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竹
立春
这是一个值得庆祝和记住的日子。
風,从东南赶来。吹着的口哨,一声声引来得意的马蹄。
雪的真相不再是简单的白。
天空越洗越蓝了,想象里的暖离现实越来越近了。
河溪正在调弦。
群山耸了耸肩,然后,草拟发言的提纲;然后,公开第一声鸟鸣的出处;然后由内向外调集出发的兵力;然后言志与抒情。
枝条绷紧肌腱,很像极有弹性的句子,让读着的人想到唐诗宋词。
每一棵树都在举着的节日里,安排自编的曲目。
好的消息由远及近。
春天成立之际,涨潮的声音灌满比山谷更深幽的人心。
备耕。踌躇满志。点石成金。
施工图已经铺开。每个人的城市和乡村都在大兴土木。
匆忙的脚步反复测算一粒种子的期望值。
所有的生长都在赶抢进度。所有憋足劲儿的绿意都将从不同的树上泼出去。所有的动词、形容词都向一场盛大的仪式靠拢。
逾冬的梦,已做好生根发芽的准备。
阳光,在一双双明眸里打转儿。只有这时的泪水才是甜的,一直甜到骨头里。
至于爱,还不能轻易说出。站在岸上的表白,往往经不住一条河流的推敲。
乍暖还寒的日子,有多少草率的歌喉因伤风而引发一阵阵激烈的咳嗽。
正在返回水的积雪和一往深情的树,从不以喊声证明内心的律动。
从立春开始,每一寸时光都是肉质的。而面对每一寸肉质的时光,我们的咀嚼就显得格外重要。清癯与丰腴,取决于对时光的理解和消化……
初春。初心。
怀揣一卷自己的锦绣河山,花朵精雕的思想指日可待。
夜里走来的提灯人,最怕错过和辜负已经签约的早晨。
雨水
辛苦了,一路洗尘而来的雨水。
先不说及不及时,雨量多少,润物有声无声。
不说缠绵,感动与被感动。
不说云从高处走下来出于怎样的暗许和约定。
天壤之间,有太多的变数偷换出发的概念。忽热的蛊惑,忽冷的讥讽,曾让多少最初的行走险入歧途?多少冲动的花期打上死结?
来了就好。
此时,大地返青,迎候的枝头正喜出望外。但,想起那盏灯还亮在寂寞的窗口,笔还在纸上一字一字地沙哑;想起那些已经旧了的雪和新近发生的旱情,我就无心言欢,只以封存已久的泪滴为你接风,只以一低再低的姿态接受你尽致的淋漓。
世界很大。一场会意的相遇真的不易。
现在,现在的情节远离了虚构,泥土因雨水的加入而显得底气十足,紧锁的眉打开了,愁肠不再百结,呼吸和心律已然平稳。待草木攒足力量,湿软的语境找回锋芒,能拱出嫩芽的地方,也必长出很硬的骨头。
浸润。净化。升华。
平凡日子被赋予新鲜的意义。哪怕细微事物也在各自的努力中摆脱平庸。
而种子,从不轻信外部预言的高度。因此,留一份清醒,安置好内心远重于论证路上的阴晴。因此且深且沉,且让拔节的愿望回到低处,且从夜晚接近发育的早晨。
雨水啊,从落下那一刻,每一滴便成为滂沱和浩荡的缩写。当太过浓稠的心情有了恰当的稀释,干渴止于啜饮,清澈与流畅取代滞涩的陈述,这个腹有诗书的春天,就将深入浅出地在世上留下花朵的名句。一个人的森林和草原,就将被花朵的名句隆重打开。
还有,时光故事里的细节被织得丝丝入扣,大地上,急待长大的植物正婴孩般发出吮奶的声音……
立春之后,又一个让人铭心刻骨且满怀感恩的节气,我记住了,“雨水”,这好听好看又好有寓意的名字。
雨水,水灵灵的雨水。
我内部酝酿的酒香是属于你的。
惊蛰
主题词:雷声和醒。
当锋利的闪电从空中剑一般出鞘,长久的哑默就被光的短语引爆。提前为一场降雨代写淋漓的引言。
就滤净耳边杂音,浇透胸中块垒。就有崭新的想法掏出来。
这时节,岂止田蛙惊呼,虫蚁奔走相告。更见老木捋须,青枝背紧行囊,花蕾摩拳擦掌。草原和马蹄同时蓄力,一垄一垄的“新春赋”生出许多翅膀。
每一扇窗囗都被擦拭了一遍。
每一粒带壳的种子都震颤了一回。
每一声发问和唤寻都指向内心。
此之后,一切和灵与肉有关的词语,必在大地之上、万物之间广泛流行。
低沉里走出的激昂,已成为一条河流扑向大海的发动机。
至于两肩还有怎样的山脉等待扛起?体内还有多少滞瘀的寒湿需要逼出?眼眸里的那一泓深,可留得住积雪融化的最后一滴旧忆和苦衷?岸上的缆绳为何总是惦记远行的船?答案或许很多,我只告别昏睡,以认真而彻底的醒,一步步接近复杂里的简单,深情里的浅显,黑夜里的白。
只以亲近泥土的方式,拱出自己的春天。
哦,惊蛰。一个“惊”字同时蛰疼了我纸上设计的城市和乡村。蛰疼了,属于我的城市和乡村,才不满于复制的水榭亭台,雕梁画栋,秦砖汉瓦。
是该动身了。
春雷,毕竟代表一种电量很足的出发。
出发,我全部的努力,是要把一颗像样儿的灵魂尽早带回家呀!
