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恒
萨拉热窝
站在黄堡附近的山顶,向西俯瞰,萨拉热窝城区尽收眼底。
山谷整体呈东西走向,整个城市跟着山谷排成条带状,米里雅茨河静静地向西穿过整座城市。沿河修建着一条不长的有轨电车,它是欧洲最早的有轨电车,早在1885年就建起来了。电车作为城市的一部分,从用马拉到电气化,从战争中损毁到继续服役,几乎见证了整座城市的兴衰。
当我第一次背着大包坐上萨拉热窝电车时,只感觉车体很旧,有掉漆的痕迹。车里说不上拥挤,但也有不少人站着。此后,这电车似时光机器,带我穿梭于假日酒店、狙击手大街、狮子公墓和机场隧道。我仿佛回到“萨拉热窝围城”,用今日之脚步去追寻昨日的印痕。
萨拉热窝围城战役,是波斯尼亚战争的一部分,从1992年4月5日持续至1996年2月29日。整座城市被波黑塞族共和国陆军围攻,连水、电和暖气等都被切断了。这是当代战争史上最长的围城战役。
假日酒店位于城中心,当初是为1984年萨拉热窝冬奥会而建,是城中最高的建筑。在城市被围困期间,向世界传递消息的战地记者基本都住在这里。因此,我毫不犹豫地下了订单。
假日酒店整体呈黄棕两色,在一片灰色调的建筑中颇为显眼。我跟前台要了一间位于酒店东南角的高层房间。向南望去,窗外就是主街和米里雅茨河,河的斜对岸,是一个叫“格尔巴维察”的社区。这个社区修建于南斯拉夫时期,在萨拉热窝围城时,它为塞族武装所占。本来塞族武装控制的大多是萨拉热窝周边的郊区,只有这个社区像个楔子般,钻入萨拉热窝的心脏。
如今,社区中有几座高楼静静矗立在米里雅茨河南岸,岸边大部分建筑都已被修缮完好,看不出太多战争的痕迹。然而在当时,这里是战争最前沿,一些大楼被塞族武裝征用,底层作为阵地,窗口架着塞族人的机枪,枪口对准几十米外的穆族控制区。更有甚者,在一些居民楼里,塞族控制几个单元,穆族控制几个单元,或者一方控制楼上,一方控制楼下,双方隔墙对峙,时不时开火对射。
假日酒店前的主街,连着城中心和萨拉热窝机场,战略地位重要。然而,这条大街与米里雅茨河并行的那一段,恰好位于假日酒店和格尔巴维察中间,整条街上没什么遮挡物。在战争刚刚开始时,电车还在运营,人们不相信子弹会射向平民。但战争是残酷的,塞族狙击手居高临下,子弹不但射向电车,也射向了街上行走的人们。因此这条大街在战争期间被称为“狙击手大街”,街上写满了“小心狙击手”的标识。
虽然城市被围困,但萨拉热窝的人们为了生计,必须穿越这条致命的公路,于是只好在路过时拼命向前跑。当听到枪响时,有人会躲在树后,也有人躲到联合国维和部队的装甲车后。这种坚固的装甲车,是假日酒店与机场之间联系的主要工具,人们称其为“TAXI”。平日里,这些装甲车会布置在“狙击手大街”的路旁,由“蓝盔”的联合国维和部队值守,但是他们并不能制止狙击手。当枪声密集时,在装甲车安全的一侧,“蓝盔”和平民小心地挤在一起,跟着车子缓缓移动,走出狙击手视野后,平民纷纷迅速离开。
假日酒店前时不时有平民被射杀在大街上,甚至包括外国人。
1995年8月,一名妇女路过一个写有“小心狙击手”标识的建筑
由于假日酒店就在塞族阵地对面,它的南侧也被有意或无意的炮弹、子弹打成了筛子。但酒店依然坚持营业,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大都住在这里。不过,这并没有减轻狙击手的射击频率,假日酒店前时不时有平民被射杀在大街上,甚至包括外国人。这些画面被记者的镜头传递到世界各个角落,引起了极大关注。
从假日酒店出来,走几步就到了河边。米里雅茨河北岸的建筑墙面上,布满了大小的孔洞。我猜这应该是弹痕,于是找了个在河边散步的老人询问。老人证实了我的猜测,他手指南方青绿的山坡,说当年是塞族阵地。老人说,当年这楼里其实仍有居民,他们将南侧的窗户用砖块和铁皮封死,然后在北屋中生活。
沿河走了没多远,有一座小桥横跨在米里雅茨河上,其西侧立着一小块纪念碑,碑上雕刻着两个名字—“Suada”和“Olga”。两人是战争的第一批受害者,她们出生年份不同,生命却都终结在1992年。如今,这座桥就以二人命名。
但两人远不是这座桥上仅有的牺牲者,“萨拉热窝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也殒没于此。那是1993年,萨拉热窝围城一年之久,一对年轻的夫妇打算从城中逃离,女孩是波斯尼亚人,男孩则是波斯尼亚塞族人。两人提前联系好了交战的双方,让双方在他们穿过街道时停火。然而,当两人穿过位于假日酒店和格尔巴维察之间的Vrbanja桥时,枪响了。男孩当即倒下,没了呼吸,女孩受伤后,艰难地爬向男孩,匍匐着拥抱他,这一抱,即是永远。
