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静
一
就像打拳,没有对手,你发的力,只能打到空气里。林芸潜意识甚至希望服务员跟她冲,她正好借故大吵一架,可对方不狡辩,反倒让林芸恼火,只好把气撒在手里的电话筒上,死劲砸向机座。
刚才拨打前台电话,服务员声音又轻又细,不急不躁:对不起,充电器全借走了。
看来忘带充电器的不止她一个。林芸感到后背升起一股热气,直往后脑勺上窜,心头火苗腾腾的怎么也压不住,嘴里抖狠:你们怎么不多备些,还五星,名不符实吧!
服务员平心静气:要不等会儿客人还过来,我们马上送您房间,好吗?
手机是在看过视频后没电的。尽管林芸反复叮嘱自己别忘“身手钥钱”,还是漏了充电器。自从有了微信,电池管不到大半天就报警,然后苟延残喘,罢工。
无奈地盯着手机,满电时填充着深灰色的长方形,已经变成细细的几乎看不出的一根灰线,右上角显示电量2%,林芸准备给杜经理发个位置,还没发送,屏幕黑了。
真是后悔看那个鬼视频。可是能不看吗?那可是讲的房子,与地产相关哪,能放过吗?视频标题“未来最廉价的就是房子”一闪,指头就点上去了。满头白发的经济学家振振有词,大谈将来中国最多的同时最廉价的就是房子。林芸凉气倒吸心惊肉跳。如果成事实,卖房的一定多,买房的自然少,没人买,投的资岂不变成一堆砖石了吗?两年前,林芸在海城买了五套山水之恋的房子,坐等房价一箭冲天,哪知,不但没往上冲,反而像滑翔机似的往下坠。
林芸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对于负面消息绝对草木皆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像丛林中的动物,一旦嗅到危险,就要逃。杜经理打来长途电话说澳城商人刘老板看中了山水之恋,林芸当即坐高铁,直奔海城。迫使林芸尽快出手山水之恋的原因,是她公司急需用钱,资金断了链子,十万火急。
如果不是这视频,手机的电一定可以撑到明天。住下来,还没来得及把酒店位置发给杜经理,澳城商人来了,杜经理怎么联系到她呢?现在的商人都精得很,广撒网多钓鱼也说不定,另找别人了怎么办?林芸脑子里浮出一个秃顶、大肚的商人形象。她决定见面时画个淡妆,老男人见到女性多少会怜香惜玉吧,自己也好谈谈价。当然,还得跟杜经理说好,关键时刻,请他敲敲边鼓,帮帮自己。无论如何,这房子要尽快出手。
林芸双手抱在胸前,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床头柜上传出嘀嘀声,林芸停下来,斜眼瞟过去,原来话筒假扣在座机上。她转过身,死死盯着白色商务电话,上面贴着一条不干胶,写着:话费据实算。柳暗花明啊,怎么把它给忘了?林芸笑出了声,自从有了智能手机,竟然忘了电话的存在,好像这床头的摆设仅仅只是酒店内部的对讲机。呵呵。嘴巴咧开一半,又合拢了,电话有什么用?电话号码都在手机里。林芸脑子里闪现出微信中捂脸的表情,她突然感觉房间狭窄得令她无法呼吸。踱到窗口,俯视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一位小伙子一边看手机一边过马路,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来,不知说了什么,小伙子快步走过去。一位胖姑娘骑着电瓶车,左手掌车头,右手把手机抓到嘴边,一看就知道在微信语音。前面来了一辆助动车,胖姑娘躲闪,车没扶稳,险些撞到树上,她用脚撑在地面将车停下。林芸摇摇头,有多急的事非得边开车边说,都什么模式呀,难道地球生物都被手机绑架了不成?
林芸一屁股坐到床上,一抖腿,一次性拖鞋像两只信鸽从空中划道弧线落到灰色地毯上。她猛然想起一串数字,老娘的座机平时打得最多,烂熟于心。老娘有她早期一个电话本,联系上老娘,让老娘帮她找公司电话,再找秘书问杜经理的电话,这不就行了吗?
