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周的乡村夏日

柴美丽

一

大周领着周周走到院外时，姨姥姥刚给葫芦配完花儿，挎着一柳篮空葫芦花儿从坡底下爬上来。

乡村夏日的上午，阳光明晃晃地晒着屋，晒着树。羊儿已经出坡去了，留下鸡们悠闲地在土里刨食。姨姥姥家的大花猫慵懒地躺在房顶上晒太阳。

刚才走过沙土路时，一颗蒺藜钻进周周的凉鞋里扎了他的脚，疼得周周不高兴地龇牙。大周数落儿子说：“我们小时候都是光脚跑，有时候还会被蛇咬，不准矫情。”

周周听得直咋舌，自己没被带来这个偏僻的乡村前，爸爸给他灌输的可尽是一些神奇美好的事儿，鸟语花香、山幽林静，连妈妈都在一旁撺掇：“去吧，去吧，在乡下待一段日子真是好呢。”周周现在有点回过味儿来了，就是因为自己六年级的暑假放得太早了，爸爸妈妈找不到合适的人看他，才将他“连哄带骗”地塞到姨姥姥这儿来了。

姨姥姥看到大周与周周，高兴地咧开掉了牙的扁嘴笑，赶紧跑进院里摘了刚吊到架上的小黄瓜递给他们吃，又颠着小脚到院子边上，扯开了嗓门喊：“牛牛——牛牛——”

院子的对面是小河流过的土崖，姨姥姥的喊声被一声一声地回过来：“牛牛——牛牛——”

牛牛正趴在一丛草里憋着呼吸。在他的面前不远处，一只翠绿头、大肚腩的蝈蝈正颤着肚子“嚓嚓嚓”地叫。叫声又高昂又清脆，耀武扬威的神情一看就是将军的料儿，逮着了找二军去，看他还敢整天提着那只“愣头青”到处炫耀不？

奶奶悠长的呼喊声惊到了正在唱歌的绿头蝈蝈，它停止了歌唱，静默了几秒，一跃而起，跳了几跳，藏入另一片草丛里，从牛牛的眼前消失了。

牛牛从草丛里沮丧地爬起来，三两下拍掉衣服上的泥土，提起已经打满猪草的籃子，一溜烟地往家奔。

片刻工夫，出现在大周与周周面前的是一个细瘦个儿的少年，裸露出的胳膊腿儿被太阳晒成了绛紫色，一双有神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闪着亮晶晶的光。看见生人，黑乎乎的小脸上现出腼腆的笑容，抬起还沾着泥土的手不停地挠着后脑勺儿。

姨姥姥正从一只瓷罐里挑拣那几块还没有舍得吃完的腌猪肉，她想选一块瘦肉多的出来。她对牛牛说：“去葫芦地里把地头那只坐得最早的番瓜摘回来。”又转头冲大周笑吟吟地说：“还不到季节哩，嫩是嫩了点，也该好吃了。”

牛牛犹豫地看了看挨在大周身边的周周问：“你走不走？”

看到与自己一般儿大的孩子，周周心里泛起欢喜，只犹疑了一下，就点了点头。

两个少年一块儿往葫芦地走，因为初相识，还有点儿认生，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好。快到正午的阳光很是威猛，晃得周周有点睁不开眼。牛牛走得飞快，周周小跑才能跟上。憋了片刻，牛牛打破沉默说：“我奶奶说坐得最早的那只番瓜要留下来做种籽儿的，你们来了就给摘了。”

周周客气地说：“那就别摘了吧。”

牛牛慷慨地说：“摘了吧。也就稀罕早坐的这一两只，等到满地滚得都是，就没人稀罕了。”

“葫芦还会满地滚啊？”周周好奇地问。

牛牛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露出一口白牙笑了，“我就那么夸张地形容一下。”

周周心领神会，与牛牛一同叽叽嘎嘎笑起来。

很快走到了姨姥姥种的两分葫芦地。翠绿的如蒲扇一样的葫芦叶子满地铺展着。周周掀起一片葫芦叶子，就看到已经有酒樽儿那么大的葫芦乖巧地藏在下面。

姨姥姥叮嘱牛牛摘的那只番瓜已经长得有水瓢那么大了，皮儿泛起要成熟的青灰色。牛牛顺手在地头拔了一束芦枝叶子。周周问他准备干什么用。

牛牛回：“编蝈蝈笼子，给你也编一个。”

