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热窝一瞥

2020-08-14 10:17法临婧
山花 2020年8期
关键词:萨拉热窝

法临婧

1

置身萨拉热窝的街道时已是夜晚。

这里是山城。住在高处,路灯神秘地打亮了黑色鹅卵石铺成的小巷。雪已开始融了,踩着湿漉漉的石子走进温润的夜,沿着陡峭的高坡顺势而下,一条斑斓的小河背后,老城的穹顶、尖塔就摇曳在寂静的火光中。

已经无法分辨城市四围那道绵亘不绝,驳杂着黑松白雪的美丽山麓。

在与塞尔维亚交界的边境线上,它还是刚从平原挣脱出来的一道浅影,慢慢地,铅灰色的树林越来越密,拔升的高度混淆着视野,转过一个急弯后,宏大的山谷环抱着萨拉热窝,在低矮的云层下一片肃穆。萨拉热窝人把红顶的房子密密麻麻一直建到半山腰,再往上是蓝白相间的松林白雪,更往上是一座叫不出名字的主峰,有着不输给名山大川的光洁的纹理线。

在塞尔维亚开过来的小巴上,我们痴痴盯着那一路迤逦相伴的山。

邻座是一位肤色发黑的中年男士,他一直用印第安人一般善良的眼睛看着我们,不时用听不懂的波斯尼亚语指点着窗外的什么。当车子开到萨拉热窝城北时,他反复询问我们的目的地,对我一个劲儿强调的萨拉热窝东站十分不以为然。“跟我走,”他示意着,准备好随身的布包,我不用聽懂也能明白他的意思——那个所谓的东站要穿过萨拉热窝整个市区再往东开十几公里,如果不是我专门预约的司机已经在东站等着,确实没必要白走那么多冤路。

“Isto?no Sarajevo(萨拉热窝东站)”,这会儿学外语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得无奈地重复那个单词。但他非常固执,后来我发现他并不在乎具体的理由,相持到最后他生气了,激动地问我——你是要去波斯尼亚人的萨拉热窝,还是塞尔维亚人的萨拉热窝?一瞬间,拥挤的车里宛如墓地一般安静。

我明白了。那个东站最大的问题还不是公里数,而是它属于波黑穆克联邦之外另一个政治实体:塞族共和国。这是一个在苏联解体、东欧剧变的大潮中被战争撕裂的国家,记忆里的伤痛还远远没有抚慰,乘客们一个个沉默着,我反复地解释,但因为我无论如何得去东站找我的司机,那位先生最后放弃了,走前留下一个悲伤的眼神。

现在,我终于站在萨拉热窝的大街上。

跨过波光点点的小河,一座奥匈帝国时代的图书馆幽灵般矗立在阴影里。脑子里倏地闪过行前恶补的片段历史——奥斯曼,奥匈帝国,南斯拉夫……再走几步,河上架起一道道优美的石桥,那座因为斐迪南大公遇刺而引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拉丁桥安静地藏身其中,恍如水光映射下的一个梦。

奥斯曼土耳其的古代则隐匿在灯火更深的地方。

《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登场的钟楼被黄色的方砖整齐地包裹着,钟楼顶着钴蓝色的天,旁边是一座白墙墨瓦的清真寺。柔和的光从木雕的窗棂里透出来,光晕里,尘埃如音符般抖动,但已听不见古代的声音。不变的是那些作坊里的银匠,他们低眉垂首,宛如五百年前就已置身银盘、铜胚堆起的一隅世界,时光定格了他们的影子,还有那晨钟暮鼓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配三块方糖的波斯尼亚咖啡就盛在他们打磨的长柄银壶和银托盘里,在一家1895年就营业的咖啡馆,一个黑发黑瞳的女人笑盈盈地走来,换上长裙,她绝对可以媲美当年苏丹的王妃。

这就是波斯尼亚人的萨拉热窝,我喃喃自语。

大街上的人出奇的漂亮。不得不说,波斯尼亚人是一种难以形容,与众不同的东欧人种。他们看上去也像邻居的塞尔维亚人那样,身材高挑,肤色雪白,其中不乏金发碧眼者,但他们的眉眼、举止间又比塞尔维亚人多出了一分东方式的柔和与韵味。女人们完全不戴头巾,一眼看过去很难确认每个人的族属到底是什么。就像我们旅馆一个身高一米八五的波斯尼亚男孩,他看上去像极了我曾经的某个法国同学,但哪怕他点着头反复确认,我依然需要时间去揣摩这一类南部斯拉夫穆斯林的长相。

