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沧桑
农历四月,我把一些细碎的时光给了一百条蚕,它们回馈我最后一头“春天的小兽”。
农历四月,我把一个黄昏和一个凌晨给了十万条蚕,它们抵达我,以一束光的形式。
那时我不知道,会只剩下最后一条蚕。
放大镜下,一百条蚁蚕匍匐在桑叶上,像一百头无知无畏的小兽穿行于森林。发丝般柔细,灰白色的头部,墨绿色的身体,毛茸茸的足。足有八对,三对胸足把持桑叶进食,四对腹足驱使身体前进,一对尾足附着在桑叶上。此时,它们正用力跨出腹足,身体向前推进,头部扭向身后,像一头头回望的小鹿或幼狮。
起初,它是桑树的害虫。五千年前某一个清晨,也许午后,一位先人发现了它吐丝的秘密,从此,它被人类驯养,涅槃为丝,前往深邃和广阔,美如浩瀚苍穹。
我将一百头小兽连同桑叶的森林倾斜着倒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钻了四排小孔用于透气的塑料盒,用一根很小的鹅毛,将粘在桑叶上的它们轻轻扫到了新鲜的桑叶上。它们仿佛蠕动了几下,又仿佛没有,实在太小了,看不清。
它们来自湖州某村某个养蚕人家,被装在一个快递包裹里,穿越2019年暮春的一场雨,来到了杭州春江花月小区的丰巢柜。我捧着包裹穿过雨地,在电梯里遇见邻居家的一条大狗,感觉到它亲昵地逼近,我本能地将包裹紧贴前胸,脑海里奇怪地跳出了几行詩a:
农桑将有事,时节过禁烟。
轻风归燕日,小雨浴蚕天。
当它们还是一粒粒蚕种时,它们曾被哪个女人紧贴在胸口孵化?经过了谁的双手喂养?
伴随它们而来的,是一整套微型养蚕工具和两个保鲜袋的桑叶,据说放在冰箱里能供它们吃半个月。我用清水将一片桑叶冲了一遍,用纸巾轻轻沾掉叶面上的水,晾了五分钟,又用开水冲洗过的剪刀将桑叶剪碎覆盖在它们身上。十来分钟后,桑叶出现了一个个小小的孔洞,探出了一头头小兽的脑袋。
一百头勇猛的小兽,在食物的森林里奔突奋进,狼吞虎咽般啃噬着桑叶,如镰刀收割麦浪,风卷着残云。我仿佛看到,湖州新市镇勇兴村秀才桥沈桂章家,十万头勇猛的小兽,正在桑叶的森林里奔突奋进,发出春雨打在万物之上的沙沙声,整个天地被雨声织进了一只巨大的茧里。
这是我第一次养蚕,这一百条蚕于我,不是一百条蚕,而是沈桂章家的十万条蚕。我们相约一起养十万条蚕,但我无法和他们一起日夜亲手喂养十万条蚕,便在家喂养一百条蚕,假装和他们一起喂养了十万条蚕。之间相隔六十公里。
我将盒子放置在书房的书桌上,将两朵从湖州含山蚕花会上带回的蚕花放在盒子旁,祈祷一百条蚕平安。笨拙如我,未必能养活一百条蚕,但沈桂章家的十万条蚕一定会平安,一定要平安。
书房安静如初。书房还是有点不一样了。推开房门,我看见一双双正在四处逃窜的眼睛。我相信,之前,所有的书,书桌上的笔墨纸砚,花架上的瓷盘和花瓶,还有书架上的相片和奖杯什么的,都已经醒来,用鼻子探寻着一百条生命的陌生气息,用眼睛寻找着它们,用耳朵聆听着它们。窗外,月光也将脚用力粘在窗玻璃上,向内张望。
月光窥见小猫银河和小野趁我不备,从我脚下悄悄溜进虚掩的门,蹑手蹑脚跃上书桌,耸着粉色的鼻尖深深嗅着它们,惊奇地张大了瞳孔。像是从气味里读懂了它们的语言,达成了某种默契,它们次第轻轻跃下书桌,从我脚下溜走。
等到整个世界熟睡时,书页里的那些人,会不会也醒来,从书架上轻轻跃下,打量那一百条新来的微尘般的小小生命?猜测它们来自大地深处还是寂静月空?
