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晨骏
1
这天晚上,李新喝得实在太多了,他醉卧在马路边一棵榕树的树脚处,这里有条小路通向他租住的二层小楼。
他和杂志社的美术编辑孙小郎,和小说作者周童在一家海鲜店吃晚饭,喝了不少啤酒,饭后又去歌厅继续喝。是孙小郎把李新送回去的。孙小郎打了辆出租车,把李新带到有一棵大榕树的路口。
李新下车站在榕树边,一只手扶着树干。
“你能自己回家吗?”孙小郎在车窗里问。
“没问题,你走吧。”李新尽量稳住身子,用另一只手向出租车挥一挥。
他迷糊的醉眼看着出租车远去。空旷的马路上洒着橘黄色的灯光。他感到自己实在支持不住了,就干脆坐下来,背靠树干。热风吹在他身上,并不能缓解他的醉意。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几句流行歌曲调子。如果他不这样哼歌,走在马路上的行人是不可能发现他的,他被巨大的榕树树冠造成的阴影盖住了。
现在才六月份,天气就燥热起来。
李新去年夏天来到福城,他是一个诗人,经人介绍到福城的杂志社做编辑工作。他很多年没有正经工作了,他在中部城市石城度过了青年时光。初来南方的海滨城市福城,他有点不适应这里的饮食和气候,还好,福城也有些诗人,他与福城的诗人们空闲时饮酒赋诗,倒也不孤单。
今天的醉,是这一年中无数次醉中的一次,本没有什么特别。但偏偏这一次,他遇到一点意外。他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在醉酒的状态被一个女人从路边捡起。准确地说,那是一个不太成熟的年轻女人,大概二十多岁。
“那里躺著一个人。”李新隐隐约约听到路边有女人说话。
“是的,是一个人,还在哼歌。”另一个女人说。
两个女人从小路往大马路上走,刚走到路口就发现了李新。
这两个女人讨论了一会怎么处置路边的醉汉,李新只听到最后一句:“你送他回家,我先走了。”他勉强睁开眼,看到一张稚嫩的脸正好奇地凑近他。
“你能站起来吗?”声音很好听。
“可以。”李新挣扎着站起身,他浑身无力,踉跄地迈出两步。年轻女人赶紧上前扶住他的肩膀。
李新闻到女人身上的芳香。他们就这样搀扶着,向小路里面走去。
李新租住的二层小楼所在的区域,是一片老旧的街区。从大马路边,沿着小路走500米,走过一处新建的小区,能看到一座戏台。戏台角上挂着一盏路灯。戏台后面有一条石板铺成的小街,两排外观相似、都很破旧的低矮楼房分立在街两边。
“到了吗?”年轻女人问。她把李新斜靠在戏台的台座上。
“快……到了。再往前走一点。”李新并没有完全失去知觉,他只是感到累,很累。
他趴在女人肩上继续往前走,走过几扇大门,在一个门前停住。
“到了。”李新掏了一会衣服口袋,没找到钥匙。女人帮他在裤子口袋里找到钥匙开了门。
李新住在小楼的楼上。一楼是店铺的门面,白天有人在这里做生意,卖杂货,晚上就没人了。或许开杂货店的一家人住在柜台后的小门里,但李新每次晚上回来时都没看到人。
年轻女人扶李新上了楼。在厨房里,女人用电热水器烧开水,给李新泡了一杯茶。
“喝点茶,解酒。”女人说。
此时李新坐在一把破旧的椅子上,身子伏在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前。他大脑里乱糟糟的,他没有能力去思考这个女人为什么要送他回家,他把女人为他做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他喝了一口茶水。
但他还是想问问女人一些情况,比如她的背景。这纯粹出于一种好奇心。
女人坐在他床边。李新的家实在太小了,家里只有一把椅子,床占据了房间的一半面积。
“你刚才去哪里?”李新整理着思路。他努力维持大脑里残存的那一点清醒。
“我和同事合住在马路对面的小区,刚才我们下班,一起回宿舍。”
“下班很迟啊。”
“是啊,我们是饭店的服务员。我来福城时间不长,才一个多月。”
“你是哪里人?”
