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峰
日子一晃一晃往前走,身后的时光便旧了。
譬如说老屋,它是真的老了。爷爷在世时就说过,打他记事起,老屋就已经那样旧了。
老屋房顶的鱼鳞瓦沟里,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尘土,缝隙间窜出的蒿草,像是老屋乱蓬蓬的头发。几只麻雀,正在老屋的“头发”里跳跃、觅食。一溜滴水瓦覆盖在屋檐的椽头上,随着屋檐微微起伏,是老屋的眉。滴水瓦上雕刻着精美而繁复的图案,这是唯一可看出老屋当年风采的地方。这也给老屋苍老的眉宇间添了几分典雅。门,早已颜色不辨,只剩岁月熏染的黑色。推开门,“呤啷呤啷”几声闷响,是门背后挂的被光阴锈蚀成黑色的铜铃发出的响声,像一个没牙的老太在打招呼。屋内光线黯淡,老屋的梁檩椽都已被做饭的柴草烟火熏染得乌黑乌黑的。父亲说,老屋是杉木梁,杉木檩,松木椽。老屋的杉木梁真粗!两个人都合抱不住。那个时候,也许到处都是林木森郁,大樹随处可见。
老屋共三间,中间一间为厅堂,东西两头各有一里间。只三间大的老屋里曾住着我们一家八口人。住着一家八口的老屋里,却总显得很安静,几乎没有吵闹打骂声。老屋东头的里间有一张土炕,我们兄弟姊妹四人曾在这土炕上相继出生。我出生在滴水成冰的腊月。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一只大黑蝎子从炕角的墙缝里钻出来,爬到了炕上,那蝎子可真大。父亲有一年为大集体打井,在井下时被张大叔不小心弄掉下的石头砸伤了腰,曾在这炕上养了几个月伤。伤刚好,父亲就从老屋里大步走出去领着生产队里的人修梯田,修洛北大渠,“农业学大寨”……炕头油漆斑驳的方桌上我们兄弟姊妹几人曾爬在上面,就着煤油灯读书写字。母亲则在灯下缝衣补衫,绩麻做鞋。
西头里间曾住着爷爷奶奶。在那张土炕上,奶奶曾抱着我讲老掉牙的故事,曾轻轻哼唱古老的歌谣哄我入睡。歌谣与从木格窗子泻进来的月光,温婉的地流淌在一起,落在我的枕上,滑入我的梦里。就在老屋,爷爷曾和破门而入的刀客进行过殊死搏斗,爷爷讲得漫不经心,我虽听得胆战心惊,却也热血沸腾……爷爷就在老屋去世的,下葬的那一天,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暴雨倾盆。一道道亮晶晶的泪水从老屋的屋檐上长长地扯下来。奶奶去世时,我在外地上学。假期回来,望着奶奶睡的土炕,我潸然泪下。
现在,老屋里依旧充斥着爷爷奶奶的气息。恍惚间,我似乎听到许多人的声音和脚步仍在屋子里响动,祖辈们的呼吸和散发出的气味仍那么鲜活,与我一脉相承。站在老屋里,我分明站在一片寄存着情与爱、岁月与生命的血脉涌动的生命场上。
日子慢慢好过起来,我们也渐渐长大。父母又在老屋的旁边盖了一座新房。再后来,我们兄弟姊妹四人如羽翼渐丰的鸟儿,次第飞离老家,飞到别的枝头筑了窝。再后来,老屋就没人住了。只是,父亲还时常要在老屋里待一会儿,有时坐在老屋的炕沿上抽袋烟,有时把放在老屋里的农具一件件擦拭干净;母亲会把黄澄澄的柿子、火红的辣椒串成串挂在老屋的屋檐下晾晒,会把从地里收获回来的成堆的红薯、土豆、玉米棒子、谷子交给老屋看管;有时,鸡们会卧在老屋的屋檐下避风雨;有时,小狗会跑到老屋的院子里撒一阵欢儿,再蹦跳着逮蚂蚱追麻雀……
近些年,村里的房屋盖了推,推了又盖,由土瓦房改为砖瓦房,再改为平房,改为高高的楼房,房屋越来越高,人离土地越来越远。这些年,不断有人三番五次来要买下老屋。虽然给价不菲,而都被父亲一一拒绝。父亲说,没了老屋他的心里就会不踏实,魂就没处放,以前的日子就被拿掉了。可是,现在有一条高速公路要从这儿穿过,老屋在被征之列。我知道,饱经苦难沧桑的老屋终会有一天在这块土地上消失。
这两年,我晚上常常会做类似的梦,梦见发洪水了,老屋四周一片汪洋。我被惊醒后,会坐起来发半天呆,不由得就想起老家老屋和住在老家的父母他们苍老的面容、满头的白发,以及他们渐渐佝偻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