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20-04-25
作者简介:罗逸飞,男,湖南长沙人,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西方艺术史。
摘要:以拉康派精神分析理论为基础,结合符号学方法,对芭芭拉·克鲁格(Barbara Kruger)的作品进行分析。克鲁格对与父权制共生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多重批判:在其商业机制下,人的欲望被表现为资本的欲望;欲望的多样性被阳具凝视所取代;普遍的生命被父权制区分、规训。克鲁格的作品,从生命政治的角度开辟了主体的新的可能性,从而对抗今天各个领域中本质上一致的“阳具霸权”。
关键词:芭芭拉·克鲁格;精神分析;女性主义;生命政治
中图分类号:C9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3605(2020)04-0134-05
一、购物与资本主义欲望的语法
2012年11月24日,星期六,美国惯例的“黑色星期五”刚刚过去。在当天的《纽约时报》社论对页上,刊登了一幅“广告”:“你想要它,你购买它,你遗忘它”。充满包豪斯气息的硕大白色“Futura”字体醒目地印在黑色背景上,足以吸引每一名读者的目光。而当视线在版面上稍作停留后,莫名其妙的内容又使读者意识到,他们翻到的并不是广告版。这篇“广告”来自芭芭拉·克鲁格,是她又一件典型的反讽性作品。
克鲁格的早期艺术生涯与美国波普艺术风潮重合,她设计专业的背景和时尚杂志的工作经历也符合典型的波普艺术家从商业设计转向严肃艺术的形象。但是,与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或罗伊·利希滕斯坦(Roy Lichtenstein)等人典型的波普艺术不同,克鲁格的作品总是直接利用语言进行表达。如果说观众面对沃霍尔的可口可乐版画产生的是诸如“它为什么会出现在美术馆里”等疑问,那么克鲁格海报上的话语则常常会使人觉得遭受冒犯:“你渴望、你购买、你遗忘”,对于刚刚经历过全国性购物节日的美国大众来说,绝对不会产生愉快的联想,而如果它令人不快,那是因为它指出了事实。
其中一个事实,即是作品标题“For Sale”指向的商业广告的结构。广告语言在沃霍尔的作品中被对象化了:当人们在观看一幅“印着广告词的汤罐头”的丝网版画时,广告词本身作为一种意指的言说就被版画这一图像中介隔断了,无法像罗兰·巴特说的那样自然地发挥意指作用[1]。没有人会认为沃霍尔的图像是一幅广告,它的结构仍属于严肃艺术的范畴:艺术家创造图像作品,并在美术馆等专业空间中进行展示。于是,观众会倾向于寻求图像可能的意指(“这幅图像意味着什么?”),同时忽略画面中广告语词原本的言语意指(“我要不要去买一份坎贝尔汤罐头?”)。
与之相反,克鲁格作品的结构则完全是广告式的。人们绝对不会忽视作品中的语词内容,并且相信它与作者的意指直接相关。广告本质上是一种言说,一种直接指向观众(准确地说是潜在消费者)的言说,它有着明确的意指,任何与这意指不同的理解(正如人们面对沃霍尔的汤罐头图像时可能产生的)都会破坏其作为广告的效果。
克鲁格对广告结构的运用并不意味着她创作的就是广告,因为她的这种运用是反讽的。“你想要它,你购买它”,但这个商品到底是什么呢?“你忘了它”,那我们为什么要买它呢?真正的广告无法承受这种反讽,这会使其追求的自然神话效果(来自罗兰·巴特)荡然无存。如果说,沃霍尔的汤罐头通过将商品转移到画布上,使广告的言说本身被对象化从而变得清晰可见,那么克鲁格则是通过取消广告言说的对象来突出言说本身。这一言说反映的是资本主义社会中欲望的运作机制,这种机制——用拉康的术语来说——通过将欲望的对象商品化,从而将欲望的无限运动转化为消费的无限运动。
在拉康的理论中,欲望(desire)作为驱力(drive)的源泉,不断地在现实中寻求一种再现式的替代性满足。但这些需求(needs)永远不可能真正满足那原初的欲望,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空无、一个缺失,因此欲望使得我们不断地寻找用以投射它的能指,而其不可再现的本质则使得这一行为具有永恒特质。在这个过程中,主体本身又常常依赖与其他主体(对儿童来说即是父母)的关系来构建自己的欲望。根据拉康,我们在与父亲的象征关系中学会了作为大他者(the Other)的语言,并在与这一大他者的关系中学会了辨认自己欲望的基本方法,因此,我们的欲望就总是指向他者的欲望。具体到广告的结构当中,广告的言说致力于告诉我们:“你欲望的对象就是我们的商品”,“购买我们的商品就能获得满足”。广告构建了一种他者视角(这也是广告的言说常常采用第二人称的原因),它将我们的欲望引向其自身的欲望,试图把我们欲望的能指固定在商品上。然而,他者的言说掩盖了具体的需求始终只是作为欲望的替代性满足的事实:因为欲望是一个缺失的客体,因此具体的满足始终只是暂时的。