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之梅 范丹凝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桐城古文作为清代具有代表性的古文文体,秉持“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1)[清]姚鼐:《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载《惜抱轩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14页。的宗旨已传衍百余年。吴汝纶作为桐城派晚期宗师,身系桐城古文之学的兴衰大计,且深受洋务派思想的影响,怀抱以文经世的使命意识,重视古文对于思想道德意识和社会现状的改良作用。他认为,“自古求道者必有赖于文,而其效必有以利济乎当世”(2)吴闿生:《先府君事略》,载吴汝纶:《吴汝纶全集》第四册,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1161页。,古文之学既是关乎“求道”的传统学术,又是经世济民的良方利剂。故而他首先从历代古文家重视的文道观念方面,重新考量“文”与“道”的关系,提出了“道因文存”的观点;继而发挥“文”对于“道”的实用功能,提出“以文求道”的观念并实用于经学研究、西学传播和教育改革等多个领域。基于此二种文道观点,吴汝纶主张对古文之体进行改良。他综合了桐城派经典的古文理论和独特的文章特色,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规范古文的行文,使得桐城古文在晚清新事物不断涌现的社会环境下能够兼具实用性和艺术性,客观上推动了桐城古文的现代转型,同时也使得桐城古文适应了晚清的文体革新趋势,成为中国文学从古典到现代过程中的一个重要阶段。
桐城派讲究的“文统”与儒家经典的道统观念紧密相关,文脉所承即是圣道之传,由先秦两汉古文家传衍唐宋八家,再由归有光传至方苞、刘大櫆、姚鼐等桐城文家。以古文传道统是桐城古文家们的通识,因此他们将古文的渊源上溯至上古圣贤的经典。桐城派创始人方苞曾言:“古文所从来远矣!六经《语》《孟》,其根源也。得其支流而义法最精者,莫如《左传》《史记》。”“《易》《诗》《书》《春秋》及《四书》,一字不可增减,文之极则也。”(3)[清]方苞:《古文约选序例》,载《方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613、615页。圣贤之道蕴于经籍之中,而与经典之文并具。文道共生,所以文统即为道统天生之传。明清以来,程朱理学被视为孔孟之学的正统后继,成为官方认定的正学。方苞尤其推崇程朱理学,视程朱之道为孔、孟之后的“天地之心”(4)[清]方苞:《与李刚主书》,载《方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40页。,并以“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5)王兆符:《望溪先生文偶钞序》,载《方苞集》附录三《原集三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906-907页。作为自己立身处事之旨,是欲以古文家的身份兼行文统与道统的双重使命。在他之后,姚鼐亦推崇程、朱之说,“以程、朱生平行己立身,固无愧于圣门,而其论说阐发,上当于圣人之旨,下合乎天下之公心者,为大且多”(6)[清]姚鼐:《程绵庄文集序》,载《惜抱轩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68页。。姚氏以为,程朱理学既“当于圣人之旨”,那么将其“义理”施之文辞,必亦精当,“程、朱之所以可贵者,谓其言之精且大而得圣人之意多也”。(7)[清]姚鼐:《复曹云路书》,载《惜抱轩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88页。可见姚氏对于程朱理学的肯定,其实是重视“义理”作为主题之一对于文章内容的影响。