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一又
撒把米也是罪过!
让鸡斗了起来。
——小林一茶
我忘了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我忘了在什么地方开始的,除了那种冲动,别的我都忘了。看着从我身邊走过去的人,我忍不住,有几次真的没忍住,就问了:
“你是谁?”
我忘了,我其实不在乎他们是谁,问完又想起不在乎也迟了。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所以他们的回答更有意思,什么样儿的都有。
——你是谁?!你有病!我认识你吗?你哪儿的?你没吃药吧?你傻啊!
这些回答带给我一层一层的力量,终于有一天这力量够了,我洗完脸站到镜子前,对着我的大扁脸问:
“你是谁?”
沉默。
“你是谁?”
沉默。
“你是谁?”
居然还是沉默,事不过三……镜子碎了,无数个答案从镜框跌落到水池里。镜子的破碎之音和我丈夫关门的声音重合了。
金色的晨阳飘飘洒洒,照亮了半个世界还有我们的金色家园。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我丈夫沐浴在朝阳中的背影,他正走过一个小桥,像巨人走在玩具上。桥下的人工小溪原本还是能发出些微的流淌声,此时此刻完全被邻居家广播体操的音乐淹没了。
广播体操的声音大到不寻常的程度,便没人再抬头寻找音源,大家一定以为这是园区的新举措,属于合法的大声播放。我想,这件伤害我耳膜的事件,会不会正在掩盖另一个伤害?我似乎也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喊叫,看见了那只掐在她脖子上的大手,和手上粗黑的青筋。但这些念头都被我丈夫拎着的皮包驱散了。他拎着的皮包是出差不超过两天使用的,但他没说他要出差。
我锁门,在嘹亮的广播体操音乐中跑向小区的大门,穿着胸前带假钻石的家居服,它看上去也像运动服。我丈夫没打车,他顺着笔直的林荫路向东走去。我跟着他,但没戴墨镜,没围纱巾,这样就没人能发现我在跟踪。
这里的人行道,像一根宽面条,上面的行人亦如可以直立行走的肉丝;自行车道像一根窄面条,骑行者经过彼此瞬间又失去了彼此,很像快乐的游戏;快车道像好几条宽面条压叠在一起,大小汽车像我一样,既要跟着前面的,又要远离。我跟着我的丈夫走啊走,从长街拐入小巷,小巷的尽头是一个小公园。走进公园才想起来,忘了吃早饭,肚子好饿。
这是一个儿童公园,去的都是老人,尤其是清晨和上午。所有的大树下都堆满了老人。我丈夫走到公园北墙的坡上,在斑秃的草坪上坐下,眯着眼望望刺眼的太阳,从容地从包里拿出保温杯、杂志和三明治饭盒。他脱了鞋,幸福的绿袜子(Happy socks,瑞典的一个袜子品牌)正好盖住了草坪上的一块秃斑。不远处的一个老头儿看见我丈夫笑笑,那是他们不屑占领的地盘,阳光太直接。
夹肉饼是我丈夫自己做的,他大口咬,连咬两口半,之后嚼很长时间。他用咀嚼时间看《枪》杂志。之后喝保温杯里的茶——我猜他泡的是高山云雾。他说,只有绿茶才是茶。他用手抚摸着一把乌黑的手枪,我在他侧面站着,我的脸颊替那枪身感到了我丈夫抚摸的温柔。我也认识这款枪,哈德逊的H9,他一定很中意它的性价比,但他永远买不到。我站累了,走近了几步,在他身后滑落到草坪上,我太饿了。
他扭身看见我,相当惊讶。我从他手上拿过半个夹肉饼,咬了一大口,又还给他。我慢慢咀嚼,像我丈夫抚摸H9那样安详地咀嚼。我靠着公园的北墙,阳光照在我的右脸上。我要是永远得不到一件我喜欢的东西,我希望我喜欢它的理由永远不是性价比。性价比就是柴米油盐,不用喜欢啊。我再咬夹肉饼,放眼望过去,晨练的老人们像雾一样消散了。逐渐宁静下来的公园让我想起留学时常做的一件事——太阳浴。可惜,也是好久没做了,穿不穿衣服的,都没做过。
我丈夫叫孟阳,他喜欢被开玩笑,自己不喜欢多说话,但他的眼睛会说话。他从包里又拿出一个夹肉饼递给我,接着拿出来的还有一个苹果和一个香蕉。他把它们像罪证一样放到斑秃草坪上。我喝他的茶,果然是高山云雾,畅快地冲刷夹肉饼的残渣。我翻看他的手枪杂志,一把精美的白银小手枪立在图片上。我把图片贴在我的手背上,食指弯曲贴着图片上的扳机,对着我丈夫扣动,他哭了。
翻他的皮包,我想看看还有什么没派上用场的东西。一本很沉的书,封面是贝聿铭站在某个园林的拱门前。我丈夫是搞建筑工程预算的,看贝聿铭也许可以缓解他工作的枯燥。我拿出一个户外的小充气枕,是气垫床上的。那个气垫床立在储藏室很多年了,枕头估计我丈夫一直用着,上面已经有他的头油印儿。我枕着它躺下,闭上眼睛摊手摊脚地躺着好舒服。
孟阳依旧坐在原地,我侧身凑近,摸他的绿袜子。袜子的图案是一个黑发少女,眼睛像黑洞,呐喊的嘴像更大的黑洞。她在孟阳的脚脖子上仰天长啸。孟阳开始摸我的头发,如濒死的爷爷摸孙女,他的眼泪滴到我脸上了。我在想,他怎么会给自己买这样的袜子。我想说,你躺下吧,很舒服;但我没说,他早就不躺在我身边了。他睡在自己的房间里,多久了,我也忘了。
一个行人兜里的电话响了,是《橄榄树》的彩铃。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行人和我丈夫同时接电话,他们发出那声——喂,是那么不同。“橄榄树”的“喂”是挑音儿,孟阳的“喂”是坠音儿,有种还没出世就恨不得立刻消失的慌乱,像被砍断了尾巴。
这个“喂”之后是短促、礼貌、冰冷、不带恶意的呵斥。呵斥者给人的印象是他不配呵斥别人,但他必须这么做。我闭眼睛躺在草地上,一只手继续抚摸他脚踝上的呐喊。呵斥之后他缓和了口气,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办公室,事情有些棘手,也许下午。他说,昨天讨论的事情给对方一天时间考虑,后天再落实。他说,要是他下午不能到公司,有事找孔凡不要再给他打电话,他有事……
孔凡是他的合伙人。孔凡的女朋友喜欢自杀,经常把孔凡从机场,从公司,甚至从国外叫到急诊室。孟阳问过孔凡,你女朋友到底是想死还是不想死。孔凡说他不知道。孟阳说,你女朋友自己也不知道吧。孔凡很生气孟阳这样说他女朋友,但孟阳坚持以理服人,他说孔凡女朋友的行为证明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孔凡被激怒了,他说:“我女朋友的行为证明的是她想死,但没有死;她还想死,又没死;她仍然想死,仍然没死!”孔凡说完哇哇大哭,我走过去拥抱他时,他在我怀里抖得像只发了瘟的鸡。
我坐到孟阳的对面,他看着我,像看着一个小东西,他目光里的温柔无形,但我能捕捉,能看见。我用手指捏住他目光里的温柔,把它拉到自己脸前,用鼻子吸进去了。温柔在我心里发挥了效力,心海的平面往上升。我的眼泪快掉下来了,但我不想哭。我又深呼吸,我说,绿袜子,我们离婚吧。
我们都笑了。然后我们都不笑了。他的目光乱七八糟地散向了四方。
“离婚吧。”我又说了一次。
“你是认真的?”
我点头。
“也许……”
我点头。
“也许,这对我们两个更好?”