那本有着月空般深蓝封皮的书,是康熙《御制耕织图》。南宋临安於潜县令楼璹曾作《耕织图诗》长卷,图文并茂详尽描绘了耕织农事,多年后,康熙南巡得遇《耕织图诗》,对织女之寒、农夫之苦“惓惓于此,至深且切也”,命内廷供奉焦秉贞在楼绘基础上,重新绘制耕图、织图各23幅,亲自题写序文,并每幅“制诗一章”,又命木刻家朱圭、梅裕凤镌版印制,“用以示子孙臣庶”。其中的《织部诗》呈现了浴蚕、二眠、三眠、大起、捉绩、分箔、采桑、上簇、炙箔、下簇、择茧、窖茧、练丝、蚕娥、祀谢、纬、织、络丝、经、染色、攀花、剪帛、成衣等一整套完整工序。
此刻,宣纸上的男女老少们纷纷跃下桑枝、墙头,或从蚕架后探出身,从茧簇前抬起头,或挪开染缸,爬下织机,穿过深蓝色的封皮,跳下书架,跃上书桌,与一百头小兽窃窃私语。一个月后,它们的生命将与他们一起,在时光之河里永生。
一款叫作“口袋妖怪”的游戏中,有一个月亮伊布,也称月精灵,会接受月亮的波动而进化。黑色的毛,红色的眼睛,身上的环状花纹是耀眼的金色,在沐浴月光后,这些花纹会微微发光,唤起不可思议的力量。
一百条蚕沐浴在微弱的月光下,月精灵般微微发着光。这一夜,我与它们一墙之隔。墙的那一边,有多少个夜的精灵在对话,我一无所知。对它们未来一个月的命运走向,我亦一无所知。
黄昏,我进入一片桑林,像进入自己的名字。父亲为我取名源自“沧海桑田”,儿时所有的人唤我“桑桑——桑桑”。东方古国不用金戈铁马慑服远方,用最柔美的力量,一枚绿茶化为无华杯水,一片柔桑化为如水丝帛,不具统治性,却摄人心魂。
我和我的影子,连同一片桑林,倒映在桑田与桑田之间的一大片水域中。多么普通、多么安静的一棵树啊,在时光里静静站了五千多年,时光选中它成为“东方自然神木”,选中曾日夜噬咬它的虫为“蚕”,让它们相互成就,在人类文明进程里,璀璨如火石,如光,如电。
这是农历四月初十湖州新市镇勇兴村秀才桥的黄昏,我随沈桂章夫妇,踩着被雨水泡软的泥路,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穿过一片片桑树林,像三条船淌过一浪一浪的碧波。我的耳畔响起《诗经·桑中》,响起汉乐府《陌上桑》,响起南北朝的《采桑度》,我看见康熙久久伫立采桑图前,画中的年轻男子爬在桑树上往树下扔着桑葚,树下一位男子撩起衣襟仰头去接,一位红衣孩童蹲在地上捡掉落的桑葚,康熙仿佛听到了桑田中采桑男女的欢声笑语,题笔道:
桑田雨足叶蕃滋,恰是春蚕大起时。
负筥携筐纷笑语,戴鵀飞上最高枝。
在黄昏的桑田里,没有戴鵀鸟,也没有踩着桑梯爬上桑树如鸟儿般歌唱的采桑女们。空中一匹骏马形状的晚霞飞驰在桑林之上,雨后粘成一团的湿气,被一声声锐利的“咔咔”声啄破。
骏马,沈桂章看不见,如果有戴鵀鸟飞过,沈桂章也看不见。他抬着头,“咔咔”地剪着桑枝,眼睛看向虚无。花甲之年的脸藏在一顶灰布帽下,很瘦,身上是一件印着一行小字的蓝布工作服,脚上是一双军绿色的旧解放鞋,整个人显得有点旧。他的头循着声音转向我们,白亮的目光无着无落。几年前,他的白内障手术失败,几近失明。干杂活农活,采桑养蚕,倒是一点都不妨碍,如他所说,手感在的。
这一片桑林,喂养着家里三张半蚕种、十万条蚕,桑叶一采完,就要赶在天黑前将桑枝剪完,否则,枝条就老了,不好剪了。
