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敦煌学家姜亮夫先生曾言,整个中国文化都在敦煌卷子中表现出来。
有一件极少人关注的卷子——敦煌日历,它由西亚的波斯星期制引入,一星期七天,都有不同的叫法:蜜(周日)、莫(周—)、云汉(周二)、嘀(周三)、温没斯(周四)、那颉(周五)、鸡缓(周六)。
己亥八月初五,我在云汉这一日的深夜十点二十分,从杭州飞抵沙州。
犬戎最擅长的是骑猎,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抢了东西就跑,人人能战。自周朝开始,犬戎就一直让周人头疼,古公直父率领他的族人迁到西岐,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避开犬戎的骚扰。秦人先辈能封诸侯,也是因为攻打犬戎有功。
这犬戎指的就是匈奴人。
但匈奴人也有强大的对手。战国时期,河西走廊的主体民族是月氏人,他们赶跑了乌孙人,这支游牧部落,以敦煌和祁连山为中心,向东或向西,自由而惬意地往来于水草丰盛的广阔草原之间。月氏人日益强大,连匈奴人也不得不将首领的儿子送去当人质,以求安宁。
然而,骨子里强悍的匈奴人,并不会久居他人之下,一有机会,他们就迅速崛起。秦汉之际,冒顿单于乘着战乱不断,攻城略地,一路横扫,他们不仅赶跑了月氏人,更吞并了西域地区的一些小国,一时间,整个中国北方,都成了匈奴人的天下。
而此时,汉朝初立,根本没有力量反击,只好用女人和钱物换取和平。
刘彻从小就有遠大的志向,公元前140年,他继位后,立即从战略和战术上开始谋划反击匈奴。这个战略就是派遣张骞西行。公元前138年,张骞第一次西行,刘彻交给他的任务主要是,到西方去联络月氏人,请他们返回家乡,正面对抗匈奴人,好聪明的一招,以夷制夷。而张骞此行胜利归来,顺便带回来另外两个大喜悦:全面探测到了西域各国包括匈奴人的政治、经济、军事等国家实力,这为后面霍去病夺取河西走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打通了中原与西域各国的丝绸之路,开启了中西文化交流的新里程。而张骞西行,敦煌是起点。
这一段精彩的历史演绎,使得刘彻的帝王形象更加鲜明,也铸就了霍去病的英名。公元前121年的春和夏,霍大将军两次率汉朝大军越过祁连山,正面攻击河西走廊的匈奴人,战争的结果是,匈奴浑邪王率四万余部下投降。从此,河西地区归入汉朝版图。就如跑马圈地一样,马蹄踏及的地方,必须插上红旗,当年,刘彻就在河西地区设置了武威和酒泉二郡,敦煌属酒泉郡。十年后,再从原来的两郡分设出张掖、敦煌二郡,敦煌升格,下辖敦煌、龙勒等六县。为更进一步筑起坚固的防御体系,汉朝将长城一直修到敦煌郡的西面,并设立阳关和玉门关两个关门,《汉书·西域传》开篇就载“列四郡,据两关”,敦煌从此名震天下。
此后许多年的时光里,这个塔克拉玛干沙漠东端的沙漠绿州,沙州,瓜州,瓜州,沙州,名称一直变来变去,改名的原因,是因为管理权限的更替,A管辖,B统治,C占据,这是个重要门户,谁都要抢。至隋大业二年,复为敦煌。
东汉的应劭在《汉书》中注释“敦煌”二字时这样说:“敦,大也。煌,盛也。”这一个“敦”,真的好大呀,一直连着广阔的西域。
1900年6月22日,这一天正是夏至日,莫高窟的太阳,经过一天的肆虐,已经无力向西退下,傍晚一阵劲风吹来,桦树叶子簌簌而动。五十岁的小个子王圆篆,这些天来心情不错,他最近募捐到了一笔钱,使得洞口甬道沙土清理进度加快了不少,16号窟前的沙土基本没有了,而且,就在今天傍晚,一个杨姓伙计向他汇报,说是甬道北壁的壁画后面,可能有洞,洞中之洞,想起来就神秘。
这王圆篆,湖北麻城人,大约1850年出生,在酒泉的巡防军中当过兵,退伍后,他就在酒泉出家做了道士。王道士后来云游到莫高窟,一看这里洞窟相连,里面佛像众多,但好多都断腿缺胳膊,他就住了下来,尽管他不甚明白道和佛有什么大的区别,可他有神就信,觉得有责任,要修理好那些残像,会积德,会加持功力。王道士以后的所有日子,就是四处化缘,然后不断修补,并将一些佛殿改造成道教的灵宫。
