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巴尔干、南斯拉夫战争,许多人都会联想到“火药桶”。众所周知,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南斯拉夫经内战最终一分为五—南联盟、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马其顿、波黑。在非南斯拉夫的巴尔干地区,前南斯拉夫境内的战争被称为“南斯拉夫战争”或“波斯尼亚战争”;在美国,人们却把南斯拉夫爆发的战争概括为“巴尔干战争”。然而,在发生内战之前,南斯拉夫坚称自己不是巴尔干国家,之前也没有被贴过巴尔干的标签,而是被西方支持者视为东欧的一颗闪亮之星。可见,是这场战争激活了人们的“火药桶”记忆,解体后的国家不得不面临新的话语冲击。
在话语重现的时候,历史学家玛莉亚·托多洛娃(Maria Todorova)于一九九七年出版了一本专著《想象巴尔干》(Imagining the Balkans ),揭示了这种话语与巴尔干的联系。她凭借自己成长于保加利亚但工作在美国的特殊体验,利用内外双重视角在书中考察、探讨了“巴尔干”这一名称的由来和特殊内涵,分析了巴尔干如何从最初一个地理名称,转变为在历史、国际关系、地缘政治以及当今一般知识分子话语中最具贬义称谓的过程。
托多洛娃通过早期文学游记,由政治观察家、情报人员、外交官撰写的各种报告和学者的著述等,追溯巴尔干在不同时期的不同含义。最初“巴尔干”是一座山的名字,在十五世纪首次出现,不过人们更喜欢这座山的另一个古典名字“哈伊莫斯”(Haemus)。到十八世纪,“哈伊莫斯”和“巴尔干”越来越多地被人们同时或交叉使用。十九世纪中叶,“巴尔干”一词被广泛应用于整个半岛,同时它也被用作隐喻。但是托多洛娃指出,在一九00年之前,“西方对巴尔干没有形成普遍的刻板印象”。而到二十世纪初,随着奥斯曼帝国瓦解,经济落后的弱小民族建立国家并努力实现现代化,而战争的到来,使得“文明世界局外人”的形象就此建立,西方的看法變得越来越尖锐。“一战”前后,地理称谓不断浸透着政治、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的色彩,“巴尔干”一词开始被轻蔑地使用。因此,西方话语逐渐塑造了一个刻板、僵化的巴尔干形象,英美作家将它作为暴力、野蛮、不容忍、半发达、半文明和半东方的象征。“火药桶”便是在这种话语下出现并得到强化的。
托多洛娃给这种塑造僵化巴尔干形象的话语命名为“巴尔干主义”,明显是受到了萨义德《东方主义》的启发。但是她断言巴尔干主义不是东方主义,也不是东方主义的变体,不能将后者套用到前者身上。虽然两者处理的都是差异问题,但东方主义处理的是(假定的)类型之间的差异,而巴尔干主义处理的则是类型内部的差异。
托多洛娃正是从类型内部差异出发,认为巴尔干从文化上是欧洲的“他者”。巴尔干在奥斯曼帝国统治的几个世纪内被发现,并被概念化,十八世纪以来的欧洲思想和文学一直将其作为一个异类进行“构造”或“发明”。包含希腊在内的巴尔干,其实是欧洲大陆名称的来源,是其文明的最初起点。然而在十八世纪以后与其他地区互动时,作为“第一个欧洲”的巴尔干却被认为是不同的。它被对待的方式和态度如同一个陌生人的遭遇,好像会让西方人感到不舒服。正是这种不适感造成了这样一种现象,即巴尔干没有分享欧洲大陆的共同文明。因而,巴尔干被置于欧洲文明之外,并被进一步赋予了一个具有贬义和刻板印象的名称。于是,托多洛娃同意历史学家哈莱茨基的判断:奥斯曼帝国的入侵“在起源、传统和宗教上与欧洲臣民完全格格不入”,实际上中断了巴尔干在欧洲历史上大约四五百年的参与。
托多洛娃用巴尔干是“欧洲的他者”这一独到见解,来解读和回应南斯拉夫战争所引起的巴尔干主义话语冲击,使《想象巴尔干》成为一本备受学界瞩目并引起广泛争议的著作。除了学术观点的创新外,这一时期恰逢巴尔干研究原有的区域研究面临学科基础调整——苏东剧变、南斯拉夫解体等现实变化对区域研究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原来的巴尔干研究方向有的被设在东方研究,有的被设在东欧研究,有的被设在斯拉夫研究里,而东欧已经解体,巴尔干国家又面临回归欧洲的问题。对十几个专注于研究巴尔干或东南欧的研究机构,以及几十种学术刊物来说,巴尔干研究究竟该何去何从呢?于是,在新世纪前后,《想象巴尔干》引发了一场受到西方学界广泛关注的争论。
