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雪培
一段兒时的记忆
我出生在解放后的新中国,从小在阿婆(外祖母)岑德静家长大。童年时,我知道母亲的爷爷康有为是历史名人,家里有些陈旧而又珍贵的东西与其有关,仅此而已。记得上世纪50年代,母亲在虹口区的一条老式里弄里有个小阁楼间,曾带我去过几次。用上海方言发音,那地方叫“同和里”,我根据谐音称其为“狐狸洞”,觉得我的编造很贴切,因为我讨厌去那个脏兮兮的小房间。在我朦胧的记忆里,房间很小,屋里满满地堆放着积满灰尘的书卷字画和陈旧家什,屋内光线昏暗,空气滞闷。母亲进屋后就没有空间了,我只有站在门口等候。房子里没有煤卫设备,地段又偏远,母亲从没在那屋里居住过。直到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条里弄名叫“同和里”。根据相关研究资料得知,康有为1913年结束海外逃亡生涯后,回国先后在北京、上海居住, 最后迁居青岛。“同和里”阁楼间堆放的那些旧物的主人应该就是我的先祖康有为。
但在那个时代,康有为并不是家人的话题。阿婆岑德静在20世纪30年代初就与外公康同篯(1908-1961)离异,之后即与康家后人不相往来。阿婆出身显贵,是清朝两广总督岑春煊之四女。岑春煊(1861-1933)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位重要的政治风云人物,能文能武,性情耿直刚烈。他支持康有为的变法维新,主张引进西方的现代文明,曾与戊戌赴京维新派人士诸多往来,并多次上书大清王朝条陈变法事宜。维新失败后,康岑两人在政见上分道扬镳。岑春煊1900 年护驾皇室西逃,之后成为晚清重臣。阿婆天生聪颖美丽,倍受父亲宠爱,自小便具有反叛意识,不接受裹足。阿婆在教会学校长大,毕业于南京金陵女子大学,会弹钢琴,讲得一口流利英语,是当时极为少见的新时代知识女性。她与康有为之子康同篯结缘,也算是门当户对。阿婆是在康有为1927年去世后嫁到康家的,所以没有见过公公。康家的一切由康有为精明强干的第二任夫人梁随觉掌管,母亲和阿婆都称她阿妈。
阿婆和阿公生有二女一子,但由于家庭背景政见相悖及两人性格不合,于1934年离婚。分手后阿公康同篯带着他母亲梁随觉、儿子康保延去了台湾定居,阿婆和女儿康保庄(我母亲)和康保娥留在大陆生活,这一别就是几十年。
1987年,阿婆终于在香港与别离几十年的儿子保延和儿媳田良玉会面。两岸往来开放之后,保延舅舅夫妻也来过上海姐姐家小住,与亲人团聚。阿婆高寿,为人低调,“文革”期间,已退休在家的阿婆被召回她原工作的化工厂劳动改造。她每天穿上褪了色的蓝布褂,挤公交车到厂,洗刷没完没了的化工用瓶。从小娇生惯养的阿婆成了洗瓶工,她不以为苦,反为之自豪,说自己是工人了,还经常把她的工作证给人看。“文革”后期,阿婆因胃大出血数次,不再被要求到厂里洗瓶,身体才渐渐好起来。因为她是历史名人岑春煊的后代,电视台曾联系采访她,但阿婆以年事高为由婉言谢绝了。阿婆于2009年辞世,享年98岁。
康有为的后人众多,分散在世界各地。留在国内的,大多默默无闻,生活平淡清苦,与世无争。在我记忆里,母亲的四叔康同凝( 康有为三夫人何旃理之子),妻子庞莲(生前为上海市文史馆馆员——编者),妻妹大毛(小名),生前同住康定路的一条弄堂房子里。亭子间住的是别人家,独身的大毛阿婆住二楼正房,四叔公和叔婆俩蜗居在不到十平米的阁楼间。楼梯过道的板架上堆满了旧书、字卷、文稿等物,占据了本来就狭窄的楼梯的三分之一空间,老人们上下侧着身子,很不方便。白天大家均在大毛阿婆明亮的大房间里度过。三个老人都已退休,膝下无小,相依为命。家里有一个很忠心的保姆照顾他们。“文革”期间,他们也被抄家。由于他们的低调为人,没有遭受批斗。上世纪80年代叔公病逝后,叔婆庞莲将家藏文物全部捐赠给了青岛康有为故居。作为条件,他们选择青岛康有为墓园为他们夫妇的葬身之地,以永久陪伴孤寂的父亲康有为。
上世纪60年代初,母亲和妹妹保娥阿姨商量,决定将爷爷的遗物捐赠给国家。她们联名捐赠的文物有:康有为的《大同书》遗稿、《政见书》《戊戌奏稿》等手稿,以及旧抄稿、电稿、函札、账册、章程、电码、山水轴、书卷、碑帖、画册、照片等。博物馆捐赠清单列有几百号的文物编数。这样一来,“同和里”的小阁楼就给清空了,母亲也随之放弃了那间小屋的所有权。她们这一捐赠举动后来被证明是十分明智和及时的,否则在几年后的“文革”中,康有为的书卷字画必然会作为“四旧”被付之一炬,其他家什古董等遗物也难逃厄运,母亲自己也难免遭受因收藏“四旧”而带来的灾祸。