二

大周下午就返程了，姨姥姥颠着小脚一直将他送到车上，抬起衣袖抹着眼泪，“屁股还没焐热炕呢，就要走了。”

这个时候，周周已经与牛牛熟络了，跟着牛牛爬上了村前的山坡。

山坡的一片树荫下，二军与毛蛋儿正在放牛。牛在草坡上悠闲地吃草，二军与毛蛋儿在地上画出一个五子棋的格子，用沙地里捡来的小卵石当棋子，正聚精会神地“厮杀”。

正午的时候毛蛋儿跑到后山的果园摘了好多还没熟的青果子，兜在他扎在裤腰中的背心里。他对周周表现了极为热情的欢迎，手伸进背心里掏出两大把青果子递给周周。青果子一咬又酸又涩，周周提不起兴趣，但他双眼放光地盯着二军放在腿边儿的那只蝈蝈笼子。笼子是用豆花草的茎儿编的，拧成菱形状的小格子，像个小灯笼似的。里面藏着一只青头大蝈蝈，正耀武扬威地站在一朵葫芦花上，一双青灰色的复眼仿佛盯着人看，又仿佛什么都不看。周周提起来看一看，又提起来看一看。二军看着内心十分为难，为了捉到这只愣头青，他可真费了好多功夫呢。但是看到周周喜欢的模样，他咬了几次嘴唇，终于对周周说：“送你了。”

周周高兴得蹦起来，小伙伴们对周周的友好态度让牛牛非常满意，他提议大家一起去掏鸟。山坡的边上是一条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土沟，半壁上有一个圆圆的黑洞，牛牛有好几回看到一只红尾巴的山雀儿站在洞边儿上。

二军与毛蛋儿赶紧摇头否决，其实他们也计划去掏这只山雀儿来着，但是就在刚刚，他俩真真切切看见一条黑花蛇从那个洞里爬出来，肚子鼓起一个包，估计山雀儿已经被它吞吃掉了。毛蛋儿还添油加醋地叙述了去年他在后山的果树林里掏鸟的惊险遭遇。他爬到树顶的鸟窝前，伸帽子进去一扣，扣到满满一帽子，动得非常厉害，以为掏到好几只，结果是一条黑花白点的蛇，差点咬了他。

周周听得汗毛都要竖起来。不能掏鸟，小伙伴们就决定去沙地里掏粪巴牛。沙地上拱起的一个一个小土堆都是粪巴牛的家。小伙伴们用手扒开上面干干的沙土，下面的泥土就是潮湿的，再往下挖几寸深，就能发现一只粪巴牛守着一个滚得圆圆的湿粪球儿蜷缩在里面。

周周还没有从掏鸟的惊险中回过神来，担忧地问：“会不会也掏出蛇来？”

“不会的。”三个小伙伴拍着胸脯向周周保证。

二军掏出一只头上长角的粪巴牛，高兴得咋呼不已。牛牛有点不服气，一口气掏了五六个窝还是没能掏出个长角的来。好在二军不将这只长角的粪巴牛当宝贝看，谁都可以拿到手里玩一会儿，牛牛也就不较死劲儿了。

大家把粪巴牛的一条后腿用线拴住，看它们在沙地上乱爬出花花的脚印。玩一会儿没兴致了，把线解开，由着这些粪巴牛随便爬哪儿去了。

玩累了粪巴牛，他们跑去拔龙须草。沙地旁长满了龙须草，今年的雨水好，绿油油的龙须草长得又高又壮。龙须草是乡下人扎扫帚的好材料，大人们忙着干地里的农活，拔龙须草的任务多是交给娃儿们做。所以太阳西斜的时候，牛牛他们赶紧去完成今天需做的农活，七手八脚地拔起龙须草来。周周也帮着拔，拔到一大把，挨谁近就给谁。

