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杨
春联,故乡称“门对”“对子”,以往年逢
此节,腊月二十七八,家里就要写对子贴对子。写对子自然是我来写,贴对子则是父亲带着我和弟弟贴。
对子写起来并不简单,首先是内容讲究,小时候,我喜欢挨家挨户地看人家门上贴的什么字,发现大多人家喜写“ 春安夏泰,秋吉冬祥”“春回大地,福满人家”。除 了常见的对联和福字,各家还有各家特别的发挥。比如做生意的,要写几个民间流行的合体字,诸如“日进斗金”“招财进宝” “金玉满堂”,四个字精心搭配,写成一个复杂的大字;比如家里养猪养鸭的,要写几副小字曰“六畜兴旺”“鸡鸭满圈”,这样的我 们叫作“小春条”;再比如我外公平素养马, 舅舅每年都会在马棚上贴一副春条曰“日行千里”,其他诸如院中林木上贴“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厨房贴“勤俭持家”“俭以 养德”,粮仓贴“仓廪丰实”“五谷丰登”等等,都是极有意思的。
拟好了联句,便需裁纸磨墨。故乡流行使用的是一种价格低廉的大红纸,约一米见方,其纸微薄,容易上墨,四五毛钱一张。父亲先要一根烟的工夫算好几门几窗,然后才去商店买纸。买回来的纸要用小刀裁成若干长条、横批、斗方,根据四言联、五言联或者七言联的内容大概翻折,留下浅浅的折痕,这样写起来不至于歪斜不对称。从开始写春联到近年,家里裁纸的活计都是父亲承办,以前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每回都按照我的要求,仔仔细细不声不响地裁好,而后点一支烟看着我写字。后来我渐渐大了,父亲就嗔怒说:“儿子写个字,还要老子打下手咧!”就让我自己裁纸,我就硬着头皮裁,但坦白地说,裁纸并不容易。天寒地冻,手指僵硬,纸张需要上下齐平,思虑行笔,还得记住一共需要多少副对子,大門小门宽度也不一样,我实在做不来,而且故乡原是讲究贴白头春联的,也就是“白额春联”,即每张红纸上方的大约七八厘米的白纸额头是要留下来的, 而且要作为联子的上首,这是我并不清楚的。这时候,父亲就一脸得意地走过来抢了小刀,斜我一眼,说:“这个家还能缺了我?”父亲特意这样做,我知道他有他的意思,但我从来装傻,从不肯承认这个家还不能缺了他。
但不是所有人家的春联都是红色的。比如家里有老人去世了,晚辈家三年不贴红对联,一般第一年贴黄对联,很像练书法用的那种毛边纸;第二年贴蓝对联,说是蓝纸,其实偏紫色;第三年贴绿对联,但因为纸张难买,大约也都沿用蓝纸。这样的风俗在故乡称为“孝联”或是“丁忧联”,都是老传统了。更有甚者,据说满族人在逐渐汉化之前,流行使用的是白纸春联,如今再想,是不可思议了。
写对子是个技术活儿。故乡有个写春联很有名的,是我小学二年级的数学老师, 叫王从节。平心而论,从书法技艺的角度看,他的字写得一塌糊涂,毫无书法功底, 师传无门,属于名副其实的“野路子”,但受欢迎的原因在于极富特色:楷不楷,行不行,偶尔还有隶书的结构。只是他的字仅可远观不可近看,打眼望去龙飞凤舞,饱含张力,极具气势,贴在大门上还是很有味道的。但我渐渐不很喜欢他,大多是因为他过分爱钱。不知从哪一年起,我发现故乡人家的门上十有六七都是他的手笔,简直到了一家独大的地步,我还为此怀疑过自己的判断力。后来一打听,原来是他每逢过年前两个月,就开始每家每户地走动,拿着小本子不由分说地记下人家里几门几窗,回去就自作主张写好送去。送去就坐着不走,也不谈钱,也不聊天,但人家可都不傻,只好给他一些“润笔费”。