这场学术争论主要发生在托多洛娃和德国著名东南欧史研究教授霍尔姆·松德豪森(Holm Sundhaussen)之间。论争主要体现在两位学者在德国《历史与社会》期刊上发表的三篇文章:先是松德豪森挑战《想象巴尔干》中的观点,接着是托多洛娃对松德豪森的挑战做出反驳,最后松德豪森针对托多洛娃的反驳再次给予回应。其实争论远不止于此,二人在其他文章或场合对对方观点的回应,包括演讲等都应计算在内。而根据我搜集的资料,两位学者的争论文章刊出后,欧美多个国家至少四十余位学者在当时及之后多年在文章、著作、讲座或会议中或提及、或参与其事,影响力广泛。
二人主要围绕对巴尔干的历史和本体认识进行争论,其焦点在于巴尔干到底是“欧洲的他者”,还是“欧洲的历史空间”。松德豪森认为托多洛娃从话语分析上得出的巴尔干在文化上是欧洲的“他者”的观点,非常荒谬。他认为托多洛娃的观点透露着“无知和傲慢,往好处讲是令人发笑的,往坏处讲是让人厌恶的”。他认为巴尔干的概念既不是虚构,也不是想象。除了人们的固有印象,巴尔干还有其他特征,用“历史空间”(historische Raumbergriffe)的概念才能揭示其独特性。巴尔干地区受奥斯曼人长达四五百年的统治,不等同于该地区“脱离”“欧洲结构”,为此他反问:“正因为奥斯曼的长期统治,不更应该将该地区及其丰富多元性视为‘欧洲结构中的一部分吗?”因此,把巴尔干排除在欧洲的历史空间之外,在松德豪森看来过于随意且不可接受。
于是,松德豪森从“历史空间”这一概念出发,将巴尔干置于欧洲宏大的、共同的、长久的进程中进行考察,提出了巴尔干的八大历史空间特征:一、民族与民族间关系不稳定、狭小空间内族群混居带来的不稳定;二、古希腊罗马时代遗产的遗失和之后的再接受;三、拜占庭东正教遗产;四、奥斯曼伊斯兰遗产;五、相对于现代,显得“落后”的社会和经济;六、民族及民族国家的建立;七、独特的精神气质与文化;八、巴尔干作为强权的猎物。这八大特征构成一个集群,赋予了巴尔干空间不可替代的、迷人的,抑或可怕的面貌。
因此,松德豪森认为巴尔干的历史就是“欧洲的历史”,他不赞成托多洛娃所接受的观点,即在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的巴尔干从“欧洲”脱离。相对于“去空间化”的“欧洲历史”观念,松德豪森更喜欢用“欧洲空间的历史”这一范畴,“欧洲的历史是发生在一个具体地理空间内的历史:伴随着它的所有的多样性和历史变迁”,“毫无疑问,巴尔干地区属于欧洲。因此,巴尔干的历史也属于欧洲历史的一部分”。
既然巴尔干不能从欧洲脱离,那么松德豪森便不认同托多洛娃的巴尔干形象于塑造西方社会自我意识的意义。托多洛娃认为巴尔干被建构为欧洲内部的“他者”,“能够方便地吸收由于巴尔干外部地区和社会固有紧张局势、矛盾,而产生的一些外在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化方面的挫折”,将挫折外化到巴尔干身上,可以让西方规避通常的宗族或宗教偏见指控,对“西方”构建自身正面形象有积极的意义。对于这一观点,松德豪森认为托多洛娃没有给出以客观事实为依据且令人信服的证据。他认为在界定和塑造“西方”的身份时,巴尔干并没有被视为一个消极的参照:“它在近代,在危机与战争之外,在‘西方社会的长期认知中,既不扮演着消极角色,也不扮演着积极角色。它在历史和当下都无关紧要。”“欧洲公开承认,巴尔干地区过于陌生,过于微不足道,以致不可能成为‘第二自我……它是欧洲被遗忘的、陌生的且不能作为他者的部分。”
托多洛娃批评松德豪森构建历史空间的方法容易陷入“本质主义”。她认为没有必要使用空间概念,应该保留空间分析中有价值的元素,同时也融入时间因素并从历史的角度进行详细说明。“在巴尔干地区这一特殊问题上,历史遗产的研究范畴有助于我们对该地区形成丰富细腻的认识,从而避免在时间和空间上将该地区边缘化。”托多洛娃強调巴尔干建立的过程性,认为巴尔干事实上是奥斯曼帝国的历史遗产。那些或者本身是、或者被认为是奥斯曼帝国的元素,是造成目前大多数“巴尔干”刻板印象的因素。她将遗产分为连续性和感知。巴尔干作为连续性的遗产是一些奥斯曼帝国实体特征的存续(和逐渐衰落),曾表现得非常稳固;不过从巴尔干地区民族独立开始,连续性发生断裂,并在“一战”结束时彻底完成,之后巴尔干被归入了感知的范畴。巴尔干作为感知的遗产,一直被一代又一代历史学家、诗人、作家、记者、普通知识分子以及政治家所塑造。但是,作为感知的奥斯曼历史遗产渐渐衰落,“欧洲化”进程将可能会让我们见证这一地区奥斯曼“巴尔干”的终结。