抓起话筒,林芸感到堵在心口的一团郁气,终于随着铃声冲了出去。
二
电话铃一声接一声,然后是忙音。林芸再拨,铃声响够了,还是没人接。林芸反复按重拨键,感觉心里又被堵了,火烧火燎的。
老娘肯定是买菜去了,弟媳呢,禮拜天也不安分,待在家里做点家务不行吗?老娘七十多了,一个人在外面走,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怎么办?林芸恨恨地想,弟弟真是可怜,挣那么多钱,没个会管家的女人,有什么用?男人在外赚钱,女人不给力,相当于水从管子进口直接流到出口,挣再多也存不住。是谁说的,一个女人影响三代,真是有道理。不管是好还是坏,就有好与坏的影响,就有好与坏的区别。弟媳快四十岁的人,还像个野姑娘整天疯玩,不是喝酒,就是打牌,或去清吧水吧氧吧,跟着一群狐朋狗友混,日子过得神仙一样。林芸对弟媳一肚子意见。
电话始终响着,还是没人接。林芸死劲将话筒拍下去,好像拍在弟媳脸上。
等林芸拨通电话时,早没了脾气。弟媳没心没肺地说,哎呀大姐,急死我了,你怎么一直关机?我陪老娘去医院了,刚刚回来,老娘住院了。
老娘怎么啦?
掉下来指头那么长,实在塞不进去了。
啊!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你娘勤快,一个人搬沙发,用力太大,震出来了。医生说,如果不想再犯,还是得做手术。老娘就住进去了。
晕!临行前,老娘让她一起把沙发调个方向,林芸当时看了一眼,纯木质沙发太沉,就说,等我回来找人搬吧。老娘说,反正喊你做事,能推几天就推几天,还是我自己搬吧。林芸以为老娘牢骚几句也就算了,哪知为了省点人工费,老娘真的自己动手了。老娘生养孩子多,月子没坐好,落下子宫下垂的毛病,不能劳累。有一次,林芸帮老娘洗澡,老娘给她看过一次,坠下的子宫像一坨水粉色气球掉在下面摆来摆去。林芸吓坏了,那有多难受啊,一阵心疼,就劝老娘赶紧把手术做了,可老娘每次都说算了,你们都忙。一再忍受,一挨再挨。
林芸不知道是先处理房子好,还是处理老娘好?她闭上眼睛,对着话筒说,你不挂电话,赶紧到老娘的五屉柜找电话本,把我公司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弟媳应声而去,话筒撂到玻璃台面上,发出剧烈的吱吱声,把林芸的耳朵刺疼了,她骂一句,真是个马大哈!迅速将话筒从耳边拿开。
老娘要做手术,弟弟妹妹们最好能帮帮忙就好。想起几个姊妹,林芸心头就像挂着一只秤砣,沉甸甸的。二妹林霞以前在一家纺织厂当工人,单位不景气,每月开支没个准,发了上月没下月,不饱不饿维持了几年,工厂宣布倒闭,林霞下了岗,到处打零工,到了四十五岁,林芸找人按照特殊工种政策,给林霞办了退休,一个月一千多退休金,紧紧巴巴过着小日子。三妹林芳在邻市一家农场当会计,三妹夫是农场车间主任,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三妹平时还算顾娘家,隔三岔五寄来大鱼小虾木耳香菇,或者寄些钱给老娘,但家里有个什么事,她就鞭长莫及帮不上忙了。弟弟林华搞装修,接了一笔工程去了北方,过年才能回。小妹林珠排行老幺,一直独身,和老娘说不了两句话就吵,自己在外租了房,林芸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下月就过春节,公司事情多如牛毛,老娘非要赶在这时候手术,拦是拦不住的。知母莫若女。弟媳说老娘想尽快把手术做了,林芸就明白老娘是怎么想的,老娘其实是怕给儿子添麻烦,趁儿子回来前把手术做了,尽量把这麻烦事给儿子避开,还怕四个女儿不轮流照顾吗?上次要求老娘做手术,林芸就说,趁弟弟在家,把手术做了吧。老娘硬是不肯。其实林芸也有小心思,她觉得有弟弟一起,自己多少可以省点心,至少可以轮换着照顾老娘。林芸有时也恨老娘,口口声声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她这次完全是为了儿子才抢在这个节骨眼上做手术的。林芸恨是恨,烦归烦,还是心疼弟弟,心疼老娘。对于老娘的偏心,林芸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可关键问题是,她分身乏术,实在不好安排啊!
