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有无法抵达的港口

2020-08-10 08:48刘祥
读写月报(语文教育版) 2020年6期
关键词:劈柴周游世界面朝

刘祥

当代文学作品中,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被解读得很为离谱的一首诗歌。当无数人充满激情与诗意地嚷嚷着要追求一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别样人生时,往往对最基本的常识都未能予以正确关注:“面朝大海”与“春暖花开”其实就如一个硬币的两面,虽存在于一个硬币之上,却不能同时朝向同一个方向。选择了面朝大海,便只能背对身后鲜花绽放的坚实大地。

事实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并非为了表现诗人对尘俗生活中的融融春光的向往,这样的“幸福”在诗人看来只是尘俗之人的价值诉求。诗人将自身置放于背对尘俗河山而面朝浩瀚海洋的独特位置,一方面衷心地祝愿红尘中的芸芸众生能够拥有富足的物质资料,拥有自由,拥有亲情与爱情;另一方面则将自我置于看似辽阔实则空旷寂寥的大海之旁,听任岁月的寒流从人生的每一个缝隙中钻入肌肤深处,如同刘亮程在《寒风吹彻》中描绘的那样,“无论我蜷缩在屋子里,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创作于1989年1月13日,距诗人在同年3月卧轨自杀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30年后的2019年元月,微信公众号中出现了一篇热门文章,题目是《我为什么怀念八十年代》。在这篇文章中,作者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定位为最具理想主义光芒的时代。作为与海子同一年来到这个世界的人,我对这样的定位并不完全认可。因为,所谓最具理想主义光芒的那段时间,仅是八十年代的前几个年头。八十年代的中后期,理想与浪漫逐渐被越来越物质化的世界遮蔽。

海子于1979年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时,正好是这“最具理想主义光芒的时代”的萌发与快速生长期。在刚刚走出十年动乱的中华大地上,物质生活依旧贫寒的人们突然卸下了精神上的沉重枷锁,将憋屈了十余年的热情与理想全部献给了全新的改革开放的社会。那是一段正能量爆棚的美好岁月,几乎每一个人都唱着“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的轻快旋律,为了在20世纪末全面实现“四个现代化”的目标而近乎不计报酬地奉献着青春和力量。

更大的改变是人们的精神诉求。或许正是从1979年开始,小说与诗歌像进入了春天的野草,突然间以令人瞠目的速度铺满了神州大地。1982年前后,几乎所有的高校中都出现了文学社或者诗社,无数个热爱诗歌或者被时代潮流裹挟而装模作样热爱诗歌的青年学子,不但在自己的学校中浅吟低唱,而且跨地区跨省区参加各种诗会。当时,《诗刊》已成为文学青年朝圣的对象。

海子的诗歌创作正是始于这个时期。1982年,海子开始创作、发表诗歌,并且迅速走红,在北京的高校中被冠名为“北大三诗人”之一。其时的海子受朦胧诗人杨炼和江河的影响,以诗歌为刻刀,试图通过诗歌的方式将刚刚结束的苦难岁月镌刻成不朽的历史。1984年,20岁的査海生第一次以“海子”的笔名发表了诗作《亚洲铜》,将生命、土地和历史交织成中华大地上最壮美的舞蹈与颂歌。凭借这首诗歌,海子成为当时诗坛上耀眼的明星之一。

《亚洲铜》发表时,海子已分配至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了一年多的时间。1984年,西方哲学与西方文艺思潮如潮水般涌来。当诗歌的浪漫与哲学的严谨汇集到只有20岁的年轻大学教师身上时,这个从皖南大山里走出来的青年,开始体味到象牙塔中不曾拥有的生活味道。

这个时期,小说与诗歌依旧在校园中流行。但同时,社会上已经开始大张旗鼓地为万元户披红挂彩。小说由“伤痕文学”到“反思文学”再走向了“寻根文学”,诗歌则从“朦胧诗”走向了“先锋诗”。

