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冰
炕是土炕,用一块块土坯垒起来,中间隔成风道,烟火顺着风道在大炕下绕几圈,然后从另一面墙洞蹿到房顶的烟囱上去。饭做好了,炕也烧热了,而且会保温很久。晚上睡在上边,得不断地翻身,或垫上厚褥子。这么跟你说吧,睡炕的人一般都不会犯关节痛、腰痛的毛病。
你要是外来的,看到这样的炕,会思想半天,不知道晚上睡在什么地方,一个屋子里,就一个大炕。结果是,你和这家人要睡在一个炕上。如果家里还有女孩,也是一样的,有条件的,会让女孩临时去隔壁住上一晚。隔壁也没有地方的话,就只能将就了。晚上你会听到各种各样的鼾息,有沉闷的,有轻细的,甚至你觉得有芳香四溢的,你在不知不觉中或遐想中沉入梦乡。第二天你醒来,外间屋里早响起了风箱的呼哒声。
第一次借住在人家家里,是爷爷送我过去的。爷爷家里来了人,是孙家庄子的大姑,大姑带着一儿一女来看奶奶。奶奶身体不大好,我也是跟爸爸来看奶奶的,爸爸有事先回去了,让我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大姑来了,奶奶的炕上睡不下,就让我跟着爷爷到后院去。
去后院是要穿过几户人家的,那个时候,我们这里的人家都是串着的,每家都有前后院子,后院就是人家的前院。原来都是一家人,渐渐出了五服,后代们还是这么生活着,大家相处还很和睦,怎么说也都是叔叔婶子、大爷大娘地叫着,一个庄子里,远不了。爷爷搭了话以后,叫婶子的就高兴地把我让了进去。听他们说话的意思,白天爷爷已经上门打了招呼,所以带我来是水到渠成的事。
爷爷走的时候说,明早我来叫你吃饭。婶子赶忙说,别价,大侄子在这儿吃怎么了?
我们那地方的房屋结构基本都一样,中间是做饭的灶屋,两边各有一间,住人或者放物。婶子家的大人们是睡在东屋,我就同这家的孩子睡在西屋炕上。孩子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睡在男孩旁边。
男孩躺下就睡了,女孩则钻在被窝里趴着写作业,煤油灯就放在枕头边,灯花一跳一跳,照着她红润的脸和长长的眼睫,也照着她盘卧在枕边的长辫子。女孩好像特别喜欢写作业,她的笔不停地在纸上发出嚓嚓的声音。女孩是姐姐,一准上着中学,写一会儿就歪着头瞅瞅我,我躺在被窝里,开始是装着闭一下眼睛,但她就那么一笑,似乎是知道我在看她而且还装睡。
她终于噗的一声把灯吹灭,放在了墙洞里,窸窸窣窣地脱衣服,我感觉那声音好奇妙,就像一只可爱的猫咪在朝着我走来。我的眼前一片彩色的光环,那是红色的、绿色的,还有蓝色和白色混合的,一个个光环溜过来又跑过去,带着淡淡的清香。我原来一直想不明白,女孩子梳着那么长的辫子,晚上睡觉的时候怎么办,全部放到被子里贴着身子?那样搅着多别扭。等一切平静以后,我悄悄地向那边望去,却什么也望不到,屋子里一片漆黑,我不知道她的辫子被放在了什么地方。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出了爷爷的家门去赶集,半路上想找厕所,可到处都是人,找不到个地方,我急得要命,彎着腰一边跑着一边左顾右盼,实在憋不住,正想对着墙角掏家伙,冷不丁拐过来一个女孩,立时就吓醒了。还好,没尿炕。
我紧忙爬起来,偷偷地溜到地下,光着脚打开屋门,跑到外间屋子,又打开房门,就对着院子哗哗地撒开了。这时我看见了月亮,它什么时候从云堆里钻出来了,照亮了天地,院子里的一切显露无遗,西边是一座低矮的厢房,还有茅厕和猪圈,东边的菜园里尚未长出东西,摆放着鸡笼和柴草,中间是石板铺就的小道,石板上泛着一层辉光。
