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中國台湾极大地保留了传统的民间信仰,如现在依然流行却备受争议的童乩
自从人类存在以来,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相信给予生命可能性的信仰。信仰就是生活的理解与感知,因为它,人类才不至于毁灭自己,而继续存活。它是我们赖以活下去的动力。
托尔斯泰如是说。
宗教可算是人类最习以为常、又最无法理解的现象了。“哪里有生命,哪有就有给予生命可能性的信仰”,这话是不错的。宗教体验给予人的深度意义感,恐怕是世间其他一切都无法相比的,所以尼采提出的“上帝死了”才成为一个严肃问题。
人类的宗教体验与无意识迷信,提供了宗教生长的空间,对于个人,那种与神的直接联系带来的狂喜与幸福,据说是人所能体验到的最极致的精神满足。
不像现代人这样无聊,古代人的生活,是泛宗教的。各个文明中的初民,借助包括但不限于大麻、香料等致幻剂,载歌载舞不日不夜地体验飞天的迷幻感。幻觉的世界极致美妙,世界飞旋、五彩斑斓,艺术也由此诞生:岩洞画,是萨满祈求打猎丰收;戏曲,是巫觋请神;诗歌,是超自然力量附体。
古代人相信,世间有神秘力量存在,在生者的世界之外,逝者与神明存在于另一个世界,而这两个世界可以相联相通。如商文明中的青铜器,实际上就承担着沟通连接两个世界的功能,有些人掌握这种与神秘力量对话的能力,他们被称为巫觋,或祭师。
所谓巫觋,男为觋,女为巫,他们掌握的通灵能力,在一个共同体中,既是最高知识,也是绝对权力。远古的酋长就是巫,知识与权力,就这样结合起来。
巫觋这个群体,在古代世界是统治阶级,但在现代已被边缘化。现代世界又禁绝或抑制了致幻物的使用,不唯宗教人员失去了权力,不复掌握人类的心灵,宗教体验也大大退出人类的普通生活。
但只要还有人类,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体验和意识,还有对意义感和确定性的寻求,就依然有巫觋存在的空间。他们在各个角落,等待着一个个迷惑的灵魂送上门。
在与人的性灵有关的地方,社会的演进是极缓慢的。赛先生不能彻底支配人类的心灵,否则就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贤达显贵要去投奔王林大师。
从某个角度去看,人类社会在神的边界折叠成了两个空间,在相信的一边,也是一个极丰富而广大的世界,巫在这个世界上扮演着医的角色,替需要的心灵疗伤解难。
华人世界中,中国台湾极大地保留了传统的民间信仰,如现在依然流行却备受争议的童乩,用闽南话讲叫dang-gi,主要指神灵附体以替人祈福解惑的灵媒,负责沟通人与鬼神。
巫觋这个群体,在古代世界是统治阶级,但在现代已被边缘化。
童乩所奉祀的神明,从王爷与瘟神到妈祖和城隍,从屈原到项羽,甚至是现死的普通人,抓来就用,队伍很是庞大。
19世纪末来台的马偕(George Leslie Mackay)记载了当时台湾淡水附近一位“仙女娘”成神的故事,说是有个少女住在离淡水不远的地方,患肺病死了。附近有一名童乩,散布谣言,说她已经成神,为她造了一个小庙,把她的尸体放在盐水中浸泡,然后把她拿出,使她坐在一把椅子上,肩上披着红布,头戴结婚用的礼帽,外面加上一个玻璃框子。就这样把一具死尸变成了一个女神。
女神脸孔乌黑,露着牙齿,很像埃及的木乃伊。面前点着香烛,时时焚烧纸钱。童乩逢人就讲女神的故事,当地百姓原有轻信神佛的习惯,所以都盲从附和,辗转传述,以至善男信女纷至沓来,顶礼膜拜。
类似少女死后遗体被装饰成神像的故事不止一例,不少早夭的未嫁女都成了童乩所信奉的“仙姑”。