“四川达县的,一个小城市。”
这样聊了几句,李新困得不行,他眼皮粘在一起睁不开眼了。
“我先睡了。”李新嗓子里面冒出几个字。
他从椅子上挪开身子,坐到床上。女人抓住他手臂,又推推他的腿,让他平躺下去。
“你叫什么?”李新面朝墙壁,说了他入睡前最后一句话。
“小丽。”女人说。
天快亮的时候,李新醒来。他这一觉睡得很沉,他很庆幸自己完好无损地躺在床上,他忘记昨天晚上醉酒之后是怎么回家的了。昨天是周童请孙小郎和李新喝酒。周童有一篇小说发表在最近一期的杂志上。他请这顿酒是为了对杂志社的编辑表示感谢。
李新本来是朝墙睡的,他翻了个身,看到窗户上透进来的微光,同时他发现身边躺着一个女人。他微微有些吃惊。
“你是谁?”他闻到一股奶香,身边的女人应该很年轻。他推了女人一下。
小丽睡得好好的,被李新这一番折腾弄醒了。她揉揉眼,在薄薄的毛毯下伸了一个懒腰。夜里她与李新共用了孙小郎送给李新的那条破旧的毛毯。
“你都忘啦?我送你回家的。”小丽用责怪的语气说。
“啊,真的?”李新用力寻找记忆中的碎片。他能想起来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在昨晚的酒席上他与孙小郎拼酒。在微蓝的灯光里,他俩一杯接着一杯碰杯。眼前的啤酒瓶空了,他们就从地下的纸箱里再拿出来一瓶。周童也在一边不停地喝。
“当然是真的,”小丽说,“你昨晚十一点,躺在马路边,刚好我路过。我怕你死在那里。”
小丽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李新接受了这个陌生女人强行给他灌输的所谓事情。这个事情不在他脑子里,但他也只能相信它确实发生了。除此之外,他又能相信什么。他喝得太多了,他失忆了。
躺在他身边的小丽是真实的,那股年轻女人才有的诱人的香气是真实的。他用右手摸了摸小丽的脸。小丽没有拒绝。他又进一步向她身体的深处摸去。这是一个年轻的躯体,有着大自然的活力。李新很久没与女人做爱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如何用自己的身体去取悦一个女人。
李新处在酒醉之后的恢复期,他正在沉沉的醉意中寻找自我。他清醒的一部分,对另外那些还没清醒的部分大声说:快醒来,你们能感受到这个女人带来的激情吗?
“你很年轻。”李新由衷地感叹。
“是的,你也不老啊。我知道你是一个文化人。你昨晚睡了之后,我看了你桌上的书。”
“哦,我是杂志社编辑,平时也写些文章。”
李新爬起身,去厕所小便,倒了一杯开水,坐在椅子上点根烟抽。房间里越来越亮了。破旧的墙壁,和房间里的其他破旧的东西,都逐一显露出它们本来的面目。
小丽也起身坐在床边。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人,她脸上带有一抹淡淡的红晕。这红晕使整个房间有了生机。
在小丽去洗漱时,李新走到房间的窗户前抽烟。虽说这是二楼,但窗口离地面并不高。窗口正对着另一户人家的山墙。