耐心等到半夜,四周寂静,王道士和那个姓杨的伙计举着灯,来到16号窟北壁前。王的心里有点小紧张,不知道里面会发现什么,但他心里一直有所期待。几锄下去,里面就露出了空洞,有一小门,高不足容一人,用泥块封着,他们小心挖掉泥块,一丈余大小的洞就出现在他们面前,白布包无数,堆塞得极整齐,每一白布包裹着十卷经,还有许多的佛像则平铺于白布包的下面。这自然就是举世闻名的莫高窟藏经洞了,而王道士王圆篆也随之出名。不知道当时王道士的心情如何,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王发现这个洞的心情,一定没有斯坦因和伯希和那样的狂喜,因为他还不清楚敦煌经卷的重大价值。
2011年8月、2019年9月,我两次站在16号窟藏经洞前,努力地将头伸进洞里看,想看得仔细一点,可什么也没有看到,唯见人头攒动的游客,人也一直被人挤着推着。王道士怎么也不会想到,一百多年前那个寂静的夜晚,会制造出如今的日日人头攒动。
9月5日晚,王潮歌导演的《又见敦煌》情景剧场中,人流顺着剧情的发展而不断移动,至第二幕,几阵阵男女对唱的信天游过后,“王道士”上场了,一身白衣白帽,演员也有些年纪,我听他的声音中有些疲惫,也许是场次演得太频繁了,边上的管理员小姑娘说,最多时,这里一天有十二场演出,王道士有AB角,也许是王道士演员深谙这个人物的心理,矛盾和谴责集一身,演得还算声情并茂,“王道士”对着我们大声地自责:我发现藏经洞有错吗?我将这些经卷卖给外国人是为了更好的保存它们啊!佛啊,您要怎么处罚我呢?突然,雷声霹雳,闪电道道,前方的洞窟中,各色菩萨,间隔或齐身出现,纷纷指责“王道士”,我想,在王潮歌的心里,这些菩萨应该代表人民,是人民的心声。就在“王道士”要崩溃的时候,“观世音”出现了,她慈悲为怀,她渡人苦难,就算王道士犯了滔天大罪,她也会饶过他的。
世人如何评价王道士。这似乎已经不重要了,但一个事实是,敦煌学已经成为世界学,人类共同关注的学问,而王道士,藏经洞的发现者,这一点不容怀疑。
王道士的墓,就在敦煌文物陈列中心的出口处,有指示牌,一个小土堆,看的人大多谩骂一番就走了。我脑子里一直想着斯坦因拍的那张王道士照片,戴着道士帽,穿着长衫,微笑,略有点害羞,应该是他生平第一次面对这现代化的科技,再闪现出《又见敦煌》舞台上那个王道士,心里别有一股滋味涌上心头,敦煌文物的流失,确实不能简单地归咎于王道士,它实在是对整个旧中国的嘲讽。
在王道士发现藏经洞的一个月后,八国联军的铁蹄踏入北京,慈禧太后匆匆穿着农妇的衣裳,用汉装梳头,裹挟着光绪皇帝,狼狈西逃。整个大清政府,谁还有心思关注那沙漠深处荒芜而又残损的莫高窟呢?
莫高学堂二楼,我们上体验课。我的座位前,是一块用线条勾勒出的九色鹿泥板,我们的任务是给这块板上色成画,老师强调,没有框框,靠你自己的理解,她还给我们演示了不少幼儿海阔天空的画作,鼓励我们超越。
敦煌壁画层面结构分四层,支撑体是砂砾岩,地仗层由泥壁构成,底色层为熟石灰和石膏,颜料层则用矿物颜料,我面前这泥板,有三层,完全依照莫高窟壁画所需材料制作而成。我们绘画,是完成第四层,就如同数千年前莫高窟中那些画工在洞壁上作画一样,只是,我们端坐着,舒适惬意,他们只能站着蹲着弓着腰脸朝洞壁艰难绘画。
眼前看着画,我的思绪却一直在讲解员讲的九色鹿故事中飞扬。
莫高窟第257窟,北朝时期的画,讲解员仔细说着九色鹿拯救溺人的佛经故事,这一组画,由敦煌研究院的第二任院长段文杰先生临摹,原作比较小,隐在弥勒佛的左下角墙角边,不容易被发现。这个故事,生动曲折,是一则极好的寓言,一点也不亚于格林童话或者安徒生童话,我想,段先生选择描摹的,一定有重要价值。
一人溺于水(我们称其为“溺人”吧),几没于顶,他在极力挣扎呼救,九色鹿闻声而至,迅速跳进水中,驮起了溺人。溺人跪地感谢,表示愿意做鹿的奴仆,终身服侍它。鹿说:不用感谢,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千万不能泄露我的住处!溺人发誓:我若泄露,全身长疮而死!故事接着朝另一个方向发展。溺人所在国的王后,夜晚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一只漂亮鹿,身上的毛有九种颜色,双角如银。次日,王后即向国王提出,要求他派人去捕鹿,用鹿皮做衣裙。国王随即发布告,称有捕得九色鹿者,愿将国家财产的一半作为赏赐。溺人一看告示,立即见利忘义,向国王告密,国王带人进山捕鹿时,九色鹿毫无知觉,它正在高山上睡大觉呢。鹿的好友烏鸦向它发出长长的警报,试图唤醒它,但当九色鹿从朦胧中醒来,已经被国王和部队紧紧包围了。面对告密的溺人,九色鹿向国王控告了溺人不讲信义、贪图富贵、出卖救命恩人的罪行。国王是个明白人,下令放鹿归山,并告示全国不准捕猎九色鹿。而此时,那无良溺人,疮满全身,倒地而亡。
