯滕公。看来，朱家与滕公关系不一般，滕公留朱家饮酒做客，一住就是好几天。

朱家当然是为季布来的。朱家问：滕公如何看季布这个人？滕公说：他是个贤能的人。朱家于是说：作为臣下，只能各为其主。季布为项羽所用，那是他的职责所在。项羽的臣下多了，能杀尽吗？现在皇帝刚刚得到天下，就因为自己的怨气而抓捕一人，不显得心胸太小了吗？捕捉如此贤能的人，他们只有投靠外敌了。用壮士资助敌国，这不就是伍子胥的故事吗？阁下为什么不好好跟皇帝说说呢？

滕公显然赞同朱家的见识，明白季布在朱家那里，便答应了下来。后来，滕公按照朱家的思路说服汉高祖，高祖便赦免季布，又进一步起用季布为将军，在汉朝北部布防。季布带领众军，多次击败匈奴的进犯，忠心耿耿地保卫着汉朝的安全。

西汉初年，就是刘邦开始称帝的时节，中国的历史正走向一个新时代。很多当时的政治命题，影响后来中国两千年。季布的故事，堪称经典，因为这个故事与一个重大政治命题紧密相连。这个命题事关政治转型，打下天下之后，不能用打天下的办法坐天下。

陆贾进献治理理念

从总体形势上进行归纳总结，汉初以陆贾为理论上的代表。陆贾是一位参与过战争的老臣，和平之后，只要有机会，陆贾就会跟高祖谈论诗书里的内容，让从不读书的刘邦特别郁闷。有一次，刘邦再也受不了了，开口大骂：这天下是你老子我骑马打下来的，跟诗、书有什么关系，少跟我啰嗦！没有想到，陆贾没有因为皇上的态度而离开，反而引经据典，大讲历史。他说：马上打天下，难道也要马上治理天下吗？国家要长久，商周的经验是逆取而顺守，文武并用。如果秦朝及时改弦易辙，放弃武力那一套，陛下哪有机会获得天下啊。

道理很简单，用武力打天下，不能用武力治天下，文武之道的转换在于，逆取天下必须使用武力，但是治理天下必须“顺守”，即采用文治的办法。除非你不希望自己的統治长久，否则必须改变政策，实现政治转型。汉高祖刘邦开始那种凶猛的态度发生变化，显出高兴而又惭愧的神色。惭愧是自己身为皇帝，对于长治久安之策竟然毫无知觉，高兴是因为陆贾的一番话，让自己看到了希望。于是，刘邦向陆贾发出指示：历代成败因由、秦朝失败的教训，以及我们为什么会成功等，你都给我写出来。陆贾自然很努力，每写出一篇，就上报一篇，刘邦读后，无不称赞。后来，这些报告集成一本书，名为《新语》。

成功和政治转型

汉朝建立在秦朝的废墟之上，探讨秦朝如何灭亡不仅仅是一个历史课题，更是重要的政治课题。汉初的学者，几乎无不重视这个课题。陆贾之后，还有贾谊，对秦汉交替的历史思考，都有深远影响。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政治转型正在此时。那么，从战争到和平，从打天下到治天下，所谓文武之道的转换，也就是政治转型，到底涉及哪些内容呢？

以发展生产为重中之重，一切为经济发展让路。经过秦末战争的破坏，汉初经济凋敝严重，人口大量损耗。发展生产成为一切事业的前提，为此，汉初采取“黄老”政策，清静无为。政治上不折腾，停止追杀过去的敌人，尽快翻过战争这一页。对于匈奴的进犯，采取和亲政策，以少量的金钱换取发展机遇。

政治转型也包括舆论宣传和理论指引，这涉及一部分意识形态的内容。敌我观念的厘清，社会矛盾的分析，社会秩序、道德秩序的重建和维护等等，和平时期与战争时期都是不同的。如果不能及时转型，自然为社会和经济的建设制造障碍和阻挠。

汉朝的政治转型，是从汉高祖刘邦开始的。刘邦死后，汉惠帝即位。当时的丞相（宰相）是曹参。汉惠帝看到曹丞相整天无所事事，甚至喝酒度日，很是不解。曹丞相解释说，高祖、萧何定下的政策是正确的，我们不能修改，现今这个样子最好。因为曹参“举事无所变更”，后来，这便演变成了“萧规曹随”的成语。正是因为连续几代皇帝都在执行同一个方针路线，所以汉朝取得了转型的巨大成功。

秦朝是马上打天下马上治天下，这个教训被汉朝汲取，汉朝获得成功。后来，唐朝也是汲取了隋朝的教训获得了成功，而隋朝的失败也是不能及时完成政治转型。统治者自觉强大，自视过高，或者过分重视攻取天下的经验，习惯于采用战争手段解决经济、社会问题，不注意民众感受，就会导致这样的下场。历史上的各朝代，凡是转型完成顺利的，前景皆好。

（摘自《国家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