他们去小街上的早点摊吃稀饭油条。李新完全清醒了。他从钱包里掏出二百元钱放到小丽手里,再三表示对小丽的感谢。小丽盯着李新拿钱包的手,有点羞涩地接过了钱,嘴里说没必要给钱嘛。
李新打听到小丽在附近那座小桥边的饭店工作,他想哪天有机会与孙小郎去吃个饭。
可是这天吃过早点分手之后,李新没去找过小丽。他时常怀疑是否真有一个女人在他喝醉之后把他送回家。
这怎么可能呢,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她为什么要送我,还做爱,做梦吧。李新常这样自嘲。当他在办公室里埋头看稿,看累了,抬起頭,揉眼睛时,有几次李新恍惚看到小丽站在他办公桌前。她穿着粉黛色的连衣裙,脸上镶嵌着一双山泉一样深的瞳孔。
“你是一个文化人。”她说话时嘴里吐出奶香。
2
李新住的这条小街叫燕尾街。街头有一个戏台,街尾有一座庙,叫地藏寺。白天看,那戏台没什么特别,上面摆着破椅子和破桌子。一些退休的老年人在戏台上面打牌。
去年刚来到福城时,他对这个戏台感到很新鲜,曾站在有他半人高的台座拐角,仔细端详那根用于支撑戏台屋顶的柱子。由于长时间没有维护,柱子上红漆显出饱经风霜的样子,像凝固多时的鲜血,颜色发暗。
九月底,夏天的热浪已经过去,气温稍稍有些下降。一个晚上,大概八九点钟,李新正在房间里看书,窗户里传进来锣鼓声和琴笛声。他心为之一动,便放下书,走下楼,来到燕尾街上。前面戏台那里,明亮的灯光,像沸腾的水汽,漫向黑暗的天空。
李新挤进戏台边的人群里。周围这些人,李新对他们或多或少有些印象,他常在这条街上看到他们闷闷地行走。他们相互之间偶尔打招呼:“吃了吗?”“你前一段去哪里了?”由于刚住过来不久,李新对于周围的人来说是个不速之客,他们都当他不存在,是个影子。
这很正常,街上大多数人在此居住几十年了。
今晚的戏台上,演的是闽剧。戏台边的柱子上挂了一个黑板,上写:《仙凡情缘》,红叶剧团演出。
在热闹的打击乐伴奏中,身穿古装的演员们,卖力地表演着,吟唱着。李新听不懂演员们唱出的字,只从他们的表情和动作,猜着大体的剧情。那个男主角是一个天神,看中了女主角,他下凡到人间,追求女主角。事情不太顺利,可能还有些误会,男女主角轮流在戏台上拼命地唱,发泄胸中郁闷。后来戏台上出现一伙强人,男主角挥舞大锤击退强人。他终于获得女主角的青睐。
当蒙面的强人出现时,台下邻居们发出一阵惊叫。当男女主角化解宿怨,在台上嬉戏打闹时,李新周围响起杂乱的欢呼。戏台灯光的色彩涂在台下邻居们身上,使他们看上去有点滑稽。
李新看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戏,腿站累了,肚子也有点饿。《仙凡情缘》差不多快收尾了,男女主角手挽手进入洞房,咿咿呀呀地倾诉衷情。李新挤出人群,往戏台斜对面的一家小吃店走过去。他经常在这家店里吃饭。
他背朝店门坐下,点了一碗鱼丸。老板刚端过来的鱼丸烫嘴,李新向碗里轻轻吹气。吹了一会,他听到背后传来两个女人的谈笑声。女人们一边往里走,一边商量吃什么:鱼丸、锅边,还是捞化。
