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鹏
2017年是欧洲一体化的出发点——《罗马条约》签署60周年,也是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下称“罗保”)这两个中东欧国家加入欧盟10周年。3月25日,欧盟重回“出生地”,签署面向未来十年发展的《罗马宣言》,公开宣示了相向而行但发展快慢不一的“多速欧洲”模式,包括罗保在内的中东欧国家继续向西而望,坚持欧洲一体化的方向。但从研究俄罗斯的视野看,似乎罗保还应该把眼光向东看,审视一下自己的地缘政治环境,也许会发现它们还面临其他中东欧国家所不具备的独特地缘政治环境——“大黑海沿岸地区”。
俄罗斯视野中的“大黑海沿岸地区”
一般认为对于中东欧的研究分为三个层面:国别、地区与全球。就以入盟十周年的罗保来说,国别层面指它们自身的政治、经济、外交研究;地区层面指从欧盟地区视角看罗保入盟后的发展及罗保入盟对欧洲一体化的反向影响,即是否经历了从加入欧盟到塑造欧盟的历程;全球层面则指从世界政治发展的新特点、新阶段看罗保的形势。
从三个层面研究中东欧问题,对观察罗保的转型与发展同样适用。笔者只是从俄罗斯研究的体会出发,对从地区层面研究罗保提供一个新的观察视角。这个视角的产生与俄罗斯对外政策的构想及俄罗斯国内研究机构的设置不无关系。
俄罗斯对东欧地区的政策实际上是划分为四个板块的:独联体国家的欧洲部分、波罗的海国家、中部欧洲和东南欧洲。在俄罗斯看来,独联体的欧洲国家,即白俄罗斯、乌克兰和摩尔多瓦,对俄罗斯扩大势力范围并对欧盟施加影响具有战略意义;波罗的海三国反俄情绪严重;中欧国家,特别是波兰,是对独联体邻国造成消极影响的潜在根源,例如波兰是欧盟东部伙伴关系计划的主要发起国和积极推动者;东南欧则被俄罗斯看成是一个传统的利益区。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对东南欧的政策一直十分明确,例如在2013年外交政策构想中,就明确提出全力发展同东南欧国家全面务实和平等的合作,因为这一地区对俄罗斯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是最大的运输和基础设施枢纽,向欧洲国家输送石油和天然气都要经过该地区。乌克兰危机后,俄罗斯与西方关系长期处于软对抗的状态,俄罗斯外交在实现从“大欧洲”向“大欧亚”的转变。相比2013年外交政策构想,在2016年11月发布的最新版对外政策构想中,对于这一地区的政策大为简化,一笔带过,仅提到与黑海地区伙伴合作的立场将基于继续遵循黑海经济合作组织章程所确定的目标和原则。
无论俄罗斯在对外政策构想中如何表述,与东南欧的关系被俄罗斯视为重要的战略博弈关系是不争的事实,因为这与俄罗斯南部高加索地区及黑海沿岸的安全环境密切相关。与此同时,东南欧地区也是后冷战时代俄罗斯与西方在欧洲的主要争夺点之一。
与对外政策构想所标示的重点区域相协调,俄罗斯也设置了相关研究机构。俄罗斯科学院欧洲研究所专门设有地中海与黑海研究部,下设三个研究中心,分别为民族政治与国家间冲突研究中心、巴尔干国家和南高加索研究中心、南欧与地中海研究中心。可见,安全问题是研究重点。原地中海与黑海研究部主任阿拉·亚济科娃(1930?2016)曾经在2011年专门主编《黑海—里海地区:寻找新的安全合作形式》一书。亚济科娃是俄罗斯国内研究黑海问题的权威专家,她提出了一系列观点,其中颇具影响的就是对“大黑海沿岸地区”的深入解读。
从完全的地理意义上说,黑海沿岸国家只有六个,即俄罗斯、乌克兰、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土耳其和格鲁吉亚。作为罗保等一些国家所在欧洲地区的标志,“大黑海沿岸地区”(Большое Причерноморье)这个概念并不是冷战刚结束就出现的。布热津斯基在1997年出版的《大棋局》一书中称该地区为“欧亚大陆的巴尔干”。除高加索和巴尔干外,布热津斯基还把中亚、南亚部分地区、波斯湾和中东地区归入该区域,这之后,“大黑海沿岸地区”这个概念才开始出现。“大黑海沿岸地区”作为“欧亚大陆的巴尔干”,从一开始就具有势力真空的特点。也正是这种所谓“边缘地带”的地位才使得夹在大中东和大欧洲之间的“大黑海沿岸地区”具有内在不稳定的状态。
