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简介
黄清水,1990年生,福建莆田人,2014年开始小说创作,写有多篇小说、诗歌。
一
下午六点左右,食堂的阿清师傅把围裙解下,到食堂门口一排的洗碗池冲洗了一把脸,之后他擦干脸上湿漉漉的水渍,往监控的方向看了看,监控上闪烁着两颗红色的信号灯,犹如两只深不可测的眼睛凝视着他。他往水槽里吐了口痰,然后大摇大摆走进停车场,骑着一辆古董级的残破摩托车出了工厂的大门,摩托车像深沉的老人发出呼呼的声音,他冲着保安老杨点点头,随即呼啸着消失在那条新建的柏油马路上。
阿清住的旧房子跟镇政府隔了两条街,这种建于20世纪70年代初的房子,显然已经淘汰,他家早被划入待拆的行列,只是因为拆迁补偿款赔付问题僵持着。阿清傍晚回到家里,看见大卡车从他家门前驶过,扬起一阵灰尘,整条街的房子差不多拆干净,心里不免也战栗着,就像是恐高的人过玻璃栈道一样畏畏缩缩。傍晚,晚霞悬空在山顶,他站在楼顶看向那些已经变成平地的房子时,经常有种悲凉绝望从心底里生长起来,他感觉自己随时会堕入到这种虚无的空洞中去。每次从楼顶走下来,都会裸着上身呆坐在门口半个小时。有时会有几个像柏树一样苍老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到施工现场门口,他们总是静静凝望,像极了一摊水,却又没有一丝涟漪。他们的目光极其相似,仿佛一堆生铁带着铁锈味飘到阿清脸上去,他猛地发现自己也带着感同身受的生铁味。
媳妇叶平在厨房里鼓捣着饺子馅,刀打在砧板上的声音很有节奏,如同她的语气一样自然,你今天食堂没带菜回来?
阿清才恍过神来,走到摩托车旁拿出坐垫下的一袋明虾,已经过了水,露出橘子般的颜色。他把袋子递给叶平,整个人有些疲惫,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都很沉闷,你再煮一下,早上采购买的,我趁她不在,挑了些好的回来。叶平把明虾倒进热水中去,嘴里喃喃地说,你这几天不在状态啊?阿清的话像磨第一遍的豆浆一样浑浊,跟采购提涨工资的事,被批了几句。叶平说,那你至于这么郁闷吗?她不就是老板娘的表妹,你直接找老板说。阿清绷着脸说,食堂的事,全是她说了算,老板是甩手掌柜啊。叶平把胡萝卜跟猪肉一起剁碎,加了一些姜末、酱油、盐巴调味,用手和了和,甩出一句话,这也是各凭本事,哪里像你偷偷摸摸一天拿一点?阿清想解释,舌头转不过来,他想起儿子爱吃虾的习惯,憋红的脸嘟起的嘴唇吐出几个字来,我还不是想改善伙食?叶平就没再说什么,着手开始包饺子。
食堂里的阿姨都说阿清好福气,娶了个贤妻良母,现在又赶上房子要拆迁,这将来变成百万富翁,怕是不会当主厨啦。阿清嘿嘿地笑,笑着皱纹就堆积到眼角处,解释着说,我倒不希望拆了。五十多岁的李姐声音像线一样细,说,呀!这话听着就不对,多少人希望拆了旧房换新房,你倒想守着破房终老啊。陈丽接过话说,傻子,以后有你后悔的日子。只有小琴默不作声,一句话也不说,不时地瞧瞧阿清,瞧瞧陈丽和李姐,她嘚嘚嘚地切着土豆,就把自己当作一个局外人。
阿清说,现在房子怕是要比人多喽,不是稀罕物。不拆的话,我就会一直等待。究竟等待什么,阿清没有说出来。李姐咄咄着说,按我说,你家房子早晚得拆,僵持也没用,不如早签了早赔偿。阿清眉头一皱,咂咂嘴说,我家又不是我主事。李姐和陈丽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指责阿清怕老婆,一边又说他是个好男人,连阿清自己也嘿嘿地笑起来,这到底是褒是贬,谁去管这些烂事呢?阿清只是看着小琴,见她埋头不笑,心里五味杂陈起来。她几乎一早上都蹦不出一个屁来,沉闷得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李姐和陈丽两人也看不起小琴,不愿和她一起干活,还不时地挤对她,把重活脏活都推到她身上去。