其门生弟子亦多以宋学为标榜,甚至论文宗旨也完全偏向宋儒。如方东树声称:“道思不深不能工文,经义不明不能工文,质性不仁不能工文。”(8)[清]方东树:《姚石甫文集序》,载《考槃集文录》卷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0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73页。完全是一幅道学家面孔,与姚氏所称桐城之学者不可谓全无偏异。咸同年间,桐城学者戴均衡、方宗诚等人,亦重以经术义理论文。(9)参见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考》(黄山书社1989年版),其中论戴均衡“锐志文学,精力绝人,求之宋五子书以明其理,求之经以裕其学,求之史以广其识”;方宗诚“为文平和而粹,托意高远,发明程朱义理,抒写事情,主于修词立诚,不矜能于字句见,平日笃宋元后儒家之书”,“立言大旨一以道理为宗”。他们过于强调“道”在文章中的作用,“笃信程朱有如帝天”(10)刘师培:《近儒学术统系论》,载《清儒得失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78页。,文却若“虚车之饰”(11)[清]黎庶昌:《续古文辞类篡》,载《拙尊园丛稿》卷二,《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八辑,文海出版社1981年版,第80页。,浅弱不振。如此道愈崇而文愈卑,桐城之学愈发乖离古文的主题。
吴汝纶对古文的爱好盖“出天性”(12)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撰述考》,黄山书社1989年版,第286页。,他自幼谙熟桐城家数,通籍之后,又得私淑姚鼐的古文名家曾国藩的教导,愿追寻同乡先辈风气,以文章之学孤鸣天下。他心折故乡的文章盛业,却不赞成前辈们对宋儒的过度推崇,自谓“平于宋儒之书,独少浏览”(13)[清]吴汝纶:《答吴实甫》,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139页。,尤其反感宋儒重道轻文的观点,“有宋儒者,舍文而言道,道则是矣,而文乃疲苶而不可复振,此又何说也”(14)[清]吴汝纶:《答施均父》,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646页。。在“文”与“道”的关系问题上,吴汝纶认为,作为古圣昔贤著作的“文”本就是“道”的体现,二者本为一体、密不可分,“圣人者,道与文故并至”(15)[清]吴汝纶:《记写本尚书后》,载《吴汝纶全集》第一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52页。,往圣昔贤所论之道与所成之文同样可贵,二者最初本无高下之分。而“道”之表达与存续皆离不开“文”的作用,后世诸家传述圣道,多以文章记之。这便是“道因文存”的观点。在吴汝纶看来,文之所以能够“存”道,是基于表现和存续两个方面而言的。
首先,从“道”的表现方式来看,吴氏认为,圣贤之教蕴于圣贤之文中,而圣贤之文为古文之极则,故而古文造诣高深者最能述道,作为“载具”的“文”的水准高下能影响“道”的表达层次。他在《天演论序》中详细阐述道:
凡吾圣贤之教,上者道胜而文至,其次道稍卑矣,而文犹足以久;独文之不足,斯其道不能以徒存。六艺尚已。晚周以来诸子,各自名家,其文多可喜。其大要有集录之书,有自著之言。集录者篇各为义,不相统贯,原于《诗》《书》者也。自著者建立一干,枝叶扶疏,原于《易》《春秋》者也。汉之士争以撰著相高,其尤者太史公书继《春秋》而作,人治以著,扬子《太玄》,拟《易》为之,天行以阐。是皆所为一干而枝叶扶疏也。及唐中叶,而韩退之氏出,原本《诗》《书》,一变而为集录之体,宋以来宗之。是故汉多撰著之编,唐宋多集录之文,其大略也。集录既多,而向之所为撰著之体,不复多见,间一有之,其文采不足以自发,知言者摈焉弗列也。(16)[清]吴汝纶:《天演论序》,载《吴汝纶全集》第一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148页。