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每个少年都拔到粗粗的一捆龙须草，用豆花草扎紧了，驮到牛背上。

周周没有骑过牛，毛蛋儿就怂恿他骑他们家的老黄牛。老黄牛性情很温顺，由着小伙伴们指挥它停下。周周往牛背上爬时，又兴奋又害怕，老黄牛扭了一下身子，吓得他“哇哇”大叫。为了让周周骑成牛，毛蛋儿拉住牛的笼头，牛牛与二军各在两边护着。周周不害怕了，骑在牛背上，随着老黄牛的步履身体一颤一晃，很是神气。一路上他们又喊又叫，吓得栖在树枝间的麻雀扑棱棱都飞走了。

落日的余晖温柔而宁静，乡村的上空有炊烟袅袅升起。

三

周周很喜欢乡村里的傍晚时光。

晴好的天，落在西天的晚霞非常漂亮，红的、黄的、绿的、蓝的，像一条条飘扬的彩带。晚霞消退后，深蓝色的天幕上，星星一颗接一颗地跳出来，最后跳成满天稠密的繁星，一闪一闪眨着眼睛。

这个时候，乡村里的小伙伴们吃过晚饭都跑出来了。二军总是领着他的盲妹妹。盲妹妹今年九岁，从生下的那天开始就什么都看不见，她乖巧地坐在一个小石礅上面，听到哥哥的笑声，也会咯咯地笑起来。

周周拿出城里带来的薯片分给小伙伴们吃，分给盲妹妹的特别多，多到盲妹妹的双手都要放不下。盲妹妹感激地笑起来，轻轻说：“谢谢周周哥哥。”周周望着她那双努力想要睁开的眼，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伙伴们玩一会儿“冰棍、化”的游戏，又开始玩捉迷藏。他们一致赞同不用周周当寻找的角色儿，毛蛋儿说：“要是我藏到我们家的山药窨子里，估计他得找上三天三夜。”听了毛蛋儿的话大家就叽叽咯咯笑了好一阵。

周周随着牛牛藏，牛牛领着他一路奔向姨姥姥的柴房。因为藏得太远，大家都开始玩第二轮游戏了，他们还不知道。

夜再深一点的时候，白天藏在崖缝里的蝙蝠就飞出来了。它们飞到院子上空，飞得又慢又低。小伙伴们纷纷脱下脚上的鞋扔到半空，希望能扣一只蝙蝠下来。好像扣到了，但蝙蝠斜斜一飞躲过了鞋子。落下的鞋子掉到院外的坡下，小伙伴们溜下坡，捡了鞋子再爬上来，瞄准一只蝙蝠又将鞋子扔到半空。有的鞋子倒霉，落到半腰高的打碗花蔓里，得摸索着找上半天。

周周也学着小伙伴们脱下鞋子扔到半空，鞋子落到坡下，小伙伴们念他是客人，会热心地溜下坡帮他找鞋子。

不知不觉夜很深了，大人们走出来，站在门口开始呼唤：“毛蛋儿，回来睡觉啦——”

“二军——”

小伙伴们就纷纷往家跑。牛牛与周周也跑回家。这个时候姨姥姥已经躺下了，躺在炕头上抽用牛牛写过作业的废本子卷成卷儿的烟叶。屋里不开灯，烟卷儿在黑暗中闪着一明一灭的光。

牛牛与周周钻进姨姥姥已经为他们铺好的被窝里。他们还兴奋得睡不着，在被窝里你捏我一下、我掐你一下地打闹。姨姥姥为哄他们安静，开始给他俩讲故事，讲大花二花三花的故事。牛牛听这个故事都几百遍了，但姨姥姥只会讲这一个。姨姥姥讲着讲着，两个人不知不觉睡着了。

四

转眼间，周周住在乡村已经十多天了。牛牛、毛蛋儿与二军领着他捉了蝈蝈、扣了山雀儿、爬了树……乡村里好玩的游戏好像都玩遍了，周周表现出无聊的恹恹。他坐在地上，手漏着地上的沙土，有点想家。