一方面,与其说那使我们的欲望部分满足的原因是某个需求得到了满足,不如说是我们将某一个对象指认为欲望的能指,从而使我们的欲望变得部分可见的那个时刻;另一方面,因为我们的购买改变了商品的性质,被我们购买的这一具体的客体作为商品的性质就被我们自己给否定掉了(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分析,即它的价值转化为了使用价值),因此它就不再处于广告的言说之内,也就不再能成为我们欲望的对象,被我们的欲望主体所遗忘——正如克鲁格所说,我们想要商品,我们购买商品,而当商品因我们的購买而不再是商品时,我们就将它遗忘。克鲁格的作品对这一欲望机制进行了戏仿式的再现,通过让商品始终占据人们欲望的能指的对象,资本主义社会使得其自身的再生产得以实现。
在克鲁格的作品中,原本商品所处的客体位置被一个无所指的“它”取代,从而逆转了广告的言说将欲望对象化为某个商品的逻辑。“它”是一个空无,是拉康所说的“对象a”(object petit a),是欲望失落的对象。由于“它”直接指出了欲望的不可能性,因此欲望的对象化,也就是需求的生产就被终止了。克鲁格对设计语言的熟练运用、对广告言说结构的复制,都随着作品中言说对象的缺席,强化了其文本的反讽效果,通过这一反讽的修辞,克鲁格书写了一则反广告的广告。
二、凝视与女性身体的忧郁
克鲁格不太愿意将自己定义为“女性主义艺术家”,但性别是她作品中公认的、明确的主题。作为女性主义者(克鲁格并不否认这一身份)的克鲁格意识地在文本中引入性别议题的各种关键概念,例如“权力”“身体”“凝视”。《无题(你的凝视给我一耳光)》(Your Gaze Hits the Side of My Face,1981)看起来似乎是那种典型的女权宣言,但观众很难真正确定画面中的石膏头像描绘地是哪一个性别,也同样没有办法确定文本的内容是“一名男性(‘你)凝视着一名女性(‘我)”。在这一情况下,克鲁格的图像将我们带入了一个更复杂的问题:凝视意味着什么?
拉康在20世纪40年代就已经在思考凝视的问题,在他引用萨特《存在与虚无》中对这个词的使用时,他强调了凝视是他者对主体的一种结构性作用,这种作用以视觉的形象出现在主体的想象中。在60年代接触了梅洛-庞蒂的遗作《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之后,他进一步完善了凝视的概念:“作为对象a的凝视”(the gaze as objet petit a)。对象a,上文提到,是主体的欲望源头上那个不可能建立形象之物。在主体的观看中,主体同时通过想象自己被大他者凝视,在象征秩序中构建自己的坐标。拉康的凝视理论为女性主义的视觉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这一方法在劳拉·马尔维(Laura Mulvey)的《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1975)中得到了經典论述。通过对电影装置的拉康式分析,马尔维说明了女性形象在电影(以及更广义的视觉作品)中如何成为他者欲望的对象。这一经典分析开启了女性主义在视觉艺术领域的持续讨论,问题的核心是:如果图像(影像)在历史上始终是男性凝视的,那么有没有可能为女性的观看开辟一种新的视角呢?
克鲁格的作品提供了一种尝试,这种回应不是试图构建一个男性凝视的女性版本,而是把女性主义建立在对抗以语言为核心的大他者,即作为整个象征秩序的能指的父权制上。通过将视觉结构引入象征秩序,男性凝视就成为了一种超越生物学意义上的性别观看。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都经由对语言的学习将自己纳入象征秩序,并在其中想象着对我们的凝视。象征秩序从而在最基础的行动层面(言说和知觉)上支配了支配我们的欲望:一方面,我们需要用语言命名、理解我们的欲望(“我想要什么”);另一方面,我们时刻通过想象自己处于凝视中来确定自己行为的准则(“我要如何获得认可”)。在象征秩序中,所有人的欲望都来自他者的欲望,并最终只能回溯到一个虚构的“原父”身上。这个虚构的原父,正如我们自己的欲望的对象小a是一个永远的空位一样,始终在真实地发挥作用。原父是所有人的欲望的那个他者,那个原初的欲望的持有者。在儿童经历了从与母亲神话式的前俄狄浦斯阶段中脱离之后,他意识到了父亲的在场,意识到了父亲对母亲的欲望的权力(这正是施特劳斯指出的乱伦禁忌的合法性根源),从此儿童就在语言中学习接受父亲的欲望与整个象征秩序的律法,原父的律法(“原父”与“律法”的基督教式能指揭示了这一结构在整个西方文明中的核心位置)。
在克鲁格的图像中,石膏像成为一种普遍的“文明”的象征,一种被压抑的欲望的象征,通过将这一专名的象征秩序命名为父权制(在德里达那里是“逻各斯中心主义”),打开了一条具有普遍性解放意义的道路。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认为,不应使用历史学的方法回溯某种从母权制社会到父权制社会的过渡及其起源,而是要以谱系学方法解构父权制用“单数的、权威的陈述来叙述一个无可挽回的过去,以使律法的创制看起来像是历史上不可避免的发展”。[2]