作者在莫高学院学画九色鹿
“溺人”之死是报应吗?是的,这报应说白了就是人类间都要遵守的一种道德规范,是一种奖惩,还是一种规律,告诫人们不要随意去打破。
其实,在莫高窟,壁画上的故事多得如天上的星星,正是那些高水平的壁画,才将故事一次又一次生动演绎。讲解员提高了声音,提醒我们注意故事的六个场面,特别是溺人告密,堪称精彩绝伦。中国式的宫殿中,国王端坐着,他的衣着却是西域装扮,王后呢,又是龟兹国的衣物打扮,看到没?她右臂侧身依偎着国王,但又转过头来看着告密的溺人,王后食指翘起,似乎在下意识地叩击,一下又一下,再细看,王后的长裙下面,有一只光脚露出,脚指头也在晃动呢,总之,王后极尽撒娇姿态,内心活动跃然于壁画上,她就是千方百计想得到九色鹿的皮。
而这九色鹿,正是释迦牟尼的前生。
我怀着极度的虔诚,将九色鹿勾画好,白色的鹿身,就让它白色吧,我喜欢洁白,干净简洁,头、角、嘴、脚身上的花纹,我用了九种颜色画出了心中的九色鹿,我知道,这只拯救溺人的鹿,是一个象征,其实整个故事都是一个极好的比喻,做人要救人困苦,做人也要讲诚信,见利忘义,最终的结果是自食恶果,这和儒家倡导的仁义,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种救世哲学,都是一种修养准则。自北魏至今的一千六百五十二年时光里,莫高窟四百九十二个洞窟中留下了两千四百一十五尊佛像和四万五千平方米的壁画,壁画内容无所不包,中国文化、古希腊文化、伊斯兰文化、印度文化,它们完美交汇,灿若星辰,它们是人类共同的文明。
数千年前的这个荒漠绝谷,我仿佛看见了九色鹿在窟前的那片绿洲中悠闲地吃草,流水潺潺,林木葱郁,鹿在桦树林中的小溪中沐浴,前有长河,波映重阁,天留下了日月,佛也留下了经。
九色鹿的身体里有敦煌,有莫高窟,我将九色鹿小心翼翼地装进硬纸盒,带回了杭州。
莫高窟壁画的博大精深,无法一一写尽,我只关注喜欢的。
我的目光始终在汉唐的壁画上留恋,各色人等,来来往往,眼花缭乱,似乎又幻化成长安街上那挤挤挨挨的人群。
汉唐的长安,开放包容,胡风劲吹,西域文化深入人心。汉灵帝好胡服,挂胡帐,睡胡床,吃胡饭,弹胡箜篌,吹胡笛,跳胡舞,京城贵戚,上下竞仿之。有资料说,唐贞观四年,单是在长安的突厥人就有八万人之巨。唐开元天宝之际,唐玄宗沉溺于声色犬马,乐不思政,整个长安几乎就是一座娱乐不夜城。诗人王建的《凉州行》云:“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这样的情景,真是让人感觉世界成大同。“玄宗尝伺察诸王。宁王常夏中挥汗挽鼓,所读书乃龟兹乐谱也。上知之喜日:‘天子兄弟当极醉乐耳。”这是唐朝笔记大家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二中的记载,玄宗看他的兄弟这样沉浸于玩乐中,高兴坏了,没有人惦记他的皇位,多让人放心的事情啊。唐玄宗喜欢打羯鼓,宁王的长子,汝南王唐琎,又名花奴,他和唐玄宗一样,都打得一手好羯鼓,那我猜,这里的宁王,练的也极有可能是羯鼓。
弹琵琶,吹横笛,打羯鼓,唱春莺,舞胡旋。这大概就是唐代的文化日常。鲁迅曾说:唐人大有胡气。我觉得,这应该是极高的赞扬,唐代文化兼收并蓄,玄奘西去,遣唐使东来,都是对西域文化和外国文化的大胆吸收和交融。
唐代,敦煌舞乐也进入鼎盛时代。我走进220窟,细看唐代壁画《药师变》,这上面的燃灯舞,是唐代壁画中最大的乐舞场面。二组乐队,共二十八人,其中二十六人演奏乐器,二人唱歌。乐队的前面,有两棵灯树,每树四层重叠灯轮,各有天女燃灯。舞台中间还有一座高大的灯楼,灯光明亮,一片灯海。不过,这些似乎全都是背景,在辉煌的灯火中,有两对舞者,各自站在小圆毯子上,起劲旋转,注意噢,他们或她们,始终不离那小毯子,但舞蹈幅度巨大,或张臂回旋,或纵横踢踏,旋转如风,这就是著名的胡旋舞,出自中亚,流行于西域,初唐传入长安,唐玄宗深好此舞,杨贵妃、安禄山都跳得很好。