我不知道这对我们两个好不好。但我点头,原来不知道的时候也可以点头,甚至可以深深地点头。
“你有什么要求?”
我摇头。我的要求就是离婚。
“那我安排,你信任我吧?”
我点头。原来我们也可以信任欺骗过我们的人。
“我们中午去湖滨吃饭吧。”
“那个饭店黄了,上个月我路过看见的。”
孟阳又像看一个小东西那样看我了,我看见他的眼泪,在他的眼眶中升高。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了。我结婚和离婚,是跟同一个男人吗?
“我已经吃饱了,我回家,你去上班吧。”
“你回家干啥啊?”
“我困了,想补一觉。”
“我跟你一起回去,下午再去公司。”
“哈哈哈,不用啊,你是不是担心我像孔凡女朋友那样……”
“胡说什么啊,我可没那么想。”
我敲开他的房门,从他身旁望见客厅的陈设,以为自己走错了。但他还认识我,只是没想到我能去拜访他。他叫谭一宁,是我们的租客。现在这套房子归到我的名下,我想搬回来住。
“很遗憾,这是不可能的。我和你丈夫签的是五年的合同,我装修的费用,假如你们违约,必须全额支付。”
“多少钱?”
“十七万。”
“真好啊。”
“你什么意思?”
“这个房子过去住着很不舒服,你现在弄得像一个电影里的房间。你真厉害,装得太好了,才花了十七万。”
“我刚住了一年,你们不能这样!”
“我离婚了,我来是想看看,有没有……”
“哦,沒想到是这样,抱歉,我……我……”
“你不用抱歉,我离婚跟你没关系。”
“那是,但我也不能把房子还给你,我们有合同。”
“是。你接着住吧,我能坐一会儿,参观一下吗?我还从没在这么舒服的房子里待过呢。”
谭一宁的房子,是我过去的房子,正在变成我未来的房子。这个房子是两室两厅两卫,一共120平方米。两个卧室在两头儿,中间是朝西向的客厅。夕阳从落地窗涌进,是这个房子最迷人最值钱的景色。但当时看房的人都不喜欢客厅的朝向,他们说夏天西照日头太热了;冬天,西面进来的太阳太少了。只有谭一宁懂,所以我很便宜地租给了他。他现在的落地窗前什么都没有,地面铺了几个平方的厚地板,夕阳中地板的花纹那么好看。地板在客厅中央通过一个黄铜带与地砖连接起来,直到玄关那里,什么都没有摆放,一片开阔。客厅的北墙下放了一张三人沙发,古铜色牛皮配白橡木框架,同样细长的茶几也是白橡木的。客厅的南墙下是一个镶嵌厚玻璃钢的铸铁长案,上面像是一个黑色的功放。我问谭一宁那是什么,他说是蓝牙音箱。
“什么牌儿的?”
“第二代Naim mu-so。”
“是哪个国家的?贵吗?”
“你也懂音响?”
“不太懂,我回去百度一下。”
谭一宁笑话我了,他一边笑一边给我端上一杯咖啡。
“你做什么工作的?”
“我好久没工作了,过去我是一个公司职员。”
“什么公司?”
“我丈夫那个公司的,但我不是专业,我是人力资源。”
“你现在得出去工作吗?”
我点头。
“找到工作了?”我再次点头之后,他又问我是什么工作。
“家政,每天上午四个小时,在一个金领家。一周休息一天。”
谭一宁再次笑话我,好像我说出的金领跟他们理解的不同。我想,谭一宁肯定也是一个金领,喜欢笑话别人。
“什么样的金领?”
“是一个美容院的经理。女的。”
“你现在住哪儿啊?”
“对面的宾馆。”
谭一宁这次是笑我,没再笑话我。他的心太小,能相信的事太少,能装下的快乐更少,所以他总笑,或者笑话别人。
“索菲特?”谭一宁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向我发问。我说是。
“你下一步咋想的?房子我不能还给你。”
“我还不知道。我再租个房子吧,要是能找到清水的,你能帮我装一下吗?我是说,指导指导。”
“你做家政,你会做家务吗?”
我点头。
“你们家没有保姆?”
我摇头。
“你挺逗,住五星级宾馆,当保姆。”
我笑笑,虽然我不觉得这很逗。这很正常,索菲特离谭一宁的房子很近。
我不知道谭一宁是怎么想的,但他的决定让我高兴得不得了。第一天去上班时,我一定是满面微笑,让那个即将去上班的金领误会了。她一定是觉得我想讨好她,担心我讨好她另有目的,所以才皱起眉头,脸上布满了蔑视?她不认识我,我却见过她一两次,在她工作的那个美容院大堂,我曾经作为顾客与她擦肩而过。我不喜欢美容,后来索性就不去了。美容把我的脸弄得很疼。
金领管我叫马姐,让我管她叫小童(彤,桐,佟?),我也没问是哪个字。她家里表面上很干净,但有很多死角。我多加了一个小时,把所有死角都清理出来了。第二天小童看见我变得很热情,我也很高兴,以为她看见了我的工作品质。下班时,我的心情像宁静的午后,心里期待着那杯下午茶。
谭一宁要去国外工作至少半年,他让我这段时间在他房子里住,条件是定期打扫卫生,给他卧室里的花儿浇水。我说,我仅仅使用客房、客卫和厨房。他说,客厅我也可以使用,还有Naim音箱。他很热情地帮我从宾馆搬到他的房子,还要教我怎么使用那个Naim,我告诉他,我都会了。我向他提出减免他的房租,至少在我居住的这段时间里。他说不用,不然他也得雇人照看打扫房子,这样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你雇什么样的人给你照看房子?可以相信他们吗?”
“可以啊,有这样的公司,他们派人,至于什么人常常不固定。安全性,一般没问题,因为跟公司有合同,公司有资质也有抵押。这样的事儿,现在很多。”
谭一宁就这样去了意大利,他告诉过我那个地方,但我忘了,只记得离佛罗伦萨很近。
时间,在你过得好,过得顺心的时候,飞快流逝,像被挥霍的钱财。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小佟(我还是确认了)让我把工作时间从上午改为下午;把准备晚饭变成做晚饭,我同意了。她要给我加钱,我拒绝了。她付的工资不低,我拿到手也差不多三千多块,要是加工资还要去公司办手续,太麻烦。
我也很高兴下午去工作,虽然不能喝下午茶了,但中午吃完饭,可以步行穿过三个公园走到小佟家。大约半个小时的路程,在昏昏欲睡的正午,悠闲地走向自己的工作岗位,很惬意。到小佟家,我先打理青菜,和面,这些活不累,就当休息了。之后再做清扫,出汗以后,我喝自己带的茶。现在是春天,我就煮一些菊花玫瑰加点红糖。小佟家只有她和她丈夫两个人,孩子好像是在外地的婆婆家。他们两个都喜欢吃红烧油炸的东西,我每天做一个这样的菜,下班前洗澡换衣服。小佟允许我在他们家客卫淋浴,也给我一个放衣服的塑料收纳柜,三个抽屉,可以放我自己的洗护用品和拖鞋换洗衣服等。
傍晚,我五点左右离开小佟家,路上正是堵车时间,天暖和不下雨时,我喜欢扫辆电动自行车闲逛。那天我给小佟家做了煎鱼,可能是闻多了油烟,嘴里感觉油腻腻的。我看见吉安路上新开了一家专卖Salad的店,冷峻简约的店铺灯光很柔和。黑色铁门上有巨大的木拉手,看着就想去拉一下,越沉越使劲儿越想进去。一个戴着白高帽的厨师一身洁白,摆弄手里的各种青菜。有两个人坐在店铺的深处。我在门边靠窗坐下,从日本短门帘后出来的女服务员给我菜单,她穿了一套黑色的衣服。我专心看菜单时,她摸摸我放在桌子上的BV背包,我的BV谦逊地软下去。
“这包真好,一看就是……”
“旧的,别人不要的,甩给我的。”
这话我也对小佟说过。她对我的背包鞋子很敏感,但我不能换包和鞋,宁可换工作。我觉得女人的背包和鞋子,有条件的话应该是自己满意的。即使有些贵,珍惜就可以了,岁月悠悠,物有所值。
“还有这好事!”