二
阿清无比清楚地记得小琴刚来食堂时候的模样。半年前小琴刚来应聘的时候面黄肌瘦,活脱脱一副严重营养不良的样子,她站在食堂外面,两只手像爪子一样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角。2月份刚过完大年,天气还是很冷,风能穿透衣服游进骨子里,嗖嗖的北风像极了她们之间的谈话。她显得很紧张,采购问她,你有做过阿姨的经历吗?小琴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后,滑出几个字,有……有过。采购瞥了她一眼,笑了笑,扯了个理由说,你还年轻,可能这份工作不适合你。小琴惶惶然,眼里黯淡下来,她用简洁的语言说,我可以试试。采购言简意赅地指出,咳,我们食堂不收试用工,我们要的是长期阿姨。要不你去别家再问问吧。她立在原地,肯定地说,我可以长期。采购皮笑肉不笑,说,去别家问问吧。小琴被打发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去看采购的脸,没有一丝表情。
第二天小琴又来了,木讷地站在一处阴凉下。许久后,采购把三轮车停在她晃荡的影子上。采购不耐烦地说,怎么又是你?昨天不是说了,你去别家问问?小琴的语气有些胆怯,说,我真的什么都会做,你相信我。采购说,开发区厂子很多,你都可以去问问。采购右手启动了车钥匙。说不定工资更高,待遇更好。采购有些急躁地想回家去。小琴急切地说,我什么都会做的。采购挑明了说,别在这耽误时间了,去别处问问吧。小琴忽地感觉到身体发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采购挪动车子要开走,她突然拉了采购的手臂,喉咙却堵住了说不出话来。采购看向小琴枯槁的双手,青筋毕露,小琴倏地收回自己的手,两只手缠绕到一起,像烤焦了的麻花一样拧着。采购不再理会,转动车把往厂门口开去。
次日一早,小琴摸到了采购家。温煦的阳光投在她的右侧,影子是扁的矮的。采购看见她的目光像一口荒废很久的井,黑漆漆的,看不到任何液体,她似乎极力在隐瞒着什么,又似乎执拗到令人心生恐惧。采购惊讶之余,疑惑地问她,工厂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就想在我们厂里做呢?她酝酿了很久,双手无处安放,说,我之前找了很多家,都被拒絕,后来,邻居介绍说来厂里找你。采购问她,邻居是谁?她止住话没有说出邻居的名字,仿佛那个人不能见光。采购也不再问,思忖了下,说,明天开始上班,你八点多去厂里等我。工资前三个月都是两千一。她似乎感恩戴德,就把袋子移到了采购的面前,采购还没等她说什么,就先说,把鸭子拿回去吧,我收你不是为了这只鸭子,是看你实诚,这么些天不放弃,少见。
小琴再三道谢,转过身走几步,忽然回过头说,我叫小琴。采购迟疑了一下,露出一阵艰涩的微笑。
此后小琴就在食堂扎下了根。
小琴话少,跟另外五个阿姨并没有什么交往,阿姨们每天像搭台唱戏一样,声音总是起起伏伏,她都是埋头听,有时候切好菜交给阿清师傅,会说一两句,阿清会特意凝视她的眼睛,从她眼里像看到什么似的。后来阿清发现她的眼睛像极了自己的儿子,乌溜溜的,很怕生。小琴到底在害怕什么?阿清有一种想弄清楚的冲动。小琴说话时很软很弱,几乎没有底气,阿清连续观察了一段时间后,一无所获,这激起了阿清想一探到底的兴趣。小琴除了皮肤黝黑松弛,似乎没有什么能够证明她正在衰老,或者说正在腐蚀,没有一双肉眼能够看见她的内心世界。阿清的困惑正在于此,因为小琴每天总是第一个到达,食堂的钥匙在阿清手里,所以小琴每天几乎是在等待阿清的到来,久而久之,阿清有一种错觉,以为小琴是想跟自己多待一会儿。他的错觉指使他用话语去挑逗小琴,可阿清的含糊不清反而令她一头雾水,小琴什么都没听懂的时候,就默不作声,听懂的时候也是沉默,或者嗯嗯、哦哦,这样啊,是吗?她的这些词汇充斥在阿清的耳朵里。
