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清凉茶

2020-08-14 10:14吕群芳
少年文艺 2020年8期
关键词:挑水杨柳丝瓜

吕群芳

一大早,芄兰就乘上了长途汽车,准备去一个叫杨柳湾的小山村过一个轻松愉快的暑假,那里住着最疼爱她的爷爷奶奶。

午后,她在小镇下了车,顺着公路走十来分钟,来到一个叫安坪里的村子。安坪里的茶叶非常有名,差不多每户人家都有自己的茶园。这几年,村里人靠茶叶过上了富裕的日子。也许是财大气粗了吧,安坪里人有些瞧不起杨柳湾的人,常常嘲笑他们是“山里山,湾里湾,晴天一身灰,雨天一地泥”。有时,村里几个调皮的男孩子还故意放出家里的狗来吓唬过路的杨柳湾人。

路过安坪里时,芄兰不由加快了脚步。

“汪汪汪,汪汪汪。”从一棵高大的香樟树后面窜出了一条大黑狗,冲着她直叫。芄兰吓得脸色发白,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惊出了一身冷汗。

“阿明,你干什么呢?快把黑虎叫回来,看我不打你!”一位在树下乘凉的老奶奶一边用蒲扇拍打着身旁小男孩的光脊背,一边大声斥责。

小男孩吐了吐舌头,一个跟头翻到芄兰身边,吹着口哨,牵走了大黑狗。临走时,还伸出小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芄兰知道他是在嘲笑自己胆子小,心里十分恼怒。

“小囡囡,吓着了吧?这个兔崽子回头我揍他。”老奶奶笑着安慰芄兰。

“谢谢婆婆。”芄兰道了谢,绕过香樟树,沿着青石板路往山上走。山路悠悠,绿树遮天,潺潺的流水声伴着她走了五六里,终于来到了杨柳湾。

这是一个位于半山腰的小村子,几十座青瓦白墙的房子顺着山势随意点缀在山谷间,倒也显得错落有致,别有一番情趣。奶奶家也是一座古朴的瓦房,青青的瓦片像鱼鳞一般整齐地伏在屋顶,院子里铺着青砖,一棵枝繁叶茂的金桂树吐出的浓荫几乎盖住了半个院子。角落里开满花草,都是一些家常花,如凤仙花、紫茉莉、鸡冠花之类。芄兰的爷爷是从县医院退休的老中医,在屋后开辟了一个小药圃,种着一些常用的草药。所以,院子里还弥漫着草药涩涩的清香。

“爷爷奶奶,我回来了!”芄兰高兴地叫着冲进了屋子。

“兰儿回来了,兰儿回来了!”奶奶立刻迎了出来,把芄兰搂进了怀里,嘴里还不停地问:“爸爸妈妈身体好不好?工作好不好?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快让奶奶看看,我们的兰儿长高了没有?”

“兰儿,先喝点茶,解解暑气。”好容易等奶奶问完了,爷爷才微笑着递过来一碗散发着淡淡草香的凉茶。

芄兰一喝便知道,这一定是爷爷亲手煮的夏日清凉茶。这个凉茶的配方是祖上传下来的,由金银花、决明子、荷叶、白菊等草药加蜂蜜煮成,色如琥珀,清香扑鼻,甘甜可口,有解暑祛热的效果。

吃完奶奶精心准备的丰盛晚餐,又听从爷爷的吩咐用金银花水洗了澡,芄兰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滴滴水儿——滴滴水儿——”

清晨,芄兰在清脆的鸟鸣声中慢慢醒来。伸伸懒腰,揉揉眼睛,拉开窗帘往外一看,小鸟儿已把天空叫得透亮透亮的。她穿上奶奶昨晚摆放在枕边的那条蓝底白花的连衣裙,梳好两条长长的麻花辫,推开房门,走到了院子里。