老大难做。小时候,老娘一直要求林芸做弟弟妹妹的榜样,她就每天第一个起床,给妹妹们梳头发,晚上,又一个一个给她们打水洗脸洗脚洗屁股,好在奶奶给弟弟做这些事,她还能少管一个人。其实林芸也有想撒娇的时候,可弟弟妹妹根本不给她机会。二妹比林芸小两岁,只要林芸有的东西,她也要。同学送林芸一个粉色的围脖,林霞每天一起床就抢先戴在自己脖子上。林芸“三好学生”得的日记本,林霞撕掉写着“三好学生”纪念和盖着公章的扉页,写上自己的名字。林霞不仅抢占林芸的东西,脾气还很大。如果林芸找她要,她比林芸还厉害,翻着白眼说,你敢拿走,我就把这些东西给烧了。林芸虽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谁叫她是老大呢。
有一次林芸唱《红灯记》选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歌词是: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们比亲眷还要亲……林芸把“我家的表叔”唱成了“我家的表哥”。林霞说你有那么多表哥,也不怕丑。林芸问林霞是什么意思?林霞也说不清,转而嘲笑林芸唱歌时缩着脖子,像个小乌龟。林芸摸摸着自己的脖子,确实仰得太狠,不好看。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在众人面前唱歌。
弟弟小时候很淘气,有一天从家里取了火柴就跑出去,和小伙伴们把枯黄的树叶拢到一起烧着玩,林芸怕失火,劝弟弟别干,弟弟不理。林芸管不住弟弟就等老娘下班回来打了小报告,老娘气得抓起鸡毛掸子追上弟弟一顿痛打。到了晚上,弟弟趁老娘不注意,用石头一样的小拳头对准林芸的肚子一阵拳击。林芸疼得直掉眼泪。弟弟却说,你是大姐还哭,不要脸。林芸抹去眼泪,从此以后再不敢在弟弟妹妹们面前哭。可她毕竟是个女儿身,受了委屈的时候,只能背着人伤心,还是那句话,谁叫她是老大呢?
老娘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重男轻女,一碗水端得平,连林芸都觉得自己对弟弟要比对妹妹好许多,老娘何必说这些假话?林芸好几次顶撞老娘,你说这些有用吗?你一碗水端得平吗?说完林芸又后悔顶老娘顶得太狠。
话筒里传来弟媳的喊声,姐,电话本找到了。
林芸说,你找找我办公室的,好像在倒数第二页。林芸记下了号码,接着问,老娘手术确定了?是全麻吗?
是啊。医生说,老娘年纪大,全麻是有风险的。
这也是林芸最担心的。老娘一向身体弱,对麻醉药过敏,以前做过两次全麻手术,从手术台下来,过很久才能醒过来,醒来后还会吐上三五天。每一次,林芸看到老娘痛苦的样子,心里就像被火烧一样疼。
手术能不能晚一点?就快过年了。
老娘已跟医生说好了,明天就做手术。
哦,行吧,我来安排。
每次都是这样,“我来安排”。可这次安排得过来吗?林芸觉得有必要告知每个姊妹。虽说老娘不想宝贝儿子回来照护,但老娘动手术这么大的事不能不告知,毕竟是全麻,相当于老娘要脱离这个世界好几个小时,七十多岁,能不能正常醒来,还是未知。林芸不愿意有个万一什么的,弟弟日后怪罪。
三
林芸刚充好电,心急意乱打开手机,老娘的电话就来了。
我明天手术,你马上给我回来。
林芸说,我在海城一时回不来,但你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老娘说,你会安排好?你安排谁呀?