“我要那个配酸西红柿干的色拉。”服务员对我竖起拇指,我得意地点头回应她。一个男人离开,经过时看了我一眼。我心里对自己也很满意,我也是厨师,对着菜单我有厨师的直觉,能感觉出来哪道菜值得今天吃。
“这个菜叫Sylvie。”服务员放下盘子时告诉我,我看见她的胸牌上写着Vera。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谁知道,也许是一个叫Sylvie的女厨子发明的,也许是叫这个名字的女人爱吃这个,反正这个Salad叫Sylvie。”
“你为什么叫Vera?”
“老板让起的,抽签抽到的一个名字。”
“希望Vera給你带来好运。”
我们都笑了,Vera扭头看店铺深处的那个顾客,我也看了一眼,他正起身拿起桌上自己的东西。
“结账吗?”Vera大声问。
我闻到了橄榄油和意大利浓醋散发出的香气,胃口大开,迫不及待地开始吃了起来。他坐到我对面,我抬头发现是他时,很意外,嘴里的菜差点掉到盘子上。Vera没有离开,也很好奇地看着我们。
“哦,这是我前夫孟阳,这是Vera,太巧了。”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和Vera成了朋友。
孟阳吃了和我一样的Salad陪我走回家。我们偶尔说起一个话题,三两句话就结束了;沉默之后再想起一个话题,说说。我们正在穿过第三个公园,下班的晚高峰还没有结束,不远处的城市喧嚷在我们的不知不觉中被适应了。孟阳说,他们公司做培训去了山里,夜里太静反而睡不着了。
“我们公司搬家,你不知道吧?”
我摇头。
“你好像过得挺好,我看见你走进来,第一感觉是这个女人我认识,面熟。”
我笑了。
“你有男朋友了?”
我笑,我摇头。
“你住过去的房子里?”
我点头,孟阳要上去坐一会儿,我答应了。坐在谭一宁的皮沙发上,孟阳和我谈了一个多小时。当他认真问我对他的感情时,我认真想了之后发现,我对孟阳的感情并不是对前夫的。我觉得他是一个让别人舒服,也值得信任,不算有趣也不是完全无趣的人。跟他在一起,我有心安的感觉。这也是我们结婚前我对他的感觉。
“我这么说,你可能不信,我自己也觉得不像真的。离婚后,我好像失忆了,好像从没结过婚。那天我跟着你到公园,也没想过能不能被你发现。更没想,你发现了,会怎么想,会不会尴尬……”
“你根本没想能不能被我发现,所以,谁都不可能发现你。”
“我看见你坐在草地上吃早饭,特羡慕你,好像你就该是这样的,多好,我也要这样。”
孟阳抓着我的手,我就让他那么抓着。孟阳想了想,放开我的手。
“洛阳,我给你账户再转一百六十万。”
“为什么?我钱够了。”
“你留给我的房子比这个房子大很多,算是补偿。”
“不用了,我够用了。再说你给我的钱够多了。我要钱没用,也没什么人给。”
“洛阳,算我在你这儿做幸福投资吧。”
“你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我跟你在一起特别心安。我希望你能保持这个状态,不要为了生计改变什么。洛阳,你知道吗?像你这样心态的人,现在太少了。”
“谢谢你,我真的不要钱了。”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要结婚了,跟一个同事。”
“真的,太好了。是谁啊?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她是后来的。”
“你有照片吗?让我看看。”
孟阳让我看了一张他手机上的照片,他和一个穿淡蓝色衬衫打领带的短发女人并排坐在一起。照片上还能看见别的人,显然是会议上。
“多好啊,恭喜你,孟阳!”
“你说的是真心话?”
“是啊,第一眼看你们,就覺得合适,好像你就应该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
“你对我一点感情没有过吗?”
“当然有过!”
“现在完全没有了?”
“你觉得我应该嫉妒她?你别犯傻了。我还是很喜欢你,你就像我哥哥。”
孟阳走了,在门口他拥抱了我。他把我抱得很紧,他越用力,我对他的亲情,像对哥哥那样的亲情越往心里扎。
夏天持续的炎热,减弱了城市的活力。每天中午经过公园,公园似乎正在被废弃,看不见人影。我能感觉到炎热进到我身体的所有缝隙,在我更加炽热的血肉和骨髓里升温再升温,再变成汗水钻出我的体外,带走我的体热,循环往复,日濡月染,亲密无间。日子也一如既往过得平和安宁,孟阳结婚前给我打电话,希望我不生气,因为他不能邀请我参加婚礼。
“我不生气,祝福你。我把你汇给我的钱还给你,作为婚礼的贺礼,你看行不?”
孟阳口气异常坚决地说不行,我还从没见过他这样,只好答应了。关于这件事,我思前想后,除了他说是给我的补偿,算他投资幸福,我也想不到还能有什么目的。反正这笔钱我也用不到,就先存银行了。晚上我接到谭一宁的微信电话,他请我原谅。夏天是男人忽然发现自己错了的季节?
“我忘了关摄像头。”
“你让我帮你关上吗?”
“我在手机上已经删除了应用,关不关都行。但是,我得向你道歉。”
“为什么向我道歉?”
“先不说我忘记的事情,我还是看了最初几天的影像,所以,我得跟你说一下。”
“能看见我从卫生间出来?”
“能,但不……”
“哈哈哈,太傻了,以后我穿浴袍就是了。”
“洛阳,你要不要我把图像给你发过去?”
“你怎么知道我叫洛阳?”
“我……我……”
“你听见我前夫叫我洛阳了?”
“是。”
“怪不得,一般外面人不叫我洛阳。这么说起来,我还得向你道歉呢,我没经你同意就把男的带回家了。”
“现在你是房子的主人,你想带谁回家都没问题,不带进我卧室就行。”
“放心吧,小小谭先生,就是我喝醉了,走错门,也进不了你的卧室,我把它锁上了。你就放心吧,我也不喜欢别人进我的卧室。”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像看电影里的一个陌生人。
她对着摄像头,当然她不知道摄像头在那里,像在倾听老天的启示。其实她在听卡拉斯的歌唱。她的扁脸像一掌红烛花,没有烛芯而已。大眼睛大嘴,谢天谢地没有大下巴,还算说得过去。她的屁股像两掌红烛,比面庞好看,因为高翘。她站在玄关试穿衣服扭头看自己的臀部时,也让我想到了古巴女排,那些黑黝黝的姑娘们,个个都是翘臀。
她坐在孟阳对面,真的看不出他们结过婚,太像友情真挚的朋友了。我有点儿替孟阳难过,他现在的妻子要么是他的女皇,要么是他的娘们儿,肯定不会再是他的朋友。否则,可怜的孟阳就是让相同的女人耽误了两次。两次有点儿多;人命一世也就一次。
她躺在谭一宁地板上的夕阳里,像一条心满意足的老狗。她好像随身携带着她的幸福,即使死亡下一秒来临,也只是为她的幸福画上个句号。她真的像一个注满了阳光的人,阳光融化了欲望;欲望像油脂一样,透过她的皮肤发散出去……冲个澡,她又崭新了。
秋天来的时候,我还毫无准备。我围着新买来的长丝巾到小佟家的那天,她还没去上班。她夸了我的丝巾,说它太适合秋天了。然后她就不停地打电话,我进到厨房关上门准备食材。那天下午,我好像被这条蔚蓝色的长丝巾拉进了秋天。小佟拉开门时,我正用搅拌机搅虾,想先煨好让它入味,晚上做虾丸。
“马姐!”