吴汝纶认为文章之源皆出于六经,于道亦各有偏胜,而“文采”高低则决定了其文能否“自发”其道。他评价后世传习的“圣贤之教”,以“道胜而文至”者为最佳;其次文章尚可而“道稍卑”;最下则文不足以传,道亦不能因此而存。太史公《史记》、扬子云《太玄》文采卓然,故其道能流于后世。其余“撰著”“集录”者,于道或有所得,但大多文采不足,故其所传之道亦不能餍“知言者”之心。吴汝纶认为载道之文的文采水准关系到“圣哲之教”的表现能力,所以那些忽视文法,纯以考据、义理为文的文章皆不能真正贯道。他批评程朱等人不习文事,故而其说难以表现“道”的深远微妙之处,“朱子于理学家独为知文,其说得失参半,又其文事未深,故古人微妙深远之文,多以后世文字释之,往往不惬人意”;又抨击汉学诸家行文粗鄙,不通文法,“马、郑诸儒,通训诂不通文章,故往往迂僻可笑”。(17)[清]吴汝纶:《答王晋卿》,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615页。“道因文存”即表现在“文采”对于“道”的表现功力方面。
“道因文存”视“文”为“道”表达和传续的关键,“文”的地位也因此上升到决定“道”的传承的境界。这种观念不是古文家为提高古文声价鼓吹出的理论,而是基于文学自身具有的传播、教化等实用性特征探讨文道关系而得出的结论。现代人们所熟知的周孔遗训、百家精要,无一不是借由上古绝妙文章的传载才能跨越时间的维度呈现于今。从这一角度来说,吴汝纶在文道关系上的认识已经超越了桐城先辈。前代的古文家为凸显“文”的价值,常将“道”与“文”视为二端,“道”为圣贤的思想,“文”为圣贤的著作,“文”因“道”而作。以曾国藩为代表的部分古文家虽有意专重古文之学,但于二者的地位仍是不敢质疑。他们承认“道”为“文”之本,“文”为“道”之车,同时宣称“坚车”方能“行远”,因此需要重视“文”的修治。(22)参见关爱和:《古典主义的终结——桐城派与“五四”新文学》,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91页。吴汝纶“道因文存”的观点则大胆地挑战了唯道是尊的文道观念,明确主张“文”并非为“道”的附庸,反而能够对“道”的表达产生决定性的作用,毫不讳言“文之不足,斯其道不能以徒存”(23)[清]吴汝纶:《天演论序》,载《吴汝纶全集》第一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148页。;“文之不存,周孔之教息矣”(24)[清]吴汝纶:《答贺松坡》,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353页。。较之桐城派的前辈师长,吴汝纶的文道观念显然更为激进,不仅将“道”与“文”等量齐观,突出“文”在表达与传载层面的作用,扯下了装点古文家门面的“道学”大旗,显示出古文家本色。在西学内骎、中学濒危的晚清时代,这种专重文辞论调,已然是古典文学理论框架下对“文辞”独立意义的最大发扬,对于20世纪初期中国文学的形式主义转向隐然具有启迪与推进作用。
在吴汝纶看来,道既因文而存,文章便是表征圣贤之道的唯一形式,故而欲求古圣昔贤之道,就必须从他们的文章著述入手。他在“道因文存”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以文求道”的观点:“仆尝以谓周礼之教,独以文胜;周孔去我远矣,吾能学其道,则固即其所留之文而得之。”(25)[清]吴汝纶:《复斋藤木》,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416页。“以文求道”的观点基于“文”对于“道”的实际作用。吴汝纶认为“古人著书,未有无所为而漫言道理者”(26)[清]吴汝纶:《答王晋卿书》,载《吴汝纶全集》第一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38页。,先圣能以文言弼世,故其文贵有圣名。他对于文章价值判定的理解基于能否实用,这与其曾受曾国藩的指导有很大关系。