我冷呵呵地回到屋子的时候,一下子就看见了那条长长的辫子,它是从女孩的枕头上垂到炕沿下面去的。那么舒展,自然,像一根常青藤,藤上开着一朵蓝白相间的蝴蝶花。
我轻轻地走过那根辫子,辫子竟然说话了:外边多冷啊,屋里又不是没有尿盆。
我没说话,哆哆嗦嗦钻进了热被窝。都后半夜了,炕还是热的,怪不得这里的人叫它火炕。它一下子就把我的冷身子暖热了,暖热的还有女孩那句话,那话一开始就在我心里暖着。
我躺下后,才说,你睡吧,把你闹醒了。
女孩说,好,快睡吧。就不再说话。
月光透过窗子泼进来,一格格的窗户是用纸糊的,只有中间一小块儿安了玻璃。月光就是沿那一小块儿玻璃溜进来的,其余的贴在纸上,只渗出一些朦胧的蓝光。
过了一阵子,我听到了女孩起来的声音,很轻很轻。我眯着眼睛从被子角望过去,女孩也是去解手了。女孩只穿了一件自家织做的三角小内裤和一件精短的小汗衫。
这使我觉得脸上发烧,呼吸急促。我怕她听见,赶紧缩进被窝里,想把急促的呼吸降下来,可是却越来越觉得闷气,就又将头露出来。她已经走到外屋里,外屋的一角发出一阵浅浅的水声,像小溪滚过一片光莹的石子。又停了会儿,她才轻轻地抱着膀子进来,扭过去关门的时候,我看见了那洁白的身子。想不到她的身子竟然出了声音:
不许看人家!
我吓得憋住了气,再也不敢露出头来,心却像一匹野马,在荒原上踢踢踏踏地狂跑。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睁开眼睛,天已大亮了。男孩还在被窝里睡着,女孩却坐在柜子前,对着镜子编着又黑又长的辫子。她早起来倒了尿盆,洗了脸。镜子里的她看着我浅浅地笑,那笑是红润的、腼腆的、友善的。
醒了?
嗯。
快起来洗脸吧。
我没有动。
她像想起什么,脸一红,说,我出去。就风一样地踅出去了。
在乡村,人们睡觉一般是不穿衣服的,一是习惯,二是被窝里热,穿着衣服多余,也不舒服。女孩子顶多穿件内衣。我是不好意思,穿着短裤还穿着衬衣。女孩出去的当口,三下两下裹上棉衣跳下炕来。
女孩已经给我打好了热水,拿来了毛巾,并且特意说,这是我的,别嫌脏。
那毛巾粉红色,泡在水里泛出一股洋槐花的气息,我用它擦脸擦了好半天。我知道农村大都是一家人使用一条毛巾,女孩是怕我嫌弃,拿来了自己的。想起昨晚上的一幕,刚擦过的脸上热乎乎的。女孩似乎忘记了一切,两只手静静地翻着浪花,那条油亮的辫子,又顺溜溜地垂在了身后。
我很快知道了女孩的名字。是她妈妈叫她的时候知道的。她妈妈叫,芦芦,快摆桌子,盛饭,芦芦……我起先以为是露露,我们这个地方的发音有些含糊,后来看她的作业本,上边是个“芦”字,上初二,比我低一年级。
农家的女孩大都叫花呀枝的,不知道谁给她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很野,很飘摇,很清香。
吃过饭,芦芦拿着作业本子说,你知道ju傲的ju怎么写吗?我说,一个单立人一个居住的居。她笑了,立刻写在了空格处。原来她昨晚写的是文章。写完又瞅了瞅我,我知道这是奖赏,因为那瞅里光艳艳的,把我心里的一角照亮了,我那个角落一直都是暗着的,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不,有的,就是昨晚上被人捉住的羞愧。