“大黑海沿岸地区”与地缘政治角逐
在西方看来,“大黑海沿岸地区”是国际政治中一个地缘战略紧张的地区。苏联解体后,围绕这一地区已经爆发了国内种族冲突和邻国冲突,这些冲突在这些国家中导致持续不断的紧张关系,这包括俄乌关系的克里米亚问题;摩尔多瓦德涅斯特河左岸地区问题;克里米亚鞑靼人问题;两次车臣战争;北高加索地区的种族和宗教冲突;2008年俄格战争;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问题;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之間围绕纳戈尔诺—卡拉巴赫的战争和冲突等,上述问题都直接或者间接与俄罗斯有关。因此,普京2012年重新入主克里姆林宫以后,也是把南部安全作为重中之重。
除了直接的冲突,“大黑海沿岸地区”还面临冷战结束以后诸多具有指标性意义的问题:民主模式的传播、能源问题的博弈、东南欧即巴尔干地区的稳定等。“大黑海沿岸地区”实际上已成为“欧洲—大西洋”观念和亲俄观念对抗的地区。西方扶持这一地区多个区域性国际组织,如格鲁吉亚、乌克兰、阿塞拜疆和摩尔多瓦组成的“古阿姆民主与发展组织”以及乌克兰与格鲁吉亚组成的“民主选择共同体”。而俄罗斯保持影响力的主要手段是在该地区驻军并保有实际控制力,例如驻扎在塞瓦斯托波尔的黑海舰队,同时利用能源杠杆向这一地区的周边国家施加压力。但是,克里米亚“公投入俄”以后,俄罗斯有一部分政治精英认为,俄罗斯在自己周边制造了一个不稳定地带,西部和南部的邻国今后都一心“脱俄入欧”。在这些国家出现了强烈意识,反对俄罗斯对它们抓住不放。俄罗斯给自己邻国制造阵痛的现实,让其邻国希望远离执行反西方政策的俄罗斯,它们认为俄罗斯是它们融入欧洲的威胁。这种西部与南部周边安全的态势对俄罗斯的消极影响难以估量。
可以说,“大黑海沿岸地区”是各种地缘政治利益的交汇处。美国将该地区视为通向中东和近东的战略走廊,俄罗斯和土耳其则希望在该地区恢复往日荣光。2007年欧盟在接纳了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之后,实际上也加强了自己在黑海沿岸地区的地位,并开始向南高加索各国和巴尔干地区推行欧洲睦邻关系政策。罗保作为黑海沿岸国家,实际上位于由伊斯兰世界、俄罗斯和欧洲构成的三角地带,它们选择与欧洲一体化的政策,但又无法完全摆脱传统的欧亚双重特性,这也是地缘政治带给罗保的独特问题。
小布什政府时期美国开始在“大黑海沿岸地区”推进自身的国家利益,即从非欧佩克成员国中寻找可取代波斯湾的能源供应地;与穆斯林居民占多数的国家建立关系,以对抗伊斯兰激进主义;推动南高加索和黑海沿岸地区国家走民主化道路。美国同时还制订了逐渐让北约进入南高加索地区的战略。该战略与保障巴库—杰伊汉输油管道的稳定直接相关。
在黑海战略安全构想框架内,北约依靠土耳其、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等成员国以及格鲁吉亚和乌克兰,在该地区积极推广反恐计划。美国与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签署了在它们的黑海沿岸地区建立海军基地的协议。在黑海西岸设立基地是美国向东欧推进的一个步骤,这不仅具有政治意义,还具有军事战略意义。在2003年7月欧盟设置南高加索地区特别代表一职后,欧盟在该地区的地位也开始确立。在欧美和北约在“大黑海沿岸地区”的地缘政治地位得以确立的背景下,俄罗斯在该地区的活跃程度开始下降,其影响力也相应衰减。
除了地缘政治角逐,“大黑海沿岸地区”还面临很多问题,如打击各种非传统安全威胁、促进经贸合作和解决运输问题等。能源运输问题尤为突出,苏联解体后,高加索—里海地区变成能源开采和运输的重要来源,里海地区能源经黑海水域及沿岸国家运输的问题逐渐尖锐。
总之,解决“大黑海沿岸地区”的复杂问题离不开黑海沿岸国家、欧洲和俄罗斯的共同参与。而上述所有的问题也从一个侧面说明:罗保难以摆脱这种地缘政治环境的影响。因此可以说,从“大黑海沿岸地区”的视角去理解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的转型与发展,是对中东欧问题研究的有益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