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方
对文学的认知,一直要到很多年后,才有深切体察和经验,好在“朝闻道,夕死可矣”,迟到的觉悟毕竟是觉悟。文学作品不仅叙述故事、描写人物,不仅表达思想和情感,而且要将切身的体验和感受传达出来。文字有神韵,才能有效传达——尤其是诗——读之才不觉得乏味,才不至于不知所云,或面目可憎。《世说新语》说:“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倘若不能传神,遑论写照。杜甫诗《画鹰》:“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清代金圣叹评论说:“世人恒言传神写照,夫传神写照,乃二事也。只如此诗‘身句是传神,‘侧目句是写照;传神要在远望中出,写照要在细看中出。”
普鲁斯特《追寻逝去的时光》的译者周克希先生认为“翻译首先靠感觉”,“翻译需要身体力行。”他主张“文学翻译是感觉和表达感觉的历程”,犹如“演奏者面对谱纸上的音符,演奏的却是他对一个个乐句,对整首曲子的理解和感受,他要意会作曲家的感觉,并把这种感觉(加上他自己的感觉)传达给听众,引起他们的共鸣。”但文字要传神写照,不是靠语法和修辞能够达到的。古人云“修辞立其诚”,其中的大义是要有诚意,忠实于自己的感受。周克希先生坦言他翻译时“念念不忘、孜孜以求的,是尽力找到文字背后的感觉(作者写作时的感觉),并尽力把这种感觉传达给读者。”杨绛《翻译的技巧》一文也说:“译者得用读者的语言,把原作的内容按原样表达;内容不可有所增删,语气声调也不可走样。原文的弦外之音,只从弦上传出;含蕴未吐的意思,也只附着在字句上。”
文字准确传达,于翻译和创作皆基本要求,而语气声调,是文学作品的固有之物。以“弦外之音”形容文字,当然就是指言外之意。音在意先,意由音出,两者同中有异,因为形态不同,然而音大于意,另有一番难言之意。落实于文字,则为“含蕴未吐的意思”。虽然音意不可分,但不可不细辨,二者往往混淆,视意义的层次为弦外之音,有意无音的情形屡见不鲜。文字乃琴瑟之弦,振弦发音,音响于此,所指为彼,其“含蕴未吐的意思”超越文字,仅“附着在字句之上”,然而其意指并非隐喻、暗示、双关、反讽之类所能传达,实有不可言传之处,唯启发感知而已,宋代严羽说:“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
事实上,语气声调才是文学作品的主体形象,作者的性情和态度,无不由其中呼之欲出。作者或许不自觉,读之则一览无遗。周克希先生说:“托尔斯泰自有一种贵族气质,笔下显得舒展而从容。陀思妥也夫斯基一生蹭蹬,写的又是小市民,行文常常让人感到急促、紧张。”明代徐祯卿《谈艺录》也有类似表述:“宗工钜匠,词淳气平;豪贤硕侠,辞雄气武;迁臣孽子,辞厉气促;逸民遗老,辞玄气沉;贤良文学,辞雅气俊;辅臣弼士,辞尊气严;阉僮壸女,辞弱气柔;媚夫幸士,辞靡气荡;荒才娇丽,辞淫气伤。”大凡有诚意的文学,首先是个人的,合乎个人境遇,然后才可能具有普遍意义。
“后期印象派画家高更说,塞尚作画用眼,瑟拉作画用脑,洛特雷克作画用脾脏,卢梭作画用幻想,而凡高作画用心。我想,理想的译者在翻译时,既要用眼,也要用脑,用幻想,(脾脏怎么用,恕我不敢妄言,)更要用心,用自己善于感动的心去贴近原著,去贴近作者的心。”周克希《译边草》中的这段话具体阐述了何为“翻译需要身体力行”,同时也在提示,从身体角度讲,文学创作是心志激活的生理反应,文学创作更需要身体力行。