小佟喊我的声音很大,吓了我一跳。她之前的喊声我没听见。她问我,我是怎么做的,怎么才能让自己总是情绪稳定。
我笑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好在她也没期待我的回答。她交给我一个封好的快递袋子,让我打车送到她丈夫办公室。我想,一定是重要而且着急的事情,才会让我送过去。我没换衣服,拿起包就要出门,小佟拦住我。
“马姐,不急,主要是怕丢。你慢慢来,洗澡换衣服化妆,都来得及,然后你就不用回来了。厨房的事我接着弄,你不用管了。我今天不上班,做点儿家务放松放松神经。”
我只看过小佟丈夫的照片,估计他和小佟年纪相仿,三十七八岁的样子。看到他本人,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他泛星散银光的寸头,他也许有一点少白发,但不多,他看起来并没因此显老。他有种比同龄人更加成熟的安稳。他让我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自己回到办公桌看我带去的东西。他没跟我寒暄,也没假装要给我倒水。我盯着他看的时候,他也没抬头看我。他专心于自己的事情,我并没觉得自己因此很被忽视。他突然坐到我旁边,也没让我慌乱。
“小佟说,可能你得让我送什么东西,所以……”
“你好,马姐,我们还是第一次见。”
“你好,你……”
“我叫王可。”
我点点头,等着王可的吩咐。
“你多大了,马姐?”
“我四十三,属马。”
“我三十九,属狗。”
“哈哈,我们都挺能跑的。”
王可没笑也没说话。他接下来说的话跟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十分吻合。
“我工作上遇到一点儿麻烦,佟娇挺担心。”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好等着他的下文。
“本来还得麻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但我看了那些东西以后,就不用去了。但是,如果佟娇给你打电话,你就说去了,正在路上。”
“很抱歉,我不能替你撒谎。”
我刚说完,佟娇的电话打过来了。王可示意我等等再接。
“你说得对,我再考虑一下。你告诉她,你在等我的消息。”
王可说完离开了办公室。我接完佟娇的电话,王可回来,收拾自己的东西,让我跟他走。在他车里,他告诉我,到地方以后,让我去房间把一个公文包交给一个人。
一路上,我和王可都没有说话。他为了听路况开了收音机,播音员的声音和外面一幅幅流逝的街景,让我觉得,自己和王可被封闭在一个不存在的空间里。我们说什么怎么说,对方都能听懂听明白,所以我们根本不用交谈。在那里没有误解,好像风和雨都能相爱。我看不见王可的全部,我渴望看,但不敢看。他散发的味道阻挡我扭头看他,但又勾引我渴望他。他的眼睛是小的,鼻子是陡直的,嘴唇是不薄不厚的,他的手是好看的,不粗壮但是十分有力,仿佛可以随便抓住世界上的任何机会和任何女人。他把车停在宾馆的地下停车场,陪我坐电梯到大堂,他站在我身边,比我高半头,他的脖子让我咽口水,再看就会窒息。
黑皮公文包在我手里,王可对我点头。我走向电梯,感觉自己在演电影,扮演一个执行特殊任务的女特务。我按王可说的,按了那个房间的门铃。没有应答。我再按,还是没有应答。王可从走廊走过来时,我想他是等着急了,但他掏出房卡,打开了房门。
房间的窗帘已经拉上,床头灯开着。我把手里的公文包放到行李架上,王可坐在床边。
“姐,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一切都太突然了。你要是跟我的感觉不同,离开就是了,就当我多想了,请你原谅我。”
“我要是走了,你能原谅我吗?”
我问他。
“谈不上我原谅……”
“那我能原谅自己吗?”
“为什么总说原谅?”
“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们谁也逃不开。”
“你是狐仙儿?”
我点头,王可站起来拥抱了我。他的气味包围了我,那一定是我梦过的气味,不然还能在哪里闻过呢?这是我非常熟悉的气味,但我从没在任何人身上闻过。他亲吻我,我脑海里被扔进了一个炸弹,轰响过后,一片空白。我好像回到了出生时的原点,我好像正在为自己接生。我轻轻推开王可,我告诉他,我认识他,很久以前就认识他。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认识你,我看见你推门进来,就知道我认识你。你等着我的时候,我装着看文件,我怕你看见我心里的想法。那些狗屁文件,都是不值得一看的。你怎么才来找我?”
我脱下自己的衣服,他也脱下自己的衣服。
“我不好看,你别多看。”
“我也不好看,你可以多看。你可以一直看着。”
我们一起淋浴,一直看着彼此。我们躺在床上,一直看着彼此。我们都不敢接吻,怕那熟悉的感觉窒息了我们的呼吸。王可把灯都关了,我们在黑暗中呼吸彼此的味道,呼吸,呼吸……呼吸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但我们一动不动;呼吸的声音一点点弱了,但我们还活着,仿佛我们的生命被吹到很远的地方,从那里再次走近我们……
我们都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们在更黑暗的暗中,王可的眼白告诉我们该做什么。我们做了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开始做的事情;我们做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很久以后仍要做的事情。他轻声说着天,我轻声说着天啊。他屏着呼吸看着我,眼睛就要掉到我的脸上了。我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看我,假如我在上面也会这样看他,我们只是刚刚认出了彼此是谁。
他是我的。
我是他的。
无论我们多么晚相识相见,这都是无法更改的命运。
回到家里,我才发现手机上有小佟十几个未接电话。同时我也发现,王可和我没留彼此的电话。我仔细查看了小佟打电话的时间,大概是一小时前,她停止了给我打电话。我想,那应该是她看到自己丈夫回家了。我不能给小佟回电,我得等待。
五天后,我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孟阳妻子打来的。她约我见面,我按她说的地点和时间到达那家零度咖啡馆时,她还没来。当她悄然无声地坐到我对面,服务员正在把她点的红糖拿铁轻轻放到她的小桌上。我的头还倚靠在窗户上,暖阳和我一起面对她的斜视,我还没从刚才短促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睡着了?”
她轻柔地问。她的轻柔和她冷峻的外表合成了她的魅力。
我点头。
“你好,我们还没见过,我叫顾莎莎,孟阳告诉过你?”
我摇头。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和小佟在一个咖啡馆见面,我等了很久,但来的人不是小佟。”
“小佟是谁?”顾莎莎友好地问我,像是她真的很想知道,关于小佟的一切。
“是我的雇主。我在她家里工作。”
“做保姆?”
我点头。顾莎莎低头沉思了一会儿。
“洛阳,你为什么要做保姆?”
不知为什么,每当有人管我叫洛阳时,我就感觉要发生什么事情,感觉这个人正因这声称呼,走入我的生活。我的全名叫马洛阳。
“工作簡单,只工作半天,可以有自己的时间。干活还可以锻炼身体。”
“你能听听我的理解吗?”
我笑了。我当然能听听她的理解,我不是那种不能听别人意见的人。
“你是故意这么干的!”顾莎莎渐渐露出本色。
“你要是这样理解,我也没有办法啊。”
“你想让孟阳时刻感到内疚,你想通过自己受苦,折磨孟阳。只要他一想起你,就觉得自己是罪人。你想变成我们新生活中的一片阴影。”
我笑了,对一件事可以有这么多种理解,真是挺有趣的。更有意思的是一件指向明确的事,也可以产生完全相反的理解,比如我的笑,就是笑,我觉得她说得有意思;但被顾莎莎理解成对她的挑衅了。
“洛阳,既然你这样,我们就挑明吧。孟阳给你转的一百六十万,你得给我们转回来。”
“为什么?”