我从小学就开始自己写对联,倒不是因为我写得多么好,照父亲的话讲,主要是为了省钱。我喜欢写五言、七言的联子,因为字数多,好发挥,就算一两个字写得不好也不至于满盘皆输。字数多的联子诸体皆宜,而大门上要用的四言联则往往局限于正楷和隶书,起初,我写隶书的时候,父亲不大认同,他说:“满大街还没见过这样写的,你这样写恐怕不大好。”但久而久之,他又自顾自地说:“我听人说,隶书写了也不孬……”我知道他是想夸我,但他又说不出口罢了。
我大多都是傍晚写字,父亲就一直坐在一旁抽烟看着我。我有时写了上联忘了下联,他就冷笑一声:“写嘛!这几个字都记不住!”嘲弄我一番,然后恶狠狠地站起来用手在桌上比画着,嘴里絮叨着:“ 泄么!一个大学生还不跟我了!”有时,我偷奸耍滑,写写行楷不想写了就写草书,笔画简约,结体肆意,他就要摇摇头,叹息道: “ 一年不如一年了,还不跟小时候写得好了!”有时,我灵机一动,想要临时“创作”横批、春条,他就斜我两眼,阴阳怪气地警告我说:“这都是要贴到外面的,你不要胡诌 瞎诌!”但他每年都会陪着我写完春联,即 使到深夜,他也会守在一边帮我倒墨水、铺 红纸,甚至倒茶递笔,把写好的字一张一张 整整齐齐码放在一边。他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看着我的字,饶有兴味地背着我偷笑 的样子,我始终不能忘怀。
春联写完了要晾一夜才好。翌日起床,一堂喜气,满室墨香,真正才是过年的味道。下午就是我最怕的环节—— 贴春联。怕的原因有两点,一是冷,二是脏。北方的冬天,在户外贴春联绝对是一件极端痛苦的事,家里没有梯子,一般都要用桌椅搭配着抬高。我和弟弟永远是那个上蹿下跳的主儿,父亲就站在下面扶着桌子,往上递春联。贴春联一定要用糨糊,糨糊一定要用手工现场熬制的。用大米面掺和点麦粉加热水煮开煮稠的糨子黏合性极强,而且,农村凹凸不平的粗糙水泥墙面最吃这一套,胶水、胶带、双面胶、泡沫胶都不好使。熬好的糨糊散发一股清香,如果不是每年的量都被奶奶掌握得刚刚好,我一定会想办法喝它两碗。
贴春联还需要笤帚。笤帚一定是新的,没有用过的。春联背后沾满糨糊后,父亲在下面递给我,我不用手接,而是用笤帚接,然后小心翼翼地对准墙面就拍上去,再小心扫平边边角角。多年来的经验表明, 大力出奇迹,多吃那么多年的饭还是有用的,因为我弟弟就不行,他贴起来就不如我的稳准狠,父亲常常要嫌弃的。贴完春联, 手上、脸上、身上基本都染上了红色,还有黏腻的糨糊黏在手上,十分不舒服。这时候,奶奶就赶紧倒了热水来。我每次都是第一个去洗的,父亲就站在一边等着我洗完;后来弟弟参与了,我就会下意识地让弟弟第一个去洗,我也站在一边等他洗完,接着我洗完,父亲才就着混浊的水再洗。我突然想到,我以后的儿子会怎么样?我是不是也会像父亲这样,默默地站在他后面看着他洗完,最后也会给他递上一块干毛巾?
我已经有三四年没在家里写春联了。前两年,我家里也是用了王从节的字,是父亲主动去要的,因为王从节以往知道我家是有人写的,他不会主动来我家送。今年, 恐怕也是这样。“十年旧梦无寻处,几度新春不在家。”一年一年,快得很呐!
责任编辑:蒋建伟美术插图: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