交战双方均指责是对方开的火。由于此桥正处于交战双方的前线,没人敢上前,两人的尸体在桥头静静地躺了8天。这一幕被一名战地记者拍了下来,并迅速传遍世界的每个角落。令人心碎的画面和凄美的故事,唤起了人们极大的同情。
我小时候曾听过郑秀文的歌曲《萨拉热窝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后来才知道讲的就是关于这对苦命鸳鸯的故事。如歌中所讲,信仰和民族差异没能将两人分开,爱可以跨越种族和宗教。在战争中,尤其是因种族、宗教而起的战争中,爱更显珍贵。如今,两人相伴长眠于“狮子公墓”,他们的墓碑前总是鲜花盛开。
围城中,萨拉热窝举办过一场选美比赛,一位名叫Inela Nogi? 的17岁少女夺得桂冠。这场地下选美被一名记者记录下来,并用到了纪录片《Miss Sarajevo》中。之后,帕瓦罗蒂和U2推出单曲《Miss Sarajevo》,以支持处于战争苦难中的人们。战争中的爱与美,犹如沙漠中的娇花,脆弱而美好。
乘坐电车一路向西搭到头,就到了萨拉热窝机场附近。机场在战争开始时很快被塞族占领,后经联合国不断斡旋,才终于被维和部队控制,给萨拉热窝留下一道生命线。
战争中的爱与美,犹如沙漠中的娇花,脆弱而美好。
围城中,萨拉热窝举办过一场选美比赛,一位名叫Inela Nogi?的17岁少女夺得桂冠
一座以“Suada”和“Olga”两人命名的桥,他们是萨拉热窝围城战役的第一批受害者
战争的痕迹依然留在街角
机场和市区由联合国的装甲车负责联通,但这远远不够。对于萨拉热窝至关重要的补给,根本无法运到城市内部。于是人们在穆族控制区和机场之间修建出一条地下隧道,很多从飞机上卸下的货物,包括食物、药品还有武器,都由这条隧道来运输。
从地图上看,隧道博物馆位于机场正南方,是萨拉热窝的郊区。如今从电车下来后,还要再倒一班公交才能到。当身处一个陌生环境时,乘坐公共交通的好处在于,你总能跟当地人搭上话。我坐在车尾,前后有几个半大的孩子,不时回头看我,又转过头窃窃私语。于是我主动跟他们搭讪,几个小朋友害羞地低下头,还好有个个子瘦高的男孩没那么腼腆,缓解了我的尴尬。和我猜的一样,他们还在读中学,趁着假期到城里玩。我问他们这周边的情况,他们也不是很了解。
“我們是从其他地方搬过来的,”男孩说,“我的很多邻居都是。”
战争过后,萨拉热窝人口急剧减少。如今的城市及周边,有大量从波黑各地迁移过来的新萨拉热窝人。
车子向南走了没多久,就进入萨拉热窝郊区。两侧房屋修缮得很精致,独栋房屋加上小院儿,很像欧洲南部乡村的样子。车站就在导航中标注的隧道博物馆边上不远,我跟小朋友们告别后下了车。这周边的房屋跟刚才的有很大不同,房子变少了,墙壁上布满大小的弹痕,静静诉说着当年战斗的激烈。
没走多远,隧道博物馆就到了。这是一个比周边房屋大一点的房子,墙壁上有更多弹孔,屋顶还用迷彩布遮着,大概是在模仿战时的情形。院子并不大,被划成几个展厅,有的摆放着战争时期的常用物品,有的播放着战争纪录片。不过这些显然无法让人满足,我是来看地下隧道的。
工作人员很友好,带我去到前院的屋子,屋子里有些幽暗,角落中有个工作中的妇女模型,室内四散放置着一些武器装备。往前走就进入隧道,据工作人员说,隧道里最大限度地还原了当时的真实情景,低矮的洞顶,仅容一人弯腰通过。很难想象,就是在这狭窄逼仄的空间中,源源不断的物资运进城市,平衡了对峙的双方。
带着一丝感慨,我离开了隧道博物馆。沿着道路向前走时,赫然发现路前方还挂着三四个隧道博物馆的牌子。本地的小朋友热情地招呼我,说他们的博物馆是“正版”的,我不禁哑然失笑。这里街道两旁开始变得开阔,房屋和农田混在了一起。大部分土地荒着,也有几块刚刚被翻过,还有一些地种着玉米。在田地的远端,萨拉热窝机场上航班起落繁忙,再看不出当年封锁的痕迹。
从郊区返回萨拉热窝城区时天黑已久,电车却依然在勤恳地运营着。我看着窗外灯火明亮,才发现由于一直在追寻历史,我还没能很好地融入萨拉热窝现在的生活。于是我返回酒店收拾一下,就直奔城中的夜市。
城中心依然繁华,夜市上人们熙来攘往,尽情享受夏夜。穿过夜市,人声愈加喧哗,我才发现这里正在举行一场露天演唱会。台上歌手演出投入,歌声感染力极强,台下站满了年轻人,他们手中握着啤酒杯,一边饮酒,一边跟着音乐扭动着身体。我举着酒杯环视四周,看不出一丝民族或信仰的差异,这一刻,能看到的只有肆意释放的青春。
历史的沉重,在音乐的感染下逐渐淡去。喝完这杯酒,我也不自觉地跟随音乐摇摆起身体。我忽然觉得,这也许才是电车该开往的下一站,不是追寻过去,而是着眼未来,毕竟过去的答案,都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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