忠实于感觉,对翻译而言,可谓切中要害,对文学创作而言也关乎存亡,周克希先生说:“感觉到位了,才有可能找到好的译文,才能有文采。”“文采,并不等于清词丽句。文字准确而传神,就有了文采。好的文字,不是张扬的、故作昂扬的,不应是‘洒狗血,也不应是过于用力的。好的文字有感觉作为后盾,有其内在的张力(‘黏性)。即便李白这样的大诗人,也难免有洒狗血的时候。”他引用汪曾祺的一篇文章说:“(与杜甫的‘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相比之下,李白的‘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就有点‘洒狗血,李白写了很多好诗,很有气势,但有时底气不足,便只好洒狗血,装疯。他写泰山的几首诗都让人有底气不足之感。”
钱穆认为中国文学的传统是“亲附人生,妙会实事”,“中国文学之理想境界,并非由一作家远站在人生之外圈,而仅对人生作一种冷静之写照。亦非由一作家远离人生现实,而对人生作一种热烈幻想之追求。中国文学之理想最高境界,乃由此作家,对于其本人之当身生活,有一番亲切之体味。”杜甫“最伟大之处,在他能拿他一生实际生活都写进诗里去”,“杜诗固不仅杜甫时代之一种历史纪录,而同时亦即是杜甫个人人生之一部历史纪录”,“我们读杜诗,最好是分年读。拿他的诗分着一年一年地,来考察他作诗的背景。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代,什么背景下写这诗,我们才能真知道杜诗的妙处”。
清代《杜诗言志》的佚名作者自序说:“心之所之谓之志,志之所之而为言。言者心之声也,其所之为诗。故古人之为诗,皆出于心之所不容已。忠臣孝子,劳人思妇,类皆有所感触勃郁于其中,然后发于其声,或托物而起兴,或直陈其胸臆,或旁引而曲喻。此赋、比、兴之流于《三百》,而又温柔孰厚,寄兴深微,使人讽咏而自得,未可为浅人道也。故说诗者必以意逆志,然古人之志,又各有在。苟不知其人之生平若何,与其所遭之时世若何,而漫欲以茫然之心,逆古人未明之志,是亦卒不可得矣。故欲知古人之志,又必须先论古人之世。如工部者,毛《诗》、屈《骚》而后,汉、魏以还,有唐初盛,作者如林之时,所岿然独尊之一人。千载之下之论诗者,亦莫不知有工部。然工部非有异策奇能,亦不过言其心之所之,为有合于《三百》赋、比、兴之旨。”即使不是写个人“一生的的实际生活”,文学创作也是“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这与诗学观念无关,实在是一个事实判断。
杜甫一生,用《杜诗言志》的话来说,“少时游览之处,如吴越,如姑苏,如鉴湖,如天姥,足迹遍于东南者”,“东都以后,则游齐鲁,再至长安,因陷贼奔行在,北征暂归鄜州,复至凤翔,扈从还京,居省中,出为华州司功;弃而之秦,由陇而蜀,遂往成都;倏而绵,倏而梓,倏而阆,倏而嘉、渝、戎、忠,以至云安;下夔州,出三峡,抵江陵,又至公安、岳阳、潭州,终于衡、耒。”或“抱其直道,希进葵忠”,或“直言见放,金光一出”,或“奔窜流离之境”,再无“进取之图”,而“此中耿耿,犹如不忍永诀之一念,固结而不可解”。
无论逆境還是顺境,杜甫的诗皆忠恳内发,出自肺腑,即使困居洛阳、长安时期的奉、呈、寄、赠应酬诗,也满纸诚意,而且不讳言自己“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窘迫,从不故作姿态。有干谒求官之意,就坦率言之。直抒胸臆,但又能纵横转折,曲尽其妙。正因为如此,后人才可以读其诗而知其人,不然,煌煌巨著岂非由“假语村言”敷衍成篇?一部杜诗,无不是亲身感受的传达。在文学创作中,倘若不能以身体力行激活感觉,斤斤计较于修辞,乃至人与文相背离,不止是缘木求鱼,而且“巧言令色,鲜矣仁”,也不见得体现出自肺腑的诚意,故而周克希先生断言:“感觉是一种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