阿清偶尔会挤到小琴的身边去,好几次碰到她的肩膀,小琴倏地露出畏惧的眼神,像一只受到极度惊吓的猫,两只眼睛逐渐像陨落的星体黯淡下来。但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避开阿清。李姐有几次看见阿清占她的便宜,嘴里发酸地说,哎哟喂,阿清,这有只虫子想吃腥。阿清听出她的嘲笑,拉长了脸说,洗你的菜吧。李姐就悄悄跟几个阿姨说起小琴,说着说着,一些话就飘到小琴的耳朵里,也飘到了阿清的耳朵里。李姐说,听说她背着自己的丈夫跟人生了孩子,他们村里人说她经常被丈夫打,每次都被打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叫声凄凉。陈丽一听见出轨的女人就翻一个白眼说,呀!这种女人,太不检点,她男人打她是应该的,女人就应该顾点脸。几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很热闹,小琴听见她们在议论自己,抬头瞥她们一眼,黯然地低下头去,不再作声。
食堂外的几棵树发出寒冷的香味,像是一个女人的呓语。还有一两只鸟荒唐地栖在树上。这冬日里没有粮食可以果腹,它们为什么不飞远一点去觅食?后来她发现有时候小鸟会去啄食那些被下水道冲出去的米粒,它们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不愿再去别处,所以一直就在那里观望着。仿佛是几个说书人,正在观察一件很美妙的事。
小琴入职两个月后的一天,一早就开始拼命喝温开水,她一连喝了三杯,之后满脸冒出了汗,豆大的汗珠肆虐地从她的额头耳后脖子上冒出来,有点像挖掘机错挖了自来水管道一样。小琴用纸巾抹去那些汗渍之后,阿清瞥见她杯子里的生姜,和她潮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他生怕一场感冒或者其他的病症,一下子就夺走她虚弱的身体,她实在太虚弱了,以至于看起来就像要枯萎的稻草,一根稻草是没有韧性的,它很容易就能被扯断。后来阿清又发现她喝着一种金黄色的水,好奇地问她,你喝什么水?不会又是生姜水吧?她瞟了阿清一眼,几声咳嗽,说,我喝的是蚕沙水。阿清似乎没有听清楚,问,你说什么?她说,蚕沙水。阿清细细地问,什么是蚕沙?她没有说话,端着一盆菜出去。阿清看着她一直咳嗽,就跟她说,你去抽屉里拿一个口罩吧,这些菜我们也要吃,卫生还是要讲的。小琴的脸唰地红了起来,红到耳根。
她们总是无聊地议论她的事情,仿佛一天不拿她的材料说点新闻就有点不舒服。李姐不知道哪里又挖出一些新的材料,几个人围在一起。李姐有点兴奋地说,你们知道吗?这个女人不止跟别人生过一个孩子,听说生了有两三个孩子,都是她一个人在养,跟她好的那个男人跑没影了,你说这样的女人,她是不是活该?这时一个阿姨提出一个疑问,会不会是她不检点,胡乱跟几个男人好,所以孩子都没人要?李姐说,外面偷吃的敢承认吗?要是你老公,还不得被活剥了。陈丽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说,那她瘦巴巴就合情合理了?是被几个孩子吸干吮干的,你看她干瘪的乳房,男人怎么会喜欢她?