“因为在他给你转钱的时候,我们虽然还没举行婚礼,但我们已经登记了。我们没有婚前财产协议,所以这笔钱是我们共同资产。他无权私自转给你。”
服务员收走了我的空杯子,我最后望见的是凝结在杯壁上的奶沫子。我想起了孟阳握着我的手,说要投资幸福时的眼神。
“您还需要点什么吗?”服务员问我。
我摇头。
“我不会把这笔钱给你转回去。”
我告诉顾莎莎我的决定,在我站起来离开之前,她说:
“那好吧,看来我有义务让大家知道你是什么人。”
我笑了。难道大家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首先是你的雇主佟娇。”
“你认识佟娇?”
“我认识的人,够你认识到下辈子了。”
“哦,是这样啊。嗯,我还没想好,下辈子来不来这个世界。再说吧。”
城里新开了一家大型商场,里面的一切都符合雅致的标准。我是偶然进去的,原来只想从一个门进去,从另一个门出去,抄个近路。但里面的氛围留住了我。雅致的环境容易让人沉浸在对物的遐思中。商场里若有若无的音乐,摇篮曲般摇晃著漫步中的女人;飘荡的音乐里,她们仿佛正梦见占有那些奢侈的片刻。看着这一切,我的脚步也变得轻盈,开始细看橱窗里的精美。累了,我吃了一个美国品牌的三明治,喝了一杯红酒。之后我上到商场的顶楼,那里是一个更加雅致的画廊——高地画廊。也许,它的前身在青藏高原,所以有权叫这样的名字。
我在那幅画前坐了很久,画廊里除了我和那个在电脑前工作的女人,没有他人,其间也没人进来过。那幅画的尺寸是一米乘一米二,一个女人的半身像。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完全迎上了我的注视。她在看着我,关键是她看我的目光在变化。她先是好奇友好地看着我,然后是轻轻询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之后她又淡然地戏弄我,原来你在骗我,你并没有什么事,你只是忽然没事做,来这里消遣……我继续看着她,她好像妥协了,目光里于是有了几分怜爱。我分不清这怜爱是我给她的,还是她给我的。我和她的目光对视过长,开始混乱,分不清什么是哪里来的。但是,我们似乎并不在意,关切或者怜爱从哪里来,又向哪里去。她用目光送给我的理解,让我感到安慰。这安慰似乎足以保护我,度过余生所有的苦难。
我决定买下这幅画。
“三万三。”门口的女人告诉我。
我付款之后,向她询问作者。她把一个画册递给我,作者是刘舒,也是Vera。我被这巧合惊住了,她以为我后悔了。我提出要见见作者,她给Vera打电话。
Vera帮我把画搬回家。她觉得挂在沙发上面非常合适。我给谭一宁打电话询问是否可以,他让我开视频给他看看画。他看了画,我也向他介绍了Vera。他允许我在那里挂画,同时也要去了Vera的微信。他说,他有朋友在意大利做画廊。Vera很高兴,帮我挂上画以后,我们简单做了一些吃的,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Vera吃过很多苦。抵抗这些苦难的同时,她还有力量朝另外的方向进攻,简直就是一个坚强的战士。她的全部积蓄连同房产被丈夫的赌债吞掉之后,她的丈夫也被另一个有钱女人收编了。这个女人与她丈夫早就暧昧,但她等到Vera和她丈夫倾家荡产还完赌债之后才接收情人,对此Vera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她叫了两个朋友当着自己的面,把丈夫揍了一顿。她丈夫说,他和Vera清零了,他再也不欠Vera的情了。
“洛阳,听他这么说,我笑坏了。他拿我当傻子我知道。我告诉他,他应该感谢法律,要是杀人不用偿命,他就不用起来了。”
Vera那天晚上和我聊了很多。我们喝了很多酒,最后她也没回住处,在我那里住了一宿。离婚后,Vera搬到画室,做兼职的同时,画画。
“我感觉像是做了一个肿瘤手术,切了一个恶性肿瘤,然后浑身清爽。再苦再累我都没啥感觉,心情好;累了,好好睡一觉,满血复活。”
“你后来又见过你前夫吗?”
“哈哈哈,见过一次。他来店里找我,正好下午没什么人,我们在店里聊了一会儿。”Vera一边说一边笑,“他想跟我复婚,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那个女人太没教养了……洛阳,我可能真不是什么好人,太没同情心了。我当时就笑了,越笑越想笑,笑得我肚子直疼。”
“笑归笑,你答应他没?”
“我倒是想跟他女朋友结婚。那个女的就是替天行道,替我报复啊。她应该成立一个渣男管教所。”
看着Vera,她让我感到好奇。我从未认识像Vera这样的女人。她像一个仓库,里面放满了令人惊喜的东西。
“她也是拿你钱替你平事儿。”
“你什么意思?”
“她那么有钱,还跟你丈夫好了那么长时间,应该她出钱平赌债。可钱是你出的,人她领走了,等于她拿你钱了。”
“哈哈哈哈……”
Vera笑得空气颤抖,她的笑声像巨大的钢球从远处滚过来,碾死我们之前,又滚远,再滚来……也许,对Vera来说,我也是一个仓库,里面堆满了令人发笑的东西。总之,我从来没这么愉快过。Vera变成了我的朋友。
前夫,是怎样的一支队伍呢?
Vera说,他们行走在河对岸,前妻们可以隔岸观火。
顾莎莎说,他们中有很多逃兵,想跑回前妻那里。
小佟说,不要把自己的丈夫送进那支队伍;送去了就永远不让他们回来。
我说,那里有我的人,我不想让他去前线。
一个阴天有雾霾的黄昏,孟阳找到我,气急败坏地说我:
“你也太傻了,她说啥你都信啊!”
“她说你给我转钱了,钱数都是对的。”
“她想诈你,想证实这件事!”
“现在证实了,不挺好吗!省得你们因为这个闹矛盾了。”
“洛阳,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到底怎么了?”
“我本来就想把这钱还给你,现在看是你们了。但顾莎莎跟我见面之后,我发现她挺厉害的。要不这样,我把这钱的一半儿给她,一半儿给你,你自己留起来,别让她知道。”
“你想给我留个后路?”
我还没这么想。
“你还没明白,我说要在你这儿做幸福投资的意思?”
我摇头。幸福能投资吗?
“你好像脑袋里都是糨糊了,我也不跟你多说了。你不要动这笔钱,就算你替我保管,好不?以后顾莎莎找你,你不要去见她。”
“你为什么要跟她结婚?”
“你想听实话吗?”
我点头。
“我曾经挺喜欢她,甚至超出了喜欢。后来,后来,唉,逐渐吧,我发现一些问题,但什么都晚了。”
“她有你的把柄了?”
孟阳看着我,眼里闪着愉快的光芒。他说:“原来你不傻,挺好。你好好的,对我来说很重要。”他又那样拉起我的手,紧紧握住,表情和投资幸福那天晚上一样。我忍不住看了一眼摄像头,孟阳也怀疑地随我看了一眼。
“你装了摄像头?”
“不是我装的,是原来就有的。”
“它一直开着?”
“好像是。谭一宁说他把手机上的软件删了。”
“是谭一宁安的?”
我点头。
有些雨天里,我会有些奇怪的感觉。比如我能感觉到推着我向前的那股力量,但我不知道最后我将停在哪里,或者说,摔在哪里。在那样的状态里,我对每一件涌进脑海的即将发生的事情,以及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都失去了判断。它们对我构成了双重的诱惑:我被正在发生的吸引,同时也被脑海里即将发生的诱惑。就像我在路上与某个注视我的小孩儿对视时,我会想到,家门口的那个老太太会拦住我,跟我聊两句家常和当日的见闻。
小佟没有给我打电话,没有叫我去上班,也没有让我不去。等待的时间里,我经常有上面说的这种心情,从一件事跳跃到另一件事上。王可给我打电话让我去他们家,我什么都没想就去了。当我看见只有王可一个人在家,才开始想,但已经晚了。他狠命地亲吻我,我被激情缴械,忘记了鼻子也可以呼吸,差点憋死。我推开王可,他拉我去卧室时,我拒绝了:
“这是我工作的地方,我不能。”
“你什么?”
