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杰
很早,我就知道在河南一家知名媒体任副刊编辑的赵立功先生,但一直无缘识荆。后在某作家的小说研讨会上,我与其毗邻而坐,才得见其“真人”。立功先生,面容清癯,身上有股静气,言语质朴和缓,但很有见地。听人说他刚出版一本散文集《竹外桃花》,我没有向其讨书,因为在我看来,购买一本是对著书人辛勤笔耕的最大尊敬。颇费周折,我购得其书。每日品读一至数篇,月余读讫。书如其人,文字如带雨的灼灼桃花,清爽明丽,似有洁癖。
多年前,我读张宝明先生主编的期刊汇编《新青年·语言文学卷》,对著名学人朱希祖先生谈论文章的几个“妙喻”仍然记忆犹新。朱先生认为好的文章是“自然秀美”“不妆点的真美人”,坏的文章是“全无生气”“妆点的假美人”,“是陈古千年钢铁样的糠秕团子”。窃以为,盖天下文章都可用“妆点”与否来考量之,尤其是在这个“妆点”理念无孔不入的时代,很多文章让人生厌的原因就是过分“妆点”:用一知半解的哲理“妆点”、用嗲声嗲气的矫情“妆点”、用半生不熟的半吊子学识“妆点”、用拿腔捏调的伪抒情“妆点”、用仿佛真理在握的颟顸偏执“妆点”,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我也常常用这把尺子来考量我阅读的一切文字。在我看来,《竹外桃花》里面所收录的文字都是“不妆点”的文字,是本色本真本香本心的文字,正如他在“后记”中所言其“审美偏爱,终不过‘自然二字”。
天下佳文,实乃生活偶遇,文思偶得,天然成之。《竹外桃花》里面的文字,全然是立功先生在凡俗的生活中妙手偶得,因為卸去了“载道”的重负,他就摒弃了巧滑速朽的应景写作;又因为放下了“言志”的包袱,他就绕开了为文造情的藩篱。立功先生的散文书写,重“我”而不是“我们”,因为“散文首先要塑造的是第一人称的我”(刘亮程)。我手写我心。《竹外桃花》是对自己日常生活的真实书写。境由心造,文字醇厚绵长,有自己生命的体温。立功先生的文字不雕琢,是“一种对生活的诚实”,也是让人读起来感到舒服的文字,是真正“人间的声音”。比如,面对当前惯常写俗写滥的游记文字,他“足迹”所至,牢牢坚守自己观景听景的边界,不在自己阅历的边界之外搜奇抉怪,逞才逗趣;不在自己才力的边界之上,描眉画眼,装腔作势。《西吴庄散记》《过虎牢》《开封琐记》《瀑布三段论》等诸多篇什,全是作者生命呼出的热气,没有惯常“导游词”般的生硬,没有通常所谓“历史大散文”般“抹着文化口红”的浮华,而是要在字里行间“传递出浓浓的人情”,在“一切都趋于平缓的中年”记录下来“一瞬间的感动”。“游记”不是照“景”全收的摄像机,而应是直击人心的透视镜。《竹外桃花》里的“游记”之“游”,重在“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的“神游”,重在如柳宗元所言的“洋洋乎与造物者游”;“游记”之“记”,重在于“山与水构成的共同图景中”记录下“人生智慧的大美”,记录下“增加了一圈”的“人生的年轮”。
文心透视人心,阅世衡文,最怕矫揉造作、附庸风雅的“妆点”。“妆点”的文字,蒙垢文心,“文胆”惴惴,品赏生活的味蕾就会变得迟钝,抒情达意就会虚伪做作偏执,生活的书写就因缺乏必要的真诚而扭曲变形。立功先生不是把散文书写当成烹制生活五味的调料,而是把书写当成生活的本身,不刻意用文字拔高生活,试图充当指导别人生活的导师;也不特意美化生活,把自己装扮成生活的美容师;更不是“苦大仇深”般地承受生活之重,用刘亮程的话说,“许多散文家是爬行动物,低着头写作到底,把土地中的苦难写得愈加苦难”,“他们从来都不会走一回神”。赵立功的文字偏重于承受生活之轻,是在生活间隙“发呆”“打盹儿”“走神儿”的文字。他用“闲情”为“忙碌”降速,用“闲操心”消解“忙挣钱”的沉重。因为,包括散文在内的一切文学品类,都是“一种恢弘的弱效应”(鲁枢元)。他以“我心”为书写原点,闹中取静,在物质生存的主题之外,把那些被我们忽略甚至遗忘的“边角废料”收藏起来,在浮躁喧嚣的尘世中独享“陋室小雅”。他从“腊梅花”的高洁中体悟出“生命的苍凉”,在“杜鹃花”的热情中发现“层出不穷的希望”,从“红梅”凌寒飘香中“吸取精神的营养”,在“山里红”“泡桐”“石榴”“迎春花”中,咀嚼生活的菜根香。品茗赏花,浅斟低唱,文字流溢出张岱散文的清瘦俊逸之气。他忙里偷闲,在油腻腻的生活中寻得片刻生活的逍遥,“吃豆腐”吃出了“怀旧的温情”,从“香樟片”中“感叹豫章故郡人的聪明”。“散文是慢的艺术。慢是一种我们对待生活的态度,这个世界的匆忙用小说去表述,这个世界的从容和安静,只能用散文来呈现。”(刘亮程)在这个“慢”“闲”变得异常缺失而变得奢侈的时代,立功先生在“慢”中驻足,在不愠不火中讲述,在慢条斯理中“絮叨”,似有袁枚散文的风致。他似乎有意要提醒我们这些“匆匆过客”留意身边这些审美的盲区。
生活庸常,最易磨钝人的才情;市井喧嚣,最易泯灭人们生活的激情。文心焦躁,最易让文人感染浮夸伪饰的病毒。平素见多了以附庸风雅来遮蔽自己浑身市侩气的假文人,扭捏作态,刻意效仿汪曾祺散文的“淡”,结果文字如白开水般淡之无味;哼哼唧唧,一味追慕孙犁散文的清雅通透,结果却露出了学识浅薄的贫相。读立功先生的文字,我分明感觉到他天生就是一个文人坯子,其品性中的文人习性占有很大的比重,其散文书写没有为素常的生活镶嵌美丽的花边儿,没有把原本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生活过滤提纯美化,没有把生活写成了纤尘不染“美如画”,没有把自己写成“六根清净”般超凡脱俗的世外高人。读《竹外桃花》里面长短不一的篇章,我发现立功先生有着对世俗烟火气最真诚的热爱,有着汪曾祺先生获取“人间小温”般的审美情趣,有宽广的审美情怀,有着良好的审美胃口,有足够用来滋润其生活的闲情逸致,他在“茶道”“酒事”“紫砂盆”“胥山之石”中嗅闻“心香”,用“书·艺”来丰富生活的内涵,他喜欢“听戏”“品画”,喜欢“夜读·夜饮”中那种“不胜清幽”的韵致,似有张岱“好精舍,好美食,好梨园,好花鸟”的夫子自道,这分明是生活恬淡中的自足与自安。他喜欢读《论语》《庄子》《坛经》,书中收录的这些“书话”文字,正应了唐弢先生所言的“书话”必须具备的“四个一点”,即“一点事实,一点掌故,一点观点,一点抒情的气息”。这种没有添油加醋没有香精味儿的文字,这片“竹外桃花”的葱茏风景,久违了。
美编 敏子 编辑 秋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