林芸说,你别急嘛,我办完事就回,先让霞霞照顾你。
老娘说,霞霞话多,不想她来。
要不先给你请个陪护吧?
我才不要那些人碰我。你就光顧着赚钱,不要老娘算了,等老娘死了,你莫后悔。
林芸听了这话,眼皮就酸胀起来,她紧紧咬住牙齿,咽住眼泪吞到肚子里。这么多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件她没管?可老娘还在说冤枉话。
娘啊,我一直没敢告诉你们,我的生意……账款收不回来,买的房又跌价,还要还一堆贷款……你说话不要太气人,好不好?
老娘好像并没听林芸的,也没察觉到林芸哭了,仍然粗声大气地说,我说什么了?天底下没有不下雨的天,没有不拉横的父母。你翅膀硬了是吧,可以不要老娘了?
老娘这句话说过无数次,林芸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现如今,她头顶上的那块天快塌了,谁管她?老娘除了把她拉扯大,上学,成家,做生意,哪件事帮过她?上次同学聚会时,一个同学说,老娘们都用孝顺这根绳子把我们这些儿女绑架了。这个话题一出口,酒席上就像开闸的洪水,每个人都叽叽喳喳吐起了槽,收也收不住。后来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唉,算了,谁叫她们是我们的娘呢?忍了吧,啊。大家一起说,也是,有道理。这才平息。
林芸走了神,没说话。老娘不干了。先是抽泣,接着嚎啕大哭。
这是老娘的杀手锏!每一次,林芸都是在老娘的眼泪面前败下阵来。林芸抹去腮边眼泪,说,老娘你别哭了!我来安排!行了吧!
四
电话响了,是办公室陈秘书,林总,杨总说要我们立刻转他三百万,限定两天,否则就到法院起诉我们。杨总是林芸公司的供货商,以前的货款拖三个月,他都没意见,有一次林芸请杨总吃饭,杨总趁着酒劲,抱住林芸不撒手,林芸当即给了他一耳光,杨总就说,以后再也不许拖欠货款了。他要到法院起诉,相当于下了最后通牒。其他公司其实也欠林芸的货款,但这一时三刻也收不上来,林芸也没法给杨总三百万。只好卖房子救火。
家里家外,大事小事。林芸感到背上像背了八百公斤铁砣,她真想谁伸手帮她一把。家庭会议就是在这时召开的,地点在微信群“林家和万事兴”里。群员是林家姊妹五个,林芸是群主。
林芸说,都在吗?我有事找你们商量。
三妹林芳第一个抛出表情:上朝。
二妹林霞的表情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女娃娃,俏皮地敬着军礼,图上两个红字:报到。
弟弟直接说,在。
只有小妹林珠没反应。林芸早料到了,除了在朋友圈能看到小妹的动态,要么吃,要么抹,要么旅游。给她打电话,总是忙;给她微信,永远难回。也难怪,林芸与林珠相差十五岁,几乎是两代人,不谈有无代沟,至少也有隔膜。再说,就凭林珠娇气蛮横的小性格,指望她去照顾老娘?简直难于上青天。
老娘明天上午做手术,我在海城,一时赶不回来,你们看怎么办?