她说,想不到,你语文还挺行嘛。说完出门走了,像一枝芦草飘摇在早晨的阳光里,长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最亮眼的,是那只跳来跳去的蓝白相间的蝴蝶。
姑姑待一天就回去了,晚上睡觉,我又回到了奶奶家的炕上。但是因为熟了,我还是会到后院去,找那个弟弟和芦芦玩,弟弟不大爱说话,总是在做作业,芦芦放学回来就帮着妈妈操忙,不是烧火,就是整理这里那里。见我去了,咧嘴一笑,说,来了,快坐炕上去暖和。婶子也这么说。
我怎好来了就进到人家里屋上炕去呢,就说,不冷。芦芦叫着我,还拿一把扫炕笤帚,把炕扫一扫,让我坐上去。而后就在里屋擦起了柜子镜子什么的,我知道她是在陪我。
婶子拿着一块热乎乎的地瓜给我送过来,我说,婶子我不饿,刚吃过饭。趴在桌子上的弟弟抬起头来说,吃吧吃吧,也给我一块儿。芦芦笑了,说,一见吃的你就慌了,我去给你拿。
回来时她又多拿了一块,放在我跟前的炕沿上,而后坐在织布机上咔嚓咔嚓织起布来。那是一架构造简单的木制织布机。芦芦的动作让我还是有些惊讶,她还正上学呢。芦芦说,她已经有三年的织布经验了。
芦芦的弟弟在一旁插话,说妈妈说了,学不会织布就找不到婆家。芦芦骂弟弟,去,一边去!脸上一片羞红。弟弟说,就是就是。芦芦不再言语,红着脸对我说了句,你赶紧吃吧,埋头织起来。
芦芦手里的梭子在彩色的棉线中来回地跑着,头也一忽左一忽右地跟着动。我上前去看,她织的是一条门帘样的花布,红的绿的蓝的线交叉混用,使布上的图案产生变化,已经织出不小的一卷了。芦芦一边织着,一边问我在奶奶这里住多少日子,什么时候回去,还问着我学校里的事情。说话的时候,芦芦会时不时攥住梭子,抬起眼睛把一束波光送过来,然后再咔嚓咔嚓拉两下织机。
后来还见过芦芦纺线,炕上的她盘腿坐在纺车前,一手摇动纺车,一手拿着棉卷抽丝。我看着好玩,要求试试,芦芦答应了。看着容易,这只手摇动纺车,那只手就顾不得棉卷了,总是断线,好容易抽出了棉线,却是疙疙瘩瘩,粗细不匀,还没有拉长就断了。
芦芦在一旁笑,说,这哪是男孩子做的,你们做了,还要女孩子干什么?那棉卷又回到了芦芦手里,乖乖地吐出了又细又长的棉线。
再去后院,婶子在猪圈旁边说,芦芦去后边的地里采猪草了。我越过一个个院子,朝后边走去。出了家院,就进入了辽阔的田野。田野里尚未起庄稼,只有些稀疏的干芦和正在发绿的野草。芦芦远远地在田野里,像一丛树棵子在慢慢地移动。
太阳刚升起不久,在云彩里半露半掩,一抹光线正好照到芦芦,芦芦低头的时候,那根辫子滑下来,芦芦又甩上去。她再直起腰来,就看到了我。
芦芦说,正没有意思呢。
我说,你经常一个人采猪草?
芦芦说,嗯哪。
旷野里没什么人,一个人真的是够寂寞的。可是有什么法子,芦芦只有迎受这种寂寞了。
篮子里已经有了厚厚一层,我不知道哪些是猪草,问芦芦。
芦芦说,都是可以的,只要是田野里长的,猪都吃,只是猪也有最喜欢吃的,比如这棵,叫刺儿芽,还有车轱辘草,你看,就是这种。芦芦边说边用铲子剜下来。
我看到刺儿芽边上一层的小刺儿,还是好辨认的,而车轱辘草没有什么特征,在地上把得很紧。走不远,芦芦又指着一些细小的叶片说,你看,这儿还有苦苦菜,猪都喜欢,人也能吃,吃了败火明眼呢。
我说我认识苦苦菜。芦芦又拔起来一棵小苗,说你认识这种吗?看我摇头,说这就是荠菜呀,很好吃的,春天里人们都喜欢剜了吃,今天咱们多剜些,回去包饺子尝尝。
我的嘴里已经起了潮水。芦芦又递给我一棵茎叶长得像葱蒜的嫩苗。你闻闻,什么味道?好闻吧,这就是小根菜,拌豆腐可好吃了,咱们都多剜点儿,还有苦苦菜,回去蘸酱。
再往前走,芦芦又说话了,她指着一撮叶片像卵形的草芽说,知道这种菜吧?