身上没有一点肉,摸起来都嫌手糙。小琴在隔壁擦桌子,听见她们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恶狠狠盯着她们的方向看,但是那个地方除了一堵墙和一个探头,没有一个人,她只是把自己的气撒向那堵墙后,默默拧干抹布,继续擦下一张桌子,仿佛那些话左耳进右耳出,她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几十张桌子像几十个成年的男人,他们细细揣摩这个女人,仿佛她已经无畏攻击和染指,甚至也对一切的谣言无所谓。小琴只是很平静地做自己的事。阿清有时候会打抱不平地说,李姐,你就留点口德吧,人家又没得罪你。李姐气呼呼起来,话语抡到阿清的脸上,你是不是也想分一杯羹?还是你老婆满足不了你?阿清本来想说些什么反驳一下,但是舌头突然直直地不能动,他就作罢不说。想不到李姐借题发挥地说,阿清,我看你是贼心不死,你这人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你早晚得毁在这个女人手上。人家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你好色也走远一些,天天过去蹭她,你当大家眼睛被纸糊啦?阿清看了看李姐,怯怯地躲到厨房里去。李姐的嘴巴出了名的毒,什么话出了她的口都变了味,这种吃四方的嘴型,总是能够说歪理。
三
不知道为什么,阿清一直有种冲动,想去搞清楚李姐嘴里的小琴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在一个傍晚时分,阿清开始跟踪她。快走到小巷一半的时候,笨拙的阿清就被她发现。小巷很狭窄,路口全是半米多高的荒芜的杂草,还有几块随意摆放的大石头,常年日晒雨淋,看起来有些沧桑。从这个小巷进去,就能闻见一股发霉的味道,再往里走,就能看见很多低矮的砖房,不伦不类地搭建着,屋顶多是铁皮或瓦片。在这些房子中间,总能看见一些孩子光着上身跳来跳去,也总能看见几个臃肿肥胖的女人坐在门口,眼睛在路过的男人身上飘来飘去。这条巷子里的房子都是廉价的出租屋,整条巷子像迷宫般弯弯曲曲。附近工厂的员工几乎都挤到這条小巷来,似乎穷人就不该有宽敞的住所,只要摆着一张床,或可以容纳一个人躺下的位置便可。阿清在小琴的目光追踪之下狼狈逃走,像遇见了一个熟练的猎人。他赶紧骑着自己老爷般的摩托车离去,启动摩托车的时候听见排烟管发出拙劣的隆隆声,像极了一个被痰液噎住脖子的老人发出的呐喊。这声呐喊使阿清全身一震,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加大油门,最后消失在红绿灯的尽头。
阿清以为第二天会被她质问,可是她出奇的平静,什么话也没有说,像是没有发生过跟踪。阿清想不通这个女人为什么话这么少。在阿清的印象里,女人是话痨,永远有谈不完的话题。年轻的女人谈化妆品、衣服、绣眉毛;中年女人谈论家长里短、儿女亲事;老年女人谈论儿孙出息、超市打折。就没有一个女人不爱说话,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一个女人能够笃定到这种境界需要怎样的毅力。
所以他第二次步行到那个小巷口的时候,有意压低自己的帽子。阿清以为有人会注意到他,但是没有,很多房子挤在一起,像一块块砖头垒在那里,没有人有多余的空隙去挣扎去眺望,没有人有时间去管有几个陌生人进来,所以阿清的担忧瞬间解除。可是他从巷口走进去,走到巷尾都没有发现小琴住的房子,似乎她的房子隐匿在更深的房子里面,像俄罗斯套娃一个套一个。阿清站在巷尾的超市门口,抽出一根烟吸上,烟雾打乱了他的眼界,他眯着眼睛深深凝望这个巷子,仿佛巷子的每一寸土地都被瓜分成无数块,无数块土地上又陆陆续续站满了人,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站到上面去,以此来证明自己存在于这个小镇。