对于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中国人,这里是知识与印象的双重死角。奥斯曼,奥匈帝国,南斯拉夫……抄历史的话可以抄写好几页。但历史沉寂了,把辉煌与落魄都溶进波澜不惊的夜色里。萨拉热窝却是活生生而半透明的。它像一个纤细的影子,徘徊在雪后温润的夜晚。一介过客的我只能投去神往的一眼,在流水般短暂的日子里,在神往与遗憾参半的际遇中,它没有拒绝,而是温柔地向我伸出手。

2

萨拉热窝老城的一大馈赠,是让我见识了什么是所谓的“瓦格夫”(WAQF)。

行前读前南斯拉夫作家伊沃·安德里奇的名著《德里纳河上的桥》时曾见过这个词。小说里,一位侍奉了奥斯曼三代苏丹的大丞相慷慨出资,在波斯尼亚险峻而湍急的德里纳河上修起一座壮丽的十一孔大桥。桥边还建起一座供往来商队免费住宿的石头客栈,客商们可以不花一个钱,带着仆人和马匹住上一天一夜,而且免费使用炉火和热水。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客栈的日常开支来自奥斯曼帝国在匈牙利领土上称为“瓦格夫”的基金收入。百年以后,土耳其人在匈牙利遭到大溃败,失去了基金的客栈日渐凋敝,最终沦为乌鸦栖息的巢。

我喜欢那种凄美的结尾。至于那个叫做“瓦格夫”,象征了一个帝国全盛时代的基金,书里并没有细说。

第二天的黄昏,我又来到老城。选择黄昏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单纯是喜欢在华灯初上的朦胧中寻觅古代的幻影。朋友对时光的罅隙里敲打的银匠着了迷,一头钻进他们的铺子。我没什么目的,走走停停中又拐进了那座清真寺。

那寺朴素得令人吃惊。它的主体部分只有一个大穹顶,已被暮霭染成了黑蓝色。石条和墙壁已不那么洁白,唯一的斑斓是正殿入口红蓝相间的伊兹尼克瓷砖,但红色的花纹已被岁月剥蚀了。庭院正中有一座喷泉,被一个小小的拱顶和八根廊柱保护着。这恐怕是奥斯曼时代最简朴的一座寺,我一边漫步一边想。

这座寺属于15—16世纪一位在波斯尼亚执政,被称为加齐·胡斯列夫·贝的长官。他出生在今天希腊的色雷斯,母亲是一位土耳其公主,父亲曾是一位波斯尼亚海军军官,也是色雷斯地区的“贝”(“贝”是奥斯曼帝国二级行政区的执政官,“加齐”则是献给战场上有过功勋的英雄的称号)。

正在漫无目的地溜达着,偶然瞥见清真寺对面的院落里另一座拥有十个小穹顶,挑起十二截烟囱的古老建筑。它只有一层,粗粝的石块垒起的墙在历经风雨后泥泞污浊,连正门的大理石也漫漶得看不清线条了。说明牌上提到,这是加齐·胡斯列夫·贝在1537年修建的一座经学院。就在它的旁边,还有一座美轮美奂,由卡塔尔王国出资重建的加齐·胡斯列夫·贝的图书馆(它的原身毁于九十年代的波黑战争)。按照说明牌上的意思,它们都属于这位波斯尼亚长官的“瓦格夫”建立的建筑群,建筑群还包括一家旅行者免费使用的旅社,一间接济穷人的施粥堂,一家土耳其浴室,一个有顶集市,以及一家《德里纳河上的桥》中描述过的商队客栈。

瓦格夫,谁会想到在萨拉热窝再次遇上它。

这里稍微抄几句牍文:瓦格夫是奥斯曼时代支援公共事业的一项财产捐赠制度。它指出资人捐献的具有收益权的土地或财产,其产生的利润将作为基金用以维持慈善事业。土耳其学者认为,瓦格夫包含三重元素。第一是“善意”(Hayrat),指的是这一制度与人为善的动机;第二是“房地产”(Akarat),要靠它来产生效益;第三是狭义的瓦格夫(waqf),也就是公益事业的服务机构[ Halil Delig?z (2014). "The legacy of vak?f institutions and the management of social policy in Turkey". Administrative Culture 15 (2), 179-203. ]。實际的例子中,具有收益权的房地产往往是捐赠人无偿献出或出资营建的旅馆、浴室、巴扎,按照捐赠人的指定,它们的收入将世代用来支持学校、图书馆、济贫食堂、商队客栈等的日常开支。