邵云凤剪一枝桑枝最多只需一秒。左手抓住桑枝,一拗,右手的剪刀顺势一绞,一枝枝桑枝,瞬间臣服在她两条老桑枝般的胳膊之下。一棵桑树有七八根桑枝,她五六秒就能完成,而我用了两分钟,虎口已被压出一道道深红的印。这些印她也有过,十三岁就有过,岁岁年年,如今早已变成了老茧。夕阳挂在一棵桑树上,她“咔咔”剪下去,夕阳没有掉,掉落的是一颗颗发紫的熟桑葚。桑葚很甜,他们没空吃,白白掉在地上,每一棵桑树下的泥地都被洇染成了紫色。
从蚕种孵化到收蚕茧,约一个月,每天三点起床,四点半喂好蚕,天一亮去地里采桑叶,采好桑叶再回家吃八十岁老母亲烧的早饭。二十四小时要喂三四次,其余时间采桑,剪枝,整理桑叶,晚上九点多喂好蚕,十点多睡觉,一天睡四五个小时。最辛苦的,是三天之后,蚕快要做茧了,像一垄垄正在灌浆的水稻丰收在望,桑叶要喂厚一点,照料得要更勤一点。
这是“辛勤减眠食,颠倒着衣裳”的一个月,也是担惊受怕的一个月。
第一怕,是断粮。几年前,秋蚕将熟,整个杭嘉湖地区所有桑叶都被虫吃了,好不容易养大的蚕,到了最后一周活活饿死,几乎绝收。
怕蚕宝宝生病,僵掉。
怕蚕茧卖不掉,十五天后就会变蛾,咬破蚕茧,茧子就废了。
怕蚕茧卖不出好价钱。
沈桂章是名闻方圆百里的养蚕能手。他当过兵,当过村支部委员,办过水泥厂、福利厂,养蚕养了几十年,以前每年要养十几张蚕种,楼上楼下七间蚕房。人们只道他蚕养得最好,他自己知道,窍门是有的,主要还是用心,平时桑叶铺得薄一点,蚕间隔得稀疏一点,这就意味着要勤喂,多花工夫。和江南大地上无数养蚕人家一样,勤快,是本分。
“我们这一代人养好了,就不养了,儿子他们不会养了,太辛苦了。”他声调平淡的话语将被暮色吞没时,我用力抓住它,心中黯然。是啊,五年后十年后多年以后,还会有集体合作社和蚕桑基地继续养蚕,有桑基鱼塘长久的保护传承,但散落民间的养蚕人家恐怕真没有了。
“你们也不希望儿子养吧?换作我是你,也不想儿女那么辛苦。”我说。
“对啦!你说得太对了!”他的声调骤然高起来,显得很兴奋,仿佛遇到了知己,说出了他最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话。
如他所说,现在条件好了,农村跟城市差不多了,做其他事也能挣钱,养蚕实在太辛苦了。
暮色如雾,渐渐淹没桑林,淹没桑田与桑田之间的那片水域,水域倒映着最后一缕霞光,也倒映着一板车桑叶和两个人:邵云凤在前面摇摇晃晃拉着板车,沈桂章弯腰手扶着车尾,像一條晚归的船,驶过田埂,渡过村口,穿过两棵巨大的火桑树。通往家门的窄窄的小路上落满了桑葚,泥地被桑葚汁洇染成了大片大片的紫色,像开满了迎他们回家的鲜花。
凌晨四点,蚕在桑叶上发出春雨打在万物之上的声音,与真正的雨声交织缠绕,将天地织进了一个巨大的雨茧里。
一个影子破茧而出,穿过幽暗的长廊,向着蚕房缓缓移动。影子形状奇特,像一头行动迟缓的怪兽,又像一棵移动着的树——一个瘦小的女人驮着一大篓桑叶,低着头,腰弯成90度,右肩特别夸张地耸起,布编的篓绳紧勒在右肩上,像要将她整个人吊起来。长廊的顶灯照在她花白的头顶上,照不见她的脸。影子在地上蹒跚前行,被长廊外飘进来的阵阵春雨打湿。
凌晨四点,我穿过雨,穿过秀才桥村口一棵棵火桑树浓重的影子,踏进沈桂章家的院门时,听到了雨声,喘息声,桑叶摩擦墙壁发出的沙沙声。