阿清没有看见小琴,似乎她躲在更深更暗的地方窥探着他的到来,也许小琴就在眼前,只是像被打上马赛克一样被挡住。反正阿清回去之后还是想不清楚,叶平揪着他的耳朵问,你这两天神经病发作啊,一回家就装深沉,也不带菜回家?他一只手去摸自己的脸,尽量保持镇定。这两天厂里有事,人多眼杂,不好动手,再加上明天消防要来检查,我这个时候撞枪口上干吗?叶平这才放了手,问他,消防吃饱了去检查你们食堂干吗?上个月你不是也说消防检查?怎么才几天时间又来?阿清发出笨重的鼻音,鬼知道检查一次有什么好处拿?反正经理就跟孙子似的跟在他们后面,屁都不敢放一声。叶平总是忙个不停,每到晚饭的时候就特别忙,几个菜都会折腾一两个小时,阿清有时也费解,可是阿清倒希望她一直忙下去,至少可以图个清静。男人跟自己的老婆待久了,多少都会腻,这种腻就跟吃饱饭了一样,再吃就吃不下了。
吃过晚饭后,阿清从沙发上噌地站起来,两只脚同时间着地,仿佛是为了证明不单单只有铁球才同时落地。叶平吓得捂住胸口骂道,你要死了啊,看会儿电视,一惊一乍。阿清搓了搓困顿的脸,说,我上厕所,尿急。可是他不往厕所的方向走去,而是走向大门。叶平用尖锐的嗓音喊,你要去哪里?这么晚了。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在一阵凛冽的风中消失。他再次站到那个小巷口,那时候的月亮很黯淡,仅有的一点点月光照在地上,几棵歪歪扭扭的树投在地上的影子显得不伦不类。他在小巷里穿梭,似乎想找到小琴,或者说想证明自己的猜想是对的。小巷里很多人因为闷热的天气无法入睡,都三三两两坐在门口玩牌,借着昏黄的灯光有说有笑,还有几家白天没有开门的麻将馆此时也烟雾重重。阿清走在这里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个被文明墙隔离起来的角落,比任何一处都真实。
阿清在这条巷子里徘徊了一个小时,什么发现也没有。他悻悻地穿过几家麻将馆,刚走几步,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了他。阿清在嘈杂的人声中以为自己的耳朵产生幻听,没有停住脚步,又移动两步。这时那个声音清晰地响起,他转过头去,一张被夜色浸泡过的脸朦朦胧胧,像极了马赛克。她说,你来这里做什么?阿清哑口无言,不知道怎么回答,杵在那里张望着。这张脸在黑夜里仍旧像一团迷雾,只是一个大致的轮廓清晰起来。
你以后不要来了,给人撞见了不好。小琴郑重地说。
我……就是想知道一些事情,为什么你……
没有为什么,你走吧!
这时从墙角走出一个战战兢兢的小男孩,他的身体被风吹得抖动起来,他摇晃着小琴,小琴一只手扶着他的头。声音在这个夜色里分明就是一把匕首,冷冰冰地亮出来。妈,小牙发烧还是没退。你熬的蚕沙水她喝了,又吐了。小琴突然声音战粟,极力压住自己的声音,说,妈这就去买点药,你好好看着妹妹。阿清睁圆了眼睛,怯怯地说,孩子发烧了,带去医院看吧,这个时候诊所也都关门了。小琴没有理会阿清,拍拍脑袋让小男孩回去。小男孩像一只鸽子很快消失在墙角处,什么痕迹也没有。小男孩消失后,小琴抱住自己的身体,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阿清在这尴尬的局面中说,孩子生病就带去看,不能耽误。可是这时,她突然流下眼泪,眼泪在夜色中闪烁其词,你……你有没有钱借我一点?