我摇了摇头。
这是大名鼎鼎的麻生菜啊。芦芦说。
麻生菜?还大名鼎鼎,我第一次听说。
虽然味道有些酸,但养人呢。我奶奶说,以前遇到灾荒年,有这个麻生菜,人就能挺过去。其他的野菜吃多了可能不好,麻生菜没事,还能消炎解毒,我常给我爸采这种菜。蘆芦边说边采。芦芦说,还有一种你一定知道的。什么?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这大片的田野,有着这么多的好东西。
芦芦将我引到一条沟渠旁边,沟渠里的水暗暗地流着,不知道流向哪里,水中窜动着一些鱼,一会儿隐了身子,一会儿又露出头来。沟渠两边萌发了那么多野生植物,有的就要开出花来。
芦芦将掉下来的辫子又一次甩到肩膀上去。指给我一株长在绿草黄花间的明晃晃植物说,认识不?我看着那一个个毛茸茸的花球,喜欢得不得了,却说不出它的名字。
蒲公英啊!芦芦说。
啊,蒲公英?我真的是惊叫了,我原本是知道的,怎么就没有认出来。我掐下一朵,攥在手上看,阳光照着它,白色的花球染着一层金边,微风吹过,一晃一晃。
芦芦趁我不注意,凑上来噗地一吹,花球随即散开,像一针针光线在飞升。芦芦笑开了,说好玩吧?我也吹了一下,将最后剩余的吹跑了,它们欢快地在微风中飘摇而去。
芦芦说,你知道飘走的是什么吗?是它的种子,它们会再次生长出很多的蒲公英。芦芦说,蒲公英也有清热解毒的作用,村里大夫说的,他让我经常给我爸采些煮水喝。
我蹲下身去,沿着沟渠,跟着芦芦一棵棵地采摘着这些鲜奇的花草。芦芦的篮子已经快满了,我们的兴致还是很高。
一个周末,过到后院去,做作业的弟弟告诉说,姐姐和妈妈在后边脱坯呢。
穿过院落,一到野外,就看见婶子借了两个脱坯的模子回来,模子已经磨得很粗糙,但里面的四边很光滑。芦芦也刚把水担过来,倒进土堆,土里放了碎稻草。和泥的时候,芦芦脱了鞋袜和妈妈用脚使劲地踩着泥土,芦芦说这样和出的泥匀实。带有泥水的土沾在芦芦的小腿上,像一副紧固的深色靴子。
这是一个地势较低的空地,土有的是,随便一块地都可以挖土做坯。地里只爱长些不大旺盛的草,大片荒在这里。
芦芦爸爸有病,家里的活儿就全靠芦芦妈妈。我到东屋里去看过芦芦的爸爸,他躺在炕上,炕头放一堆的药,还有水壶、水杯,也有鸡蛋、饼子、点心之类。靠里边放着带盖的尿盆子。一个人占了大半个热炕。他的脸有些蜡黄,说话少气无力的。他说跟我爸爸很好,小时候在一起玩过,还说他身子不争气,拖累了家里,也拖累了孩子。芦芦说爸你瞎说啥,快好好养着,吃了这些药,过段时间再去天津看看。芦芦跟我说都是带着爸爸去天津看的。我们这里离天津虽说就一百多里,走起来要到十几里外的军垦去搭车。我就是从那里下车的。后来听说芦芦想休学帮家里,妈妈不让,坚持让芦芦读书。芦芦特别懂事地帮着妈妈,放学就往家里跑。
我也脱了鞋袜跳进去,早春时节,泥土还是那么凉,怪不得婶子不让我下脚。婶子说,大侄子,你可别脱,凉着了你。芦芦友好地笑,那笑里有鼓励。再说了,芦芦一个女孩子都不怕,我怕什么?