她们坐在李新旁边的桌前,李新侧头打量着她们。一看就知道她们是戏班子里的演员,脸上的妆还没卸,戏服外面很随意地披着外套。年纪大一点的演员,演女主角的母亲,李新刚才看到她在台上娴熟地唱,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演员。
“你演什么角色?”李新吃了一口鱼丸,问看起来更年轻的演员。
年轻演员用稍微吃惊的神情看向李新,没有说话。倒是那年纪大的演员比较放松,她替年轻演员回答:“她演丫鬟。”
“演戏很好玩吧。”李新对年纪稍大的演员说。
“不好玩,很累,我们平时很少休息,天天都有演出任务。”
“那是够累的。”
她们两人点的也是鱼丸。年轻演员向碗里吹气。
“我们要在燕尾街演好几天。今天才第一天。”年轻演员说。
“好,我明天晚上去看你演的丫鬟。”李新说。
第二天晚上,李新早早地来到戏台下面。他把他的椅子搬了过来,放到一堆破椅子凳子中间。
今晚仍旧演出《仙凡情缘》。他仔细辨认女主角旁边的丫鬟,的确由那个年轻演员扮演。丫鬟的台词,唱的不多,主要是念白。她的动作,就是端茶倒水、搬椅子、对着女主角摇扇子一类。
尽管同样的戏昨天已演了一场,今晚看戏的仍然很多。环顾周边的人,仍是那些熟悉的老邻居。他们看戏看得如痴如醉。随着锣鼓声和演员吟唱的节奏,台下观众时而幸福得眼睛发光,时而痛苦得双眉紧蹙。
李新一直看到散场,演员们谢幕完毕。他把椅子搬回家,撒了尿,又赶紧走出来。
他站在戏台侧面靠后的位置,微微掀开垂下的帘幕,帘幕里演员们在收拾道具、戏装,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松弛,他们今天的工作结束了,下班了。
李新能理解演员们此刻的心情,他每天下午从杂志社下班时,也有同样的如释重负之感。
小宇是女人中长得很秀气的,尽管有点瘦。
“我妈妈的死,对我影响很大,我过几天去燕尾街的地藏寺烧烧香。”
“好啊,”李新内心很高兴,表面却很认真地说,“我还没进去过,这算是有了进去的理由了。”
星期六上午,小宇如约来到燕尾街。李新早已起床等她,接到她的电话就冲下楼。小宇上身穿着一件深紫色马甲,里面是淡黄色的毛衣,下身是一条淡青色长裙,她站在燕尾街的石板上,晚秋的阳光顺着街两边房屋的屋顶流淌,倾泻在她身上。她好像刚从屋顶上飘落下来,还没有来得及站稳,裙摆还在晃动。
她弯起手臂,把肩上的红色小皮包带子理了一下,对李新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
跟在小宇身后,李新终于跨过地藏寺的门槛。佛教寺庙大院的布局大同小异,院子中央竖立一座香炉,正面是大雄宝殿,供奉释迦牟尼佛、地藏王菩萨、观音菩萨。院子两边几间小殿,供奉不太知名的菩萨。大雄宝殿后面,是山石、水池和榕树组成的小园林。
小宇在香炉前点了一炷香,插进炉中。随后,她挨个走进寺里的每一座殿堂,在每个菩萨的塑像前双手合十,下跪祷告。李新随意闲逛,默默观察着小宇的一举一动。他被小宇虔诚的态度感动。在他们参观大雄宝殿时,寺里的尼姑们正在里面集体唱经,几十个穿着僧袍的尼姑分几排跪在释迦牟尼塑像旁边的地上。
“你看,那个小尼姑长得特别漂亮。”小宇指着尼姑们说。
“哪个?”