这胡旋舞有多流行,看看当时的记载就知道一二了。
白居易的新乐府诗有《胡旋女》,这样描写: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白诗的描写,让我立即想起广场舞,每天走路到运河广场上,就会看到那些跳广场舞的大伯大妈,音乐响起,脚底痒痒,随时随地跳,不知疲倦地跳,跳得大汗淋漓,跳到地老天荒。
我在多个场合看到过胡旋舞。
戊成年十月,宁夏博物馆,我看到了两扇石刻胡旋舞的墓门,全国仅此一件。门呈长方形状,上下有圆柱状榫,两门闭合处各有一孔,石门正中的“胡旋舞”雕刻画,它是唐代音乐舞蹈巅峰状态的又一明证。
丁酉年五月,河南省博物院,我看到了一个黄釉瓷扁壶,北齐年间的。壶身两侧,画的是宴会中的乐舞场景,歌舞者皆高鼻深目之西域人士,窄袖长衫,宽腰软靴,有吹横笛的,有弹琵琶的,还有一人高举双手打着节拍,中间的主角,跳的就是胡旋舞。美酒喝起来,音乐响起来,这应该是一个很欢快的歌舞会。
看莫高窟壁画时,我时常被壁画上的歌舞场景吸引,飞天和反弹琵琶,已是敦煌的象征之一。敦煌市区的城标,就是反弹琵琶女的形象。在第231窟晚唐壁画的修复现场,毕业于兰州交大工作五年的敦煌研究院的小侯对我说,莫高窟的壁画上,出现过五十一种乐器种类,共画有四千五百多件乐器,眾人听了都惊叹不已。
为什么要画这么多的歌舞场景和乐器呢?我的一个简单理解就是,表达美好的生活和理想,而在这个国际化的城市敦煌,美好的生活,是由各种不同肤色的人们带来和创造的,这是人类的共同理想。
极乐世界是理想社会,在壁画中,理想社会还可以和我们的农耕景象和谐结合。莫高窟第296、148、205、61、55等窟中,共有八十多幅农耕画面,“一种七收”,种一次,收七次,这当然是人人向往了。
有吃有喝,唱唱跳跳,晴耕雨读,虽然敦煌极少降雨,人们依旧快乐,因为洞窟中那些塑像会带给他们坚定的信仰。
敦煌藏经洞陈列馆,一块长条大石上,凿刻着陈寅恪的一句话:敦煌者我国学术之伤心史也。粗壮的刻痕深嵌进石头的身体,它也同样触痛着国人的心。
不过,今日再一味谴责王道士、斯坦因、伯希和们,那些散落在国外的敦煌经卷也终究回不了敦煌,不如谨记两点,铭记陈寅恪的伤心,将敦煌保护研究好。
敦煌研究院院史陈列馆,敦煌儿女七十年保护敦煌的艰辛历程让人动容。
我走进张大千在敦煌时居住了两年多的旧居。这是一间不大的土坯房,进门稍大一间是客厅,北墙有一个土炕,那是大师的卧室,北墙上残留有一幅《墨竹图》,已漶漫模糊,大师的真迹。1941年,张大千带着家眷门人子侄,从四川长途跋涉到这大漠深处。他为洞窟仔细编号,每天临摹壁画,从南北朝至唐五代,他都视如宝贝。
张大千临摹壁画,意义巨大,陈寅恪如此评价:
自敦煌宝藏发现以来,吾国人研究此历劫仅存之国宝者,止局于文籍之考证,至艺术方面,则犹有待。大千先生临摹北朝唐五代之壁画,介绍于世人,使得窥此国宝之一斑,其成绩固已超出以前研究之范围,何况其天才独具,虽是临摹之本,兼有创造之功,实能于吾民族艺术上别创一新境界,其为敦煌学领域不朽之盛事,更无论矣。
我的杭州老乡常书鸿,自1935年秋的一天,在塞纳河畔的一个旧书摊上偶然发现了伯希和的《敦煌石窟图录》后,内心的震撼就无法言语,保护敦煌壁画的决心也由此萌生。常书鸿1943年3月到达敦煌后,就将他的一生和莫高窟紧紧融汇在了一起,直至他生命的终结。
常书鸿的办公室,目测不足十平方,除了一张老式的写字台,一个简陋的书架,还有就是比别人多了几个画架,那是他的重要工作,他每天虽有处理不完的事情,但他更要关注那些洞窟里的壁画。
写常书鸿事迹的文字太多了,仅录一段他旧居墙上《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的话,这足可表明他五十年保护敦煌的心志:
我想,萨堙太子可以舍身饲虎,我为什么不能舍弃一切侍奉艺术、侍奉这座伟大的艺术宝库?在这兵荒马乱的动荡年代里,它是多么脆弱,多么需要保护,需要终生为它效力的人啊!