邵云凤将一篓篓桑叶驮到蚕房里,喂给十万条蚕。曾经养过十多张蚕种,三十万条蚕,楼下楼上七间蚕房。楼上的她驮不动,沈桂章和儿子驮。沈桂章驮一篓桑叶摸着墙壁走,她在后面帮他托着桑叶篓。
将桑叶轻轻盖到十万条蚕上,像给一垄垄的庄稼施肥。空阔的蚕房地上,平铺着一垄垄稻草,稻草上爬满密密麻麻的蚕,像巨大的二维码图像。离地半尺,架着一条条蚕凳,直接将树刨开钉成,有孔,有裂缝,有发白的年轮。蚕像一垄一垄田,蚕凳像田埂,六十岁的邵云凤和八十岁的婆婆站在“田埂”上俯身喂蚕,免得踩到蚕宝宝,腰弯成90度。蚕太密集了,邵云凤就连同桑叶抓起来,挪开,弄匀,用的是巧劲,不会抓伤蚕。
春深处处掩茅堂,满架吴蚕妇子忙。
料得今年收茧倍,冰丝雪缕可盈筐。
耕织图诗时时浮现,不绝于耳,不绝于耳的,还有一个声音——“宝宝,宝宝”,像对着怀里的婴儿呢喃。是邵云凤在用新市话跟我讲蚕,我听不懂,只听到频繁的两个字“宝宝”,她叫蚕“宝宝”,而不是“蚕宝宝”,像是略掉了人姓名中的姓,语气比屋外的雨丝更柔,比记忆里的烛光更柔。
我将一片桑叶轻轻放在一条蚕身上,蚕昂起头,抬起白胖多汁的身体,去嗅,去够,如婴儿的嘴一接触到乳头便疯狂吸吮,咀嚼的频率极快。湖州一位朋友告诉我:蚕有耳,能听得懂人间话语,因此蚕房不可有淫声秽语,不然,蚕闻之即僵。当年他一位老友下放的生产队曾有一事,民兵连长在蚕室与一女子苟且,一室冬蚕全部僵绝。
那么,蚕也听得懂邵云凤母亲般温柔的呢喃吧?
桑叶篓空了,我自告奋勇去驮。一百来斤重量,通过布条勒进我右肩,感觉不到疼,只感觉到越来越紧,一股无名的力量将我往右边拽,使得我穿过长廊走进蚕房的整个过程都在跌跌撞撞。我们喂好一间间蚕,关灯,轻轻退出,悄悄关门。我和她们一样,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农妇,穿着棉布衫,没有擦香水,没有涂带任何香味的护肤品,守着所有禁忌,轻手轻脚,尽量沉默。
深夜里另一处光亮,是沈桂章所在的桑叶房。他坐在桑叶堆里,几近失明的眼睛看向虚无。他的眼睛长在手上,精准地捡起桑枝,用手摘,或者撸,再将枝条码齐。他凌晨四点的样子,是我傍晚六点看到过的,夜里九点看到过的,好像从没有挪动过。灯光对于他毫无意义,他用耳朵循着我的声音,将脸对着我说,不要撸桑叶,有虫,有很多看不见的绒毛,很痒的。
桑叶撒向蚕时,像雨滴落入湖面,泛起一圈一圈涟漪,一间一间的蚕房里次第响起沙沙沙的“雨声”,屋外下着夜雨,整个江南都在下着一场持久的雨,他知道吗?他能分辨得出两种“雨声”吗?又或者,他从来不会去注意。
我从他身后的蚕匾上轻轻撮起一条眠着的蚕放在手心里。
它正停留在一个梦里,一动不动,与我手心接触的,是它细嫩的腹足,凉凉的、极细微的痒顺着神经传至我头顶。蚕要经过四眠,才会成熟做茧,此刻,它已进入三眠,昂着头,尾部正在蜕皮,肢体透出淡淡的青紫色,像人的静脉,又像玉石,凝固在时间里,梦里。
村舍家家帘幕静,春蚕新长再眠时。
这是二眠。
只因三卧蚕将老,剪烛频看夜未央。
这是三眠。
它会做梦吗?会做什么颜色的梦呢?梦里,它是游曳的丝绸?鱼的尾翼?溪中的云影?深潭的波光?半截月光?光年之外的星云?女人的腰肢?猎猎风中的旗?一段古老民族的传奇?一句诗里的泪滴?还是,剥去层层意义后最普通的一条虫?