1986年前后,诗歌热开始渐趋退散。面对着工作之后的养家糊口等一系列现实问题,每个月只能领到68元工资的本科毕业生们,不得不开始为两百多元一辆的自行车、四百多元一台的收录机、六百多元一台的洗衣机、三千多元一台的十八寸彩电而奋斗。只有海子这类纯粹的诗人,依旧还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吟唱着自己的歌谣。

但痛苦已难以避免,就像成长难以避免一样。海子的痛苦,来源于其极端敏感的诗人性格,也来自物质世界中的低能和情感世界中的挫败。几乎所有研究海子的资料都会介绍,海子的大学教师生活过得极为清苦,宿舍中除了书籍便近乎一无所有。至于那些有始无终的恋爱,也成为海子情感生活以及诗歌创作中无法抹去的阴影。

八十年代中后期的海子,在纯粹的理想主义和复杂的物质人生交汇而成的生命之河中开始了沉重的漫游,前一种力量将其往天空中托举,后一种力量將其向河床里压迫。这样的纠结,不但催生出情感复杂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且诱导着他终结了自己的诗歌与生命。

从表面上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一首从头至尾焕发出浓浓的俗世温情的诗歌。作品中的抒情主人公,尽管自身处境惨淡,却期盼着除了自身之外的所有人都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诗歌实际呈现的是什么呢?让我们先把视线锁定在诗歌本身,逐句探究隐藏在文字背后的那份深情与矛盾。“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这个句子中的“幸福”,具体表现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马”是海子诗歌中的一个经典意象,它带给读者的原初体验是在辽阔的草原上自由奔跑。故而,“喂马”不指向马夫般的辛苦劳作,而指向跨上骏马后的纵横驰骋。“柴”是相对冷僻的一个意象,柴米油盐酱醋茶,柴为开门七件事之首。“劈柴”指向物质化的生活,而且这与“喂马”的最大差别在于“喂马”隐喻着一种动态的、不断变化的行为方式,“劈柴”则始终是固定在房前屋后弹丸之地的劳作。“喂马”与“劈柴”的组合,构建起远方与眼前、浪漫与现实相结合的场景。“周游世界”是对“喂马”的补叙,将“喂马”中隐藏的动态化生活的诉求细化为具体的目标。同时,其又反过来拓展了“喂马”的活动范围,将读者的视线与心胸一起引向无限辽阔的外部世界。很显然,这一句中的“幸福”,更多倾向于游历,既可以是物质上的游历,也可以是精神上的游历。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该句的前部分,整体上和上一句构成了动与静的结合。“粮食与蔬菜”所指向的生活,与“劈柴”没有太大的差异。这是一种厮守田园般的生存方式,此种方式从古延续至今,其实与幸福并无过多关联。试想,当一个人需要终日关心自己的粮食与蔬菜是否会出现缺口时,不过是生存于温饱线的上下。如果这也是幸福,便只能是最低档次的满足了生存需要的幸福。该句的后半句比较突兀,突然间出现的“面朝大海”的房子和“春暖花开”的景象,与“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均无较大关联。但恰恰是无关联,才更有利于体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虚幻和反逻辑。当然,这一处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起到很好的点题作用。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这节诗歌将视角由物质世界引入精神世界。诗歌中客观存在的是三个实体:我,亲人,信。“我”为什么要“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呢?诗人并未介绍。结合上一节中有关物质“幸福”的描绘,或许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是“我”对“亲人”的各种关心的一种回答。就像当在外打拼的游子过年回到故乡时,所有亲人都难免表示关心与问候一样。

“闪电”是本节中相对虚幻的一个意象。现实生活中闪电的特征,一是惊心动魄,二是不可捕捉,三是无法长期保存。以“闪电”修饰“幸福”,则该“幸福”便也具有了“闪电”虽耀眼夺目却难以捕捉更无法真正拥有的特性。这样的“幸福”看起来很真切,实际上很虚幻。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一节的视角转向了“我”之外的“他在”。诗歌中的“每一条河每一座山”,本质上也是陌生者,与“陌生人”属于同类。差异在于“河”与“山”无需尘俗世界的灿烂前程和“眷属”,它们不是索取者,而是奉献者。“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并非是其需要温暖,而是那骑着马儿周游世界的人,需要让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都拥有一个温暖的名字,用以慰藉灵魂的孤寂与渴望。