二军提议再到草丛里捉蝈蝈去，周周情绪低落地摇头说：“没意思。”二军送给周周的那只愣头青蝈蝈已经死掉了，他们又去草丛里捉来好几只，装进草编的笼子里，挂在房檐下，任由它们“嚓嚓嚓”地叫，叫久了周周就觉得没趣儿了。

周周百无聊赖，小伙伴们仿佛也都受到了感染，大家都恹恹地摆弄着沙地里捡来的小石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盛夏的太阳炙热地晒着，晒得他们昏昏欲睡。

毛蛋儿的眼睛忽然一亮，说：“我们去摘我家的豌豆烧来吃吧。前天晚上爷爷从地里回来说，豌豆荚已经翻白了。”

周周没有吃过火烧的豌豆荚，一下子来了兴致，问：“烧了还能吃吗？”

小伙伴们就七嘴八舌地给周周讲他们曾经烧豌豆荚的经历，拔一捆来堆在沙地上，从最底层点燃火苗，因为豌豆苗还是泛青的，火势大不了，由着火势慢慢地蹿，等到根茎都烧枯了，落到火灰里的豆荚半烧半焖熟了，吃起来可香啦。 小伙伴们讲得绘声绘色，都开始冒口水了。他们互相给个眼色，从地上飞跃而起，一起连蹦带跳地奔向毛蛋儿家的豌豆地。

毛蛋儿其实讲得有点儿夸张了，爷爷说豌豆荚快要翻白了，不是已经翻白了。毛蛋儿爷爷今春种下的豌豆长势很好，灰青色的苗儿很壮实，一片勃勃生机。挂在豆苗儿间的豆荚非常繁密，豆子还没有饱满。但牛牛他们不管那么多了，满地寻找那些算是已经饱满的。

小伙伴们正猫着腰在豌豆地里乱窜，忽然听到一声断喝：“你们这几个灰孙子，不好好放牛，跑地里禍害来了。”

是毛蛋儿的爷爷。他已经站在地头，眼睛瞪着，下巴上的胡子给气得一翘一翘地抖动。

牛牛他们如惊弓之鸟，抛下怀里的豌豆苗，撒开脚丫子就逃。他们都见识过毛蛋儿爷爷教训人的厉害劲儿。

周周也随着小伙伴们一起逃，但是左脚太倒霉，缠进豆苗茎蔓里，“吧唧”一声摔倒了。

毛蛋儿爷爷已经七十五岁了，但他的身子骨还非常硬朗，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他几大步走到周周面前，出乎牛牛他们的意料，爷爷很和蔼地弯腰将周周扶起来，几下拍掉周周背心上的土，又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叹口气说：“爷爷不是嫌弃你们摘，是气你们不好好摘，瞧你们把豆苗儿踩倒了多少。”

周周垂头丧气地站着，双手无助地揪着自己的背心。毛蛋儿爷爷又怜爱地摸摸周周的头，和气地说：“娃儿，去玩吧。还没熟呢，过两天再来不晚。”他又冲逃到远处的毛蛋儿吹胡子瞪眼地吼：“你个灰孙子，把牛放丢了，小心打断你的腿。”

周周撒开脚丫子就跑，他吸着鼻子，有点想哭。牛牛他们情绪也不高。但毕竟还都是小孩子，很快他们就忘掉了偷豌豆荚被逮住的尴尬场面，又找到了好玩的游戏。在沙地上挖坑，美其名曰“造避暑山庄”，玩得不亦乐乎。

这天晚上，牛牛与周周正在呼噜呼噜喝姨姥姥熬的稠乎乎的豆子粥，毛蛋儿爷爷推门进来了。牛牛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

毛蛋儿爷爷手端着一个细柳条编的筐子，盛着满满一筐豌豆荚儿，还冒着热乎气儿呢。他只对姨姥姥说：“给娃儿们尝尝鲜。”

姨姥姥惋惜地说：“都还是半饱儿的，再长几天就好了。”

毛蛋儿爷爷呵呵乐着回道：“早早儿尝个鲜也好哩。”