第一次,我觉得,虫是美的。
四点五十分,蚕喂好了,天光慢慢放亮了,江南最后的养蚕人家要冒雨去采桑叶了。
我说好辛苦啊。
邵云凤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大袋鲜蚕豆递给我,笑着摇了摇头,说,不苦不苦,不养可惜。这是我自己种的,采桑叶顺便摘的,你拿去吃。
我听懂了她的话,她把我当成相帮她的邻里,而不是添乱的外人。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心里一暖。
晴明开雪屋,门巷排银山。
一年蚕事办,下簇春向阑。
邻里两相贺,翁媪一笑欢。
后妃应献茧,喜色开天颜。
相传,种桑养蚕之法源于黄帝的妻子嫘祖,自古后宫重蚕桑,女人,在蚕桑里扮演着最为重要的角色。再过几天,这一间间蚕房将会变成耕织图中的“雪屋”和“银山”,微微的光会照亮两个女人的笑颜,一个八十岁,一个六十岁,在这个春天里又苍老了些。
十一楼的书房里,一百条蚕如非洲大草原上长途迁徙的角马们,在生与死的惊涛骇浪里无声泅渡。
5月4日,清理蚕沙。将新鲜桑叶放在一张网上,将网盖在蚕上面,蚕们循着气味,穿过网孔爬到新鲜桑叶上。蚕沙和桑叶残渣上,有几条已经夭折且干瘪了的蚕。
5月9日,蚕变成了蚕该有的样子,白净,看上去无害。下班回家晚了,手忙脚乱,将桑叶擦擦就给它们吃了。想,按理说,桑叶是不用洗的。又上网买了些新鲜桑叶。
5月11日,要出差三天,将两只猫、一百條蚕交给钟点工笑眯眯阿姨,她也没有养过蚕。要求是,活着就好。
5月12日,参观宁波鄞州湾底村,见雨中桑叶繁茂油亮,特别想采点带回家。
5月13日,大元兄跟我说,他曾在伊朗惊奇地看到大片桑田,曾在西藏林芝尼洋河边一个藏式小院的后院,见到传说中2000岁的可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古桑王,曾在北京顺义保利垄上一位老友的院子里,看到一棵枝条似游龙的龙桑。他说,多年来,如果问他对哪一种植物怀着敬畏之心,非桑树莫属。
5月15日,从沈桂章家带了点桑叶回家,见猫们很好,活着的蚕又少了些。
5月18日,清理蚕沙。又有一些蚕牺牲了。是哪里出了问题?电话问,网上查,开窗,关窗,不知如何是好。幸而,活着的一半蚕们依然勇猛如小兽,蓬勃如野草。
5月23日,出差三天回来,蚕只剩十来条还活着。但比我预料的好,没有全军覆没,功劳在于笑眯眯阿姨,她额外每天多过来两次照料它们。
5月25日,家住北京的德清姐姐微信我说:俺家有桑树,要寄桑叶否?小时候,德清外婆家每年养春蚕要“叫蚕花”,孩子们提一盏小灯笼,满大街叫“猫也来,狗也来,蚕花姑娘同嘎(一起)来!”