曾氏笃好古文辞,认为“文字”是“知道”的途辙,圣人立道以文字教后世,故而“舍文字无以窥圣人之道”。曾言:“国藩窃谓今日欲明先王之道,不得不以精研文字为要务”(27)[清]曾国藩:《致刘蓉》,载《曾国藩全集》(修订版)22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7页。,而其所称的“先王之道”,并不仅指空泛的“义理”,同时也包括了代表“道”的实用品格的“经济”之事,即所谓“文章之可传者,惟道政事较有实际”。(28)[清]曾国藩:《复汪士铎》,载《曾国藩全集》(修订版)24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679页。曾氏重视文字针对现实的经世功用,尤其是在经略国事、辅弼政教等方面。吴汝纶亦认为:“自古求道者必有赖于文,而其效必有以利济乎当世,不知文事,不足以明前人之意旨而通变为世用。”(29)吴闿生:《先府君事略》,载吴汝纶:《吴汝纶全集》第四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1161页。欲得“道”之效利,必当先通文辞。古文作为古圣昔贤之道的文字表达形式,于治世兴国王廷号令皆有记述,故而后人可从古文中窥得圣贤精神所在,“缀字为文,而气行乎其间,寄声音神采于文外,虽古之圣贤豪杰去吾世甚邈远矣,一涉其书,而其人精神意气若俨立在吾目中,况其宣扬王廷号令治察之行于当时者哉”(30)[清]吴汝纶:《高田忠周古籀篇序》,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208页。,故而在晚晴国运阽危之时文章作用尤不可忽视。“以文求道”,就是要以文章所载的圣贤经世之理教化民众,宣政教于文章,方能发挥圣道的经世济民之利。
结合吴汝纶的治学、创作实绩看来,他以文所求之道并不局限于“载道”“政事”,而是涉及经学研究、西学传播乃至教育改革之后的国民教育等全新的应用领域,涉及古文的阐释、传播、教化等三种实际运用功能。以古文之法解说经书,以古文之体传播西学,再以古文之学囊括中学精要教化国民,构成了“以文求道”的三个重要内容。
其一,经学方面。吴汝纶将古文视作治经之一途,发掘古文相关理论在阐释经书中的作用,通过古文家独特的视角,分析经书文章中的结构规律和修辞特点,以文法诠释经文和经义。“窃谓古经简奥,一由故训难通,一由文章难解”(31)[清]吴汝纶:《与王晋卿》,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615页。,古经中艰深晦涩的词句,需要从文法辞章的角度“涵泳本经,究通文法”(32)[清]吴汝纶:《答王逸吾》,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47页。,方能考证经文、解释经义。他尝将治学之途分为“义理”“文章”“训诂”三端,认为三端同属一源,三端兼通,方能理解圣哲经典中的精奥之诣。后世学者往往只通一端,造成理解上的偏差。乾嘉以来,汉学训诂成就斐然,而由“辞章”解经之事几乎未被人们注意。吴汝纶主张以文章之法解说经书,其利在于填补训诂考据于说经的不足,能使解经之文在文法逻辑、修辞规律等方面合乎经文原作。在分析经典文章时,他也会从“文法”与“文义”两个角度立论。从“文法”角度分析文章的结构和修辞,综合文势与词语的特质进行考证,有类似汉学考据的特点;“文义”则不囿于宋儒对经义的阐释,而是回归经书文本,从句义连贯的角度,考究上下文义,加深对于全书含义的理解。他自己的两部经说著作《易说》与《尚书故》中,就有大量“以文求道”推解经文经义的范例。
