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林
人总是生活于世界——自然世界与政治世界——之中,个体的人与作为政治群体的大写的人,总在其中遭遇种种处境,于是生出种种情绪,《白虎通》沿袭《左传》成说,称之为“六情”:“喜、怒、哀、乐、爱、恶谓六情”,《礼记·礼运》则为“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礼记正义》对这种变化有精细的解释,此处暂且略过,因为我们首先要谈论一个更加基本的问题:既然情绪是必然的,那么,人应该如何面对情绪?尤其是,如果某个人想过上美好的生活,如果某个政治体也希冀美好的生活方式,该如何面对人的必然情绪?
情绪不能尽言,如果作更细致的考察,其种类又不知凡几,我们姑且以忧与畏这两种情绪切入这个问题,因为孔子曾经说过“君子不忧不惧”(《论语·颜渊》),而“君子”正是孔子连接个体之美好与政治之美好的关键点。但是,当我们这些现代人,尤其是受过教育的现代人谈论忧与畏,或者忧愁与畏惧时,几乎不会想到与君子的关系,反倒会生出诗歌与哲学的感受,因为忧愁与畏惧已经是现代人的基本生命感觉——前者常常被诗化为忧郁,成为现代文学中的普遍情绪,后者则被哲学化为恐惧,成为现代政治哲学的理论起点。我们常常为此颤栗,却不知缘由。
比如波德莱尔。他以黑沉的坟墓、街道的阴郁“描写一种更加抽象的现代生活”(《巴黎的忧郁》献词)。“当天空盖子般沉重低垂……当大地变成一座潮湿的牢房……一长列的柩车,没有鼓乐伴送,在我的灵魂里缓缓前进。”(《忧郁》第四)忧郁成为波德莱尔对现代诗歌情绪塑造最大的贡献。活着的波德莱尔之所以频繁书写死亡,是因为死亡作为一种比喻,是一种摆脱“这污浊城市的黑暗海洋”(《忧伤与漂泊》)的极端方式,书写中的忧郁竟化为现代精神中某种低沉的力量:“我有比活了一千年更多的回忆”(《忧郁》第二)。这种忧郁被福柯称为“现代气质”,他在其中发现了一种英雄般的意愿(《何为启蒙》),决意在尘世之间以忧郁的无数瞬间为永恒,即“比活了一千年更多的回忆”。忧郁成为美好本身。
至于畏惧或恐惧,霍布斯在《利维坦》中有一个残酷的比喻:人与人之间是狼。他以为,作为理论起点,在自然状态中的人身上,对死亡的恐惧这种强烈情绪导致人渴求自我保存。由自我保存的起点出发,自然权利的构造与现代国家——或者利维坦——的形成,就顺理成章了。政治共同体的意义不再是创造或保持德性的美好生活,而只是保护每个人的自然权利:每个人的保存以及随之必然而来的更好的保存,即生活的舒适;这里没有美好与德性的位置。但尼采有一双尖锐的眼睛:
这是些毁灭者,他们为多数人设下陷阱,并称其为国家:并在上面高悬一柄剑和百种贪欲。(《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卷一,“论新偶像”。)
尼采认为,现代的构建是陷阱,是毁灭之途,毁灭了个体与政治生活中的品质,而所谓畏惧,在尼采看来,不过是以贪欲饲养利维坦这个现代巨兽。现代的畏惧概念甚至让美好陷入沦亡的危险。
孔子教诲我们:“名不正则言不顺”(《論语·子路》),崔子方称《春秋》“正名而已”(《崔氏春秋经解》),即恢复“名”所蕴含的善恶之理与善恶的判断。可是,我们今天谈论情绪,谈论作为典型情绪的忧愁与畏惧时,它们早已被前述的现代迷雾所遮蔽,又该从何说起呢?荀子很坚决地说:“析辞擅作名,以乱正名”。我们以为自己接受了启蒙、文明的教育,但这些“析辞”却淆乱了人基本的生命情绪。“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说度功,以道观尽,古今一也。”(《荀子·非相》)依照荀子的看法,忧愁与畏惧作为人基本的生命感受,是古今相同的人情,或者说,作为一种情感结构和现象,忧与畏的形式本已有之,但其中的内容却有了巨大的变化。现代的忧郁感,霍布斯塑造的恐惧,几乎已经遮蔽了这些汉语词汇固有的意蕴与力量。这种现代意蕴对古典之“名”的侵夺,并非时代问题,而是对于世界与人性的整体看法的根本差异所致。古人之忧,并非指向坟墓与黑暗,古人之畏,更不是为了保存自己的肉身,它们总是指向“义”:“故圣人之治人七情,修十义”(《礼记·礼运》)。或许,是时候了,是理解更原初、更完整的含义的时候了。
不过,孔子常常是乐道的,忧从何来呢?子路曾经问过孔子:“君子亦有忧乎?”便是类似的问题。孔子回答说:“君子其未得也,则乐其意,既已得之,又乐其治。是以有终生之乐,无一日之忧。”(《荀子·子道》)君子之为君子,就在于其进德修业,这种意向、追求以及内在的收获,足以让君子有乐,甚至一天的忧愁都不会存在。乐与忧的对举,似乎表明乐可以克服忧虑。