三、被规训的身体与生命政治
面对80年代以来的关于身份和多元文化问题的冲突激化,克鲁格选择了一种走向开放性和普遍性的女性主义,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要放弃某种独特的女性立场,这种独特立场建立在以具体的身体为场所的复杂政治关系中。《你的身体是一个战场》(Your body is a battleground,1989)呈现了一个分裂的女性头像,如果我们不熟悉其所处的具体历史语境,我们就很可能忽略其中的关键意指:1989年,围绕妇女堕胎权展开了又一轮激烈冲突。在这个语境下,“你的身体是一个战场”应当被理解为对女性掌握自己身体,将自身转变为真实的欲望主体的要求。
权力、控制与身体的关系一直是克鲁格关注的主题。80年代以来,米歇尔·福柯关于权力及其生产的革命性观点开始进入美国女性主义者的视野。福柯指出,现代社会在提出一系列新的政治自由的观念的同时,也在劳动生产及社会生活等领域创造了全新的、空前的对身体的规训方式,并在社会空间中不断进行再生产。在对女性身体的规训中,生育占据了极为特殊的位置。“成为母亲”一直被看作是一个女人“最重要的”“自然使命”,这一观念是如此强而有力,以至于几乎得以超越种族或阶级:在女权运动之前,白人资产阶级妇女并不比她们的有色人种或工人阶级姐妹在总体上享有更多拒绝做母亲的自由——不管她的受孕是否基于自愿。然而,根据福柯的观念,我们也必须要把这种“自然使命”看作是一种权力的生产结果,它构成了人们关于“母亲”的一系列知识,在这种知识的结构中,女性的性(sexual)特征被转化为性别(gender)特征,面对女性生育所面临的困难,父权制法则选择了将孕妇驱逐出社会领域(而非建立一个有利于孕妇的社会空间),并通过将母亲身份指认为女性不可推卸的责任,从而进一步确保将女性排除出社会权力核心领域。
在经典形而上学的身-心二元论的强大影响下,身体被认定为因受心灵支配的对象。在堕胎问题上,基督教传统的道德话语要求将自己置于具体的、“世俗的”女性群体之上,她们的身体所面临的生理、经济、文化困境被定义为应当为道德实践所做的牺牲。在这里我们遇到了欲望运作的一个政治版本:大他者以宗教、社会、语言的形象出发,以其欲望取代了个体的身体的欲望。“你的身体是一个战场”揭示了社会认知结构中的权力运作本质,并提出一个政治口号。《你的身体是一个战场》最初并非在美术馆中展示,而是被制成公路广告牌,作为直接的公开表达意见的政治行动(作为回应,当地的反堕胎团体很快在其附近张贴了一幅印有死婴的广告)。克鲁格的作品从具体的主体间性延伸至公共空间,从而抵制了另一种现代式的二元论:消费的、生活的个体(常常被描述为中产的)与进行政治运动的集体(常常被描述为体制精英或受压迫的底层)。通过连接身体与传统政治领域,克鲁格揭示了社会道德的虚伪一面——在《无题(为未出生的反堕胎,让出生的死亡)》(Pro-life for the unborn, Pro-death for the born,2004)中,画面上是正在发言的美国总统小布什,美国社会面对堕胎和海外战争中的生命表现出的截然相反的态度构成了反讽。朱迪斯·巴特勒认为,海湾战争和9·11事件以来,美国社会形成了一种霸权式的生命观:一部分生命的逝去被公开哀悼(例如战争中的美国牺牲者),而哀悼另一部分生命却被禁止(例如中东地区的受灾群众)[3]。与巴特勒的观点一致,克鲁格号召一种新的政治话语,这种话语建立在对所有生命的普遍关怀和从不平等境遇中解放的诉求上。
结语
现代资本主义实现了系统性的生命控制,使主体的永恒欲望运动被商品消费捆绑;通过与父权制合谋,女性在这一环境中即是维持消费的主体,又是用以命名欲望的对象本身,受到两股力量的双重压迫。芭芭拉·克鲁格通过对非原创的公共图像和语言的操作,扭转了在商业或政治等空间中大他者复制性的言语对个体欲望的压抑。作为一种生命政治,她提出的不仅仅是女性主义的议题,同时也是现代社会中普遍的心理症候。克鲁格的作品是面对普遍性的人类生存境况(资本化生产、公民政治、战争……)的回应:拒绝消费作为欲望的唯一性,拒绝父亲律法规定欲望的唯一性,从个体化的角度,在今天全球资本主义的困境中探索各种新的可能性。
参考文献:
[1] [法] 罗兰·巴特. 神话修辞术:批评与真实[M]. 屠友祥,温晋仪,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9:176.
[2] [美] 朱迪斯·巴特勒. 性别麻烦[M]. 宋素凤,译. 上海:上海三联书店. 2009:49.
[3] [美] 朱迪斯·巴特勒. 战争的框架[M]. 何磊,译. 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 2016:96.
责任编辑:秦小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