腊时腊月的做什么手术啊!林霞当时就发炸。
林芳说,是啊,怎么这个时间做手术呢。
林芸说,老娘这个手术迟早要做,现在不是讨论做不做的问题,是做了手术后谁来照顾的事。
几分钟的沉默后,三妹林芳说,我没时间回,我出两千元,请护工吧。林霞说,这个月退休金还没发,我没多的钱。弟弟说,我赶不回来,我也同意请护工,我出两千元。
林芸连忙@弟弟:算了,你在外面不容易,不用你给钱。
老娘绝不会让儿子出钱出力,如果知道宝贝儿子出了血,不心疼死才怪呢。林芸试得不要不要的。
小妹一直不吱声,过了许久才打出一行字: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要我给多少钱都行,就是不要安排我陪床,我胃口短。
几个姊妹中,林霞最能吃苦,就是脾气差些,爱计较,要人哄着才行。林霞小时候脾气就不好,长大了生活不顺心,脾气越来越大,一点火星就能烧成大火。林芸想,或许小她两岁的林霞也和她一样,正处在更年期吧。自己就是在同更年期做斗争,稍有不顺就想发火,比如到酒店前台,没有充电器这么小的事,就想和服务员吵架。私下,林芸还是有的无的贴补林霞。比如,隔三岔五买衣服给她。比如二妹夫生病住院,林蕓一出手就上万。还有许多许多,她也记不清了。几个姊妹中,也只有林霞闲一点,林芸@林霞:你能不能辛苦点?说完,私发给林霞五千元,说,霞,我实在赶不回来,你辛苦点,晚上就去医院吧。
林霞在与林芸的私聊对话框里收了钱,然后到群里说,你们都不用管了,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去吧!
弟弟说Ok。三妹说,辛苦二姐了,一会儿我给你转钱。
五
林霞如临大敌。手术同意书和麻醉告知同意书,轻飘飘的两张纸,像是两张铁板,她感到下笔千钧。纸上一条一条写着手术和麻醉的风险,有可能会造成腹部大出血,出现脏器损伤,甚至休克、心脏骤停等等等等,这些字眼在林霞看来真是吓人,要不是林芸事先嘱咐她那是医院的例行公事,最坏的结果一般碰不到,林霞还真不敢签字。
住院部像集市,走道的一边依次摆满了床,挤得只剩下一米多宽走路。病人躺在病床上吊的吊瓶,吃的吃东西,陪护的不是端着饭盒就是端着尿盆走来走去,护士推着配药车依次给病人打针,忙得手脚不停,看望病人的拎着各种礼品川流不息。林霞侧着身子经过走廊,艰难地进了病房,俯下身子,小声问,老娘,嫌不嫌吵?
吵有什么办法,好在我们住在病房里,外面的加床怎么过。
林霞端着一碗粥,白瓷勺子舀了,在嘴边吹吹,送到老娘嘴里。老娘这次很争气,麻药劲儿很快过去,也不像以前手术那样吐得五脏六腑都快出来,只是老娘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林霞带来一个小电饭煲,熬了粥,还加了红枣和黄芪。
老娘匝着嘴吃得很香,林霞又舀了一勺,吹了吹,说,真的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老娘压低声问,你给了多少钱?
一千。
这么多?
现在这行情,一千不算多,少了这个数,还不如不给呢。
谁叫你给的,难道我们不给,他就不给打麻药了吗?
林霞说,现在都这样,别心疼钱,人少受罪要紧。
老娘突然叹口气说,世道真是变了。
可不是吗?
这时,林霞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
是林芸打来的:霞,我上次送你的咖啡色围巾还在吧?
在呀,今天还戴着呢。
你赶紧给弟弟寄去。
为什么?
唉,他的工人把客户的围巾当抹布用了,人家让弟弟赔。
什么人呐,一条围巾至于赔吗?
那条围巾五千多,工人不识货,只好弟弟赔了。
林霞心里咯噔一下,说,一条围巾这么贵啊?下意识地摸摸脖子。
是呀,弟弟一说是限量版的,一时半会买不到,我就想到给你的这条了,你先给弟弟寄去,我再送你一条巴宝莉的吧,也三千多的。
林霞说,难怪这条围巾搭配什么衣服都好看的,没想到这么贵,你怎么不早说啊?
这有什么好说的,你先给弟弟救急吧!
林霞从脖子上取下围巾,左看右看,上面的LOGO是两个C字背靠背扣在一起,摸一下,柔软,滑溜。打开手机浏览器,照着字母输到搜索框,原来是香奈儿。名牌确实好呀,她可从没想过买奢侈品,就凭自己那点工资,也不允许。她也没想过自己竟然用了奢侈品。她把围巾重新戴到脖子上,跑出房间,到走廊一个消防栓处,柜门是玻璃,照得见人影,她照了又照,突然就有些舍不得了。
老娘见林霞突然跑出去,一脸阴沉地回来,就问,你怎么啦?
