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杰
前几年,我为写系列散文“小城故事”,回到浙江临海老家搜集材料。一天,我要到出过许多历史名人的东塍镇去参观访问,由我的学生吴世永陪同。世永是东塍人,生于斯长于斯,现在台州学院教书,对临海的乡土文化比我熟悉,常常带我去参观连我这个老临海都没有去过的景点,是个很好的导游。但这次到他家乡参观,他却说:“我专门请了一位朋友给你讲解,他叫周才双,不但同我一样土生土长,而且还对东塍的历史有专门的研究,写过许多关于东塍的文章。”我听了当然很高兴。
当我们到达镇上时,才双已在约定地点等候了。他带着我们走了许多地方,边走边讲,地理、历史、人物,都介绍得很详细。那天下雨,虽然大家都打着伞,但斜风细雨,个个都淋湿了。不过大家的兴致却很高。
才双是当地中学的一位语文教师,业余兴趣就是研究家乡山水和家乡文献,想用散文的形式写一本关于东塍的书。我要写一本关于临海市的散文,他要写一本关于东塍镇的散文,范围虽然有大小之别,但志趣则很一致,彼此谈得也很投机。这样,我们就交上了朋友。我发表的“小城故事”系列,常寄给他看,他也不断发送些故乡的历史材料和图片给我。我这才发现,他不但在写东塍的历史散文,而且还在做着一项更重要的工作:他与他的老同学杜崇建一起,为临海拍摄即将逝去的民俗录像。
历史是不断发展的。无论是民风民俗,还是饮食用具,虽然有着一定的承续性,但总是随着生活的变革而不断地汰旧更新。从历史传承的角度看,如何保留旧迹,供后人鉴赏研究,是一个重要课题。鲁迅和郑西谛合编的《北平笺谱》就属于这种抢救性的工作。此类画笺,是用木刻水印的方法,将人物、山水、花鸟等小品画作印在信纸上,十分雅致,但需用毛笔写字,才能相配。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虽然还没有电脑,但自来水笔已经盛行,写信也常用与之相配的洋信纸,写毛笔字的笺纸渐有衰落之势,所以鲁迅在《北平笺谱·序》中说:“顾迫于时会,苓落将始,吾侪好事,亦多杞忧。于是搜索市廛,拔其尤异,各就原版,印造成书,名之曰《北平笺谱》。”
周才双、杜崇建所面对的是民风民俗这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或者虽是有形之物,亦无法将它翻印在纸面上,保存起来更加困难。好在现在照相、录像之术已经普及,他们一個是中学语文教师,长于文字工作,一个在电视台工作,擅于摄影录像,配合起来,倒也珠联璧合。几年下来,陆续做了四十五部片子。
其中有即将遗失或基本上已经遗失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如打谷子用的稻桶,本是农村常见之物,我年轻时下乡劳动也使用过,但脱粒机普及以后,稻桶就逐渐被淘汰了,现在的许多青年人已不知此物。锡器,是过去常用之物,一般人家总有几件,装茶叶、糖果之用,吃老酒时所用的酒壶,也是锡做的,可以直接放在炉火上炖热酒吃。那时还有锡匠,挑着工具担子,沿街叫生意,上门做锡器,大抵是主人家将旧锡器拿出来,锡匠当场将它融化重铸,这叫作“打镴”,在临海,锡器就叫镴器,但现在已经少见了。临海是产竹子的地方,农村到处都是竹林,农民没有文人学士那种“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雅兴,却善于因材制器,用竹子做出许多生活用品,从竹椅竹床、竹笠竹席到笊篱蒸笼,直至灶下的吹火棍,家家户户都充满竹器。农家晒谷用的帘子,也是用篾片打成,但现在塑料制品流行,代替了大部分的竹器,人们已很难看到篾匠的身影了。才双、崇建将这些拍摄下来,也是保存了一段历史文化。
还有当地流行的美食,为别处所未见的。这些特色美食,有些不但没有失传,而且还有推广开来之意,如麦油脂、糟羹,我在上海的台州餐馆里都能吃到。但也有些美食,虽然并未失传,却已不像过去那么多了,如乌饭麻糍、豆面碎,另有一些则有产地特色,如大石捶面、张家渡麦饼等,外地无法见到。把这些食物,特别是它的制作过程拍摄下来,是很有意思的。
临海还有自己的表演艺术,我在“小城故事”里曾介绍过几种,如夏夜乘凉时的江南丝竹演奏,过年时的舞龙、舞狮,元宵节灯会上的细吹亭、锣鼓亭等,但只是文字回忆,无法留影,而才双、崇建都做了完整的摄影录像,保存下音容图像,有些连我这个老临海也未曾见过,如小芝花轿、临海词调等。此外,还有一些老街、旧路廊等老建筑的照片。虽然这只是海隅一地的资料,但毕竟是我们生活史和文化史的一部分,十分珍贵。