据说,1531到1537年间,这位加齐·胡斯列夫·贝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都投入到萨拉热窝庞大的瓦格夫建设中。过去只是一片村庄,几座堡垒的萨拉热窝在他的无私奉献下逐渐蜕变为一座城市,而他自己却仅以两袖清风,迎接着人生最后的四年(加齐·胡斯列夫·贝死于1541年)。

我读着说明牌,眼里不禁泛起一抹泪花,仿佛昏蒙的暮色中渐渐浮起了这位长官高贵而和蔼的面容。转过头,尝试寻找瓦格夫剩下的部分。那间浴室,那座济贫食堂,那家异乡人可以免费使用三天的旅社……但光线无情褪去,寻寻觅觅中,突然看见朋友还窝在银匠的作坊里。

银匠是一位蓝眼睛,英语流利,头发已经斑白的绅士。他放下手里的活儿,以最优雅的举止为我打开门。得知我正在研究什么是瓦格夫,他点头微笑着,多亏了他,我知道了很多书本里不曾提到的事。比如,奥斯曼帐下信仰不同的各少数民族也是瓦格夫的受益人(《德里纳河上的桥》里也有相关描写)。比如,喷泉也是瓦格夫的一部分,加齐·胡斯列夫·贝把七公里外的泠泠泉水分流到市区的四十多个喷泉,那是欧洲最早的供水系统。在波斯尼亚一些河流密布、跋涉艰难的地区,瓦格夫还包括渡桥——最好的例子就是小说里大丞相在德里纳河上修起的那一座。

朋友最终选了一个雕着巴旦杏和葡萄藤的方形银盘。我们起身告辞,银匠先生指给了我有顶集市和商队客栈的位置。

于是,在荧荧的灯火中,我又看到了那个词,加齐·胡斯列夫·贝的瓦格夫。

拱门和拱顶架起的集市就像它幸存的兄弟们,已经被时光磨砺得昏黄。客栈毁于几场大火,但即便幸存,应该也是一样的。它们孤零零地挤在现代城市的夹缝里,我心里浮起一丝伤感,无论多么遗憾,古代确实远去了。

——但古代真的远去了么?萨拉热窝人直到今天依然纪念着那位长官,我喃喃着,他的名字如此悦耳,宛如一声轻轻的叹息。

朦胧的夜色中,幻影复活了。我依稀看到五百年前的这座城市,那是一座繁华之都,一座学问之城,更是一个八方来客慕名而至、相安共处的地方。拥有十个穹顶、十二截烟囱的经学校是巴尔干地区最杰出的学院,古色古香的图书馆里沉睡着最丰富的近东文献手抄本。商队客栈如一座备有皇家马厩的华丽宫殿,迎送着热那亚、大马士革的商人和他们的马队。有顶集市里堆满了咖啡、银器、丝绸、乳香,各种肤色、各种瞳色的人摩肩接踵,不同外语的叫价声川流不息。大街上,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粥递到穷人手上。被西班牙驱逐出境的犹太人在这里得到安顿,清真寺、圣母院、东正教堂、犹太会堂交相辉映,人们把这里叫做“巴尔干的耶路撒冷”。萨拉热窝仿佛平地拔起的巨人,吸引着为它倾倒的各族来客,它被称为“平原上的宫殿”,全盛时期,它是巴尔干半岛仅次于伊斯坦布尔的辉煌都城。

在一个灯火流明的夜晚,一位61岁的老人最后一次走过自己建造的学校、巴扎、客栈、浴室……他走过了暗香流淌的果园,聆听了夜莺婉转的歌唱,他应该也艰难地登上了那一道道石桥,跨过了粼粼的河水,眺望了迷离的远山。

最后,他缓缓走进属于自己的那座极尽简朴,黑白两色的清真寺。我不知道,在五百年前的夜晚,在人生最后的弥留时刻,这位长官是怎样饱览了自己建立的都市的灯火。

很奇怪,在萨拉热窝,你看不到太多奥匈帝国,或者别的时代的纪念地(哪怕奥匈帝国实现了城市现代化)。仿佛对过去的缅怀都属于他,城市说明牌上反复印着:“这是一位领袖,一位城市建筑师,一位人道主义者。”人们感念他倾尽所有,用流水的捐献铸造起与人为善的古代,在经历过战火的屠戮后,也许那曾经的善意才是人们最发自内心的追忆。