老娘,你知道吗?姐姐平时总是叫穷,她用的东西可真高级,都是奢侈品。
什么奢侈品?
跟你说你也听不懂,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她可真有钱哪!
你姐有钱怎么不好?
是啊,有钱当然好,所以你最疼她,你就是嫌贫爱富吧?
嗯,这话不假,人人都嫌贫爱富。
你就是偏心,我小时候你就嫌我长得丑,她长得漂亮,你就带着她到处跑,你就有面子,我长得不好看,就把我藏在家里。你從不给我自信,搞得我快老了还自卑。要不是老娘你偏心,我也不至于混成今天这样吧。你看林芸多潇洒,城里城外几处房子,进进出出有汽车,而我呢?为了她给我的五千块钱,就得在这里端屎端尿。林霞说着说着,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老娘说,霞啊,莫这样想,十个指头有长短,何必跟亲生姐姐比呢,再说,她也没少贴补你。
我刚下岗的时候,她还隔段时间给我钱,后来就不给了,她这么有钱,一条围巾就五千块,那她的包包,衣服呢,不得上万?这么有钱,每个月给我一千块钱算什么?!我越想越委屈。
老娘说,你怎么能依靠别人呢,俗话说得好,救急不救穷,你不能指望她养活你一家吧?
林霞根本不听老娘说什么,脸涨得像蒸熟的虾子,通红。她恨恨地说,我真怀疑我不是你亲生的。你和爸爸眼睛都大,姐姐妹妹都长得好看,只有我是单眼皮,难怪爸爸临终前一直看着我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你还跑过来拦着爸爸,他咽了气,再也没法说了,这里面肯定有鬼。你说,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怎么不是我亲生的?生你的时候……
闭嘴吧,亲生的会是这样?林芸她们才是你亲生的,她那么漂亮,处处都比我好,芳芳也长得白,珠珠那么高。我哪点都不如林芸!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亲生的,为什么我们长得不一样?为什么偏偏我最矮?皮肤最黑?长得最丑?
老娘嗫嚅着,还想解释,却插不进话,就急了,两只手对准脸左右开弓,扇起嘴巴子,腮帮处一下就浮出几条指头粗的红印。
林霞呆了。
老娘从枕头下面掏出手机,按了几按,电话通了。她气急败坏地说,芸芸,你跟老娘回来,我不要她照护。
六
到了海滨一号,林芸大吃一惊。澳城商人刘老板,并非秃顶,也非年长,却是一位与女儿年龄相仿的少妇,白净的脸,胸脯挺得老高。
两人握过手坐下来,刘老板说,想不到林老板这么有气质。
别笑我老太婆了。林芸把头发绾到耳朵后面,我也以为你是个老头。两人哈哈大笑。
刘老板说,林姐,别怪我说你,在这个地方投资房地产,确实是你失策。
林芸说,投资嘛,有利有弊,有赚有亏,不奇怪吧?