“我”给陌生人献上的祝福,拥有极为明晰的意义指向。“灿烂的前程”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前后位次设计,彰显着俗世中普通人的价值认知。海子创作这首诗歌时,大多数人对精神生活的追求已逐步让位于物质生活的索取。故而,海子首先从人们最渴望拥有的远大前程开始祝福,然后才是对爱情的祝福,最后笼统地祝福他们获得“尘世”的幸福。至于诗人自身,这“灿烂的前程”、美好的爱情以及尘世的各种幸福,既非其心中的理想,又非现实中所拥有的,不如全部舍弃,只寻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海市蜃楼。

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最容易误读的一个意象是“明天”。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海子将一切的美好全都交付给了“明天”,从而使“明天”拥有了无穷的希望和幸福。在“明天”,可以“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可以“关心粮食和蔬菜”,可以“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以“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可以“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只是,海子为何不在今天完成这些事情呢?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不能、不愿或者不敢在今天这样去做?束缚住他的手脚和灵魂的,究竟是物质世界的羁绊还是精神世界的虚无?

一切的答案,或许都只能从诗歌本身去寻找。毕竟,诗歌中展示的“明天”的所有美好,都建立在一连串的富有感情色彩的意象之上。在诗歌中,“喂马”“粮食和蔬菜”“通信”“取名”这类的生活畫卷,固然包含了一定量的精神生活的元素,更多地却是指向实实在在的物质人生。这样的人生,是其他人希望海子能够经历并应该经历的。

如果海子愿意,他当然可以像世界上的所有凡俗生命一样,沉浸到这样的生活中,并以此为人生最终的幸福。但海子是诗人,是精神世界无限丰富、物质世界却相对清贫的诗人。这样的身份属性,使其看待世界的着眼点总是迥异于一般人。故而,他虽然有能力去做“明天”可以做的一切事情,却绝不将其放在今天立刻实施。因为,他要将今天留给自己,留给自己的诗歌和灵魂。

这样思考,我们或许也能够对诗歌中的其他意象有新的认识。比如,“喂马”等一系列行为,其实均是世俗生活画卷的某种展现。海子所说的“从明天起”就如何如何,很大程度上体现出来的是其内心中的纠结和矛盾。他用自己的诗歌跟自己对话,探究自身是否应该回归到凡俗生活中,但对话的结果却不乐观。因此,在诗歌结尾处,海子依旧在强调:“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在语文出版社版高中语文教科书中,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和曾卓的《我遥望……》两首诗歌组合成必修一第二单元的一篇课文,该单元主题为“诗意地栖居”。

曾卓的《我遥望……》只有两节文字,却从另一个视角阐释了又一种人生觉解——

当我年轻的时候

在生活的海洋中,

偶尔抬头遥望六十岁,

像遥望一个远在异国的港口

经历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

而今我到达了,

有时回头遥望我年轻的时候,

像遥望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

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和《我遥望……》放在一起解读时,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海子的内心世界。在《我遥望……》中,一切未知的生活,均是“远在异国的港口”。这样的港口,充满着各种各样的诱惑,也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危险。如此,年轻的心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穿越海洋上的“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便成了不得不完成的一道练习题。海子面对这道题目时,选择的是放弃解答,在他看来,与其将希望寄托于陌生的港湾,不如守护住自己的灵魂,让它在岁月的浪潮中不被玷辱,始终安守一份“春暖花开”的温馨与宁静。

对我们而言,海子的选择是否正确这个问题并没有太大的探究价值。因为,任何一种生存状态,只要不以侵损他人利益为目标,就应该得到他人的尊敬和理解。海子早已远逝,不可能拥有“回头遥望我年轻的时候”的机会,自然也就无法获得“像遥望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的独特感受。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认为,海子虽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却也用他的选择,为自己的灵魂找寻到了一方可以寄托的港口。从这点上看,人生无论如何选择,最终都会有一方港口等候着生命的到来。只是,每个人的选择不尽相同,港口也各自迥异罢了。

(作者单位:江苏省仪征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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