其二,在西学传播方面。作为洋务运动先锋曾国藩的弟子兼幕吏,吴汝纶清楚地意识到西学思想的引入对国家和民族的重要意义。在他看来,晚清社会西学之所以不能用于世,是因为其学尚不能流于士民之中。而西学之不传,除了守旧势力的闭目塞听、顽固阻挠,还有通西学者未能以士人能够接受的形式传播西学的缘故。国内知大义、能文章者无从通晓西方文字;而习于外国风俗之人又不晓中国文字之学,所成之文未能合乎先圣之体,因此不能被中国士民广泛熟悉。这种既合于圣人之“义”,又能够被为士人阶层广泛接受的传播形式就是古文。他在《天演论序》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今谓西人之学,多吾所未闻,欲瀹民智,莫善于译书。吾则以谓今西书之流入吾国,适当吾文学疲敝之时,士大夫相矜尚以为学者,时文耳,公牍耳,说部耳,舍此三者,几无所为书。而是三者,固不足与文学之事。今西书虽多新学,顾吾之士以其时文、公牍、说部之词译耳传之,有识者方鄙夷而不之顾,民智之瀹何由!此无他,文不足焉故也。(33)[清]吴汝纶:《天演论序》,载《吴汝纶全集》第一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148页。
晚清之时,书面语言有俗化的趋势,尤其在戊戌前后,以“报章文体”为代表的新“文言”随着报刊的普及受到士民的欢迎,古文在传播西方现代知识的过程中落了下乘。吴汝纶排斥这种在文辞和体势方面皆不合古文规范的文体,将其列为“时文”“公牍”“说部”一类,谓之“文不足”。吴汝纶认为古文天生具有传载圣贤之道的特质,而西学乃西方之道,若要在中国传播,就必须以适合中国知识阶层阅读的文章形式译之。古文作为传递圣哲之道的唯一途径,也是传译西方思想的不二之选,所以严格恪守古文之法来译西书,必能弥补西学译著“文不足”的缺憾,这便是在传播西学方面的“以文求道”。在他看来,严复所译之《天演论》,其“道”为“赫胥氏之道”,其文体亦必定为古文之体。因此他极力称赞严复以古文之体翻译《天演论》,“得惠书并大著《天演论》,虽刘先主之得荆州,不足为喻”。他肯定其翻译文章在文法方面能合于古体,文笔渊雅,有“子云笔札之功”,“盖自中土翻译西书以来,无此闳制,匪直天演之学,在中国为初凿鸿蒙,亦缘自来译手,无似此高文雄笔也”。(34)[清]吴汝纶:《答严幼陵》,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144页。古文源出圣贤经典,以文章正宗的身份绵延数千载,所以西学在尚未兴起之时,以古文之法撰写西学翻译著作,确实比较容易让当时的人们接受。胡适将严复以古文译书喻为“前清官僚戴着红顶子演说,很能抬高译书的身价”(35)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申报馆1923年版,第19页。,可见吴汝纶“以文求道”的观点,在西学传播过程中确实具有应用价值,不仅是对古文内容的一种开创性拓展,还使得古文的实用性功能在近代进一步显现,从而得以在西学冲击下保存下来。
其三,在新式教育方面。吴汝纶在甲午之后力倡教育改革。他认为国家不兴,源于人才不出,故提倡以西学养育人才。同时“中学”也不能荒废,只能为了适应新式课堂教学而有所删减。因此他提出了“以文为主”(36)[清]吴汝纶:《与刘进之》,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227页。的“中学”教育观念,将古文辞作为“中学”的精要,以“国文”课程的形式保存在面向全体国民的基础教育中,“中学门径至多,以文理通达为最重”(37)[清]吴汝纶:《与李赞臣》,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149页。。这种观点也是由“以文求道”的理论引发而出的。他认为,国民教育中的“中学”课程重在培养民众的国民精神,而国民精神蕴含在千载流传下来的文章之中,“今贵国论教育者贵教育之精神,如敝国之文字,不惟形骸具而已,要自有文字之精神焉。尧、舜、三代以之治,当时孔孟以之教,后世马、班、韩、欧以之传道明法,皆其精神所为也”。(38)[清]吴汝纶:《复斋藤木》,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416页。“文字之精神”近似于古文家所说的“道”,可以教化民众、扶助风气,是现代社会培养国民精神、维系社会伦理、树立国家意识的基础。而“文字之精神”正存在于由三代至“马、班、韩、欧”的古文文脉之中。是故欲保存中学精髓,必当以古文教化国民。为此,吴汝纶择取了简单易懂的古文和诗歌,作为“国文”的启蒙教材,从语言文字基础入手,渐习古文中的“文字之精神”,以此保存中华民族的精神意脉。