爷爷正站在丝瓜架下的石桌前专心致志地写毛笔字,这是爷爷每天早晨必做的功课。一朵嫩黄色的丝瓜花悄悄飘落在爷爷头上,银白的头发,嫩黄的花朵,相映成趣。芄兰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拿下丝瓜花,插在自己乌黑的辫梢上,微微侧着头看爷爷写字。

常山半夏望江南,

豆蔻青蒿满车前。

益母灵芝生紫草,

淡竹叶映半枝莲。

芄兰一看就明白了这首诗里藏着十一味中草药的名称。小时候,爷爷就教过她。

“起来了,去吃早饭吧!”写完毛笔字,爷爷朝芄兰点点头,到屋后去侍弄药圃了。

芄兰走进厨房,没有看见奶奶的身影,灶台上倒是放着一碗又黏又稠的白米粥,还有一碟凉拌泡菜和半个咸鸭蛋。

“大清早的,奶奶去哪里了呢?”芄兰一边吃早饭,一边想。

忽然,院子外面传来窃窃私语声。往门口一看,奶奶和隔壁的胖婶正輕声嘀咕着什么。看她们神神秘秘的样子,到底在说些什么呢?她不禁停下筷子,侧耳细听。原来,入夏以来,这一带就没有落过一颗雨珠,山下安坪里村的井水都快干涸了。而杨柳湾山高林密,山林间有数不清的冷水洼、山泉眼,滴滴答答,淅淅沥沥,涓涓细流汇成一条条小溪流进村口深深的古井里,虽是很长时间没有下雨了,但井水却还是清凌凌、满盈盈的,像一面古色古香的青铜镜。昨晚,胖婶就听到风声说是安坪里的人准备今天开始到杨柳湾来挑水。所以,胖婶一大早就来找奶奶商量了。

奶奶和胖婶一致认为,以前安坪里的人太瞧不起杨柳湾人了,常常冷嘲热讽的,两村之间小矛盾不断,这一次,偏不让安坪里的人挑水,让他们也吃吃苦头,煞煞他们的风头。

“对,是得让他们吃吃苦头。我们就来开展一次护水行动。”芄兰想起昨天下午的那一场虚惊,想起那条凶巴巴的大黑狗和那个可恶的小男孩,也从心底里赞成奶奶的主意,不禁拍手称好。

奶奶听见声音,回头叮嘱芄兰:“兰儿,这件事可不能让你爷爷知道,这个老头子啊,心肠软塌塌的。”

杨柳湾的“护水行动”正式开始了。

村里人把家里能盛水的器具都拿出来了,在井台边排起长长的队伍,有高大的木桶、银灰色的铁皮桶、颜色鲜艳的塑料桶、红漆的木盆,有的人家还把洗脸盆也拿来了。

八点左右,安坪里的人果然挑着水桶来了。胖婶捋起袖子,露出藕节般的胳膊,双手叉腰,眨着豆荚眼,一本正经地对他们说:“夏天嘛,这水是最要紧,最值钱的。看看,我们杨柳湾的人还排着队挑水呢,等我们把家里的大缸小缸,大盆小盆都装满水了,才轮得到你们安坪里的人来挑水。”

停了停,胖婶又拉长声音说:“你们就慢慢等着吧!”

“这不是存心不让我们挑水嘛。”

“摆明了欺负人。”

“走,不在这儿挑了。”

“可去西溪村挑水路更远啊。”

……

安坪里的人气愤地议论着。

这时,芄兰在人群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是昨天在香樟树下乘凉的那位慈祥的老婆婆。虽说山里气候凉爽,可毕竟是三伏天啊,又走了山路,老婆婆的脸上满是汗水,月白色的短褂子也被汗水染成斑斑点点的。

芄兰红着脸,低下头,不敢再看老婆婆,拎着水桶快步往家走。刚才的欢乐劲儿一下子不见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兰儿,把水桶给我。”不知什么时候,爷爷也来到了村口。爷爷接过水桶,“哗啦”一声,把水倒进了老婆婆的水桶里。