阿清迟疑了一下,从自己的口袋里翻出钱来,递给了她。就在她拿到钱的一刹那,她也像一只鸽子扑棱地消失在黑夜里。阿清站在原地,身边不时有人走过,有孩子闹腾着。他嗤嗤地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总是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
他回到家,叶平已经躺在床上,發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知道她梦到什么好吃的东西。阿清笑了笑,蹑手蹑脚地上床去。风扇摇着头,夹杂着热气吹来。
小暑以后,天气逐渐闷热燥气,他一到下午,就脱光上衣,裸着上半身。厨房里的风扇咿咿呀呀地转动着,身上热气腾腾地冒着汗。小琴上班的时候撞见裸着上身的阿清,羞赧着退出食堂,她的眼睛躲躲闪闪,仿佛责怪自己的鲁莽。不多时,李姐她们都来上班了,她们把自己的帽子和防晒衣放到一个小柜里,对阿清的行为熟视无睹。她吐了吐气,鼓起勇气再次走进去,两只眼睛尽量不去看向他,把东西放好。阿清用很干燥的语气说,把那个铝锅洗一下。小琴愣了一下,直直盯着阿清看,停顿片刻后,仓促地拿着铝锅到洗碗池去。铝锅放在地上的时候,阿清用圆嘟嘟的眼睛看着她,孩子烧退了吗?她吃惊起来,因为吃惊,颧骨上的雀斑更加清晰起来,眼圈一周的青筋挑衅般横生。小琴支支吾吾地说,好了……早上没烧。那昨晚一晚上都没睡吧?阿清的话抛过去。她脸上已经没有那种生铁气,说,喂了两次复方锌布颗粒,到早上六点多的时候,烧就退了。阿清问她,她读书了吗?小琴沉默着,低下头去,声音很轻微地说,六岁了,还没找着学校。是找不到?阿清问。她开了开自来水,水哗哗地响起来。没户口。阿清停下了手里的铲子,忽然想起儿子曾经也找不着学校,周围的几个学校都嫌弃一个智障儿入学,现在他看向小琴,喉咙里像带着异物一样哑哑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下班后会坐阿清的车回去。那时候几个阿姨都已经回家去了,门卫老杨说,阿清,你这破车还能驮人?阿清咧着嘴笑,你懂什么,破车性能好。阿清加大了油门,忽地窜进一条糙糙的马路,他的车就发出铁器跟铁器碰撞的声音。她带阿清去自己住的地方。阿清人很高,猫着腰进了一扇咯吱作响的木门,这扇门随时都要撕裂了一样。他站在低矮的房子里,莫名压抑起来,可是他勉强露出微笑。
房间里一片凌乱,所有的东西都挤在一堆,两双圆溜溜的眼睛齐齐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们的脸在昏暗的房间里若隐若现地露出惊讶的表情。阿清吓一跳,身子往后一缩,后脑勺碰到一块木板。他看见小琴慌乱地收拾着一块空地,似乎这块空地是给尊贵的客人坐的。小琴边收拾边说,家里乱,你别见怪啊。你坐这里,我擦干净了。竹椅像一个上了年纪开始掉牙的老者,它等待着阿清坐下,但是阿清没有坐下,他想迅速逃离这里,或者说想远离这样的地方。他的呼吸急促且堵塞,而这个时候他的鼻子异常敏锐地察觉到一种奇异的香味,香味他很熟悉,可就是无法辨出是什么。昨晚发烧的小牙声音像蚊子一样,嗡嗡地说,这位叔叔是谁?他是妈妈的同事,你们都要叫他叔叔。孩子们的眼睛仍是表现出一丝羞涩。小琴解释道,孩子们平日里没怎么接触生人,所以胆子小,不爱说话。小牙发烧了两天,整个人都瘦下来,之前她的眼睛可有灵气了。
阿清第一次听见她说这么长的一段话,之后他主动跟孩子们说话。他问孩子们,你们都叫什么名字?昨晚的那个男孩看起来有十岁,他带着沙哑的声音说,她叫小牙,我叫小齐。那你们有没有去读书呀?说完这句话,孩子们的目光倏地黯淡,小琴忐忑地解释着,上不了学,他们都是黑户,没有一张证明。阿清分明看见小琴或明或暗的脸色正在变化,这种变化使他难过起来。小齐和小牙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面黄肌瘦,像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肌肉萎缩。他们缩成一团,似乎想以此来证明他们也是强大而不可撼动的。
小琴端过一杯水,因为光线的问题,阿清看见水杯里有两种不同颜色的水,他接过水。这时他的眼睛刷到了角落里插在矿泉水瓶里的茉莉花,晶亮刺眼。他猛地脱口而出,你们吃晚饭了吗?