我说,婶子,我能受得了。由于凉,我的两只脚不停地跳跃,泥水拌着稻穗子草,在我的脚下被踩得不停地翻腾。还真的好玩,踩一会儿就不冷了。
芦芦跳出去,用铁锨将泥土重新堆成堆,再次踩起来。婶子看着差不多了,就去做脱坯的准备。她把场地高出的地方铲平,在好大的范围内撒上干土,再撒上一层薄薄的稻草。
我和芦芦来来回回地踩腾,我的脚丫子不时会踩到芦芦脚上,芦芦的脚也会踩到我的脚上。芦芦的脚暖暖的,有一种滑腻的感觉。她的两只脚丫像拔莲藕,在泥水里轮流地闪着白。
婶子开始脱坯了。她先将模子在水里过了,摆在地上,芦芦铲过去一块泥,又一块泥,婶子将泥土使劲地塞在模子的各个地方,尤其是角落,按瓷实后,用刮铲把上面抹平,而后慢慢端起模子,那块长方形的土坯就落在了地上。原来垒炕的土坯是这么造出来的。婶子说,垒炕的土坯加稻草,加了稻草传热快,垒墙的就不能加,因为时间长了,稻草会变成灰,土坯就不结实,房子支撑的时间就短。原来脱坯还有这么多学问。
我们两个铲着泥,婶子脱着坯,干得很顺手。一会儿工夫,就出现了两行整齐好看的泥坯。泥坯差不多有三块砖那么大,一块半砖那么厚。
芦芦说,妈妈准备把炕再盘一下,火炕好多地方都有塌陷,等盘好了炕,再脱些土坯,把西厢房翻盖一下,西厢房后边的墙出现了裂纹。
这里的人家盖房,多数都还是用土坯。婶子说,盖房子的土坯要么用大锨铲子去泥地里直接挖,挖一块是一块,晒在地里就可以。那是力气活,女人家干不了。还有就是脱坯,和半干的土就行。
土坯也是很结实的,一层层用带有米浆的泥粘起来,外边再用泥浆拌着穗子草抹严实,上边用芦苇蓬起来,房子就成了。花钱的地方在房梁和檩条上。芦芦家里没有棒劳力,只能一步步慢慢准备着。
婶子要回家做饭了,剩下我和芦芦。我要求执掌那个模子,芦芦也不跟我争,就当起了坯泥的搬运工。模子得不停地过水,有时我偷懒,坯泥就不会好好地脱下去,哪个边角会粘在上边,那样脱出的坯就歪斜着,不能用,要返工重做。如果面抹不平也不行,中间会高出去或塌下来。一会儿我就感觉累了,胳膊酸酸的沉沉的。蘆芦和我换了,我去铲泥。还是这活儿轻松些。芦芦光着脚丫蹲在那里,脱一块坯倒着挪一下,粗辫子掉下来,她会搓搓手里的泥,用两根手指挑着甩到身后去,辫子上也就沾了泥,阳光一晒,像缠着一块土黄的碎布。芦芦不理会这些,干得一丝不苟,把每块坯都脱得孪生兄弟一般。
我们和的泥已经用完,场地上出现了四排一块块的整齐的作品,远远看去,像一幅好看的画。泥土真奇怪,能随着人的性子改变自己。
我们再重新和泥,走先前的程序。这时芦芦妈妈的叫声传来了,该吃饭了。
后半晌我躺在奶奶家的热炕上养腰,感到浑身都在疼。奶奶说,你去哪里淘气了,弄这一身泥?我没有说去帮着芦芦家脱坯了,是怕奶奶埋怨人家。
奶奶说,你爸妈头一回把你放到老家来,你可是要好生听话,别去爬高上低的,弄出个什么毛病来。奶奶絮叨了半天,看我不言语,就用拐棍敲着炕沿说,听见了没有,你个小祖宗?我只得回答说,听见了。
瞌睡虫在捣蛋,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偏西。我爬起来去到后边地里,看见那里依然有两个身影在忙碌。
我看见芦芦的腰一弯一弯的,来来回回地铲着泥土,芦芦妈妈蹲着一点点后退着,一块块泥坯从坯模里脱出来。红黄的光线照在那里,照着芦芦和妈妈,照着一片的长方块。光线在变化,红的和黄的在分离,分离的时候起了一层雾气,腾腾地炫着,像鼓动起一个巨大的帐篷,太阳不见了踪影,只把剩余的微光抛洒出来,给芦芦她们打着最后的招呼。
芦芦和妈妈在变化的帐篷里起起伏伏,很快就变成了两个好看的剪影,剪影的边沿有一层淡蓝的光晕。
这天,正在奶奶家吃晚饭,芦芦的妈妈急慌慌从后院赶了过来,对爷爷奶奶说,芦芦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奶奶问芦芦是放学没回来,还是干什么去了?回答说芦芦是打柴草去了,按照以往的规律,这会儿早该回来了。
天已经快黑了,爷爷说,还是去找找好,爷爷让我跑快点,从后面出去,直奔北边的那条村路,爷爷和婶子则去周围问问刚回来的人有没有见到芦芦。