康有为的遗物分别于1961年8月和12月、1962年1月捐献给了上海博物馆,因此在“文革”中安然无恙。在上海博物馆大厅的正门大理石墙上,有几处刻有捐赠者母亲和阿姨的名字。康有为的另小部分遗物由母亲陆续捐赠给了青岛故居和南海博物馆。1997年,《康有为手书真迹》由母亲和保延舅舅、保娥阿姨联名捐赠给了北京大学图书馆。
一部电影开启寻踪之旅
我随母亲姓康。以前,我对先祖康有为的了解仅限于“戊戌变法”“百日维新”等一些历史名词上。虽然上海家的书橱里摆满了研究康有为的书籍,床底下还有本硕大的《大同书》,因没有古文功底,对历史也无兴趣,我从未想过要翻书研读。“文革”初期,我经常会在报纸上看到或在收音机里听到批判康有为的消息,心里便十分紧张,生怕哪天那名字会连累我和我家,因此我心门紧闭,从不敢向任何人提及先祖康有为。上世纪80年代末我来到美国留学,后定居休斯敦,二三十年来我也一直保持这个沉默习惯。
但一部电影改变了我。2013年3月,儿子告诉我,美国休斯敦RICE大学将放映一场有关康有为的电影。儿子沈康达从小在美国长大,不识中文,对中国近代史一无所知。康有为对他来说,仅是个名字而已。但这个名字很响亮,提之会有反响,让他觉得先祖是个不凡人物。
电影放映那天,我和儿子同去观看。香港陈耀成导演的历史纪录片《大同——康有为在瑞典》让我耳目一新,影片将康有为和伴随他流亡的次女康同璧表现得有血有肉,富有感染力。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成了清廷的头号钦犯,在英国友人的帮助下,逃往香港,辗转日本,开始了长达16年的海外流亡生涯。1899年7月,他联合华商在维多利亚创立了中国维新派的政党——保皇会,并担任会长,保皇会发展迅速,一度在海外有很大的政治影响力。
因为是康有为的晚辈,我看得极为认真,泪流不止。我不时地关注儿子,他也看得十分投入。虽然听不懂粤语,但通过英语字幕,他能看懂情节。影片使他对先祖康有为有了基本的感性认识,特别是看到美国总统罗斯福接见康有为,他很激动,对先祖更是肃然起敬。
电影结束后,我们顺便参观了RICE大学的FONDERN图书馆,在馆内一面墙上看到挂有康有为的真迹对联,十分惊讶。经我们了解,这副对联是该校Richard Smith教授于上世纪70年代出访中国时,从北京的一家古董店购得,颇费了一番功夫。这其中还有一段曲折的故事,Smith教授将此事写成一篇文章刊登在报上,可见康有为在北美地区的影响力之大。
1894年,中美签订有效期十年的《限禁来美华工保护寓美华人条约》。1904年4月27日,美国国会通过决议称,过去所有排华法令永远有效,激发了1905年中国各地和海外华侨反美爱国的抵制美货运动,时已在洛杉矶的康有为心系祖国,向保皇会发了一封公开电,美国各埠保皇会接到此函電后,鼓舞华侨联名上书清廷,恳请勿与美国续签禁约,并号召国人和各地华侨抵制美货和该条约。6月15日,康有为晋见罗斯福总统,当面要求美国废止限制与排斥华工的法律与条约,力陈华人移民有利于美国社会的繁荣和经济发展。6月24日,罗斯福总统再次接见康有为。
美国总统罗斯福曾两次接见康有为的事实鲜为人知,我也是第一次从影片里看到,令我深有感触。由于早期的地域限制和信息闭塞,康有为在海外的经历鲜见于之前国内康有为研究书籍。康有为的青岛故居、南海故居博物馆的陈展也都是以戊戌变法运动失败、康有为出逃海外而匆匆结尾。国画大师吴昌硕曾给康有为制一方章,印文是:“维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六十万里”,印文精确地概括了康有为十六年的流亡经历。然而那高度概括的文字下必有众多故事,是我很想要了解的。
有幸的是,因为电影结识了陈耀成导演之后,相继认识了几位重要的北美学者。其中一位独立学者谭精意(Jane Leung Larson),她外祖父谭良(Tom Leung)曾是康有为“万木草堂”的弟子,洛杉矶“保皇会”的创办人。谭精意对来自母亲方面的中国文化传统和外祖父谭良与康有为的密切关系十分骄傲珍惜,促使了她几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地进行康有为在北美和“保皇会”的研究工作。目前她正和几位北美著名学者Robert Worden博士、陈忠平教授、DeHart Hu Evelyn 教授联手著书《流亡海外的中国改革家:康有为和北美保皇会1899-1909》。此著书工作已进入尾声,我相信,它的问世将会填补国内学术界在康有为海外(主要是北美地区)经历研究方面的空白。