……
沈桂章家的十万条蚕安然无恙。我想每天看到它们,拜托沈桂章的儿子沈晓栋有空拍点蚕宝宝的视频。他是个守诺的人,再忙,基本上每天发来视频,像个解说员一样配上画外音——
5月15日11:21
画面:邵云凤弯腰站在蚕房里,像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画外音:喂蚕宝宝了哦。
5月15日12:30
画面:桑叶和蚕的特写。
画外音:宝宝吃好饭了,我们要去采桑叶了(我听到了熟悉的、春雨般的沙沙声)。
5月16日08:20
画面:沈桂章邵云凤穿着雨披,在桑林里采桑叶。一只手从镜头前伸出去,采了一颗紫桑葚放在手心里回到镜头前。
画外音:采叶了哦。(我听到了雨声,以及咔咔的剪枝声)。
5月17日05:06
画面:一条条白白胖胖的蚕动作很猛地啃噬着桑叶。
画外音:宝宝比昨天大了,我们又要去田里采桑叶了。
5月18日15:48
画面:一条白白胖胖的蚕在他手心里占据了整个画面,它昂起头扭向身后,像在寻找着什么,背上有一条青线,很像虾线。
画外音:宝宝现在很大了,过两天就要上山(做茧)了。
5月19日15:33
画面:蚕吐丝的特写。镜头拉远,稻草做的一座座茧座上爬了不少蚕。
画外音:最早的已经吐丝做茧了。
5月22日08:58
画面:一张张塑料茧网上,结满了白色的茧,像一垄垄即将成熟的麦田,很是壮观。
画外音:有些已经做好了,有些还在做。
5月23日08:22
画面:一排排整整齐齐、雪白的蚕茧,尘埃落定般肃静,像进入了永远不会醒的梦。
画面音:茧子明天要摘了。
5月25日15:35
画面:装满蚕茧的蓝色塑料筐摞得很高,码放在看起来像工厂的一个地方。
画外音:今年行情不好,才卖了六七千的样子。
短暂而漫长的十天里,沈晓栋和他的母亲一样,口吻里全是“宝宝,宝宝”。他学的烹饪,在城里开酒馆做大厨,他今后不会养蚕了,他的儿子今后也不会养蚕,但我为他欢喜。从他的朋友圈里,能感觉他对烹饪技艺、酒店经营的热爱和用心,千百年来蕴藏于桑蚕农事里的那一份匠心,这个80后已然接盘。
一百条蚕,只剩了最后一条,比最初的蚁蚕大了一万倍。
它狂躁不安,又似乎自信满满,动作幅度史无前例的大,它用力跨出腹足,身体向前推进,头部扭向身后,像一头回望的小鹿或者幼狮。最后一头春天的小兽,顽强地抵达了最后的使命:吐丝作茧。
第一次看清它的样貌。头部很大,白色的皮和皮叠皱在一起,凹凸不平,像一个老者,口器很小,黑褐色,质地看起来比肉身坚硬得多,眼睛漆黑两点,没有光。它的足上布满细细的茸毛,尾部有向上的肉刺。身体两侧成对排列的黑点是气门,用来呼吸,也调节体温。我第一次将一条虫看得这么仔细,想将它印在脑海里,因为它是我今生喂养的最后一条蚕。
早晨七点的晨光,护佑着最后一头春天的小兽独自在森林里奔突奋进,一往无前。已经有了薄薄的一层细弱的丝,在晨光里反射出微弱的光亮,幽暗的书房,因这异彩的光,忽然变得神圣。它就在那一团光里面吐着丝,和五千年来所有的蚕一样,和秀才桥的十万条蚕一样,不同的是,它要独自完成九十九条死去的蚕的使命,做战场上最后一个立着的战士。
结茧,复杂而艰难,分四个阶段。蚕先将丝吐出,做一个松软凌乱的茧丝网用作结茧的支架,再以S形方式吐出细而脆的丝,结成有茧的轮廓的茧衣,然后,蚕将吐丝方式由S形变成∞形,大量吐丝,形成松散柔软的茧丝层,称为蛹衬,之后,蚕的身体大大缩小,摆动速度减慢,吐丝凌乱,直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一个顽强而悲壮的生命,是蚕,亦是神。