我们那儿,曠野里不长什么树,却到处是芦草,盖房子编席子的大芦苇是专门种植在坑塘里的,其余就是蔓生自长的芦草,不密实,也长不大。冬春时节,瘦瘦黄黄的干芦在田间地头和河汊子两边到处都是,也就成了家家烧饭的主要柴火,人们下工都会顺手割上一捆,孩子们则在放学后专门去打。离村子近的地方肯定早就被割完,就要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割了要把芦草背回家,却是要费些力气。
芦草不禁烧,填进灶膛里,着得很快,一抱柴火,一顿饭就烧光了。由于烧火费得快,就得不断地去打,芦草就成了炊烟的根本。所以回家的路上,人们看到家里冒出的炊烟,会有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他们担着或背着的芦草,就是炊烟的接续啊。有人说炊烟是有香味的,我信,我就能闻到白米饭的香,闻到黄饽饽和炖小鱼的香。
我很快就穿过了那些院落,径直跑向了后面的旷野。
太阳已经落了,只给大地留下最后的一抹辉光。这辉光去得也快,我刚跑上大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说是大路,其实也就是两辆牛车的宽度,什么时候都有着深深的车辙,下雨泥泞难行,不下雨干裂扬尘。本来村人割草是可以推小推车的,但是在这样的路上驾驭很难,得有大把的力气,因而一般人也只能是肩挑背扛。
路的两边都是沟渠,沟渠以外是茫茫无际的荒野,远远看去,路就像把大地撕开了一道口子。由路引出三四里远近,才能看到能耕种的土地,那些土地都是块状的,四周也有沟渠围着,便于灌溉。
我上了大路就开始呼唤芦芦的名字,茫茫的芦草上泛起暗蓝的烟霭,我的呼喊滚过沉静的大地,在很远的地方跌落得无影无踪。已经看不到什么人,终于过来一个担着柴草的,问他可见到芦芦,他大声地问我说的什么,人已经从身边过去了,然后从草捆后边回话说没见。他是刚从地里拐上来的。
我的奔跑并未停止,已经跑出村子很远,还是没有芦芦的影子,就有些慌乱起来,路面在脚下越来越不平,视线也模糊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我似乎听到远处有声音传来,是的,是一声叫喊,并不太响亮的叫喊。我早就慢下来的步子立时变得踉踉跄跄,声音也从我的嘴里踉踉跄跄地吐出。
朦胧的光线里,终于看到了前面的一个影子。到了跟前,我首先看到的不是人,是一大捆草,宽宽的厚厚的芦草。
原来芦芦听天气预报说从明天起要下连阴雨,就想着多打些,结果打多了,捆在一起成了好大的一堆,又不想舍弃,就连背带扛地往家走,走不动就在地上拖拽,脚下一滑,连人带柴草一起滚到了路边的沟渠里,弄了好半天,才将草又弄上来,一路上草捆子散开了好多次。
我想帮着芦芦把那捆草背起来,芦芦说不行,你背不动。我蹲下身子,用了用劲,那捆草竟然纹丝不动,再下狠劲,就听到了筋骨嘎巴嘎巴的响声,那捆草实在是不听使唤,芦芦搭了把手,才被我背离了地面。
芦芦笑起来,说看你,别压坏了。我坚持着往前走了顶多二十步,草捆子就轰然一声从背上滚落下来,扯带得我也歪斜在草上。芦芦更是呵呵地笑了。说,你还真行,比我走得还远。
如此沉重的草捆子,芦芦怎么一步步挪了这么远?我在心里慨叹起来。没有办法,只得和芦芦每人拽一条绳子,将草拽向前去。我们顺着深深的车辙外沿,芦芦让我走好走的边道,自己走牛马蹄印子。
远处传来了芦芦妈妈的呼喊,还有摇晃的手电光。我同芦芦齐声地应和了。
婶子和一个不认识的人来到我们身边,电筒的照射下,才看清芦芦衣服都湿了,成了泥人,婶子一下子就掉泪了,忙把衣服脱下来给芦芦包上。一旁的芦芦叫叔的人一边说着怎么打这么多的草,一边把草费力地扛在了肩上。
这个时候,我才觉出了冷,刚才出的一身的汗,这会儿一落下去全凉了。
啪的一下,一颗雨点打在了我的额头上。啪,又是一下,雨点爆裂后顺着额头流下来,像一条游蚓。我顾不上擦抹,我正搬着四块土坯往芦芦家跑。
还在炕上的时候,从外面进来的爷爷说,快下雨了,你去后院看看,你婶子家可能要收坯,你去帮着搬搬。我答应着出门,身后传来奶奶的声音,注意别累闪了腰!