张大千回川后,在重庆中央图书馆举办了《敦煌壁画展》,一时轰动。据当时的媒体报道,展览门票高达五十元一张,但售票处常常排起长龙,有时购票队伍竟达一里多长。在国立艺专求学的青年学生段文杰,第一天去看展,没买到票,第二天一大早才得以如愿。段文杰自己坦承,他就是看了那次画展后才被吸引到敦煌去的。
我去敦煌前,专门读了段文杰的《佛在敦煌》,通俗而专业,有不少新观点,他是敦煌研究院的第二任院长,我在字里行间寻找并感悟着他在研究和保护莫高窟壁画上的心路历程。段的心志可以用《敦煌之梦》中的一句话表达:
不怕风沙扬起,不惧遍地荆棘,秉烛前行在文明的宝库里。
那些发黄的手稿,工工整整,规规矩矩,那是学者的一丝不苟,那也是他们和壁画和洞窟交流的毕生心血,他们是保护者,他们也是传承者。
前院耸立着两棵古榆树,已经两百四十多年,树冠参天,树皮,极为粗糙,树纹,纵深达四五厘米之深,這饱经风霜的榆树,忍受着大漠风沙的摧折,却越来越坚强和挺拔。这是一个极好的隐喻,这不就是千年敦煌吗?这不就是保护国宝的敦煌儿女们吗?!
有一个小遗憾,我回杭州的第二天晚上,上海沪剧院的一台大戏《敦煌女儿》,在敦煌大剧院献演,它以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樊锦诗为主要原型,兼及敦煌保护者的所有群体。杭州女儿樊锦诗和演员们座谈时说,她到敦煌的第一夜就住在了王道士发现藏经洞旁的破庙里,睡土炕,喝雨水,不过,第259窟那禅定佛陀“蒙娜丽莎般的微笑”,让她铭记了一辈子,只是,达·芬奇创作那传世名作时,禅定佛陀已经在莫高窟笑了一千年。这笑容,就是让她在敦煌待一辈子的理由。
伤心史终成宝藏地,世界的敦煌,人类的敦煌。
莫高窟的背面就是鸣沙山。抬望眼,长天碧空,一片净沙。那沙丘,形成于千万年前,风吹沙粒振动,沙土层也会共鸣,即使风停沙静,沙山也会发出丝竹管弦般的声音。
中国沙漠多,会发出声响的沙,其实不少,我去过内蒙古鄂尔多斯的响沙湾,那里的沙也以会发声而著名。只是,对鸣沙山而言,这里的响声,更具另一层的意义,莫高窟中两千四百一十五尊佛像和四万五千平方的壁画,他(她)们虽无言,却日日伴随着那些沙粒,在我看来,鸣沙的声音,其实是一种信仰的传递,这是沙粒和莫高窟之间的单独约定。
夜幕降临,月泉阁翘起的檐角上,一弯明月已经升起,整个鸣沙山依旧热闹嘈杂,夜游的人们,似沙丘中的蚂蚁,沉溺于沙海中,他们在尽情戏沙滑沙。月泉阁下月牙泉,这泉,像极了刚升起的弯月,我在弯月旁的一棵左公柳下坐定,秋思,我不是天涯断肠人,这里有老树,没有昏鸦,没有小桥流水人家,我只是独坐独思而已。
眼前芦苇长得极高,我不知道这些芦苇有没有修剪过,但确实比我八年前来此茂盛多了,芦花已盛开,微风吹起,芦花轻轻摇曳,月牙泉迷死人。那一汪泉水,波平如镜,在暗夜灯光的映照下晶莹闪烁,我不知道水里有没有鱼,一定是有的,但肯定不多,或许,那些鱼,听惯了喧闹的人声,该休息就休息了。这一汪泉,给人太多的遐想,我看照片,一百年前,斯坦因、伯希和他们来的时候,还有很宽的水面,而在唐朝,进出这里,要坐船。
我脚下是沙,背靠的这棵左公柳,粗壮茂盛,虬枝苍劲,上有吊牌写着:学名旱柳,1892年种植。左公柳,浸润着一段厚重而沧桑的历史。