我问才双,你从事文字工作,描写乡情散文,怎么会想到去搞民风民俗的录像呢?他说,开始也有点偶然。那年,台州电视台来东塍拍摄《追忆东塍》,他作为当地的知情人,被邀参加,客串主持人。由于自己对东塍的历史、地理了解较多,为电视台提供了许多可拍摄的内容,但电视台的人却从画面美观的需要出发,只选取了很少的一部分,许多有历史意义的地方反而舍弃了,他觉得非常可惜,这样拍出来的片子不能反映历史风貌,以及他所看重的历史文化,所以就动了一个念头,想自己动手来拍。但他自己是搞文字工作的,不懂摄影,摄影要有专门技术,外行人做起来有困难,于是他就想到了在浙江卫视工作的老同学杜崇建,问他肯不肯合作做这件事,杜崇建对此也很感兴趣,两人一拍即合。于是,周才双编写文字稿,杜崇建负责拍摄,分工合作。虽然杜在杭州工作,离家乡远些,但兴趣所在,也就无所谓了,周末或节日常赶回来,共同拍摄专题。
但工作起来,困难还是很多。
首先是资金问题。他们做这件事是业余爱好,不是哪个部门安排的工作,一切费用当然要自理。他们二人都是普通工薪阶层,没有几个多余的钱可用,而摄影录像还是要耗材的,所以弄得经济比较紧张。但既然觉得这事很有意义,他们还是坚持下来了。后来,他们拍摄的片子以《临海味道》为题,在自媒体上传播,台州电视台也作过专题报道,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也就有企业家主动来联系,愿意出钱资助。但这两个书生却不愿接受。因为他们觉得,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拿了人家的钱,必然要接受人家的要求,弄不好会把它变成广告片,至少要插播些广告,这样就把片子弄得变味了,从“临海味道”变为“商业味道”,离开了拍摄民俗的初衷。所以他们坚持自费拍摄,这样可以保证自己的拍摄意图,坚持民俗性,片子可以拍得纯一点。才双说,他想表现的《临海味道》,是要在俗世繁华里表现出一种纯真,在浅淡岁月里留下一丝痕迹,这里有紫阳街热闹的市嚣,小巷中担贩的吆喝声,老路廊的凋零,四合院的淹没,山珍海味杂陈于前,五谷杂粮点缀于案……这才是临海的味道。而要坚守这种味道,就得自己花钱。
其次,拍摄对象难找。他们既然把自己拍摄的范围定为即将逝去的民俗民风,那必然在生活里已是不常见的了,需要到处寻找,物色好对象后,还要约好时间请他们操作。有一次他们拍临海童谣的片子,这童谣,当然是由小孩子唱为好,但现在学校里推广普通话,要找讲纯粹方言的小孩子很难,他们一直找到西乡偏僻的山区才找到,小孩子不听指挥,他们就买了许多糖果来哄他们,先后花了一年时间才完成这部短短八分钟的短片。有些地方,大人也不好讲话,有一次在一个村庄拍片,拍完后村民提出要付费,不付费不让走,他们没有办法,只好自掏腰包付钱给他。当然,还是识大体的人多,愿意破费时间尽义务,认为这是做好事。有一次到一个山区去拍摄,村支部书记非常热情地组织乡人来支持他们拍摄,拍完后还请他们吃饭。后来,有了一定知名度,工作開展也顺利得多了。
再则,写作方式不熟悉。才双中文系毕业,常写散文,原以为编写电视节目的文字稿应该不成问题。谁知一上手,才晓得要求大不相同。有时候写好后,发送给合作伙伴看,马上被否定了。有时一份文稿来来往往,要作十多次的修改,才能定下来。
此外,还有时间问题。单靠节假日来拍摄,时间总归有限,而且还要凑拍摄对象的时间,所以有时弄得非常紧张。有一次,他们要拍摄临海卖烧饼的老街景,拍摄地点在西里程村,这个村庄因为要建水库,马上要消失了,必须抢在消失之前拍好。那时刚好是三伏天,热得要命,但不能改时间,只好冒暑赶去。杜崇建也从杭州赶过来,短短的一天时间内必须拍完。拍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地方是干的,拍完后已是夕阳西下,杜崇建还得开车赶回杭州,明天要上班。晚上十点多才到杭州,打电话来说,自己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周才双和杜崇建都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生人,离退休之年不远了。退休之后,正是做自己感兴趣之事的最佳时候,那时,他们就可以从从容容地做更多的题目了。
祝他们工作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