春分
清风向远。
醒来的眼眸被远方的远牵着,一曲春天的变奏走出了简单的忧伤。
昼夜等长,梦想和现实相互打量。直射的阳光和铺开的月色各自刚柔地忙。
在春分诗意的分配里,新芽认真翻书,根须尽情吸氧。锦心绣口的花朵成为大树和小草的代言人。
春好处,粉红粉红的桃色已不是新闻。芬芳之外,偌大的作坊创意叮当,匠心不曾放弃生锈的铁,雕刀不会辜负老木头,花蕾和绿叶在枝上建筑的村庄怎能弱不禁风?
嚼透热土的种子唇齿生香,纸上作秀的繁荣才徒有虚名。
而临溪梳妆的三月只低眉一笑,世界便有了新的高度,你我便守住一条河流,站成输出与接纳无限风光的口岸。
春分,一个让春天抒情分行的节气,最先在歌者内心的坡地上,植入了鲜亮欲滴的绿化意识。
每一滴都足以构成滋阴补阳的精神口粮。
春分,入木三分的春分。
春分,分秒必争的春分。
春分,难舍难分的春分。
我們在春分分享一年中披红挂绿的好时光。
清明
草色青了。
在春风的催促下,新生的乳牙嚼出泥香,草根使出吃奶的力气,要给养她的大地一个交待。
那些早起动身,顶着寒凉出行的花朵,正攥着大把大把的好时光,大气且勇敢地一瓣瓣打开。那些初绿,在舒展中形成自己的审美观。
只是踏青的脚步和赏花的眼睛,往往忽略事物背后的那份疼;只是轻松言说未解悬着的心;只是虚热的笔还习惯于堆砌失真的文字,以主观的生硬绑架无辜的词;只是俗念太重,几声鸟鸣喊不醒久寐的人。
只是过往沉沉,这时节最怕勾起旧念和故人,即使天晴,杜牧写过的那场老雨,也会在我心里纷纷又纷纷。
在杜牧写过的老雨里,纷纷又纷纷。不说是否断魂,不问酒家何处,牧童遥指的,其实是一处开满杏花的村子。
开满杏花的村子,曾住过许多比杏肉更酸更甜的梦,沉淀了杏仁般苦苦守持的心,目睹并参与了争弃、生死之间的冲突与和解。
开满杏花的村子,有着同近水相似的近忧和远山一样的远虑。一如守夜灯盏,等着抖下尘烟的归人叩响家门。一如陈酿,期待想醉的人开坛深饮,想见的人见面如故。
一如风起风停,命名新婴,也祭奠亡灵。
至于泪水能否自云隙透出光来,就真的与天气无关了。
情随心转。冷寂始于热喧。夜始于苍白止于白。
而每一回清明祭扫,都需我们首先认真打扫一下内心。
清明。心清了,净了,也就明了。
谷雨
“谷雨”的雨落下来,春就接近尾声了。
但,还不是作别的时候。路还长,花事依然很忙。
心灵的作物渴望灌溉。种子的生长离不开一场透雨的支持。
年轻的歌唱不急着返乡。
且收住泪。握紧春天。如握紧手中的缰绳,把一寸寸含金的日子握出汗来。且以朝暮为题,让新叶立于枝头,云意落到地上。
尘世多尘。别问情归何处,花朵开了,自有蜂蝶成群,采诗也开矿。
而我,心念如初,只随入茶的谷雨入世,与辛苦的汗粒和努力秀穗的禾一起,在时光的庭审中,递上生命真实的证词。
谷雨之于我,清音之于歌喉。故我唱谷雨。
唱谷雨,唱谷雨润着的故乡。
一声青绿。
一声大河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