3

在萨拉热窝,除了老城,绝对不可错过的就剩下战争博物馆。

古代是和睦而令人憧憬的。但人不能只是眺望古代,尤其在萨拉热窝,哪怕只是出于敬意,你不能不看那伤痕累累、近在咫尺的昨天。

“萨拉热窝围困”是一个随处可见的高频词。

我们多少都知道那场波黑战争的来由——在南斯拉夫解体的动荡中,穆、克、塞三个民族就国家未来产生严重分歧,1992年3月,穆、克两族经过公投宣布独立,反对独立的塞族则成立了“塞族共和国”。4月,欧共体12个国家和美国争先恐后地承认波黑为主权国家,战争随即大规模爆发,塞族共和国(早期还有南斯拉夫军队)装备精良的部队迅速封锁了萨拉热窝周边(13000人),城内的波黑军队和平民无力突围——这就是“萨拉热窝围困”。一个人们特别喜欢用来比较的例子,著名的列宁格勒保卫战,轴心国为占领城市进行了长达900天的围城作战,而萨拉热窝围困竟持续了将近四年。

旅馆一个叫做阿玛尔,眉眼间总是带着点伤感的男孩儿建议我去看看位于郊外的“隧道博物馆”。据他讲,所谓隧道是指萨拉热窝在围困时期修筑的一条物资补给线,今天它是关于波黑战争最好的博物馆。“你们最好现在就走,”他十分肯定地说,“那地方有点远,我来安排车。”

于是,我们随着一位虎背熊腰的司机穿越了市区。视野里又出现了那片松林白雪掩映下的美丽山麓,白墙红瓦的房子密密麻麻一直盖到半山,司机说,这一带曾是1984年冬奥会雪上项目的比赛场。

令人难忘的是博物馆里一张围困时期的地图。

它的背景是一张冬奥会场馆的索引图。图中,萨拉热窝被肩冰脊雪的蓝色山谷层层环抱,赛场逐个罗列着比赛项目:雪上射击、雪车、雪橇、高山滑雪……图中还不忘标注各大星级酒店,满纸都洋溢着80年代的“小资风情”。

在这一纸风情之上,一股洪水般恐怖的猩红色弥散开来,从南向北以合围之势吞没了城市四周的山林谷地,塞族部队的坦克从各个方向逼近着边界线,被铁桶般层层围裹的萨拉热窝真可谓是“四面楚歌”。攻城部队每天从山谷中两百多个掩体发起连续轰炸,据联合国统计,围城期间萨拉热窝平均每天被330发炮弹击中,仅在1993年7月22日一天,落下的炮弹就多达3777枚。

一帧帧哀伤的照片中,市区变成了黑烟滚滚的瓦砾场。医院、总统府、通讯大楼,更不用说加齐· 胡斯列夫·贝的瓦格夫,奥匈帝国时代的图书馆……二十世纪末的滚滚浓烟里,美丽的古代和近代纷纷剥落。

人一批批倒下,除了士兵,还有观看足球比赛的人,排队取水的人,在一个叫做马卡莱的市场等待食物却被120毫米的迫击炮炸死炸伤的人。街道上四溅的鲜血宛如撕裂的花朵,它有一个伤感的名字,叫做“萨拉热窝玫瑰”:

在持续1427天的围困中,每个炮弹在柏油路,人行道或建筑物上都留下了疤痕。它们中的许多炸伤或炸死了城中被围困的人,而爆炸则在混凝土上留下了花朵般的痕迹。战后,这些伤疤被涂上了红色树脂,因此被命名为萨拉热窝玫瑰。它是排队领取面包和水时毫无防备的平民的象征,是无忧无虑玩耍的儿童的象征,是在这个没有出口的城市里努力生存的所有人的象征。(隧道博物馆说明)

我走在博物馆小小的院子里。雪花零星落下,远处的慢坡上,驳杂着雪松的山谷一片空蒙。城市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低处,心头一阵揪紧,耳边依稀呼啸着三千颗炮弹轰击时淹没一切的爆炸声。