《论语》中也有类似的问答。司马牛问孔子何为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论语·颜渊》)似乎衡量君子的标志之一即在于是否有忧在心。司马牛好像不能确解,进一步问,不忧不惧就是君子么?孔子答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疚”的含义不是通常理解的愧疚,《说文》释为“贫病”,包咸更进一步说“自省无罪恶”,即内省之后没有发现自己在行为与人格上的病弱与罪恶,这样才不会忧惧。一方面,不忧有一个更基本的“内省”前提;另一方面,内省之后发现不存在“疚”,此中的决然与力量都远甚于今日通常理解的“没有愧疚”。
实际上,孔子对司马牛的回答有其背景。司马牛有一个作乱的兄弟名叫桓魋,刘宝楠就此解释,“牛因兄为乱,常致忧惧,乃人伦之变,人情之所不得已者”。司马牛既以有这样行恶的兄弟为忧,也以这个兄弟日后必然的悲惨结局为忧。孔子没有削去他的自然情感与忧虑,而是以内省引导,教育他以内在的精神克服或者超越生活中必然的欠缺,即以成君子之道克服日常世界中的情绪,而下一章子夏劝诫司马牛所言的“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又将他引向君子的精神共同体。如此说来,孔子对司马牛的回答,正是《学记》中的“善待问者”,善于回答学生的老师:“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无形之中,《论语》编者又将这个回答呈现为具有某种普遍可能的期待。
日常的忧作为一种情绪形态,可以因任何可能导致忧虑的对象而生,比如生活的重负、闲愁乃至于贫患、利禄之类,但《礼记·中庸》否定了这种方向:“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内省就是要涤荡这些“恶”,即内省而不忧,从根本上,这只与人格的卓越与道德相关,即朱子的解释:“平日所为无愧于心,故能内省不疚。”朱子的内省之释,很可能受到曾子“吾日三省吾身”的影响。进一步说,这种反省本身,其实可以解释为一种忧,以对个体生活与精神品质的忧,克服生命底色中可能存在的忧。换言之,无论是《荀子》所记载,还是《论语》中的相关言说,君子所以不忧,其实是以时刻在心的忧为前提,前者是已经形成的精神气质,后者则是向此前行的孜孜努力。朱子解释的行为之无愧于“心”,可以落实为曾子的“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论语》中另一句话则指向了更加高远之处,指明孔子如何以更高的憂克服日常生活中的忧: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
这里的“贫”,我们可以抽象地理解为现实世界和个体生活中的种种欠缺,君子不当以此为谋、为忧。此章解释向来以劝学为旨,但皇侃和朱子都强调了另一个要点:“君子但当存大而遗细”,或“君子治其本而不卹其末”,此即孟子所谓“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君子应该追求的,不是巨细靡遗的生活细节,而应该是整体性的“大”或者奠基性的“本”——这里皆以“道”名之。虽然历来解释或婉转或明确地提到禄与道的关系,但孔子以两个“不”字表明了断然的态度:“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孔子虽不至于否定禄的正当追求,即不至于否定政治生活本身,但忧的实质内容非常清晰:“道”。作为君子,或者追求君子之德的人,其所忧,不仅是对“平日所为”的内省,更不是生活的琐细与肉身的缺陷,而是自己能否朝向作为最高精神指向的道。但是,究竟什么是“道”呢?对整体性的“大”和奠基性的“本”的追求,容易空言“道”说,常有失之高蹈的危险。《论语·述而》篇中落实了孔子对道的忧: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论语·述而》)
从“君子忧道”而到“吾忧”,孔子以自己的切实之忧将“忧道”具体化了,我们也可以将此四者理解为“道”的呈现。不过,这里的“吾忧”是对谁而发,历来有两种解释。孔安国注曰:“夫子常以此四者为忧。”以此四者为忧,还是没有指明对象,后来皇侃以为孔子“忧世人不为上四事也”,则是对世人的普遍忧虑。宋人邢昺以为孔子“忧己”,朱子也引程子“圣人犹忧,况学者乎?”都以为孔子是忧己之叹,看来这在宋人是一种常识。我们不妨先从理解这四种忧开始。
《孔丛子》曾引了一句晏子之言:“德之不修,己之罪也。”这有助于我们的理解。修德当然是修己之德,而不是现代启蒙言辞中的修世人之德。《述而》后文很快提到孔子的另一个表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德之有修,才能让德有所据,即有所倚仗、执守。那么,以修德为四忧之端,是由于它发端于己志之立,“志于道”即忧道之心。清儒汪中在《述学》中解释“学之不讲”时强调,讲学即“礼乐”之讲习,我们可以视礼乐的学习为德的内在充实。《颜渊》篇中子张曾问孔子何为“崇德”,孔子给出了两个关键性的内容:“主忠信、徙义。”崇德是以忠信为本,发而为对义的追求,义包含了修德崇德者对行为与世界的判断。杨树达先生以蹇、兑和益三卦解释四忧:蹇卦之“君子以反身修德”,正是心向道、向德之端;兑卦之“君子以朋友讲习”,正是礼乐之讲习;益卦之“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则涵盖最后两种徙义与改过向善。