“兰儿,再给芸香婆婆拎桶水。”爷爷又说。

奶奶发现自己精心策划的“护水行动”竟然被爷爷破坏了,急得朝爷爷直嚷嚷:“你这个老头子,你这个好心肠的石大夫,你到底是杨柳湾人还是安坪里人?许他们欺负人,就不许我们以牙还牙……”

爷爷倒背着手,望着村口的大枫树,一言不发,脸色仍旧很平和。

等奶奶骂完了,爷爷才开口说话:“乡里乡亲,以和为贵,这水总归要让他们挑的。”过了一会儿,爷爷又把这句话不轻不重,不徐不疾地重复了两次。

别看爷爷平日里不太说话,也不常在村子里走动,但他医德好,医术高,为人处世又公正,因此,在方圆几十里也算是德高望重的。杨柳湾的村民迟疑了一下,慢慢拿回了自家的水桶木盆,井台边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奶奶跺跺脚,气冲冲地往家里去了。

“兰儿,陪爷爷上山去采决明子。”爷爷看上去很高兴。

“采决明子煮清凉茶吗?家里不是还有一包?”芄兰不解地问。

“不够,还得再采一些。”爷爷说。

中午,爷爷和芄兰捧着一树叶包的决明子回到了家里。

厨房里不见奶奶的身影,也没有闻到熟悉的炊烟味,灶台上冷冷清清的。看来,奶奶还在生闷气呢。

爷爷洗净了脸和手,掀起锅盖看了看,问芄兰:“兰儿,你会做什么菜?”

芄兰想了想,说:“爷爷,我会做番茄炒蛋,还会做蛋花榨菜汤。”

爷爷说:“嗯,那我再蒸一碗鸡蛋羹,煎两个荷包蛋,三菜一汤,小菜很丰盛嘛。”

“乒乒乓乓”,爷孙俩忙乱了好一阵子,总算做好了午饭,摆上饭桌一看,红红的,黄黄的,绿绿的,倒也挺像样。

爷爷示意芄兰去里屋请来还在生闷气的奶奶,奶奶看看桌子上的菜,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看看,你们爷孙俩做的菜,除了蛋还是蛋,怪不得是两个糊涂蛋。”奶奶又转过头,责怪爷爷:“兰儿回来过暑假,你这个做爷爷的就这样招待孙女儿?真是一个老糊涂!”

爷爷挠挠白发,嘿嘿一笑。

奶奶打开碗橱,拿出两条豆腐皮包,又切了几片火腿肉,一根茭白,还有几朵水发的黑木耳,麻利地点火,倒油,“唰唰”几下子就烧好了一碗汤汁浓、味道鲜的三鲜豆腐皮包,这是芄兰百吃不厌的小菜。

“我最喜欢吃奶奶烧的菜,我饿了,要吃饭了。”芄兰搂着奶奶的脖子,半撒娇半讨好地说。

爷爷盛来饭,芄兰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爷爷奶奶在一旁疼爱地说:“吃慢点,吃慢点。”

迷迷糊糊地,芄兰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清香,心想,爷爷这么早就在煮夏日清凉茶了?

果然,院子里放着红泥火炉,一只挺着大肚子的陶罐正在炉火上噗噗噗地唱歌。旁边的枣木桶里已经有近一半的清凉茶水。

爷爷煮那么多清凉茶呀,一家人怎么喝得完?这样的话,再好喝的茶也要喝腻了。芄兰觉得很奇怪。咦,木桶旁边还有一只竹篮,篮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大叠碗,这到底是干什么呢?她觉得越发奇怪了。

“兰儿啊,吃完早饭,和爷爷一起把这桶清凉茶放到村口去。”爷爷仿佛看出了芄兰心里的疑惑。

“爷爷,您要学阿庆嫂开茶馆了?”