无独有偶,我还有幸结识了分别在北京和温哥华居住的张启祯、张启礽两位学者。兄弟俩是知名学者张沧江教授的儿子。张沧江教授曾是康同璧朝夕相伴的文书挚友,多年帮助整理康有为的未刊遗稿。1969年康同璧逝世时,张沧江仍因冤案在关押之中,康同璧嘱托将她重要遗物交托给张。获释后的张沧江移居温哥华,献其余生继续进行文稿整理研究。张沧江百年之后,启祯、启礽两兄弟联手继承了父亲未能完成的工作。启礽居住的温哥华是“保皇会”的发源地,这为他四处寻找史料提供了便利。 2017年,张启祯、张启礽联手出版了《康有为在海外》一书,为康有为研究工作开拓了新的篇章。
2018年8月,我去温哥华开会,正好有机会去看先祖在加拿大留下的印迹。在学者张启礽先生的陪同下,我们来到在温哥华中国城的保皇会会馆旧址。会馆保存完好,现作它用,里面宽敞的会议室可容纳四五百人。大门一侧是很窄长的楼梯,楼梯墙上有块陶瓷挂牌,上书“剪发所”“洗身房”“大中华”等字样。张启礽先生告知,保皇会旧址原已经疮痍满目,那陶瓷挂牌的字已经很难辨认,是2017年由加拿大政府出资修复一新的。康有为曾号召华人洁身自好,持有仪表尊严。望着这块挂牌,一幅画面呈现在我眼前:保皇会会员在窄楼梯里上上下下,脏兮兮地上去,容光焕发地下来,带着华人的尊严。
离开温哥华,我和朋友一行来到维多利亚,参观了英属不列颠省的议会大厦,那也是先祖曾涉足之地。当年康有为的访问由省财政部长Carter Cotton先生亲自接待。当地报纸对这位尊贵的东方客人的参观访问有详细记录和报道。在美国,康有为走了很多地方,学习美国的先进的政治和教育制度,如饥似渴地吸收知识,以待有朝一日可以报效祖国。
离开维多利亚,在回美国的途中,我们开车绕道去了Port Townsend,为的是去寻找先祖一个多世纪前曾留下的足迹。康有为1905年2月11日从温哥华经过美加边境进入美国后,再从Port Townsend的海关通关。康同璧是1903年8月从维多利亚乘渡轮到达Port Townsend入境美国的。他们在那里通关时,那楼还是个全新的建筑。一个多世纪后,这个古老的建筑仍然完好无损,一楼的邮局照常营业。海关那部分后来由于船只往来和移民人数增长的需要,已在1913年迁移到西雅图市了。
一个世纪后的纪念
1913年年底,康有为回到了他日夜思念的祖国。回国后,他积极为民国初期的共和体制出谋划策,洋洋洒洒写了六万多字的《拟中华民国宪法草案》,发表于他独自创办并以他为唯一撰稿人的《不忍》杂志。可惜历史的演进淡化了他共和立宪的建议和影响,他拟的草案成了一纸空文。然而,后来的很多历史事件,如因立宪失败而出现的南北分裂、军阀混战、列强侵略都应验了康有为的早年分析和预测。中华民国十六年(1927年),为庆贺康有为七十之华诞,国务总理兼外交总长顾维钧率各部门政要拜寿并撰书十二屏字幅,以诗文歌颂康有为的传奇人生。
一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先祖康有为安息在青岛的青山绿树中,但他的传奇并没有止息。如今,南海和青岛两地的康有为故居博物馆,都是众人参观敬仰之地。在他的家乡广东佛山南海,总投资2.5亿、历时5年,于2018年落成的“康园”——康有为博物馆,对原康有为故居进行了较大的改造和提升。博物馆展陈以康有为生平事迹为线索,基本涵盖了他的一生,包括了他和次女康同璧在海外的岁月,表彰了他崇高的爱国主义思想和敢为人先的改革精神。我相信,二期、三期工程完工后,“康园”必将成为中国文化旅游的重要新地标, 康有为的名字将名垂青史。
正如梁启超先生所言:后有作新中国史者,终不得不以戊戌变法为第一章。先祖康有为是中国近代史上绕不过去的重要人物,对于他的评论和认识必须基于他完整的一生、完整的思想体系、完整的救国业绩以及对当今社会完整的意义。可喜的是,目前国内外学术界正朝这个方向努力前行并已取得了丰硕成果。
(作者为康有为曾外孙女,现居美国)
责任编辑 杨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