综合“忧道”与孔子的四种“吾忧”,我们可以窥见一个大概的脉络:由于有忧道之心,才会有修德的行为;但修德不是静坐,更不是简单的知识累积,而是借助礼乐的讲习,规约、提升切己的生活秩序;由此礼乐出发,才能获得真正的是非判断,从而朝向得乎其宜的“义”(“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并改正自己的错误。如此力行的人,则可以因“忧道”与“吾忧”而成为“不忧”的君子。
但孔子说“是吾忧也”究竟是对谁而发呢?联系到《述而》一篇的主旨,我们或能有所体察。皇侃概述《述而》一篇要旨:“《述而》者,明孔子行教。”邢昺进一步解释说,“此篇皆明孔子之志行也,以前篇论贤人君子及仁者之德行,成德有渐,故以圣人次之。”据此说,则《述而》一篇要旨,在于勾勒孔子的行止,刻画孔子之学之人的典范形象,我们甚至可以说,《论语》至《述而》而至其顶峰。那么,在《述而》一篇的整体框架中理解四忧,尝试从《论语》编纂者的视野来理解,至少有两层含义。其一,《述而》上一章孔子言“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郑玄解释说:“人无是行,于我独有之。”这两章前后相续,都是孔子自道,后一章是他对自己好学不倦的进一步生发;孔子的“吾忧”是“君子”之学的典范。其二,孔子的忧不仅指向自身,还指向这四种忧虑,即忧德、学、义、善四者本身;孔子的四忧可以成为“君子”之忧的实质内容。两层含义相融合,即清儒焦袁熹《此木轩四书说》卷三所言:
此处“忧”字与“君子有终身之忧”同,即“君子存之”注所谓“战兢惕厉”,圣贤之所以为圣贤者全在乎此。
将“吾忧”解释为“终身之忧”,解释为终身的“战兢惕厉”,恐怕是最深层次的忧了。而这种最深切的忧,焦袁熹引朱子所言的“战兢惕厉”,当然来自于《诗经·小旻》中的“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与《周易·乾卦》的“夕惕若厉”,是时时刻刻的警惕,这常常被称为“惧”“畏”或者“恐惧”。
“畏”或者“惧”似乎是更深层次的“忧”。当孔子教诲司马牛“君子不忧不惧”时已经凸显了二者的关联。与忧一样,畏惧必然有其对象。司马牛畏惧的是自己兄弟可能面临的悲惨命运,当孔子告诫他“不惧”时,就已经暗示了要克服与此类似的诸种畏惧情绪。不过,既然孔子以“忧道”“四忧”这种更高的忧,以切实的德性与见识克服日常的忧,那么,是否也有某种类似的畏惧存焉?我们如此揣测也符合对孔子的预期,因为孔子从未空言。《论语·季氏》中果然有一则: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从皇侃、邢昺的“心服曰畏”到朱子的“严惮”,畏倒是返回到它的原初含义:畏惧。这种畏惧不是恐惧,或者霍布斯那里需要抚慰的生命情绪,而是对“天命”“大人”与“圣人之言”三者的敬服,尤其是在三种“畏”中,君子体察并理解自己在世界之中应该居有的位置。
天命与迷信无关。孔子曾自称“五十知天命”,对此的解释向有两种。或以为是孔子发现自己应该承担的使命,即司马迁《孔子世家》所载:“子曰:‘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春秋》寄托了孔子深切的使命感。另一种解释则以天命为天理,即朱子所谓“天道之流行而赋于物者,乃事物所以当然之故”,是形而上的根本之理。第一种立足于“命”,第二种立足于“天”。若无第二种为根基,前者的限度总让人生疑,因为没有对根本的理或者道的体察,就不足以理解人在世界之中的地位,也无从理解何以自己是一种理应承担使命的人的类型。但如果仅仅是哲学的洞察,而没有对人性差异与生活秩序的透视,也未必真正懂得使命的承负;孔子虽然深察天道与当然之理,但子贡说得明白,“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因此,孔子才会说,“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史记·太史公自序》),这意味着孔子试图呈现的天命,总体上是以使命的面目呈现,而背后的深藏之理则隐而不彰,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孔子才会说“畏天命”,而非“知天”。
