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汉明
晚期作品
肉体的水分子逃出肉体
这名词和动词
腾空一个位置
未来—— 一副枯骨——坐进去
死灵魂
那是在很多年以后
我见到那些无人认领的骷髅
在黄土地里显得异常的亮白
两个空洞的眼睛死不瞑目
圆整的颅骨仍在嘲笑
他们的一生何其荒诞
他们从一个人变成一只甲虫
以致成为一粒嘶鸣喊冤的黄沙
不奇怪,他们是从同一个
死亡的模子里印出来的
他们的牙齿仍很整齐
牙缝间咬着一枚钉子的绝望
是的,如今他们作为一枚钉子
钉在血迹斑斑的日历上
他们被称作死灵魂
无名的单个,无名
站出来,一排排,作为碎片
为活着的、有名有姓的
你——我——他,再一次追问
这个地方会否切换到
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你
另一个我和另一个他
“……那里太冷,到处都是穿堂风”
我到过俄罗斯,那是十一月
暑热过后高寒未临的一个时段
天空阴沉沉,像中产阶级的呕吐物
没有我向往的景泰蓝
奔马或卷心菜似的云朵
要么在马厩,要么在厨房
我到过俄罗斯,那是五年之前
一个风寒的早晨斜刺里插入
近视的镜片——很奇怪未见国际化的英文
涅瓦大街有扇窗是果戈里的眼睛
但秉持俄国态度的果戈里不会想到
窗子底下有一个兜售毛片的壮汉
我到过俄罗斯,我像一个文盲
一个人在它的大街上瞎逛
穿行在古玩店和旧俄时代的家具行
我甚至叫不出厕所的俄文
为了身体和文化的双重排泄
游荡在老式建筑的盲肠
但我随即如马背上的彼得
找到了波罗的海的出口
我到过俄罗斯,未见阿赫马托娃
据说她就在不远处喷泉屋的一堵墙上
认得她家一长串光辉的旧俄吗?
很多年过去,還是帕斯捷尔纳克那句话
在十月之后十一月的风中回响:
“玛丽娜,别回俄罗斯,
那里太冷,到处都是穿堂风……”
诗人的弦外音,究竟谁能够听懂?
一个人,没有同类
我现在变成了一个不爱说话的人类
我的态度全在我的眼白、眼黑和眼青
一天到晚,我的眼白
大于眼黑与眼青的总和
我现在活成一棵同种异树
独自走出这座幽深如海沟的森林
我身后有个庞大而单一的群体
不再喊我回去了
回到它们的沉默之中
我的沉默有声但不一定有色
一颗响雷贯彻我的左耳直到我的右耳
贯穿幽暗的长廊
我全部的遗产不过是一条狭窄的凳子
一头是暗黑,一头是亮白
中间,坐着我的背影
我现在变成了一个以背影示众的人类
我的脸在渐渐融化
藏在很多不要脸的面孔中
很明显,我的背影仍有背脊
它的感光度,与它的时代不构成平面
死者不得不说的故事
在一条很窄的路上,不会有鸡飞狗跳了
不会有一个女人白一眼男人的调情
我的朋友正在一点一点死去
我一点一点感觉到
一个人走向坟墓的远行
随时可能发生
死亡发生在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记忆中
这样的记忆不可能倒带
吱吱作响回到分享一包橄榄的过去
橄榄的回味尚在我的舌头底下
大股涌泛的津液
证明我们曾有一个共享的过去
很多人死了,现在轮到这一个
死在他走向辉煌的路上
凭借着某种力量轻易到达的远方
他后面这几年自我感觉相当好
这就加快了他死去的速度
死亡把一座他自带的坟墓从深井里挖了出来
我们活在一个漩涡里
活着的日子越来越像一个漩涡
好不容易活过一年
就增加一个圈层
或者镌下光盘上一个秘密的刻度
漩涡,在增加它的圈层的同时
也在增加它的底层和刻度
我们活在一个漩涡里
越来越靠近它的中心
有人在它的中心很愉快
一种抑郁症患者赴死的愉快
有人伸出呼救的手
有人根本没有托举一个求生的意念
连一个呼救的手势都没有
液体的、固体的漩涡
在生活的河面上滋生、奔跑
有时,它是一张吃人的嘴
有时,它是一个伪装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