频执纤筐不厌疲,久忘膏沐与调饥。
今朝士女欢颜色,看我冰蚕作茧时。
我像耕织图中的蚕农般欣喜,内心也充满矛盾。它将要结出的唯一的茧,我该拿它怎么办?是将它放在滚水里煮,找出头绪,缫出丝,完成我预期的完整的体验?似乎太残忍。那么,让它半个月后化蛹成蝶?可等待它的,依然是孤独寂寞死。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傍晚六点多回到家,打开书房门,映入眼帘的不是一个光洁无瑕的茧,而是它泛黄的尸体。它弯曲着身子,静静挂在半椭圆形的未成形的茧上,化石般定格在吐丝的一刹那。
真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我甚至忘了分辨一下它是雌是雄,据说雌蚕尾部有四个凹形的小圆点叫作石渡氏腺;雄蚕尾部有一个凸出的小圆点,叫作海洛尔特氏腺。
有点伤感。
也好。
好吧。
舀一勺蜂蜜,打着圈洒入凉水,蜂蜜以丝状落入碗底,盘成一圈圈晶莹剔透的丝线,发出蜜色的光。
现在,它们来到了我手上——一束丝——我喂养过的十万条蚕吐的丝,以水中蜂蜜柔丝的形状,来到了我面前。它发出的光,不是蜜色的,而是幽凉的银光,如白发千丈,如正在消逝的时光。
丝成练熟时,万缕银光皎。
古时,湖州的蚕叫莲花种,丝极好,尤以辑里湖丝最为著名,一直作为帝王的御用品。近百年来,世界蚕丝业中心发生几次大转移,江南沿海一带蚕桑业渐渐衰落,在上海世博会结束前,辑里村最后一家缫丝厂也悄然倒闭了。十三年前,为蚕桑的未来,国家做出了“东桑西移”的抉择,千万户蚕农经历了或悲或喜的选择。渐渐地,“无不桑之地,无不蚕之家”的湖州,养蚕缫丝已淡出村民们的生活,如同一百头小兽最后的悲壮。
所幸,作为丝绸文明的重要发祥地,有着丝绸之府美誉的湖州,已将蚕桑和丝绸文化刻入基因,一波波新兴产业如生物医药、新能源等让古老的湖州大地重焕光彩。所幸,沿海东部蚕桑衰退的同时,西部蚕桑正迅速兴起,并升级换代。一条天蚕、一片柔桑从历史深处传来的窃窃私语,正沿着时光之河,浩浩汤汤,一路获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的回应。
半个月前,新市最后一家“破破烂烂”的丝厂里,两条“勉强维持”的生产线冒着蒸腾的热气。我拜托老板娘沈玉琴,帮我用沈桂章家的蚕茧缫一束丝,留一个纪念。
“再做几年就不做了。养蚕的人越来越少了,有技术的人越来越难找了,年轻人也不会到我们这种厂里来,到时候就没人做了,舍不得也没办法。”二十五年厂龄的新联丝厂最繁荣时,有十条生产线。
这个声音悦耳仪态温婉的女人,每天都会在微信朋友圈晒丝、冒泡:请原谅我每天的坚持出场,总有一天,你刚好需要,而我也正好在。我在用心做这个行业,这件事。
茧衣绕指柔,收拾拟何用。
冬来作缥,与儿御寒冻。
一束絲的来处,有蒸汽弥漫,有一双双因常年泡在热水里缫丝而异常白嫩的手,极易受伤,一根丝线都可能将它割开一道血口。蚕茧化蛹后,就要不分昼夜地缫丝,否则蚕蛹破茧,蚕丝就断了。手工缫丝更繁复,要搭丝灶、烧水、煮茧、捞丝头、缠丝窠、炭火烘丝,一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