整个下午，毛蛋儿爷爷蹲在豌豆地里，满地寻找要饱满的豌豆荚儿摘。食物种出来就是用来吃的，乡村里没啥新鲜吃食，给娃儿们早早摘来吃也好哩。

周周与牛牛吃着冒着热乎气儿的豌豆荚，嚼到嘴角都冒出了青沫儿。豆子又香又甜，周周觉得世上最好吃的就是它了。

五

七月底，二军家的香瓜熟了。熟透的香瓜躺在瓜蔓子下面，软乎乎的，稍微碰一下，就会从蔓子上滚落下来。

瓜丰收了，二军的娘却犯愁了。二军的爹在城里打工，讲好瓜熟的时候回来帮着卖瓜，但两天前却打回电话说，工地要赶工期回不来了。家里又是猪又是鸡，二军的娘哪能脱开身呢。

娘愁，二军也愁。下学期他就要到乡里上初一了，娘答应卖了瓜就会给他买一双周周脚上穿的那种户外运动鞋。瓜卖不出去，买鞋的事自然要泡汤了。

二军愁，小伙伴们也跟着愁。他们坐在瓜地里，一边帮二军守着瓜，一边幻想着会来一群人抢着买走二军家的瓜。但是乡村的道路上总是静悄悄的，半天不见一个人影儿走过。

周周突然想起爸爸领他去农贸市集买瓜果的情景。大周骑着自行车驮着周周，到很偏远的市集去买，大周说在这儿才能买到真正的新鲜瓜果。在市集上，周周看到好多郊县的农民伯伯将他们从地里摘下的瓜果拉来卖。

周周便兴奋地对二军说：“我们拉着你家的香瓜到市集卖吧。”

牛牛的眼睛亮了，说：“对呀，这几天乡里正举行交流大会呢。我们去卖，还可以赶交流会呢。”

说到交流会，毛蛋儿就想起只有在交流会上才能看到的棉花糖与喷水手枪，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二军有点泄气地说：“我娘肯定不放心我们去。”

牛牛黑黑的眼珠转了几转，对二军说：“套着你家的牛车去，牛听话，不会有事儿的。我们悄悄去。”

小伙伴们热情高涨，纷纷出谋划策，看看如何能骗过家里的大人们。一番斗智斗勇的密谋之后，二军跑回家与娘是这样说的：“牛牛的奶奶明儿想借我们的牛车用呢。”二军的娘忙得手脚都要不着地了，哪顾得细细盘问，答应一声就忙着喂猪喂鸡去了。毛蛋儿骗爷爷说，晚上要到牛牛家睡，让周周教他功课。孙儿学习劲头高，爷爷高兴着呢，叮嘱毛蛋儿晚上小心尿床。牛牛与奶奶说：“晚上帮二军到瓜棚里看瓜。”姨姥姥老了，更好哄呢。

这晚，月牙儿挂在树梢，清凉的风丝丝吹来，虫儿们伏在草丛里低鸣，青蛙趴在岸上呱呱个不停。蚊子不认生地不时飞来，在周周的胳膊上咬起好几个大包。周周还沉浸在夜里摘瓜的喜悦中，根本顾不上与蚊子治气。

小伙伴们七手八脚地忙着，将摸黑摘下的香瓜小心地放进空筐子里。摘满一筐，大家就“嘿哟，嘿哟”抬起，搬到牛车上放稳。周周一不小心踩到一个香瓜上，熟透的香瓜汁儿被踩得四处飞溅，浓郁的香瓜味儿随着四散开来。毛蛋儿笑着说：“周周的鞋都想吃香瓜哩，赶明儿瓜肯定卖得好。”引得小伙伴们一顿大笑，笑声传到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清亮。

等到村里的公鸡开始此起彼伏地打鸣、东方的天际现出鱼肚白的曙光时，二军已经驾着他家的牛车走在到乡里的路上了。他兴奋地想着，很快就会穿上与周周脚上一模一样的鞋了，到时候一定会羡慕到一大片人的眼睛。所以他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使劲儿催促他家的大黄牛快走。但大黄牛很是倔，任凭二军如何催，它就是迈着自己惯有的步子慢悠悠地走着。