何晏将“大人”等同于“圣人”,很可能是来自《乾卦·文言》,后世解释大多依此,但郑玄解释为“天子诸侯为政教者”;二者的差异不可不察。朱彬在《经传考证》中说,“大人,以位言。”位即政治位置,相比较而言,圣人则以道、以德言。二者身份可能重叠,但孔子既然并而言之,则当各有侧重。从政治属性理解“大人”,即如刘宝楠所言,并不是畏“其崇高富贵”,而是对正义本身和政治秩序之畏,此即《春秋》以是为是、以非为非的善恶原则。
“圣人之言”,当然可以理解为“深远不可易知测”的圣人言辞,即关于道、关于幽深的世界之道的言说。但刘宝楠将言解释为“式”,为“先王之典”,皇侃更将其理解为“五经典籍”。后者虽然看起来理解得有些狭隘,但《学记》曾引《尚书·兑命》:“念终始典于学”,始终要以先代典籍为学习的内容,这隐含一个容易理解的前提:作為尝试成为君子的人,能够接触的圣人之言,通常只在典籍之中。
因此,关于“大人”与“圣人之言”,对于君子来说,或许政治秩序的是非善恶原则与经典典籍的教诲,方是他们所畏的根本,这才能与对“畏天命”的理解有根本的一致。孔子连续用三个畏字,刻画出一种战战兢兢、孜孜不怠的进取形象。
其后对举的小人,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反面对应。小人在世间总是多数,而君子罕见,所以君子知畏,而小人却不畏、狎、侮:善只有一种,而恶却有多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小人是世界中永恒的存在,君子之所为,不是清除世间小人的存在——无论以任何一种理论启蒙改造人性,都无力为之,理解君子小人之间人性的永恒差异可以视为是否理解“天命”的试纸之一。因此,所谓君子,应该因“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而成就己德,这才能够像风一般,偃压如草的小人。风与草是《论语》中最伟大的比喻之一,君子之德既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德之本身,天命之本身,倘若这风有一刻的松懈,则草便有立起的危险。君子能不畏惧吗?
那么,孔子之畏呢?是否有与“吾忧”类似的“吾畏”?孔子的时代,“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孟子·滕文公下》)从思想的形态——即邪说,到现实的行为——即暴行,这都是人心离乱崩坏的时代,孔子的畏惧正是出于此:善的存在、政治秩序中是非的存在,都到了几乎沦灭的时候。正是心存这样的畏,孔子才会时时警惕,“君子以恐惧修省”(《周易·震卦》),才会“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因有这种恐惧,修省之人反而不再畏惧,因对更高的善、存在与秩序的畏惧,反而获得了在面对“邪说暴行”时的根基与勇气,此即孔子常说的“勇者不惧”:因惧而不惧,而成勇者。
《论语》中,孔子两次提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子罕》《宪问》)。但是,“勇”作为一种德性,需要礼义和学的节制(“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否则容易血气勃发而是非不分,容易与“乱”这种政治危险相关,因此“勇者,不必有仁”。但是,孔子作了一个对比:“仁者必有勇”(《论语·宪问》)。我们要留意这里的“必”字所透出的决然意味。孔子的仁不是本体论,不是心性论,而是“必然”见诸于行,而一旦见诸于行为,必然具备令人忧惧的思想与现实,若无勇敢之德,恐怕难免陷入忧郁与恐惧。
《为政》篇的结尾,孔子说:“见义不为,无勇也。”孔安国解释说:“义,所宜为,而不能为,是无勇。”“见义”,意味这个“见”者已经知道什么正确,什么不正确,但他倘若没有行为的勇气,就为无勇,自然也就是不仁之人,所知其实等于无知;在这个意义上,孔子取消了所谓道德形而上学的可能。唐文治先生善于总裁《论语》各篇大义,关于《为政》如此结尾,他解释说:
春秋之世,杨氏、墨氏之学说,已潜滋而暗长,夫子烛于几先,特辟异端之害,以清政治之原,《为政》所以以此终也。
孔子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唐文治先生所察,在于“为政”之正,因此所谓对异端的批评,就不是出于学派的争执,而是基于仁与义的持守。换言之,孔子之所辟的“不义”析辞,是是非不明、善恶不分的“邪说暴行”。随后的《八佾》篇开篇,孔子即批评季氏与三家的僭越之举,“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这便是仁者之勇。
更进一步说,言“见义不为,无勇也”本身也是一种勇。如果阅读了古典,对“义”与“仁”已经有所“见”,那么,我们在面对低沉泛滥的忧郁情绪,在面对不以是非善恶而仅以自然权利为奠基的现代哲学与政治时,倘若唯唯诺诺,不知言美、善与正义,又何勇之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