“气象预报说,这几天都是高温,安坪里的人上山来挑水更是热啊,我是想让他们喝碗茶解解渴,去去暑气。”

“好的,乐意为爷爷效劳。”

芄兰已经帮爷爷煮了五天的“夏日清凉茶”了。木桶里的茶每天都被挑水的人喝得干干净净的。爷爷看着空木桶,脸上笑眯眯的,还兴致勃勃地和芄兰对对子。这也是爷爷的习惯,高兴了就喜欢找人对草药对联。

“东方蓼,最喜土白芷。”爷爷出上联。

“西洋参,偏爱洋金花。”芄兰很快就对上了,这些都是爷爷教过的。

“三丫苦寻三匹风,却遇三颗针,还携带三叶酸草。”

“一朵云飞一点雪,忙撑一把伞,恰牵出一枝黄花。”

……

爷孙俩提着空木桶,拎着竹篮子,说说笑笑,吟诗作对,十分开心。

午后,天开始变脸了。

明晃晃的太阳被云彩遮没,天边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将窗棂震得直响。风也刮起來了,摇得竹枝、树叶四处乱摆。一抹正在酿雨的乌云,沿山的后脊背飘过来,像宣纸上泼了一摊浓墨,墨汁慢慢扩张,转眼间,西北角已囤聚起黑压压的一片。

芄兰一边帮奶奶收衣服,一边不住地抬头看天空。

“奶奶,要下大雨了吧?”

“嗯,看这阵势,这雨肯定小不了。”奶奶望着满天的乌云,高兴地说,“晚稻又会丰收了。”

“安坪里的井水会变满吗?”芄兰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水井不一定会满,但饮用水应该不成问题了。明天,你也不用早起煮清凉茶,可以睡懒觉了。”奶奶回答。

“哗哗哗——”大雨携狂风倾盆而下,整排整排的雨珠,闪亮喧哗。“檐溜”很快就形成了,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流,家家户户都挂上了晶莹透亮的珍珠帘子。一阵阵带着泥腥味的湿气弥漫在天地间。

这场大雨整整下了一下午。黄昏,雨停了,天变得好蓝,远处出现了一道彩虹。

院子里积了盈尺的水,丝瓜架东倒西歪,丝瓜花被风雨打落了不少,嫩黄的花瓣漂浮在水洼里,像一只只正在戏水的小黄鸭。桂花树在雨水的冲洗下,却显得越发精神了。

“雨下了,井水也应该有了。明天,不用为他们煮清凉茶了。”爷爷在一旁整理着丝瓜架,话音里似乎透露着些许失落。

不知为什么,想到明天不用煮清凉茶了,芄兰的心里也有一丝丝惆怅。

暑假快结束了,芄兰该回城上学了。

一个晴朗的早晨,爷爷送芄兰去镇里乘车。他们沿着清凉洁净、弯弯曲曲的石板路,向山下走去。爷爷时而停下来,用手指着山林边的植物,告诉芄兰这是山楂,那是五味子,时而又停下来,挖几株开着蓝色小花的淡竹叶。爷孙俩不像是赶路,倒像是在山林间漫步。

又转过一个弯,一棵高大挺拔的香樟树呈现在眼前,安坪里村到了。芄兰听到了狗的叫声,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可是奇怪,并没有狗冲出来,一条也没有。

芄兰眼前一亮,树下有一只白色的搪瓷茶桶,桶上还写着一个绿色的大字——茶。

她高兴地问:“爷爷,安坪里的人在煮茶给行人喝呢。他们煮的也是夏日清凉茶吗?”

爷爷说:“人和世道清,心静自然凉,他们煮的当然也是清凉茶。”

发稿/赵菱

猜你喜欢
挑水杨柳丝瓜
杨柳滩,沱江新画廊
Try to Think Yourself into the Role
种丝瓜
丝瓜花开
帮妈妈挑水
削丝瓜皮
老丝瓜旅行记
挑水
周而复始
左脑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