周周、牛牛与毛蛋儿缩在装有香瓜的筐子间，开始还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会在交流会上看到什么新鲜景儿，但是随着牛车慢悠悠地一摇一晃，一夜未睡的困意就给晃起来，眼皮打了一会儿架后，就都趴在筐子上睡熟了。

到乡里的路有二十里，二军家的大黄牛足足走了两个小时。乡里不似往日的寂静，到处是召开交流会的热闹标志，唱戏台上拉起了彩色的帷幔，还有耍马戏的搭起的帐篷与飘扬的小彩旗儿，路边上摆着卖拉面与凉粉的小摊儿。还有毛蛋儿最感兴趣的棉花糖摊儿，卖棉花糖的大爷舀一小勺儿白糖放进机器里，机器“沙沙”地转，有白色的丝儿拉出来，卷在竹签儿上，越卷越大，眨眼间一个云朵儿似的棉花糖就馋在眼前，小孩儿们都缠着大人们买。乡里的土街上人来人往，人们都将家里珍藏的新衣裳穿出来，花花绿绿的，一片喜庆模样。

街上热闹的吆喝声吵醒了睡梦中的小伙伴们，他们睁眼一看眼前的景象，睡意一下子全飞了，睁大眼睛四处张望，一面七手八脚帮二军将牛车赶到离戏台不远的一处空地停住。

香瓜的香味儿立刻吸引人们围拢过来，赶交流会的乡亲们平日舍不得花钱，这会儿也大方起来，愿意尝个鲜儿，三斤五斤地买香瓜。毛蛋儿帮着看牛，二军往秤盘里挑拣最好的香瓜，牛牛会看秤星儿帮着称重，周周将称好的瓜捡进塑料袋中递给买主。大家忙得满头大汗，顾不得肚子已经开始“咕噜咕噜”抗议饿了。

没有买主的间隙儿，周周掏出大周留给他的零花钱买来大煎饼与棉花糖，二军用刚收下的香瓜钱买来冰棍、汽水与五彩糖豆儿。于是大家开始一边吃一边“叽叽咯咯”笑闹，还不忘大声吆喝买主儿。

下午时分，等到小伙伴们已经将牛车上的香瓜卖掉快一半儿的时候，穿着花花绿绿的演员们登上戏台，“咿咿呀呀”唱起来。一会儿出来个穿粉衣的小旦唱，一会儿又出来个白脸黑胡子的唱，一会儿又是几个穿紫衣的在戏台上翻跟头，好不热闹。戏台下坐着站着的乡亲们发出叫好声的时候，周周他们几个对戏不感兴趣，早已挤到马戏台下看耍马戏的演员做倒立表演，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非常羡慕演员们像孙猴子一样飞上飞下。

热闹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太阳已经西斜，戏结束了，观众们都散场回家。牛车上的香瓜卖得只剩半筐了，都是被挑拣下的小的、歪的和半熟的，小伙伴们赶着牛车踏上了返家的路程。路上，他们一面帮二军数那堆香瓜换来的零碎钱，一面热烈地讨论如何能练到像马戏演员一般倒立起来的姿势。二军乐得眼睛都笑成两条缝缝了。

走到村口的时候，西天边的晚霞已经褪去了，有星星三颗五颗地开始跳出来。

二军的娘、毛蛋儿爷爷与姨姥姥都等在村口呢，看到娃儿们出现，几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他们又是气又是喜，不过谁也没舍得责怪娃儿们半句。

这晚，周周与小伙伴们都睡得又香又沉，梦里都梦见会倒立着走路哩。

六

大周再次出现在姨姥姥家的院外时，看见周周晒得跟个黑猴兒似的，正与牛牛他们嬉戏打闹，个头儿似乎都蹿高了一大截，大周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高兴得差点没掉下眼泪。

周周在乡村里度过的暑假也到此结束了，他有点舍不得离开，牛牛、毛蛋儿与二军也舍不得他走。他们摘了好大一袋子已经长熟的瓜果送给他，一程一程地送他，一直将他送到班车上坐好。

班车发动了，周周趴在车玻璃上看着向他不停挥手的小伙伴们，眼睛不觉湿润了。他一遍一遍地小声说：“放心吧，明年我还会来。”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