他认为蒙童入学,应“先读五七言唐人绝句之易解者,后读汉乐府之易解者,及白香山诗之小孩皆通者,再后则读《论语》、《孟子》及《国策》中小品。凡《诗》《书》《易》《礼》诸经,皆缓读。《孟子》卒业,勿读《学》《庸》,且读《左传》”,并且“识字三四千后,授以浅文”。(39)[清]吴汝纶:《吴汝纶全集》第四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672页。这实际上是将古诗和古文小品作为学习语言文字的材料,随着古文作为课堂教学内容深入学生脑海,潜移默化发挥“文字之精神”的感染作用,延续民族文化的精神特质。这种以古文为课程内容,用现代学堂教学的方式传递“文字之精神”的方式,就是“以文求道”在现代国民教育中的延伸和表现。它结合了古文的教化之功与现代国民思想道德教育的要求,更有在西风东渐中保存中华传统文化的精神命脉的积极意义。
吴汝纶并非执着复古而不思通变者,他主张适应时代要求,在古文的体辞形式方面进行创新与改造,“凡文之能者,亦各用当时之体,追古风而为之辞尔,岂必古人有之而吾乃为之也哉!”(40)[清]吴汝纶:《盐山贾先生八十寿序》,载《吴汝纶全集》第一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173页。他的“道因文存”观点视古文与圣道为一体,以古文这种文体形式作为圣哲之道天然独具的表达方式;而“以文求道”观点,则重在发挥古文的实用性功能,尤其是在传播西学、教化民众方面的作用。在“载道”与“应时”的双重要求下,古文文体的改良成为必然,既要在形式上尽量符合古人立言的标准,又要使得文辞通达便于实用。为此,他从古文的表达内容与文体辞气等方面着手进行改造,综合了桐城派的经典古文理论和艺术风格,以兼具艺术性与实用性的古文文体适应晚清过渡时期的时代要求。在他一系列主张和推动之下,桐城古文开始显现出一些现代转型的倾向。
在古文表达内容和主题方面,吴汝纶主张弱化“义理”之说在古文中的地位。他不满于桐城末流浸淫于宋儒义理而忽视文辞的情状,故而提出要将古文从“发明义理”的责任中剥离出来。强调重视文章在创作中的独立特质,呼吁古文家将讨论的重点回归到文章本身。他从保持古文艺术表现能力的角度,认为古文不宜以义理为创作的主题,并且明确反对桐城祖师方苞关于文章阐说义理的看法,“方侍郎学行程朱,文章韩欧,此两事也,欲并入文章之一途,志虽高而文不易赴,此不佞所亲闻之达人者”(41)[清]吴汝纶:《答姚叔节》,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138页。。其所谓“达人”者,便是他青年时代的古文业师曾国藩。曾氏肯定方苞古文为一代正宗,称其“学行志节,德业文章,卓然为一代伟人”(42)[清]曾国藩:《批统领安庆全军曾道国荃禀桐城方侍郎硕德忠诚孝友纯笃请奏恳从祀文庙由》,载《曾国藩全集》(修订版)13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172页。,同时也认为方氏欲以文章发明义理的观念不合与古。他曾断言:“自孔孟以后,惟濂溪《通书》、横渠《正蒙》,道与文可谓兼交尽。其次如昌黎《原道》、子固《学记》、朱子《大学序》,寥寥数篇而已。此外则道与文竟不能不离而为二。”(43)[清]曾国藩:《与刘霞仙》,载《曾国藩全集》(修订版)22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587页。发明义理和撰写文章难以相容,故而不宜在文章中说理,“仆尝称古文之道,无施不可,但不宜说理耳”(44)[清]曾国藩:《复吴敏树》,载《曾国藩全集》(修订版)23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331页。。吴汝纶赞同曾氏的这一观念,声称:“文章不宜谈理”(45)[清]吴汝纶:《答马通白》,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248页。;阐说“义理”与写作“古文”所必需的表达方式不同,说理之辞不需要重视技巧性的文法和修辞,而古文恰恰不可忽视文法与修辞发挥的艺术性作用,是故“说理”与“为文”难以在文章中兼而同道。