1876年,左宗棠带着他的大军进新疆平乱,左将军此行,抱着必死必胜的信心,抬棺出征,这是什么样的勇气呀。以前海瑞进谏,也抬过棺。这样的气势,没人能阻挡得了。左大将军,还是个著名的环保人士,他率领的军队,到处种树,自泾州以西至玉关,夹道种柳,连续数千里,有资料统计,仅陕西长武至甘肃会宁,种活的树就有二十六万四千多株。1879年,即将继任陕甘总督的杨昌浚,一路西行,见道旁柳树成荫,触景而诗:“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渡玉关。”这夹道成荫的左公柳,把春天带到了边疆,春风吹到了玉门关外。
我索性将鞋子脱掉,双脚尽情伸进沙中,我想接收到沙粒更多的信息。
沙生活了多久,敦煌就存在了多久。嗯,是的,虽然敦煌有悠久而辉煌的历史,但沙粒要比敦煌久远许多,我尊敬沙粒,无数的沙粒。
这沙粒会移动,犹如行进的大军,有时会横扫一切。阳光下,长长的驼队,影子在沙丘上拉得很长,驼队从敦煌出发,沾着沙粒的驼脚,一步一步坚实地向西域走去,迈出了一条宽阔的丝绸之路。
不要忘了,驼背上那袋里装着的闪亮珍珠,它们也是沙粒变成的,蚌的孕育,虽有痛苦,但沙粒最终磨砾成金。
把脚收起,今晚收获颇多。我感觉,在敦煌,天净沙,每一粒沙子都已经具有了佛性。
元二,王维的好朋友,他要去安西都护府(下辖于闻、龟兹、疏勒、碎叶四镇)任职,朋友远行,必须送一送,也许再也见不着面了。渭城客舍,虽是晚春,夜晚还有些凉,但王诗人和元二的送行酒喝了一杯又一杯,知心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嘱咐的话交代了一次又一次。天公也作美,临行前又下雨,空气清新,驿道上的尘土就不会飞扬了,君要远行,终有一别,吟过这首诗,再喝一杯酒,就此别过吧!
《送元二使安西》,使敦煌西南的那个叫阳关的关塞从此出了名。不过,还是让人有点伤感:西出阳关无故人。元老二啊,您老兄自己多保重吧!
我先让元二穿越到汉朝。
元二不是去安西上任,安西那时还是西域诸国呢,元二是去西域做生意。元二从长安一路西行,至敦煌西南的阳关,前面是茫茫大漠,汉朝在此设立关口,要过关必须要先取得“关照”,就是通关文牒,说明西去事由,得到敦煌郡司户参军签发的关照,经过阳关时,再由守卫敦煌的阳关都尉验证,验证通过,就可以出关了。
现在,我也穿越到汉朝了。
不过,我显然比较省时省力。九月六日上午十点左右,出关的人不多,叫过姓和名,我在敦煌郡司户参军处也拿到了签发的关照,“司户参军”说了一句:恭喜你取得阳关关照,你可以出关了。我接过关照,来不及细看,就朝戴着铁帽穿着盔甲的军官答道:谢参军大人。大家都忍着笑,严肃的程度不亚于我在上海美领馆的签证。
翻看着精美的通关文牒,经过一片沙砾地,我要出关门。
“阳关都尉”接过关照,板着脸问:叫什么?来自何处?去西域何事?
我是第一个过关验证,打定主意要搞一下事,看看都尉的配合程度,是不是默契:我叫元二,来自吴越,去西域做访问学者!
出阳关“挨打”
“阳关都尉”一听,显然生气,黑脸怒斥:一派胡言乱语,拖下去,打十棍!