塞族共和国的装甲纵队无数次发起进攻,却始终被波黑军队抵挡在城外。于是攻城一方的战略调整了,水、电、暖气、食品、药品……一条条供给线被逐个掐断。在长达四年的消耗战里,没有供暖,人们焚烧家具来烤火。没有饮用水,唯一的泉水处在狙击手的火力控制下,女人们拿着汽油桶到街上找水,最后把桶扎进街边的脏水坑。被炸伤的人被迫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截肢,由于无法输液,他们中的一半以上还是会在24小时内失血至死。尸体在冬奥会开幕式的场馆密密麻麻地堆起来,对棺木的需求如此巨大,萨拉热窝公园的树都被砍光了。——讽刺的是,国际社会援助的食品里有大量越战剩余的罐头,上面打着1960年的标签;《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导演也在围城中死去,据说是死于饥饿……

在博物馆所有照片中,最让人难忘的是一组组儿童。抡起斧子在比自己还粗壮的树干上砍树枝的儿童,抱着汽油桶取水却被狙击手射死在路边的儿童,在层层铁丝网的对面依然天真地微笑的儿童……不忍再看——1992年,我也是儿童。

走出博物馆,我们的司机静静地等待着。他感谢我们来这里参观,攀谈中,得知他的叔叔和兄弟都死于那场战争,围困时期他还是个少年。

我忍不住问了他对于这场战争的看法。

追问绝不是好习惯。说到底,作为外人我们缺少追问的资格。但这并不代表人就没有观点,在我一个外人的眼里,这场战争最糟糕的地方还不是它屠戮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而是它扼杀了源自加齐· 胡斯列夫·贝的时代那种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相安共处的美好感情。曾经的“巴尔干半岛的耶路撒冷”在轰炸中四分五裂,它还给老谋深算的列强提供了干涉并扮演正义的机会,将近三十年过去了,我无论如何也想知道,今天人们回首往事时从中得到了什么。

政治战争。司机的眼神异常坚定。他完全没有如我预想的——滔滔不绝地痛诉被另一个民族迫害的历史,他只是冷静地谈到这场悲剧的源起,谈到民粹主义的短视,他还谈到了西方的算计、权力者的利用,我深深地惊讶他竟看得如此透彻,在我们短暂而珍贵的交流中,他竟没有一句对塞族人的谩骂,哪怕围困如此惨烈,哪怕他个人也付出了巨大牺牲。

他的语气豁达,眼角却含着泪水。你胜过一座博物馆,我心里想,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个普通的萨拉热窝人带给我的感触。

后来,我又和旅馆的阿玛尔,还有其他的一些人聊过。

“和塞族的关系本不至于那么糟”,阿玛尔只说了半句就哽噎了。他的眼神让我想起到达的那天车上的那位先生,伤痕依然深深埋在他们心底,但他们的隐忍让人印象深刻。

竟然没有一个人喋喋不休地宣讲被害、仇恨、报复与狭隘。他们只是修复起战火中坍塌的遗址,今天,他们比过去更珍惜古代的遗赠。

那晚我徜徉在街头,在老城到拉丁桥之间,修葺一新的清真寺、圣母院、东正教堂、犹太会堂又一次比邻而立。雪平等地落在每一座穹顶和尖顶上,一个念头不经意间浮起:在或远或近的未来,这里也许会重新成为巴尔干的耶路撒冷?

在伤痕与血泊中,新生的萨拉热窝玫瑰饱满地绽放着。它们绽放在这一座座比邻的建筑耸立的地面,我久久地凝视这些绽开的花,它們今天的花语诱人揣测。

4

最后一个下午,我披着轻薄的雪花,沿着黑色鹅卵石的小巷爬到高处。

从一个叫做“黄堡”的遗址远眺,宏大的山谷优美而静谧,小河与石桥在雪中蜿蜒,红瓦的屋顶伫立在斑驳的世界中。

我向所有人宣布,自己一定还会再来。我盘算着,再来的话起码要住满一个月,那时我会细细补足这次遗漏的历史。不过,际遇正因短暂才弥足珍贵,萨拉热窝是慷慨的,它已经让我看到了最重要的东西。

离别也是在夜晚。我把自己溶进雪后温润的夜色,化成光晕里的一粒尘埃,随着音符一起飞舞。清冷的空气带我飞过钟楼,拉丁桥,黑白两色的清真寺,奥匈帝国的图书馆……回眸一瞥时,火光中又看到那个纤细的影子,它的表情如此美好,平易近人,带着一丝忧伤。

Salam,萨拉热窝,把和平带给你。

——不是每座城市都愿意让人看到它的影子。

我伸出手,用波斯尼亚人的方式,在心底向它告别与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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