来到后院,芦芦家已经没有了人,天上的阴云越来越浓,眼看就遮住了那些白的、灰的云,而且像要把它们压下来,一直压到平旷的地上。
赶到芦芦家脱坯的地方,一大片侧立的土坯中,芦芦妈妈正将那些土坯翻摞起来,芦芦的弟弟抱着一块土坯往家里跑,芦芦抱起了四块,也往家里跑,她看见我抿着嘴笑了笑,没有说话,人已经跑远。
远远地传来了一声雷,这个时候怎么会有雷?如果这些土坯泡在雨里,可就白费了芦芦和她妈妈的一片力气。我也抱起了四块坯,弯腰站起身时,感到那般吃力。那是四块土坨坨呀,我咬着牙一步步往芦芦家快步走着。
身后传来婶子的声音:可要小心点儿啊。
迈过一个个门槛,我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这时芦芦和弟弟又返了回来,看到我吃力,芦芦伸手要接我,我不让,芦芦就跑去了。等我放下四块土坯的时候,身上立刻轻松起来,撒腿就追他们。
来回几趟了?说不清,我已经大汗淋漓,身上的衣服全湿了,黏得痒痒的。雨越来越近了,起了风,刮在身上一阵凉爽,我跑到那片地方,看到还有几十块土坯,婶子在那里翻摞着。芦芦已经搬起四块土坯,这时我听到了她的叫,来,再给我放上一块。我犹豫了一下,都四块了,还要多放一块,怎么能吃得消。
芦芦喊,快呀!我搬了一块土坯,举着往芦芦搬起来的土坯上面放去,四块土坯已经到达了她的胸部,我再放上去,就紧紧地挤压在了那里。
芦芦喊着,往里推推。我使劲又推了一下,芦芦抱着那摞土坯快步走去了。
我弯腰抱起了四块土坯,也要让婶子给加一块。婶子说,你受不了。我说,没事,放吧。
五块土坯怎么那么重啊,我一步一晃地朝前走,挺着腰几乎看不到前面的路,到最后两个门槛几乎就迈不过去了。
芦芦看见我也像她一样,呵呵地笑了,说,逞能啊。不由分说从我怀抱里抽掉了三块,急急地往家里赶去,我的腰立时有了力气。
一个又一个大雨点重重地打在了我头上。芦芦还是让我给她多放上一块土坯。我抱起四块土坯跟在她的后面。芦芦的脚步明显像我一样变得迟缓,腰肢扭动着,仰着脸看着天,迎受着一滴又一滴的大雨点,头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辫子也湿漉漉的了。
快到西厢房的时候,我紧走了两步,放下怀里的土坯,去接她。她的蓝底白花的罩衣到处都是泥花花。
雨真的下起来,哗哗的,我们抱着最后的土坯往家里跑,芦芦的弟弟大呼小叫。
最后的土坯已经淋了雨,不是那么坚硬了,比原来像是沉了一倍。我听到了芦芦的喘息声。
土坯在西厢房已经摞得很高了,我接过芦芦手里的两块土坯再往上堆,踮脚使尽了最后的力气,还是放歪了,重心一偏,最上面的一块一下子掉下来,眼看要砸到我的头上,芦芦赶忙把我推在了一旁,自己去接。那块土坯就斜斜地砸在芦芦的肩膀上,又从她的胸前滑到地上,而后重重地碎了,芦芦几乎同时歪坐在了地上。
我把芦芦搀起来的时候,看见芦芦的眼泪滚了出来,嘴角一咧一咧的。我知道一定痛极了。回到堂屋,我说,真不好意思。芦芦说,你是帮着我家干活呀,还说啥不好意思。快去把衣裳脱了,擦擦。芦芦说着去找盆子倒水。