那是,可是你看,现在这里的房子不仅不会涨,还有降价的趋势,虽说在海边,环境优美,但有多少人能住进来?说句难听的话,没人住的房子,就相当于鬼城。
林芸立刻明白了对方的心思,她是在杀价。林芸想在对方开价前尽量不把话说死,如果对方开的价太低,有个第三方周旋一下比较好,赶紧用眼光请求杜经理支援。杜经理一会儿看看茶馆的天花板,一会看看灯具什么的,他肯定感觉到了林芸的求援,却起身走到一幅画前面去,对着那幅画左看右看。林芸每次到海城来,杜经理都是在这个茶厅接待她,不至于不熟悉,他的张望四顾,让林芸立刻嗅到自己的险境,看得出来,不但杜经理不会帮自己,他一定与刘老板达成了某种默契。这一次,不但不可能涨价还得降价,不仅降价还得由她林芸提出来。
商场险恶。谈生意,讨价还价有点像划拳。比如有一种猜拳是用老虎、棒子、鸡子和虫子来排。你在出虫子时,一定要想对方会不会出鸡子,那么,反其道而想之,你出老虎一定不错。卖家开价也是这样,把价格标高,比如一万的东西,标到四万,买家还价,哪怕打五折,也能净赚一万。林芸说,我也不想赚钱,就按百分之十吧?我现在急等钱,不然,再等等,赚个百分之三四十,一点问题也没有。
刘老板说,你还涨价了啊?然后捂着猩红的嘴唇咯咯笑得花枝乱颤。
林芸见此情景,知道非得割肉不可了。她深吸一口气,说,这样吧,你先开价。
刘老板不语,慢慢从包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林芸,林芸摆摆手说不会。刘老板喊杜经理,杜经理连忙过来接过烟,从兜里掏出打火机,为刘老板点上火。
这时,林芸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你跟老娘回来……
林芸对刘老板说,对不起,我回个电话。走出茶厅,把电话回拨过去。
老娘气没消,说,我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你赶紧回来,我不想看见这个竹匣子。竹匣子是指小孩子夭折后装尸的棺材。老娘骂出这样恶毒的话来,一定是林霞把老娘惹毛了。
林芸后悔不该回拨电话,致使老娘的火越烧越旺,她连忙说,我马上回,您先忍着点儿。
我能忍吗?她那臭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咬牙切齿的,都快把我吃了。我的伤口疼得很。
到底为什么呀?
还不是为了你,那么贵的围巾就不该送给她。她说为什么处处不如你。骂骂咧咧,没完没了。
林芸倒吸一口气,一直以来,林芸就对林霞不错,可林霞还是像小时候要她的围脖、日记本一样总是跟她较着劲。作为姐姐,林芸以为林霞一直都是撒娇罢了,看来她的判断严重失误。通过这件事,林芸才明白,林霞是骨子里恨自己。
您先别急,等我回来再说,或者,先跟您请个护工?
行吧,我马上要她走,你快回来!你给我滚!
后面一句明显是骂林霞的。林芸连忙说,你先莫骂她,等我找到人手,再让她走也不迟。
林霞恶声恶气的声音传过来:行,我辛辛苦苦照护你,倒没落好,你也不想想,你生这么多,除了我,还有谁能照护你。你让我滚,行,我马上就滚,你莫后悔!
隔着话筒,林芸不知道怎样阻拦林霞,老娘老了,老小老小,都是要哄啊,怎么能用强呢。她对着话筒吼道,霞霞,你少说两句,老娘刚做完手术……电话断了。
林芸目光呆滞盯着地面,一群蚂蚁抬着一只不知名的虫子,一点一点往前挪着。打前站的蚂蚁在一条石头缝处来来回回跑,有点像当家的。林芸左手握手机,右手叉腰,原地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焦头烂额!不知道先解决哪件才好。过了一会儿,她好像醒过来似的,拨通了林霞的电话。铃声一直响,没人接。林芸只好返回茶厅。
杜经理正和刘老板头碰头说得起劲。看二人表情,关系已是相当的熟了。林芸心里空空的,刘老板会把价格杀到什么程度呢?林芸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万丈深渊前,看不到底。
事缓则圆。林芸觉得这个时候无法冷静,生意场最忌冲动。她决定先撤。
见林芸进来,杜经理站起身,林总,出什么事了?
不好意思,刘老板,家里出了点事儿,我必须马上飞回去。林芸转身低声对杜经理耳语,全权委托你,一定要谈成,随时微信我,谢谢!
七
推开病房,林芸差点没哭出来。老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唇角已泛起细碎的白皮。吊在床边的尿袋撑得鼓鼓的,一弹就崩的样子。林芸连忙从床底找来痰盂,拧开塑料开关,黄色的尿液急切地流出來。再来晚一点,尿液倒流,可就麻烦了。老娘听到动静,睁开眼,舌头舔了舔嘴唇,说,水!
