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颖
在杂物室的角落,我发现一块积灰的刺绣。白底子,五颜六色的细线。正面是鲜艳硕大的牡丹,背面是芜杂紊乱的针脚。它让我想起了我的外婆。
她坐在窗边,戴着老花镜刺绣。沉寂得像一条无波无澜的河。
幼年的我,认为外婆目不识丁,眼光短浅。她像是一条清澈明净的河,河底的沙子水草游鱼都让人一览无余。
她不是海,只是一条涓涓细流的河,在岁月的罅隙里静静流淌。
后来,渐渐长大的我终于明白,再细小再微不足道的河,也有别人不知道的暗流。那在水底沙下不为人知地涌动着的是河的隐秘。
外婆沧桑的外表下有一种深深的固执,仿佛入地三尺的根系,任你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将其焚散殆尽。
就比如我们家搬到镇上后,经济并不拮据,她却一定要找个小山坡耕几亩地种上黄瓜、白菜,在正午毒辣的太阳下抡着锄头。再比如她一得空就觅点光纳鞋底、织毛衣、刺绣,儿女们对她说那些玩意儿不值几个钱,没必要为它们费尽心神。她顽固地将头一偏,撇撇嘴道:“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说罢,顺手拿起一旁的针线织暖鞋的鞋面。自我记事起,那双瘦得如同树干的手,从未停止忙碌,或炒菜、或洗衣、或刺绣、或锄地……如同停不下来的陀螺。
外婆的眼睛像一汪被时间搅浑的水,眼瞳和眼白之间的界限模糊,你很难从那双嵌在干瘪褶皱的皮肤里的眼中觅得一星半点的光。我无法理解她生命里那些坚持和固执,也许仅仅是她不断忙碌的习惯,是漫漫长日里无可奈何的打发。
她只是一条河,不足以养一方水土,只是湍急隐秘地滚过沙砾,掠过水草,流向干涸之地。
时过境迁,如今的外婆已离开贫瘠的小镇,随舅舅到繁华富庶的浙江带孙子。在前往浙江的高速公路上,她盯着窗外,路标、山峦连绵不断地向后涌。她忽然用浓重的方言说起自己年轻时孤身一人独闯武汉,奔波在大街小巷的艰辛,或者买豆腐被骗的心伤……
这时,我明白,我只不过途经了一小段外婆的后半生,所认识的她如同一张平面的白纸,而在她双鬓生华眉眼显纹之前,还有一个鲜活立体的她。那些经历过的沧桑,看过的巫山,最终在时间的提炼下,融成河底的隐秘。
老人总是隐秘丰厚的,正如一条走南闯北的河,心中有千沟万壑,却含而不露。
外婆愈发苍老了,她说她要回到生她养她的深山旮旯里终了余生,儿女们都反对,苦口婆心地劝她。她缄默,低着头,执拗又坚定。
一想起外婆,她刺绣的模样便在脑海里跃然,时间没能将它洗刷冲淡,反而愈加鲜明美好:也许那是某一个夏日的午后,隐匿在乌发下的白发如阳光下的湖面波光粼粼,也许有两三只麻雀在叽喳不休;也许窗台有水清玉洁的栀子花悄然盛放,散发着淡淡的馨香;也许平静安详的河底,有千涛万浪澎湃翻涌。
這些都是小事,是不会让历史眨一下眼或皱一下眉的琐事。但这些事,却深深地刻在了某些人的心上,铭记于心。
历史,是一望无垠、深达千尺的大海,我读不懂它的深沉;外婆,是一条涓涓细流、一望见底的小河,我却也看不透她的隐秘。
指导教师点评:文章展现了作者对外婆由浅入深的认识过程也道出了作者自己对人生的感悟,情感真挚细腻。最值得称道的是文章语言含蓄蕴藉,饱含深意,读毕如酒后余香不绝于口,堪称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