“但必欲以义理之说施之文章,则其事至难,不善为之,但堕理障”(46)[清]吴汝纶:《答姚叔节》,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138页。,古文中大量说理内容的存在会影响文章修辞的表现力,使文章丧失艺术性特征。历来古文家的说理之文,数量与质量都不能尽人意,“说经说道,不易成佳文”,“退之自言执圣之权,其言道止《原性》、《原道》等一二篇而已”。(47)[清]吴汝纶:《与姚仲实》,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52页。古文家论道,难免有所不足,而道学家以性理论文,强行将义理施之文辞,文章难免艰深滞涩,反而不能令人满意,“朱子钩鈲章句,缭绕文义,不足厌后学者之心”(48)[清]吴汝纶:《答王晋卿书》,载《吴汝纶全集》第一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38页。。从艺术的角度上看,将说理作为主题的文章在表达和论述方面都难以达到较理想的程度,自然也不能达到古人为文的标准。要之,古文创作需要尊重特定的创作技法,而不能为了单一的主题而放弃对文章艺术的追求。
在形式方面,吴汝纶更加重视文法和修辞。这一举措不仅是桐城派“义法”理论的要求,还是基于实用主义观点对古文文法作用的进一步引申。桐城派论文以“义法”为尊,“义”者使文章思想不悖于理,“法”者期文体形式不越于度。为古文“文法”者,既以声音证入以摹仿昔人之言辞,又以法度证入以拟用古文之体势,而皆以合于义理为主。吴汝纶所论文法亦是文章的辞气与法度,并且在桐城派“义法”理论的基础上进一步强调了“法”在行文中的独特作用。他认为,古文辞蕴含着圣贤之道,若“弃中国高文改用俚言俗说”,则“立见吾周孔遗教,与希腊、巴比伦文学等量而同归澌灭”。(49)[清]吴汝纶:《答方伦叔》,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381页。古文文辞俗化会导致中学精髓的逐渐湮灭,是以他极力反对将古代典籍由文言改为白话,“世人乃欲编造俚文,以便初学,此废弃中学之渐,某所私忧而大恐者也”(50)[清]吴汝纶:《答严几道》,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235页。,“如梁启超等欲改经史为白话,是谓化雅为俗,中文何由通哉”(51)[清]吴汝纶:《与薛南溟》,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369页。。为使“中学”不被渐渐废弃,古文之法定然不可废置。然而过于高古的文辞也会对文章的接受造成困难,吴汝纶在盛赞严复翻译之文的同时,也尝质疑严氏之文失之古奥艰深,“阅者未必深通中国古学”,“如几道之《天演论》,则恐‘大声不入里耳’,知德者希,难冀不胫而走”。(52)[清]吴汝纶:《答吕秋樵》,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181页。古文既不能俗化,又不宜过于古奥,因此他选择了简雅通达的桐城文风来规范古文创作,具体表现在文章的遣词造句和结构营造两方面:文辞方面主张“雅化”,避免浅近俚俗的语言成句,针对晚清社会中大量涌现的新词汇和新事件,他主张应以雅而不生僻的古文文辞记述之。就文章修辞而言,应仿照左氏、庄周、司马迁之成例,以古雅之辞更易俗词俗语。文章结构方面,他追求繁简有度、明晰通达的结构方式,杜绝以时文、公牍、小说的笔法为文。在体气结构等方面合乎古文文法规范的文章,才是吴汝纶认为兼具实用与审美的文章。此外,翻译著作也要重视古文文法的作用。西方文章文法与中国不同,“译之似宜别创体例”,故而在书写西方事物时,应以古文之法裁度之。叙事要详略得当,描写不可求尽贪全,风格要简雅明达。对于以古文形式翻译的西学著作,他甚至有“与其伤洁,毋宁失真”(53)[清]吴汝纶:《答严几道》,载《吴汝纶全集》第三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235页。之论,但其所谓“失真”并不是要改变文章本意,而是删除琐屑芜杂之笔。这样合理运用古文修辞与文法结构规则,可以使译文文辞典雅、体势通达。如此,方能充分发挥古文在描述新时期新事物时的重要作用,同时彰显古文之体作为“中学精髓”在文学艺术层面的优越地位。