必须屏住笑,否则没有效果。关门边的两个老兵,一下将我按在大门上,让我趴着,举着棍就打,还真打,一下,又一下,我立即大声反抗:我抗议,我要到敦煌郡守那里告状,你们滥打无辜!抗议无效!照打!终于在笑声中打完十棍,我出关。
哈,不断有笑声传来,应该是不断有人被“打”,大笑过后,一阵轻松。十点二十分,阳光正烈,阳关遗址呈现在我眼前。四周全是沙砾,粗细不均,一块立着的大石,上书四个红色大字,这些字需要足够的想象力才能还原那时的场景。前方是库木塔格沙漠,中国第八大沙漠,甘肃连着新疆。这沙漠也连着鸣沙山,再远处,就是阿尔金雪山,烈日下,一片白茫茫,不辨视线。阳关遗址的另一面高处,是汉武帝时代的一个烽燧墩,就是烽火台,四五米高,风蚀得厉害。整个敦煌,汉代的烽火台遗址大约有二十几处,长城大多已和沙土齐平,遗迹不多,长城和烽火台,瞭望与警戒,作用巨大,敌人来多少,距离多远,都有专门的信号报告,守军提前做好准备,犯敌有时也会望烽而止。进和退,守和挡,都由利益决定。
精彩镜头,穿越大唐时空,白天倏然而降。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阳关,这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一直激動人心。
唐玄奘白玉门关偷渡出去后,已经整整十八年,他用双脚丈量过一百多个国家,遥想当年出关,五天四夜没有水饮,却奇迹般穿过八百里沙漠,所受的苦远超《西游记》中那个骑白马的唐僧。今天,贞观十九年(公元645)四月,他从阳关返回大唐,大唐如今已是贞观盛世。李世民下令,敦煌吏民,全体到阳关迎接唐玄奘。你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万民夹道,人们嘴里不断喊着玄奘的名,挥臂高呼,神情振奋,而玄奘带着随行人员,一扫往日的疲惫,容光焕发,他的神情坚定而自信,因为长长的驼队上,有驼着来自印度的六百五十七部经卷,那可是大唐的精神食粮。
今年四月,我重登西安大雁塔,重新感受唐玄奘西域取经的伟大精神。他已经不单单是一位高僧了,一部《大唐西域记》,足可显示他是伟大的探险家、外交家、地理学家。印度史学家阿里如此赞誉玄奘:如果没有玄奘的著作,重建印度历史是完全不可能的!
从欢迎唐玄奘回大唐的队伍中闪回,我们到了阳光镇。阳光地处阳关遗址,三千多人口,镇里有大片的葡萄园。中午,我们在疏勒村的一个葡萄庄园用餐,满架绿叶交叉掩映,成串葡萄粒粒诱人。阳光满天满地,敦煌的阳光日照时间长,葡萄特别甜心,品种多,也便宜。
阳关北去八十千米,就到了玉门关,关口公路上方有牌,杨浚的诗显眼地挂着: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渡玉关。嗯,这玉门关,不用多写了,一个小方盘遗址,断垣残壁上满是故事,你可以准备几盘李广杏干,拎一壶酒,喊上王之涣,随意找个地方坐下来,诺,就到小方盘前面那块湿地边上坐吧,有草,有水,有戈壁,有巨大的野骆驼,有狂劲的野马,当然还有伶俐的飞鸟。你们喝酒胡侃,烽火,汉简,大漠,孤烟,把天上的事聊到地上,把地上的事聊到云上。哈哈,羌笛早已不怨杨柳,春风也早度玉门关了。
你们慢慢聊噢,聊到长河落日,我要去看那些奇特的雅丹地貌了。
我写过斯文·赫定的亚洲探险,这位瑞典人,自十四岁起,就立下了走游世界的决心,他曾四次来到中亚,他的几本书中,都详细记载了考察的踪迹。
1899至1902年间,他第二次考察中亚,到达新疆的罗布泊地区,发现了楼兰古国,同时,他也发现,罗布荒漠中那些垄岗状残丘,面积巨大,它们原是河湖沉积物,河湖干涸,千万年的强风吹蚀,于是就成了千奇百怪的地貌,他将它们命名为“雅丹”。
现在,我们往雅丹地貌处深入,一站一站看,至第三站“西海舰队”,我直奔滑翔机而去,我要从高空往下俯瞰,做一回“舰队司令”,检阅那庞大的舰队群。
马达轰鸣,轻巧的滑翔机冲出几十米后,一下子将我从沙漠中腾空拎起。看见我的舰队了,它们排着长长的队例,一艘接一艘,大小舰紧紧相依护卫,舰与舰之间并不规则,舰的数量一下子无法看清,粗略概算,不少于几百艘,这应该是世界上最大的舰队了,联合舰群,气势无比。
“西海舰队”,不是铁甲胜似铁甲,它们黄色的舰身,自露出水的那天后,就一直以沙漠为港,千万年驻守着这片土地。起先,它们并不分离,它们是一个整体,西伯利亚刮来的强风,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细沙飞走,粗沙也飞走,板结的沙岩全身却被强风吹得越来越结实,如同汉子被吹跑了衣物,只能光裸着身子对着大地,沐着月光,依然顽强地抵抗着强风,而它们(沙砾岩),最终组合成了蔚为壮光的联合舰群。
百来米的高度,其实并不算高,但这个视角视察舰队,我以为角度高度正合适,我可以比较清楚地看那些舰,激情涌起,我向它们挥挥手,不断地喊着:你们好!你们好!可是,它们并没有回应我,或许是因为检阅太匆忙,它们没有接到通知,或许是检阅的“司令”比较多,它们习以为常,任由你们巡视。
这样的舰群,让考察家赫定惊奇,也让我们所有的初见者再见者惊奇,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常常使人们的想象力疲惫不堪,百思不得其解。
沧桑和辽阔,气势和宏伟,联合舰群所呈现的许多地方,都独一无二,它们是地球第四纪演变的使者,它们也是大地的瞭望者,看天地人生我自岿然不动如山,它们要再活五千万年!