“前面第一排边上戴眼镜的那个。”
李新走近戴眼镜的尼姑,仔细看了看,果然她身材和长相都特别漂亮。
李新后来回想起那次陪小宇去地藏寺的情形,内心总觉得有些异样。小宇通过她的言行,似乎在向李新暗示着什么。
他们从地藏寺出来后,李新请小宇去他的房间坐坐,喝点茶。
“你房间太脏了。”小宇皱着眉头,坐在房间里破旧的椅子上。
“是啊,那没办法,我平时工作忙,回到家就累了。”李新泡好茶,把茶杯放在小宇旁边的桌面。
李新也给自己泡了杯茶。他看看手机,十点多钟,离吃中饭还有一会。他端着茶杯在小宇对面的床尾坐下。
“我刚才在地藏寺拜佛,听到我妈妈对我说话了。”小宇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说,“她悬在空中,头伸到我耳朵旁边喊我的名字,小宇,小宇。”
“是吗?”李新说,“那是幻听。你对你妈妈的思念造成的。”
“你不懂,那真是我妈妈的声音。”
“你妈妈是怎么去世的?”李新很后悔问了这个问题,他赶紧补充说,“我随便问问,你不想说就算了。”
“没关系。我一般不对别人说我家的事情,说了也没有意义,别人不会真正理解。有时候一些心怀歹意的人还会背后嘲笑你,弄得大家见面时不愉快。今天到你这里来,你很热情地陪我,你是个不错的朋友。其实我家的事情不复杂,但也不简单。我妈妈是自杀的。”小宇秀丽的丹凤眼盯着李新看,她把李新当成了可靠的倾诉对象。
“啊,真是……很惨。”李新尴尬地说。
“你还记得我以前说过,我从小是由阿姨带大的。”小宇的目光勾了一下李新。
“是的。你说过。”
“我阿姨姓黄,是我妈妈老家县城医院的医生。她现在退休了,一个人生活在县城,我经常回去看她。我妈妈还没出嫁时,黄阿姨与我妈妈在一次聚会上认识,很快她们的友情就发展到了难分难舍的地步。她们郑重其事地结拜了姐妹,一起到县城的尼姑庵参拜观音菩萨。在尼姑庵里,她们许愿永远做最好的朋友。”
“你妈妈做什么工作?”
“她高中毕业后,在家待业,等招工的消息。黄阿姨比我妈妈大两岁,相对成熟一点,她鼓励我妈妈找机会去福城,不要一辈子待在县城这种小地方,耽误了自己的前途。我妈妈后来参加了高考,考上了福城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在福城的一家中专学校做老师。就是在这所中专学校,她认识了我爸爸。我一出生就被送到黄阿姨家,黄阿姨和她妈妈,我叫她黄奶奶的,抚养我。我妈妈工作很忙,只是在寒暑假时,才把我接到福城过几个月。”
“你妈妈的老家人不也在县城吗?他们怎么不带你?”
“我妈妈与她自己的家人关系不好。黄阿姨就相当于我妈妈的亲人。黄阿姨没有结过婚。黄奶奶也不是黄阿姨真正的妈妈。”
“很复杂。”李新站起来,给小宇的茶杯添水。他从窗前走过时,顺便瞄了一眼窗户外面别人家的山墙。那山墙由于长期处在阴影里,表面附着了绿色的苔藓。
中午,他们在戏台对面的小吃店吃中饭,李新吃鱼丸,小宇吃锅边。小宇最终还是没把她妈妈自杀的真正原因说出来。李新也没有再追问。
十多年后,李新在石城接待了远道而来的福城小说家周童。在酒席上,周童谈到昔日酒友孙小郎现在是一家报社的美术部主任。李新举杯为孙小郎祝福。酒喝到中途时,李新问周童是不是认识福城的女诗人小宇,在李新的印象中,周童以前与小宇没有交往。
周童先是一愣,继而他表情诡异地说:“我知道这个女人,她在一家中专学校做老师,据说两年前她查出精神上有点问题,精神分裂症。”
“哦……”李新吃了一惊,“可惜。她写的诗歌,我蛮喜欢的。”
“你是喜欢她这个人吧,”周童逗趣地说,“她长相不错,有点漂亮呢。你离开福城后,我在几次文学研讨会上,与她见过面。”
李新不能一下子接受小宇精神有病这个事實。他在福城的那几年,小宇像女神一样出现在燕尾街,他与小宇在她家中彻夜长谈策兰,小宇给李新留下的这些美好记忆,都不可能与某种精神疾病联系在一起。
“你回到福城帮我去看看她。”李新对周童说。