面对晚清严峻的民族危机,有良知、有见识的士人皆以“自强图存”为治学之要。吴汝纶跟随洋务运动领袖们的脚步,将“世用”作为他对古文的追求。因此他在古文理论方面格外重视文章针对现实的表现形式与表达能力,一方面从内容方面弱化“义理”的作用,使得古文能够摆脱“发明义理”的主题束缚,既强化了其艺术表现力,又拓展了表达范围;另一方面从文体和修辞方面规范古文文体,是为了使得古文在表现近代新思想、新事物时能够在形式方面符合古典文学规范,便于当时的士人阶层接受。这种基于实用而改造文体的主张与近代白话文运动的原则大致相近,都是为了使书面语言具有更生动的表现力和更清晰的表达效果。在他的努力之下,古文艺术性和实用性皆得以发挥作用,既具备古典文言散文的形式,又在清末相当一段时期内充当了新学思想的载体。胡适在抨击桐城派之余亦坦言:“桐城派的影响,使古文做通顺了,为后来二三十年勉强应用的预备,这一点功劳是不可埋没的。”(54)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申报馆1923年版,第9页。吴汝纶基于实用主义观念对古文文体进行的改造,正适应了古文创作走向“通顺”的趋势,与晚清文学改良运动中的文言变革相类。虽然在文体选择上,他依旧严守着古文“复古”的躯壳,但是在实际创作中,他的主张已然蕴含着古典文学现代转型的趋向。然而,这样的主张却致使传统意义上“古文”的逐渐消解。吴氏弱化“义理”对文章主题的影响,表面上加强了对古文文艺性的要求,实际上动摇了古文这一文体在古典文学体系中存在的基础。文章不可言之无物,这是千载古文家的共识。然而古文不同于诗、词等其他古典文学形式,其立言之“物”是代表周孔遗教、圣哲经训的“道”,若“道”不足,“文”便成了无本之木,反而会造成浮靡空疏的文风。而“义理”之学,正是桐城古文中“道”的化身,本是为文章“言之有物”而设,“义理”不讲,古文就只是典雅的文言。更有甚者,随着新学、西学等内容的注入,古文创作逐渐偏离了为圣哲“立言”的目的。那些为传播新学、西学而创作的“古文”,尽管其文辞仍是雅化的文言,文体也是精营巧构之后的古典散文样式,但内涵已与昔时之古文异趣。吴汝纶纯化文体的观点本为强化古文对现实的作用力,以便在晚清近代的过渡时期保存古文文体,但在明确的功利性前提下,“文”与“道”的内涵皆发生了巨大变化。古文逐渐脱离了赖以为基础的圣贤之道。而随着“道”的偏离,支撑“文”存在的理由亦会渐进消亡。古文失去了“载道”“贯道”“明道”之意义,仅有“复古”的躯壳,必然不能长久存续。作为古典文学形式的一种,古文终将消亡于自身的现代转型趋势。由此看来,吴汝纶为使古文适应近代社会所作的努力,终究会使古文失去存在的基础和意义。
在晚清这样一个社会剧烈动荡、中西文化激烈冲突的转型时期,人们思想观念与审美心态的变化推动着文学观念的不断变革。桐城古文作为当时文坛主流的古典散文形式,也经历着自我改造与演变。吴汝纶对于桐城派古文之学的存续与发展肩负天然使命,这也促使着他不断站在新的立场上,以适应时代要求的新的方式诠释文道关系,应对世运推移之际的社会文化环境对于文学要求的变迁。可以说,在晚清知识界西风东渐的局面下,汉学、宋学均渐衰微,桐城古文之学却独有余焰,正与他改造古文之学的相关理论密切相关。他提出的“道因文存”与“以文求道”观点,探求传统古文观念中文与道的关系和相互作用,发掘文章的教化功能,并将其延展至启蒙思想、传播新学方面。一方面强调文章作为一种语言艺术形式对于某种思想观念的传载和表现功能;另一方面重视作为传载和表现形式的文章对于社会现实的影响作用。在明确的经世致用主题下,吴汝纶为桐城古文注入了具有现代特征的文学因素,使其成为过渡时期兼具古典审美形式与现代实用特征的古代文学形式。在他的不懈努力下,桐城派古文之学在晚清近代数十年间传统学术衰微的社会环境中再次燃起了新的光焰,构成了近代中国古典文学现代化进程中重要的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