芦芦的弟弟已经脱了衣服在那里嘻嘻哈哈地擦着,小小的身子冒着热气。芦芦把水倒了又换上干净的温水,让我赶快擦洗。我不好意思,就跑回奶奶家去了。
换了干净的衬衣,停了一会儿,我又戴了顶草帽,往芦芦家去。
芦芦没在外屋,我掀开了里间屋门的帘子,蘆芦穿件白色小汗衫,正在擦土坯砸着的地方。她洗了的长发松垂在脑后,白嫩的肩膀有好大一片擦伤,已经渗出了血丝。
听到动静,芦芦扭过身来,立刻用胳膊遮住前胸,脸红红的。我说,砸得这么厉害,去诊所看看吧。芦芦去拿了外套来穿,一边穿一边说,不碍事的。芦芦伸袖子的时候,胸部显显地鼓凸出来。我惊惶地将目光朝墙上的一张福寿图看去。
芦芦接着就编她的辫子。她跟我说着话,手翻来倒去地一会儿就将一头浓发编成了一根粗粗的蒜辫子,而后朝脑后一甩,从头上顺顺,说,该做饭了,今天你劳苦功高,在俺家吃。我看见那根辫梢上换成了一只红的蝴蝶结。红蝴蝶一晃,就飘去了外屋。
外屋的地上已堆了好大一堆晒干的芦草。
细细长长的芦草被点燃,放进灶膛,立时就听到了烈烈的轰鸣,轰鸣里夹杂着爆裂的开花声,让人兴奋。刚填进去的芦草从每根细管里往外冒着白烟,像在吸火,瞬间又被火吸着,火光映亮芦芦的脸,红扑扑地闪。
芦芦回头再抱芦草的时候,就有火苗顺着灶膛蹿出来,我抓起了一大把芦草塞进去,灶膛里立时就有了浓浓的烟气,正忙着贴饼子的婶子看见了,赶忙从里面拽出来一半的芦草,用脚将冒着的烟踩灭,抓起灶膛剩下的草抖了抖,灶膛就像被呛着的孩子,猛然透了气,大声咳嗽一下,又呵呵地乐了。
婶子说,放少点会烧得好,柴放多了费火,还不好着。婶子也是心疼柴草上的辛苦啊。婶子说,这场雨算是下透了,亏得芦芦备下的柴火多,坯也晾干,搬进了屋。婶子的话语里透着简单的满足感。
大侄子,听你奶奶说,你快回去了,什么时候走啊?婶子将一块饼子啪地贴在了铁锅的边沿上。
你要走了?不知是婶子的话,还是婶子的动作,让芦芦一惊,抱来的柴草猛然落在灶前,脸上掠过一道红晕。
奶奶一直撵我走,说我要耽误了学习。暑假我还会来看奶奶。我又说,芦芦的学习好呢,要是放在我们学校,早被老师重点培养了。芦芦闷着头不说话。婶子却说,芦芦老师也这么说,说芦芦早晚成了这一片的尖子,将来会去县上和省上上学。
唉——
婶子接着叹了一口气,就没有往下说。
芦芦烧着火,猛然说,忘了,爸该吃药了,她撩一下辫子,起身就往东屋去了。起身之前芦芦往炉灶里填了一把柴,抬头的时候,她的眼里含了一颗晶莹的泪珠。
要是芦芦去我们那里上学就好了,我们老师是北京下来的,可喜欢学习好的学生了。
可惜了孩子,她爸这个样子,她哪儿都去不了啊。婶婶说。
屋外的雨点子还在敲打着,房檐处接了一排的盆盆桶桶。抬头望去,前面的屋顶上起了层层雨烟,我知道,再往前去,出了街道就是原野,那里一定满是雨打的烟气。烟气里,一切都会滋生出新芽。等到又一个艳阳天,那些芦草,又会是飘飘摇摇的一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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