我明白王可的笑点,但我还是不能在我工作的地方跟他上床。
“我们可以去我家。”
王可跟我来到我家,他环顾四周,没想到我住的地方会有如此格调。
“还有摄像头呢。”
我是想跟他开玩笑,他看了一眼摄像头,立刻离开了我家。我追到外面,追到他的车上。
“摄像头没开,我跟你开玩笑。”
王可那样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不懂规则的游戏者,一个不懂城市的村姑,憨傻可爱。他又把我带到了我们去过的那个宾馆房间,房间好像从未打扫过,一切都还和上次一样。床上的被子像伤口上的敷料,被掀开,床单被滚过的褶皱可以画下来。
“你先去洗澡?”
我点头。我很快就洗完了,我不想让他等太久。王可洗完澡,用手扣着我的半边脸,好像正在给我洗脑,正在指引我的思绪随他起舞。
“你离婚了?”
我点头。
“你想跟我结婚吗?”
我摇头。
“为什么?”
“我不能老结婚,刚离婚又结婚,太累了。”
“你不愛我了?”
王可的这个问句在我快被洗干净的大脑里,浇了一个汁儿:我没说过爱他,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想说,我想把我在心里感到的爱告诉他,但这件事我还没干呢!他怎么用上了“了”呢。
“你带到这儿的所有女人,都爱你,是吗?”
“你疯了!除了你,我从没带任何女人来过这儿!包括佟娇!除了佟娇我也没有过任何女人,你能明白吗?你这个傻瓜!我不是那样的男人,虽然我长了一张那样的脸,有那样的可能性。我知道很多女人喜欢我,但我不喜欢她们,你懂吗?”
“你为什么不喜欢她们?”
他使劲儿吻我,抓疼了我的胳膊。他好像要通过“发狠”把我的愚蠢从我的脑子里、从我的骨髓里挤出去。我又闻到了他的气味,我又感到了他的嘴唇,他又在我心里变成唯一的男人。熟悉和熟悉相亲相拥,我们重新变成一个人时,房门被打开了——佟娇站在床前。
王可像翻身的咸鱼,赤身露体仰翻过来。佟娇微笑地看着,我感觉佟娇笑吟吟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小弟弟上。她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你好,小佟,我一直等你电话呢。”
我说完,佟娇开始大笑,笑得弯下腰,笑得跪到地上翻滚。王可趁机穿上衣服,离开了。我也下床开始穿衣服,小佟还在地上笑。我穿好衣服往门口走的时候,小佟拉住我的裙子,扯坏了裙子的拉链,我倒在她身边。她索性躺在地毯上。
“你上班时隐瞒了病史。”
“小佟,我给你健康上岗证了。”
“对,你没有肝炎什么的,但你有精神病。”
在那一刻里,我第一次对这个世界有了一个哲学疑问:谁有精神病?!
无比遥远的那一天,对我来说,一直还是眼前的一天。它可以随时随地变成我任何天中的一天,像一根尖利的竹子,插入我的白天和我的梦境。
她站立的地方一片黑暗。路灯脏兮兮的光亮跟着我,我和脏兮兮的光亮一起离开了她。我顺着那条大街的墙根儿往前走,那时候还有很多墙,墙根儿是孩子们信任的安全地。我右拐进了遇见的第一条横街,风小了。我因为激动出了很多汗,汗冷了,我更冷了。又遇到一条横街时,我再次右拐进去,那条小街的路灯坏了,但街道两边的人家好像都在做饭,整个胡同都是饭菜的味道。我已经吃饱了,饭菜的味道并不吸引我。我小跑起来,我想快点儿跑进明亮一点的地方。我想快点跑丢,因为我总是梦见我走丢了,被一户人家发现了,他们都是好心人,整天都是笑呵呵的,他们家还有一个小姑娘跟我一样大,我们变得比亲姐妹还亲,他们收留了我。
我右拐右拐,跟一个人撞在一起。她蹲下一边哭一边问我,为什么我不喜欢她家,为什么我总想逃跑。
“你愿意让我把你送回去?”
她哭着问我,她也是好人,但我就是不喜欢她家。
我点头。那以后我一直待在孤儿院,从没逃跑过。我没有父母,孤儿院就是我应该待的地方。我能感觉到,我正在变成孤儿院的桌椅。桌椅碰到我,就能让我感到舒服。后来开始上学,我在桌椅上看书学习,桌椅陪伴我。它们有时候安慰我,我感到了,就摸摸它们。它们有时候碰碰我的膝盖,回答我。
“你要是不说,我绝对想不到,你是孤儿。”
Vera的画室有些冷,秋天里的冬意提前占据了这里。
“孤儿还能看出来吗?孤儿应该是什么样啊?”
“应该能感觉出来,你冷吧?”
Vera说着从她盘腿坐的转椅起身,打开煤气取暖炉。她站在那儿看着我,随手又关了取暖炉,收拾画具,最后才问我:
“我能画画你吗?”
我点头。我在电影里看过被画的模特,我一直想体验一下,保持那样的姿势到底有多累。Vera让我躺在谭一宁的沙发上,她把一条灰色的毛毯半遮半盖,从后背搭到我的髋骨前。我侧身躺着,头枕在右手掌上,左腿向前弓起。Vera让我枕在靠垫上,她说,即使我睡着了,也没事。她在我对面支好画架,从谭一宁的Naim音箱传出的音乐,和缓轻柔,旋律像一个人在不停地点头。我很快就睡着了。
我梦见了很多彼此不相干的事情,醒了之后都忘了。我围着毛毯坐起来,看着还在画布上下左右忙着的Vera,忽然想起了最后的梦境。我告诉Vera,我梦见和王可上床,被发现了,但是发现我和王可的不是小佟,是Vera。然后我又把真实发生的对Vera讲了一遍。她一直没说话,在画着。
“画完了?”
“还没。”
Vera说话时也不看我。
“我睡了多长时间?”
“三个小时四十七分钟吧,大概。”
Vera看完表告诉我。
“怪不得,我做了很多梦。”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也在你梦里。”
“哈哈哈,梦终于可以两个人一起做了。”
我围着毯子,走到Vera的画架前,问她我能看吗,她摇头。
“我再躺回去?摆刚才的姿势?”
“你要是不太累的话,我们就再画一会儿。我刚才点外卖了。”
“你不累吗?”
Vera摇头。
我们吃完Vera店里的三明治外卖,Vera继续画,我想到了钱。要是能把房子从谭一宁手里要回来,Vera就可以住在那间锁起来的卧室里。那个屋子里有个小阳台,可以放很多画框。我们是没有男人的女人,可以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做事情。我盘算用账户里的錢买一个装修好的房子,等到谭一宁的租约满了,再卖掉。我每天去上班,Vera可以画画,偶尔去上班。我们都在家的时候,可以一起喝酒说说各自的往事。
“你像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Vera这么说的时候,我很吃惊,Vera是狐精吗?她能看穿我。
“现在能让我看看画面吗?”