鸡缓日(周六)的早晨,这一天的命名中有“鸡”,我却没有听到鸡叫,“鸡缓”,是鸡叫了五天辛苦,歇一天再叫吗?假如是,这样安排也太人性化了。阳光已经初照,空气中弥漫着别样的清新,要离开敦煌了,我必须去党河岸边走走,敦煌的水和草,我都特别喜欢。
党河,又称党金郭勒,是疏勒河的支流,敦煌的母亲河,河水主要靠冰川冰雪融化、泉水和降水,它是沙漠人的生命河。
岸东边的石堰墙上,绘有上百米长的敦煌壁画,壁画自然比莫高窟粗糙很多,但不妨碍人们对敦煌壁画的理解,在晴空下,这些壁画反而更一目了然,那些佛像日日对着来往的行人,不断地诉说着敦煌以及和敦煌有关的故事。
还有经典,也是长长的篇幅,从老耽到孔子到庄周,从《论语》到《老子》再到《庄子》,中国文化的精华散发出浓浓的经典气息,它们是中国人的精神支柱,和天地相辉映,千百年来都闪耀着动人的光芒。
党河中央,满河的清波,水静波平,要知道,这里是敦煌,假如在别处,在我们水网密布的江南,这样的水面,一点也不稀奇,而在这茫茫大漠中,水贵如油,这一河水,就特别让人兴奋,就如同看自己的孩子经过数年的奋斗,终于考取了一所好学校一样兴奋和自豪。
黨河的远处就是鸣沙山,沙峰高高低低,错落间杂,在阳光下泛着黄色的光,那里不可能有湿润,那里终年阳光普照,那里一有雨水,立即会被榨干吸净,敦煌的年降雨量只有二三十厘米,江南地区一个小时就下足了。或许,也正是这样的干燥,才让莫高窟成了千年珍宝,然而,任何人都知道动植物和水的关系,看着眼前这一河水,真是让人感慨万千。
沙漠里其实是有不少河流的,吐鲁番沙漠深处,葡萄特别甜,原因就是喝了地下千百年的雪水。猫腰走进地下暗河参观,雪水透出逼人的寒气,你会感叹大自然的慷慨和吝啬同时存在,有时真的不可思议。我不知道敦煌的沙漠下面有没有地下暗河,如果有,这一河的水也是珍贵无比。
党河岸边,早锻炼的人群三三两两,看他们的神态和语气,大多数应该是敦煌本地的居地,皮肤深红透色,脸上淌着笑容。数千年的民族融合,你已难辨他们是谁谁的后代,他们的普通话,咬文嚼字,听了都挺舒服。
党河中央有一排长长的石墩,一块一块不大,但完全可以踏得稳健,我一步一步踩过去,我要到对岸去感受党河,那里有一个公园,我猜那些桂花树,应该有香味了,前几天我在运河边走运,那里的桂花味已经沁人鼻腔,醉醉的感觉。果然,那几株大的桂花树下,有几位老人在闲聊,我对敦煌的好奇,不知道是不是来源于写作的冲动,总之,我加入了他们的闲聊,哪怕几分钟也好,他们谈儿女家常,谈油盐酱醋,他们也谈丝绸之路,从他们的话题中听得出小城的闲适,也听得出这里并不偏僻。
前天从阳关回敦煌的途中,我特地观察了路边的疏勒河,基本不见河水,是的,要在沙漠和戈壁的河流中看见水,真是太难得了。在敦煌的日子,我洗手洗浴的速度都非常快,我想许多人也和我一样,无需提醒的自觉,只是缘于一种为他人着想的善良。
面对敦煌的博大而古老,自己时时显得浅陋和惶恐,唯有用身体去感觉,用灵魂去感悟,方得些许安宁,一切的一切,皆因为上苍留下的这一个厚重的名词。
陆春祥,作家,现居杭州。主要著作有《字字锦》《笔记的笔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