这是有多久没喝水了?林芸连忙拎起水瓶往杯子里倒水,找了勺子,撮起嘴吹了又吹,喂到老娘嘴里。老娘干涸的唇角顿时湿润起来。
手机又报警快没电了,现在是一刻半时也缺不得手机。以前,没有手机、座机,过得也很好,那些快乐的往事都来自物质缺乏的年代,特别是小时候,每天和同学们一起跳皮筋、躲猫猫,哪像现在的孩子只知道盯着手机和电脑。林芸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如果手机不存在了,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简直无法想象。丝丝缕缕的对外联系,手机银行还信用卡,支付宝交电费水费煤气费,手机淘宝里大到汽车小到针头,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淘宝办不到。还有股票、基金,林芸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时时盯盘,刻刻操作。现在出门不用带现金,点开微信扫一扫就付了钱。这一切,手机全都可以搞定。
没有手机,生活会变成什么样?林芸不敢想,一想,后背又要热气蒸腾,难受死。这时,弟媳提着一只保温饭盒推门进来。林芸就像看到救命稻草,迎上去说,你来了,太好了,我正想回去一趟。
回到家,林芸第一件事就是找充电器。床头柜插座上并没有,跑哪去了呢?林芸把床头柜挪开,看看是否掉到床头柜和床之间的缝隙处了,刚刚拉开一半,她想起来,收拾行李时,就把充电器塞到行李箱连接处的小格子里了。急忙跑到客厅,打开行李箱,充电器真的蜷在小格子里,林芸气得直拍脑门,一下坐到地上。这一刻,她感到累极了,就像穿着一双红舞鞋,连续跳了十场舞,还停不下来,她真想躺下,睡它几天才好。
她把充电器拿出来,准备去充电,刚从地上吃力爬起来时,发现女儿的房门虚掩着,里面有灯光射出来。心肝宝贝回来了!她欣喜着,一下忘记了疲劳。女儿早出嫁了,但林芸仍保留着女儿出嫁前的所有物品。她想起一句话:儿女都是来讨债的。她这辈子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女儿。记得女儿上小学时说,我们老师讲,你们父母前世就是欠我们,是来还债的。当时林芸想,什么狗屁理论。而现在,她却不得不同意女儿老师的观点。女儿就是来要债的。可是,老娘和自己呢,谁在找谁要债?为什么我对女儿那么好,而老娘对我却如此盘剥呢。也许用盘剥一词,太刻薄,但对于老娘的做法,她始终不知道怎样解释。
女儿坐在床上,眼睛失神地盯着窗外,见林芸进来,女儿眼里堆满了泪光,说:妈,他又两天两夜没回,联系不上。我想去医院把小孩打掉,然后跟他离婚。
林芸的心就像被锋利的铁剪扎碎。其实女儿这一代独生孩子最可怜,将来自己病了怎么办?老娘生了她们五个姊妹,到了关键时候,还是不够用。那女儿呢,上面几个老家伙,一旦病了,怎么照顾得过来?
这会儿,老娘躺在医院,杨总催着要钱,她真的觉得精力顾不过来了。林芸走上前,抱着女儿说,宝贝,你今天什么也别想,先睡一觉,明天再说吧,我一会儿要去医院照顾姥姥。女儿含着眼泪点点头。
手机充上电,屏幕上闪出“你收到了99条微信消息”。点开杜经理的:林总,刘老板开的价比较低,我帮您求了半天,最后她提出按您说的价打九折,您同意吗?如果行,我马上拟合同,快递给您。
林芸把杜经理的留言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默默在心里算了又算,损失的是以前投资房产赚的数。她叹口气,回复:好吧!就这样。谢谢你!
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林芸嘴里念叨,亏就亏吧,也许命中只有这点米。安顿好女儿,就准备赶往医院。出门换鞋时,林芸看到玄关穿衣镜里的脸无比憔悴,她凑近些,发现左边额头上一撮白发,支棱着,闪着晶亮的光,有点像挑染上去的,看起来,还不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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