Vera点头,我走过去。
Vera又画了一个半身女人像,侧身坐着。一个肩高,这个肩膀下的裸胸露出半个乳房。女人的长脖子像是正在融化的奶油,隐隐中有着看不见的垂势。她几乎透明的脸颊,有着与脖颈同样的质感和走势,颧骨上的淡粉色,在微微合闭的双眼下,格外柔媚。倾斜的鼻子似乎接上了嘴角的下弯……是什么在驱赶着什么!这个仿佛被睡意笼罩的女人,不是我,至少我在凝视她的时候,没有认出来是我。她的头顶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强力,把她变成了一个白痴,不,是类似白痴,不是,是类似女人的标本。一个生命力被吸走的女人,在肉体坍塌之前,最后的形状。
我磕磕巴巴地说出我的感受后,Vera不画了。她说她要回家了,我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她让我送她出门,帮她拿东西。
“画完了?”
“没有,我回家自己画。”
“你画的是我吗?”
“当然了。你以为我疯了,我照着你画别人?!”
我不知道Vera为什么生气,就像我也不知道小佟为什么大笑。我从街边的小卖店买了几包卫生巾,掏手机付款时,发现好几个未接电话。
我先给孟阳回电话。他没接。
我再给我工作的中介公司回电话,吴姨告诉我,佟娇去公司跟他们说明了情况。他们不再雇用我,我的押金他们扣除一半,剩下的我可以任何时候取回。我问她佟娇说明了什么情况。吴姨说,你跟人家丈夫的事,还用别人告诉你吗?!她说得有道理,是不用别人告诉我。吴姨也没提我这个月的工资,估计是没有了。
夜幕下我的生活忽然变得清澈透明,想到这里我对经过的行人发笑。他们看见我笑,也猜不到我为什么笑。就像我不明白佟娇为什么笑,Vera为什么生气。
我在家里待了三天,谭一宁家的舒适似乎不再友好地簇拥我,而是审视我。我和他家的一切总是面对面,谈不上是对视,但也谈不上融洽。他屋子的那些高级摆设,包括窗前的夕陽都有了皱眉头的表情,催促我,甚至嫌弃我。
Vera也几天没有消息,傍晚我去她的Salad店,她正好在班上。她看见我似乎很高兴,把我安排在第一次的座位上。
“这次换个口味尝尝?”
“你没生我气吧?你没有消息,我担心你因为我乱说你的画生气。”
Vera认真看着我,我有点害怕她那么严肃。这时窗外传来“嘭”的一声,我扭头看,是一个行人被一个电动车撞倒了。我回头再看Vera,她问我:
“你是出去看热闹,还是听我说?”
我再次扭头看看外面,已经围上几个人了。我笑了,围观者出现得太快了,好像他们早已埋伏在那里,随时进入现场围观。我再看Vera,心里不再担心她生气了,因为她真的生气了。
“你好像状态不太对吧?”
“你指什么状态?工作状态吗?”
“我没说你工作,我是说,你好像……我真的不能想象你以前什么样!即使人家跟我说了,我也很难相信。”
“谁跟你说什么了?”
“啊,没什么。我去给你拿吃的。”
Vera给我带来一杯淡粉色的水,她说是店长调的柠番红,就是柠檬和番石榴和苏打水,当然还有别的Vera也不知道的成分。店里的人不多,有一对情侣坐在上次孟阳的位置上谈笑。
“你上次说我的画让我很震惊。我还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理解画的人。你说得非常好。”
“那太好了。我很怕你生气。我明天去应聘,等开始工作以后,看看上下班规律,你要是还需要画我,就告诉我。”
“你去哪儿应聘?”
“我前夫他们公司,人力资源部。我可以不做全职,应该没问题,我从前在那儿干过,适应起来也快。”
Vera当时看我的眼神儿,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才明白。
我去前夫公司应聘,其实是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我需要的是通过工作带来的生活节奏,赚钱多少是其次;我熟悉那里,那里有很多只有我能够发现的工作;这些工作对孟阳公司的未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为了避开孟阳,我直接找到顾莎莎。顾莎莎听我说完,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并和我一样看到了这个提议的重要性。她让我在她的玻璃办公室里等着,她去叫现任的人力资源部部长。我瞭望了一下公司现在的样子,它变成了玻璃公司。所有的空间都被奶白玻璃隔成了小块儿,透光不透明。坐在小块儿里的人,像被注射了致命的病毒,没有一个是欢快的,仿佛都处在发病前的无力状态下。
顾莎莎除外,她像一个被压着的弹簧,随时可能蹿上屋顶。她把一个年轻女人领进办公室之后,就对她说,我是她的前任。
“你跟小尹说一下你的想法。”
人力资源部现任部长小尹微笑坐下,根据我的经验判断,她知道我是孟阳的前妻。她脸上的微笑不属于面试官,属于应试者。
“人力资源需要对人员的档案进行总结,对流动人员做出对比和评估,对现在供职的人也做出预判性的评估,列出他们的长处与局限,把每个人放到最适合的岗位上。”
“你是说,让领导更加深入了解人力在公司发展中的潜在可能性和问题?”
我点头。
“你想做全职?”
我摇头。
“我想做半职,或者一周三次,或者量化工作,有些工作我可以在网上做。”
“对工资有要求吗?”
我摇头。小尹离开后,顾莎莎再次跟我确认工资要求。
“跟我做家政差不多就行。”
“对,我忘了,你不缺钱。”
“那笔钱……”
顾莎莎摆手制止我继续说这个话题。她把我送出公司的大门,让我等公司的回话。她还补充说,我的想法很有价值。
回家路上,我给Vera打电话,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她说她正忙着,回家再给我回电话。我再次感到Vera的疏远,怕冷的人已经穿羽绒服了。环卫工人把落叶装进黑色的大塑料袋里,我问他们干什么用。他们说不知道。这时,我发现,我离泽庄酒行不远,顺路拐了过去。过去孟阳常在他家买朗姆酒,他喜欢朗姆酒,像孩子喜欢巧克力一样。无论他高兴还是心烦,只要喝一杯朗姆酒,就变得很乖。
“越喝酒越安静的人,肯定都很乖吧?”我问酒行的富哥。
“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昨天我还看了一篇文章说,很多杀手,还有那些抢劫案的主犯,几乎都是安静的人。”
富哥没问我老公如何,说明他已经知道孟阳和我的现状。
“洛阳,我给你推荐一款好酒,估计你能上瘾。就是有点儿小贵,但你肯定没问题。”
我拎着一瓶老爷世纪珍藏朗姆酒,走在秋意盎然的大街上,心情沉醉。我问富哥这酒的年头,他不知道,但劝我往很久以前想。他还说这酒我会喜欢,醇厚但不张扬——他的意思是度数不高。他不建议我收藏,虽然好多人花一千八买去就是为了收起来。我边走边想,明天上班应该穿什么衣服。秋风一吹浑身发冷,心情又缩回到手里的酒上。用半个多月的工资买一个沉醉的夜晚,值得吧。
喝酒,独饮才是佳境。没有音乐,才能把酒喝进心境,像甘泉洒向干涸。很久很久以前的朗姆酒,从时间的遥远到瓶子到杯子到嘴里最后到心田,路漫漫兮却很快把我喝回到我的零点。每个人都有那个点吗?在那个点上,你从无到有,从前生来到今世。在那个点上,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这ABUEO像美妙的果汁,我慢慢喝,身体慢慢热。我一时兴起,找出比基尼泳衣换上,继续喝。我接到顾莎莎的电话时,酒已经喝了一多半。我已经从我的零点喝到了我的青春消逝。
“洛阳,你明天先不用来上班,小尹临时要出差,等她回来,我给你打电话,因为她不在,你来也没用,好吧,等她回来。”
“好。太好了。孟阳在吗?我一直没打通他的电话……我……”
电话挂断了。我躺在沙发上,酣醉降临,我被拥抱。明天举着自己的牌子,引我跟着她,走向那里。
洛阳,见字如面!