一束丝的来处,有一双视频都来不及捕捉其灵动的手。做了三十多年编丝工的沈芳妹,手指轻捻一枚尾部带刀片的特制小钩针,双手如蝴蝶翻飞,从丝束里找出常人肉眼几不可见的唯一头绪,再从每一束丝里勾出一朵“浪花”,将一串“浪花”用钩针穿在一起,打结。短短几秒钟,让人眼花缭乱,唯有赞叹。
一束丝的来处,还蹲着一些巨大的水缸,一位老奶奶在水中利索地剥开一个个双宫蚕茧,把蚕茧撑开,一层层套在手上拉成正方形的蚕丝小片,再套入一个小竹弓。那双手粗糙、黝黑,长满老年斑。丝绵兜会变成云朵雪花般又轻又软又滑的蚕丝被,轻拥起一位新嫁娘的梦,老奶奶也曾有过的梦。
……
这些手,在伸向与蚕桑有关的一切时,如轻唤婴儿般无限柔情。蚕桑,对于这些手的意义,就是生计,就是衣食,就是天。
我将“春天的小兽”做的半个茧,和我喂养过的十万条蚕吐的丝一起,摆在了《御制耕织图》旁,书架最中间的位置。
时光之河进入公元2019年6月。
新疆伊犁,新路街1巷12号驿云乡居门口,我和海燕扶着阿朱爬上了一棵桑树。窄小的胡同里到处都是桑树,客栈门口有一棵老桑树,结了密密麻麻的紫桑葚,地上、车盖上全是桑葚留下的紫印子。阿朱从树上将桑葚递给我和海燕吃,特别甜,我们的手和嘴唇都被桑汁染得紫红,鼻息间弥漫着时光深处泛起的童年回忆。一群刚放学的维吾尔族小孩从我们面前欢叫着跑过,迎着他们的,是坐在桑树下的老人们的笑脸,像千百年来丝绸之路上一张一张的笑脸。
在家门口和院子里种桑树,是他们的日常,也是传统。而今,蚕桑人家已在北疆基本消失,如同渐渐消失于江南,都是时光的选择。
五千年前,时光选中一位先民发现天虫吐丝的秘密。
汉代,时光选中十六岁的刘细君成为中国第一位和亲公主,她将蚕籽藏在发髻中带到西域。漫漫岁月中,纤纤蚕丝连起了他乡和故乡,一点一点加固着丝绸之路,和亲公主们却早已蜡炬成灰,湮没在时光深处。
唐代,时光选中李商隐和某个无眠之夜,留下了那句千古绝唱:“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清代,时光选中年近古稀的左宗棠收复新疆,带领人们开荒,种菜,设蚕桑局,教当地百姓养蚕制衣,他离开时,塞外江南的风中哭声一片。
时光来到二十一世纪上叶,选中了一个词语“一带一路”。一对俄国专家夫妇彼罗热科·维克多和莉吉娅来到湖州师院,建立了一个中俄双语网站,想让“一带一路”沿线的俄语国家民众了解中国,感受丝绸、湖笔文化的源远流长……
时光选中丝绸,成为东方古国的皮肤,神秘,绚丽。时光选中丝绸之路和万里长城,成为东方古国的血脉和脊梁,柔韧,刚硬。时光之河滚滾向前,选中什么,遗弃什么留下点什么,是偶然,也是必然。那些最珍贵的,早已成为时光之河的一部分。
2019年春天,英国某小岛,欧洲最后的游牧民族将一群群绵羊赶上小船,运出小岛,沿着鲜为人知的路径,去寻找新的绿洲。绵羊们上一秒还战战兢兢不敢下船,以为脚下是深渊,下一秒惊喜地撒开蹄子奔向水草丰茂的草原深处。
时光选中无数智者,乘船离开困境之岛,驶向新的广袤。
多年后,在中国江南,也许再也找不到最后的养蚕人家,听不到“春雨”打在万物之上的沙沙声,看不到十万条蚕吐的丝线的光芒了。此刻或将来,我都无意以文字修补什么,只想记取那些璀璨的过往,也相信时光,会给我们更好的。
责任编辑 季亚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