如果完全是个人信仰,倒没有什么,但这类民间信仰大都有组织化倾向,有集结能力,这就令政府头疼不已了,怕他们会威胁社会治安。尤其台湾地区巫俗兴盛非凡,从“三月迎妈祖”到“五月出海”“七月普度”,活动不断。
清史记载,18世纪福建省的迎神赛会类巫俗,被当地官员视为恶习。他们把巫师蔑称为“诞妄之徒”,说他们假借神的名义,用大椎贯穿脸颊,用刺球摔击后背,致血肉模糊,要是碰到其他“神”了,还要彼此争斗不休,频频滋生事端。因此当政府看不下去了,也会以触犯“禁止师巫邪术”的法律为由,采取禁断措施。
不过民间习俗可抑制,难禁绝,类似童乩披发仗剑,狂跳不停,用法器敲打自己身体,割舌刺肤,以致“烂头破面”“鲜血淋漓”的记载不绝于史。据说童乩之所以自残,乃是为了向别人证明身体已经失去知觉故而不怕痛,表示神已经上身成功。
这类请神的仪式保留至今,依然能在台湾和东南亚华人地区见到,不过采取了更温和的方式。而童乩的传统功能,诸如“降神”“牵亡”“求子”“开光”“报恩”“收煞”“补运”“治病”,也保留下来。它一如传统社会中的巫师,在现代依然充当着神明的代言人。
近些年,类似某人假冒哪吒三太子附身、行诈骗之实的新闻,还时能见到。
据说童乩之所以自残,乃是为了向别人证明身体已经失去知觉故而不怕痛,表示神已经上身成功。
黑龙江佳木斯,萨满在祭祀上跳萨满舞
如果熟悉萨满文化,可能会感到童乩与它有点相像。这个更为古老的宗教文化,是广泛分布在中亚、斯堪的纳维亚、西藏和北美的巫觋宗教。
在通古斯语中,萨满的意思是知晓。作萨满者,掌握神秘知识,能够沟通人神两界,进入迷幻的疯癫状态。在通灵状态中,萨满与有修为者进行沟通,他们是巫医,也是术士,是驱魔师,也是占卜师。
在通灵的信仰中,一般有一个特征,巫觋多体弱多病,似乎这样才容易被附身,萨满就是如此。新生婴儿出生时未脱胞胎者、神经错乱者、久病不愈者,都被认为是当萨满的征兆。而他们在通灵后,会明显性情大变,原来身体差的能手舞足蹈,平时沉默的既说又唱、能言会道。
东北人民的跳大神,继承了萨满信仰,同样认为万物有灵,人可以通过一定的仪式和方法请求鬼神附身,治病驱邪,但对“传统萨满仪式”进行简化,赋予了其浓厚的东北乡土气息,因为整个过程中动作夸张至极,所以被称为跳大神。
跳大神请的主要也都是修炼有成的大仙。古代东北的满族,请的神多是“五大家仙”狐、黄、白、柳、灰和死去的亡魂。狐是狐狸,黄是黄鼠狼,白是刺猬,柳是蛇,灰是老鼠。
跳大神的过程,一般有两个人参与,分别是一神和二神,一神是灵魂附体的对象,一般身体羸弱,二神是助手。跳的过程中,一神围桌旋转,二神手持单面鼓,系腰铃,边唱边跳以请神灵上身。请来了神之后,由二神与之沟通,回答人们的问题,或者治病驱邪。
一般进入状态后,要与哪位神沟通,巫觋的神态、动作、说话都不一样,要请哪位神就像哪位神,如狐仙喜欢吃鸡,黄仙爱喝酒,灰仙要抽烟,旁人给“大神”递上根烟,如果接了抽上,那就是灰仙来了。
跳大神后来的发展,一如东亚各种奇奇怪怪的小众宗教,把佛儒道等等大的宗教杂糅在一起,再融入本土习俗。比如,越南本土第三大宗教—高台教,供奉各路神仙:释迦摩尼、老子、孔子、观世音、耶稣、穆罕默德,甚至还有李白、关公、牛顿、莎士比亚、丘吉尔。跳大神,也曾一度流行请“三坛海会大神”哪吒、关羽等道教神仙。
不过,道教对此倒是不接受。道教典籍《道法会元·太上天坛玉格》里记载:“一切上真天仙神将,不附生人之体,若辄附人语者,决是邪魔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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