听说,下周你就要出院了。我一直在做准备,孟阳和我一起替你找到另外一个房子,和原来房子在同一个小区。谭一宁因为工作变化,要提前一个月回国。
新房和原来的房子一样大,两年前装修的。房主因为去外地工作,所以是带家具出租的,家具都是实木的,也不难看。我想,作为过渡,挺合适的。房子孟阳已经租下来了,你回来可以两边住,先熟悉起来。
这些琐事忙完之后,我发现,我不能去接你,也许暂时不能见你。上次去医院看你到现在也有一个多月了,这期间我挺煎熬的,看看能不能通过给你写信,整理一下我心里的乱麻。
我总是梦见你看着那个院长的眼神和表情,你像一个无辜无助的孩子,又对他说的话感到好奇。他婉转地说你有自我认知障碍时,你微笑着甚至温柔地看他,仿佛你同意他的看法还想知道更多;与此同时,你的目光里还有偶尔迸发的惊悚,好像他的话是砍向你的刀,将要落下;但你微微晃一下头,微笑便又回到你的脸上。洛阳,不管之前怎样,我是在这一刻里真正相信,你精神不太正常。因为我还从没在任何一个人的眼睛里,同时看到如此分裂的情绪表达。
洛阳,下面的话我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坦诚地说出来,不然会辜负你曾经对我的坦诚。即使你的精神是分裂的,你的心理是有障碍的,你的目光和你的表达,仍然让我着迷。我从不认识像你这样的人,也没听过任何对我绘画的评论,能像你说得这么透彻。你能明白吗?这也是我为什么不能去接你,我想与你拉开一段距离,好好想想,我自己是怎么回事!
你住院的这段时间里,每次去看你,我都想告诉你那些你还不知道的事情。但你安静泰然,像院子里还没被扫走的落叶,却没有自暴自弃的随遇而安。渐渐地,我无法判断你的内心,甚至无法猜测。你就像一个无论何处都能找到家的人,也许因为你是从未有过家的人。也许,跟孟阳是你第一次有家。总之,有很多原因导致我迟迟无法开口,告诉你所谓的真相。
你还记得我为你画画,你送我出来打车的那天晚上吧。孟阳因为总是打不通电话,就坐在车里等在大门口。他一直跟到我家,跟我说明情况,帮我把画具拿到画室。他跟我说的情况,有些我经历过,或者听你说过,总之,我不是很愿意重复这些。你的租客谭一宁,我想,应该不是什么好人。他说删了那个App,但孟阳还是通过什么人或者什么办法,逼着谭一宁交出了你的全部录像。孟阳甚至经过谭一宁的同意,用他的手机连上了摄像头!
孟阳的说法是,除了他,这个世界上没人关心你。包括他也没有尽到关心你的责任,所以他现在竭尽全力“帮助”你。他咨询过医生,认定你有严重的自我认知障碍导致的精神问题。洛阳,我对不起你的地方,也是我自己非常纠结的地方。我无力反驳孟阳说的,但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他们是错的。有时候我做噩梦,对着很多人大喊:你们才是精神有问题的人!你们离洛阳远点儿!她比你们强多了……最后大家追打我,我跑着跑着腿就软了……
甚至佟娇也找到顾莎莎,跟她说了你和王可的事情。这期间我见过顾莎莎一次,她现在对你的敌意全部消失,看上去非常支持丈夫孟阳帮你跑前跑后。我觉得非常讽刺的是,你现在住在精神病院里,你和她之间,和他们之间的一切矛盾都化解了。顾莎莎威胁佟娇不要得寸进尺,否则你病情加重,她负全部责任。依照顾莎莎的说法,佟娇害怕了,答应不再提这事。
我想,你肯定很想知道王可的消息。我本来想瞒着你,但又一转念,还是无保留地告诉你,让你看清真相,才好从梦幻中彻底醒悟。
洛阳,我自己有过几段感情经历,也经常听女朋友聊她们的各种历险和失落。但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人!我觉得你特高级,像一个纯粹的女人——跟随这个纯粹的感觉,跟随自己的欲望,根本不考虑后果,更不用考虑获益了。你喜欢那个人的气息,就凑上嘴唇。你亲吻他的嘴唇,就献上身体。他说的一切,你都信了,因为说的那一切对你来说毫无价值。他是不是忠贞,他是不是纯洁,他是不是好人……天哪!洛阳,你真的了不起!你让我开了眼!你上了王可的汽车,爬上他的床,几天等待他的消息,你简直比一座山还安稳。人家说的最好的自我状态,我觉得就应该是这样的……一切都让本能告诉你,不动脑子,不玩心计……洛阳,你是女巫吧?
王可是一个几乎所有女人都能喜欢上的类型。他很清楚这一点,也充分利用了这一点。他说的每句话,用佟娇的话说,都是真话,因为他说的时候自己确信无疑。但同时也都是假话,因为他说完就完了——他从不面对任何责任,当然也谈不上承诺。他的公司也不是他在管,是他的情人和佟娇暗中照顾着,最后这两个女人联手,把王可收拾了。你是佟娇利用过的最后一个女人,这也是你很顺利就通过面试,开始在他们家上班的原因。佟娇太知道她丈夫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了。王可现在是佟娇的前夫,佟娇甚至跟顾莎莎说,你和王可是最般配的一对。
顾莎莎也许有这个发言权。
洛阳,终于说完了这些事!刚才我喝了几口你留下的“世纪珍藏”,心里慢慢变甜了。我跟你说说完全另外的事情,假如生活光有我上面说的那些事,不值得活到寿终正寝。我画你的那幅画,我起名为《蕊》,拿到法国展出有好几个收藏家想买。看到这里,你一定替我高兴得不得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也是这幅画的作者,你是隐身的那个作者。我不是因为画你,是因为认识你,你感染了我,我想,我才画成了那样!这是你的功劳,我得谢谢你。
凭你的智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你是非常聪明的女人,我错了吗?凭你的智商,你肯定也猜到了,我没有卖。我想把这幅画送给你,挂到你的家里。假如我们以后再见面,再聚一起喝酒,一定要坐在这幅画的下面。
给我点儿时间,我需要整理整理自己。从脑袋到心里,从工作到创作。我确定我不是疯子,你也不是的时候,也许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我一定去找你。争取带上一瓶“世纪珍藏”!
拥抱你!
友:Vera
又及!
Vera两年后的补记:
时间过了这么久,我才确定,不用再见洛阳,这是我没想到的。这说明斩断我们之间最后的联系,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这也许还说明,我曾经相当喜欢洛阳。
她要出法国人两倍的价格,买《蕊》,我没卖。她微信上说,蕊字有三个心,最上面是我的艺术心,下面的是她和我的人心,两个心托着一个心……这样的表达让我不舒服。
她开发了一个养老院。报纸采访她,她说她希望老人们能在土地上劳作,让他们晒着太阳,踩着土地,播种护苗,慢慢把自己变成植物才好。这样养老,会让他们慢慢体会到,死就是躺到土里去。他们就不害怕死了。
她用旅行袋拎了一百六十万,交给顾莎莎,感谢她游说当区长的哥哥批准了养老院的用地。
她在麦当劳碰见落魄的王可,几乎当场就“娶”了他。之后她在朋友圈发了这样一段话:
“……我们去登记的路上,一个女人的丝巾被风刮到了他身上。我看着他举着丝巾,等那个女人跑过来拿。丝巾不是很好看,是很脏的那种古铜色,但我看他注视我的目光时,便知道,從此,我可以一点点沉醉了。”
看完这段话,我删了洛阳的微信。我从高地画廊放眼向东北,长街连着高楼,怎样都看不见目光尽头的岐山。岐山应该还在那里,我把那幅《蕊》以两倍价格卖给了一个北京人。
从此,不想挣扎,也不想沉醉。
2020年初春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