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岭
这些年我写着写着,无意中發现,写作其实是一种修行。
修行就是淡化直至除去内心中的“自恋”,尽量接近“无我”的状态。文人的自恋通常表现在字里行间的炫耀卖弄,他们过分地爱自己的文字、才气、作品,以及强烈要求被关注、被认可、被谈论、被欣赏,这些都是修行的大碍。可见在修行的道路上,文人可能面临更多的荆棘,更加步履蹒跚,反过来说,也更容易获得修行的机会(随时随地都可以进行磨练)。
文人应该明白的是,写作是与神的交往,无数次的灵光乍现不是自己才华横溢,而是有神明降临。在那些聚精会神的时光里,我们恍然进入另一个世界,那一刻我们已不属于自己。因此不要把奇思妙想归功于个人,否则自得意满会令我们丧失基本理性而显得可笑。
禅法是自省的方法。写作提供了观看自己内心的机缘:是否纯净?有无杂念?良知可在场?对古人今人、前辈晚辈、同行同事、权威时尚,是否能够公平对待、客观评价?还是胆怯畏缩、刻意逢迎?或意气用事、以一己之好恶恣意挥洒情绪?尤其是面对汹涌浪潮、有争议的话题,心中的那片湖水是否还能保持平静?即使激扬文字,尽兴挥洒,事后是否会自我反省、自我审视?是否为自己的心潮起伏而有所不安?当思如泉涌时是否自我膨胀?才思枯竭时是否灰心丧气?刚完成一部作品是否就开始兴奋地到处吹嘘?有了几篇大作就以权威自居?……这样像翻看书本般地一页页翻看自己的内心,像整理抽屉一样不时整理自己的情绪,在写作中认识自己,发现自己,调理自己,反省自己。我们不能像孔子那样一日三省,是否可以一月三省或一年三省?如果写的越多,看得越淡,越能接受各种评价,心境越平和,就说明修行有效,功力在逐步增强;反之如果写的越多,把自己看得越重,别人只能仰慕不能批评,越来越目中无人,直至口出狂言,唯我独尊,这样的写作就不但不是修行,相反可能神经错乱,陷入癫狂。
修行浅的时候,别人对自己文章的好评,有时甚至只是礼貌性的赞扬,都会在内心反复体味,陶醉其中;反之别人对自己的非议,哪怕只是轻微的不以为然,都会在内心愤愤不平,恼羞成怒。修行就是学会去掉这些情绪,尽量平和,尽量保持宁静。修行深的人,可以达到波澜不惊、物我两忘的境界,创作时内外合一,没有自我与非我的区别。对此我等虽望尘莫及,但至少应该尽量避免内心深处的巨浪滔天,尽量接近微波荡漾,尽量将那个大大的“我”化解得小一点、少一点、淡一点。
修行修的是内心,但对于一般人而言,外部环境并非不重要,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林。现在的学者很难隐,也不想隐,相反许多人在朝着功名利禄狂奔。渴望被权力欣赏,渴望在社会上成名,渴望同行的快速认可,渴望各种资源纷至沓来……在这样的大环境中要坚持修行,保持写作时的心灵宁静,很可能被人看成另类。有条件的可以自我放逐于郊区乡野,没条件的只能隐于闹市(“隐”不了就只能“显”于闹市),繁华都市,高等学府,专家教授,样样都可能是修行中的门槛;冷门专业,低学历,头上无光环,也都可能被调侃,遭轻视,从而检验内心是否不忿或不平。难于跻身于舞台中心,也可能造就了闭门读书、修身养性的小环境,机会少干扰也少,头衔不多社会活动也就不多,没有金字招牌也就往往不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些对成名成家是不利的,但对于写作、对于修行、对于把写作当修行的人来说,又是有利的。对于真正的学者,给待遇不如给自由,给机遇不如给时间、给空间,过多的荣誉和抛头露面是一种纷扰,是否迷失其中就看个人的定力了。有时候守住本分就是修行。写作的本分就是慢慢写,踏踏实实写,有感而发地写,一篇一篇,一年一年,日积月累,不要指望一夜成名(更高的境界是根本不在意是否成名——人不知而不愠),君子恶速成,速成无精品。
我们大多数人要通过修行才能达到“为而不争”的状态。对学者来说“为”就是写作,“不争”就是单纯地写作,只为探讨问题写作,不用写作去交换(换名换利)。写作不是为了获奖,所以没有奖品也会写作;写作不是为了成为热点,所以没有反响或反响平平也会坚持自认为有意义的选题;写作不是为了迎合权势,所以不会因为缺少权力的关注或受到权力的打压而改变学术兴趣;写作不是为了成为学术明星,所以对别人的大红大紫也就能心平气和,不至醋意频发。这世界有人得名,有人得利,有人得才,有人得貌,有人得乐趣,有人得清闲,也有人名利双收,或才貌双全,但谁也不能啥都得。要有所得,当先有所失。扪心自问在学术上我最想得的是实力,其他都排后,有的完全可以放弃。如果想得的太多,什么都放不下,最后由老天来替你决定得失,可能会惨不忍睹。人在做,天在看。惜福有福,贪多怨多。
如果把修行当作生命的第一要务,并通过写作来修行,那么,因写作而功成名就是一种修行,默默无闻也是一种修行;有资助、有课题是一种修行,无资助、无课题也是一种修行;你写的比别人好是一种修行,别人写的比你好也是一种修行;被认可是一种修行,不被认可也是一种修行;德高望重是一种修行,位卑言轻也是一种修行;文章发表在核心期刊(哪怕最最核心的期刊)是一种修行,文章发表在非核心期刊(哪怕最不起眼的期刊)甚至发表不了也是一种修行;投稿顺利被采用是一种修行,投稿一再受挫也是一种修行;别人夸你、称赞你、羡慕你是一种修行,别人损你、贬低你、轻视你也是一种修行……修行无处不在。把写作当成修行,写作就成为自我完善人格的手段,在这个过程中,“自我”越淡化,修行就越到位,人就越纯净,越清爽。放下包袱才能轻装上阵,轻装上阵才能大步流星,而包袱就是“自我”,它可能沉重无比,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使你步履蹒跚,然而放下则立刻得以解脱。放下放不下,由你自己决定,这是少有的完全能够由我们自己作主的事情之一。
写这些并不说明我的修行很有效,只说明我意识到了写作是一种修行,写作可以用来修行,学者应该通过写作来修行。作为一个学者,我在写作中还有很多“执着”,远远没有化掉那个“自我”——有时它还很膨胀,这令我深感羞愧。好在生羞愧心是修行的开始,我也经常能感觉到有志同道合的修行者为伍——包括历史上的那些君子贤人。然而真正的放下不仅是放下名利,放下使命感(如自认为可以改造社会、造福人类等),而且包括放下修行本身,不问修行结果,只是一心修行。对此我只能是高山仰止了。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尚国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