4
明天李新就要离开福城,回石城。他买好了明天晚上八点的火车票。连续几个晚上,他都在喝酒,向孙小郎、周童等朋友道别。
几分钟前,孙小郎打出租车把李新丢在通向燕尾街路口的大榕树下。李新跌跌撞撞地走向燕尾街,前面戏台角上的路灯一闪一闪的。他从戏台边经过,走到他租住的房子前,打开门,上楼。
今天晚上他没有喝太多酒,他不能因酒耽误了明天的火车。酒桌上的气氛有点伤感,孙小郎和周童两人相互灌酒。他们在与李新对视时,眼神里都有惜别的意思。李新也舍不得离去,但他老婆催促他盡快回石城辅导孩子的功课。
在二楼的房间里,李新坐在椅子上,看着地上明天准备带走的大包小包,想了想还有什么没有收拾到包里。他最贵重的东西,笔记本电脑,已放进电脑包。一千多元现金和车票放在他明天要随身背的小皮包里。
好,没问题了。他关了灯,倒在床上。
夜里,李新被一种奇怪的响声惊醒。他从床上跳起来,打开灯。房间的门令人诧异地开着。他立即反应过来,小偷刚刚光顾了他的房间。他放在床头的小皮包不见了。他大喝一声冲到门外,听到楼下有狂奔的脚步声,他急忙冲下楼。
楼下的大门也敞开着。现在是凌晨三四点,天还没有亮。街上漫射进来暗白的光,勾勒出大门的门洞。李新跑到大门外看看两边的街道,沿街小店的门板都紧闭着,没有人影。小偷应该熟悉燕尾街的地形,这时已从街边哪条小巷子里溜走了。
李新有点丧气地转身往大门里走。刚进了大门,他又狠狠地吃了一惊,在楼梯下面的柜台上,不知是谁点了一支蜡烛,他的小皮包静卧在蜡烛旁。他还没来得及感叹失窃的不幸,又要马上面对失而复得的惊喜。
他扑向小皮包,熟练地拉开包的拉链,掏出钱包。车票还在,但钱不见了,钱包拿在手上像刚生完孩子的产妇。他很感谢这个小偷没有拿走他的车票,这样至少他明天的行程不会有变化。在蜡烛摇晃的光中,李新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你上楼去吧,蜡烛我来灭。”柜台后面有人说话。李新自从住进这栋小楼,这还是第一次在夜里看到杂货店老板。
“好的,谢谢你。我还奇怪是谁点了蜡烛,原来是你。”
“今天我整理存货,临时在这里住一晚。”杂货店老板向柜台后的小门歪歪头,“我被你的叫声吵醒了。”
“你看到那个跑走的小偷了吗?”
“那倒没有。我点蜡烛时,只看到这个包。”
李新知道再怎么盘问杂货店老板也无济于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他短促地哼了一声,就抓起小皮包,上楼去自己的房间。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小偷从哪儿进入他的房间。他记得昨晚睡觉前,他还特意把门锁按了按,看门是不是关好了。
他盯着对面阴影中的山墙,走到窗前,仔细察看窗框的边缘。他用手指抹了一把窗框,手上留有新鲜泥土的碎屑。他又把头伸出去,看看山墙底下的小巷子。肯定是从这里爬进来的,他心中越来越确认小偷是在他熟睡时翻窗而入。
“我的现金都被小偷偷走了。”次日傍晚,李新对前来送他去火车站的孙小郎说。
孙小郎准时在六点钟来到燕尾街。他看到李新闷闷不乐的样子,感到很好笑,忍了忍才没有笑出声。
“我借给你一点钱。”孙小郎掏出五百元给李新。
“好吧,我回到石城后就寄还给你。”李新无奈地说。
他们一起把几个形状各异的包搬到燕尾街的戏台边,在那儿等出租车。李新最后看了一眼戏台。初冬天黑得早,此时戏台边的路灯已经亮了。好久没有演出,戏台显得有点破败,邻居们往戏台上搬了几只破沙发,白天时有些老头老太坐在上面晒太阳。
李新不知道这一次离开福城,何时才会再回来。他眼前恍惚浮现出闽剧演员小兰演丫鬟时的活泼模样。戏台上,小兰搀扶着她家小姐,走着碎步,缓缓移到某一张破沙发前。小兰把小姐轻轻放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