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农村老家越久,我越想念,想念那满眼的绿色、欢快的鸟叫虫鸣、小树林边上的庄稼地,还有那满鼻的酱香……方形的酱块儿入水后香气氤氲,透出了农村人的质朴和幸福。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每年都要自制黄豆酱。制作黄豆酱的工序比较复杂,事先要用清水将挑选好的黄豆洗透,再把洗好的黄豆放到锅里进行蒸煮;黄豆熟后进行晾晒,待温度降低后,用磨具将黄豆弄碎做成方形的酱块,再次进行晾晒;酱块外表干爽后,就用报纸包好,放在不通风又温暖的地方,便于酱块发酵。我清楚地记得,母亲习惯将包好的酱块放在屋子的房梁上。出来进去,闲着没事儿,我就往房梁上瞅,生怕酱块掉下来。时间一长,我才发现,根本掉不下来,就像当时的日子,虽然并不富裕,却很安稳。
等到来年开春,就可以下酱了。先是将洗刷干净的酱块弄成小碎块儿后晾干,然后在清水里加入适量的盐烧开;盐水晾凉后倒入缸里,将小块儿的酱放入酱缸搅匀,再用透气的纱布盖好酱缸,放到通风有阳光的地方即可。之后每天都要用木制的酱杵子捣匀,小酱块儿就会慢慢融化,褐红色的大酱刚开始可能比较稀,过一段时间,水分慢慢蒸发,就会变得很黏稠。
小时候,每当开春下完酱后,就开始急切地盼着夏天早点儿到来。夏天,老家的园子里格外热闹,小葱儿绿油油的,高兴得尾巴撅上了天;黄瓜像一个个小娃娃,紧紧地牵住妈妈的手;柿子像一只只红红的灯笼,照亮祥和安静的小院儿。除此之外,还有豆角、茄子、韭菜、香菜等等。蔬菜长到能吃的时候,大酱就会有真正的用武之地。很多蔬菜都可以蘸大酱吃,比如小葱儿、韭菜、茄子、香菜、黄瓜等等,当你嚼完下肚儿,留在你嘴角儿、蹿到你鼻孔儿里的,还是浓浓的酱香。闭上眼,慢慢地吸气,仿佛看到:春耕时节,人们弯着腰在垄沟里播撒黄豆种子;秋收时节,黄豆成熟,咧开了小嘴儿。这看似普通的酱,却是农村人勤劳的结晶,是农村人淳朴的品质,更是农村人留给子女的回忆。
在农村,每种吃食都有其独特的价值,大酱自然也不例外。说到大酱的价值,我不得不佩服三叔家的妹妹,她对大酱的烹饪可谓独具匠心。一次,在三叔家吃饭,妹妹做了我爱吃的土豆炖豆角,第一口下肚儿时总感觉有种异样的味道,再夹上一口慢慢咀嚼,竟然还是不能准确判断,只得在心里留了一个问号。吃完饭,我私下问她这土豆炖豆角怎么和平时不太一样,味道更好吃。妹妹笑着说,猜不着吧,我没放盐,我用大酱炖的。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有一股很熟悉却又说不出的味道。得到了答案,不得不佩服妹妹的创意。我笑着说酱茄子、大酱炒鸡蛋都吃过,今天的做法头一次品尝,确实不错。妹妹笑著说,咱家就是不缺黄豆酱,哪年不得种一些黄豆。大哥你将来进城了可别忘了黄豆酱,香着呢!
后来,我大学顺利毕业,考上了公务员,婚后便定居在了城里。城里和老家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但这距离中一直浸润着浓浓的酱香。父母来城里看我们,时常带来老家自制的黄豆酱。每次打开那盛满大酱的罐头瓶儿,都会闻到一股久违的酱香,内心顿时升腾起一股暖流,那是源自对老家的眷念,源自父母对我们的爱,这种眷念和爱,就像这纯纯的黄豆酱,纯正无比,不掺杂任何杂质。
一次,妻子下班回家,说胳膊上有一处不碰不疼,一碰很疼的地方。我笑着说,是不是和同事去单位附近的树林儿溜达了,妻子露出惊讶的面色,问我怎么会知道。我神秘地说,你们单位附近的树林里几乎全是杨树,估计洋辣子的毛儿飞到你胳膊上了。洋辣子你不是不知道,碰到胳膊腿儿,就会让人感到非常疼。妻子问怎么办?我若无其事地从冰箱里拿出母亲从老家带来的黄豆酱,用棉签蘸了一点儿,轻轻地涂抹在患处,一边抹,一边吹。妻子半信半疑地问,管用吗?你照谁学的?我说,瞧好儿吧!妻子的发问,让时光的手掌把我推回了小时候——这是姥姥教我的。当年我也是在爬姥姥家院墙时,被园子旁边杨树上的洋辣子给碰了一下,疼得我直咧嘴直冒汗。在姥姥的絮叨中,我被这神奇的大酱缓解了大部分的疼痛。回头看看,姥姥的絮叨是绵长的爱。如今,姥姥已经过世多年,关于姥姥的回忆太多,而从姥姥手里学来的这一招更是让我毕生难忘。
时间总在四季轮回中马不停蹄,而我们总在人生路上行色匆匆。如今,连回老家再陪母亲做一回大酱都成为奢望。那种熟悉的酱香多半都萦绕在对老家的回忆里。好在,岳母也是地道的农村人,也做得一手好酱。尽管岳父岳母搬到了城里,但在农村老家的叔叔婶婶还是每年都给岳父母捎来酱块。当然,下酱一定是岳母亲自动手完成的。每每这个时候,岳母都会一边下酱,一边和我说从前在老家的日子,我总是能全心倾听。那一串串故事,发生在昨天,诉说在今天,却铭刻在经历过那段日子的人的心里。
母亲、岳母和我都不喜欢吃超市里卖的豆瓣酱,现成的豆瓣酱有一股很明显的甜味儿,没有老家的黄豆酱来得实在,有嚼头儿。其实,我知道,她们都是从清苦的日子走过来的,黄豆酱是她们所处年代的印记,是她们维系老家的信使,是那不富裕的日子留给她们的念想儿。人活一世,总要有所挂念,她们挂念的是老家的土地、老家的鸡鸭鹅,更有从老家走到城里的儿女。
现在的农村,生活水平明显提升,已经很少有人自制大酱,自家做的大酱正在慢慢退出社会发展的舞台。取而代之的物质丰富,让人们更多地体会到了便捷与享受。或许这没有什么不好,但正如每年端午节,母亲都亲手叠纸葫芦一样,母亲仍然每年都会做自家的黄豆酱。每当此时,我都会打电话给母亲,让她给我留一些,对于年纪越来越大的母亲来说,向她提要求,总是觉得有些苛刻。但我知道母亲很快乐,我想让母亲体会被需要的感觉,那种感觉一定会让母亲的心里格外踏实。
前几日,我们一家三口儿去逛超市。妻子说想吃点甜东西,儿子也跃跃欲试,我说买两瓶罐头吧,母子俩欣然答应。今天早晨,妻子说,这两个空的罐头瓶儿扔了吧,太占地方。我笑笑说,别扔,快过年了,回老家过年回来,再装两瓶儿老家的大酱。妻子调皮地说,我嫁的不只是一个爱吃大酱的人,更是心里装着父母,装着乡情的人。听后,我沉默不语,轻轻地,拿起准备盛大酱的罐头瓶儿,安安稳稳地放好!
作者简介:张凤伟,热爱创作,作品散见于《朝阳日报》《抚顺矿工报》、朝阳作家网等媒体。
(责任编辑 王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