两人因为对巴尔干历史认识持不同观点,在谈论巴尔干被话语“污名化”所带来的现实问题时,也持不同意见。托多洛娃建议改变西方负面话语,理性解决现实问题,让巴尔干平凡化、正常化;松德豪森则认为这是痴心妄想。托多洛娃在《想象巴尔干》结语中这样表示:“如果南斯拉夫危机,不再用巴尔干幽灵、古老的巴尔干敌意、原始的巴尔干文化模式和众所周知的巴尔干动乱来解释,而是用西方为自己保留的理性标准来处理危机,情况会好得多。这些标准包括:自决与不可侵犯的现状、公民权利和少数民族权利、民族和宗教自治问题、分裂的前景和限制、大国与小国之间的平衡、国际机构的作用。”由此她拒绝对巴尔干进行区隔。松德豪森也同意不要把巴尔干区隔开来,但是他认为托多洛娃的要求意味着除了外部观察者外,当地行动者也要做好理性行动和辩论的准备。而“把敌人从特定的区域驱逐,摧毁一切会让人想到从前的东西,还要肃清现在和过去并改变历史,这些愿望几乎不可能与托多洛娃的标准取得一致”。“在巴尔干空间,许多因素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使得理性解决变得困难。”总之,松德豪森认为,托多洛娃的要求会让差异面目全非,而“正常化”在于承认多样性,而不在于拒绝或禁忌(差异)。
两位学者不同的研究方法是让论战显得精彩的重要原因。一方面,松德豪森用建构主义的方法,从“历史空间”的范畴出发,在历史的长波中审视社会,分析了巴尔干作为欧洲历史区域的特征集群,虽与欧洲其他地区有结构性差异,但不是“欧洲的他者”。按照他的说法,“这种思想建构的目的不是建构本身,而应该能帮助我们看透复杂、难以全面把握的事实”。另一方面,托多洛娃解构主义的方法也受到学界赞赏,因为她拒绝地理上的分块,更多地关注历史变化的活力和区域建立的过程性,而不是制造边界、空间和地域性等结构性类别。她通过追溯不同时期的论述和话语,推出巴尔干虽然在地理上与欧洲不可分割,但在文化上却被建构为内部的“他者”。
不过,二人也都存在缺陷。托多洛娃对一些断言没有提供实证证据,同时无论松德豪森承不承认,西方对巴尔干的刻板印象都是始终存在的。
近期, 两位年轻的克罗地亚历史学家茨沃尼米尔(ZvonimirStopi?)和戈兰(Goran ?ur?evi?)在中国学术辑刊《巴尔干研究》上发表文章,他们以克罗地亚为例,证实了托多洛娃和松德豪森关于巴尔干的观点在克罗地亚确实同时存在。两位作者在文中对一九九0至二0一七年间克罗地亚政治、媒体、历史、教育(教科书)、文学、音乐和电影等文献中关于巴尔干的不同意义进行了批判性评估,最后得出一般克罗地亚人的观点主要是基于托多洛娃的看法:从“克罗地亚东部”开始的“巴尔干”有两种意思,一种意思是外来的、充满异国情调的地区,稍微带点积极意义;另一种意思是原始、粗鲁、不文明、消极的“他者”。然而,作者也通过松德豪森的方法得出结论:从克罗地亚清除“巴尔干”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容易或必要。“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仅仅通过西方的想象来解释巴尔干人在克罗地亚长期存在的成见是相当困难的。”“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克罗地亚人确实相信巴尔干的存在,就像松德豪森所暗示的那样,许多人认为他们所援引的刻板印象不仅仅是刻板印象,而是该地区的实际特征。”希望这场学术争论,对中国学界提高对于巴尔干的认知,进而影响到其他领域有所助益。
(《想象巴尔干》,[ 美] 玛莉亚·托多洛娃著,李建军译,世界知识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