吃了。小齐说。
晚上谁做饭?
小齐愣了一会儿,说,没做饭。
那你们说吃了?
我妈中午煮的。
阿清仿佛知道了什么,刚想说什么,小琴这时却不好意思起来,她抻抻自己的衣服。孩子们习惯了。我怕他们不会用电,房子这么小,所以我只能这样。她的解释合情合理,甚至没有一丝违和感。阿清在这逼仄狭窄的房子里,愈发感觉到头晕,愈发感觉到一种悲哀。他的声音这时却清晰起来,他说,其实孩子总该是要去读书的,不读书,以后总归是不会有出息的。他的话刺痛了小琴,她缄默着,收拾着被孩子弄得凌乱的房间。
你们想不想吃虾,吃鸡腿?阿清突然在孩子们面前提起这些食物,小琴的脸色骤然变得僵硬,变得如青色的泥土一样浑浊。
阿清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一时间空气凝滞。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去,所以忸怩地说,不早了,我就先回去。小琴没有作声,小牙在他退出门去的时候,吭哧了几声,算是与他告别。
四
此后的几天,阿清在食堂里总是有意无意地仰视那三个探头。他知道,采购每次把东西放在食堂的时候,都会放在探头照得到的地方,仿佛这样就万无一失。阿清每次都是嗤之以鼻,咧起嘴角一笑,就把东西提到厨房里去,放在一个大柜子旁边,那是食堂唯一的死角,三部探头都照不到的角落,在那里阿清会细细察看当天的菜,这是他常年养成的习惯。每次察看完之后,都会把那袋食材重新扔到探头下,那些阿姨来了之后就会从里面拿出菜去清洗或剁碎。
几乎在此后的七八天时间里,小琴没有主动跟阿清说过一句,阿清并不为此感到诧异或者隔阂。他有时候会在下班的时候问小琴要不要坐车,小琴露出平静的笑拒绝。
有一天阿清提着一大袋鸡腿来到她家里,她对这个意外来客感到慌张。她站在门口,审视阿清凹凸不平的长脸,问,你来干吗?阿清笨拙地回答,声音像掺了水一样嘶嘶地说,来看看孩子们。我这次带了一些鸡腿,给孩子们吃。她的眼睛看到那只蓝色的袋子,不用啦,我们家有吃的。阿清弱弱地说,就当给孩子们加加餐。阿清说完后,把鸡腿放在门口就走了,很利索很矫健地启动了摩托车,丝毫不给她任何推搡或者拒绝的机会。
第二天早上,阿清的摩托车刚停下来,她就主动跟他打招呼,阿清有一秒钟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是看见小琴兀自微笑的模样,顿时不再困惑。小琴说,孩子们说谢谢你的鸡腿。不过未免也太多了,我让孩子们省着点吃。阿清说,不多不多,孩子們喜欢就好。开门的间隙,他说,我儿子最爱吃的就是鸡腿,还有虾。他开了食堂的大门,脸上挂着久违的笑容。那时候厂门口有员工密密匝匝地进厂,黑乎乎地一堆一堆搭着,走进各个车间去。整个厂子里有五百人左右,每到吃饭的时候总是嘈嘈杂杂,把食堂打菜的窗口围得水泄不通,这也是阿清最为之自豪的地方,他做的饭菜有那么多人争相去吃,甚至某些菜每次都吃光光。所以他问小琴,你说我做的饭菜好吃吗?
小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两只眼睛无辜地望着,他就知道自己的饭菜是怎样的。但是随即他听到小琴说,还可以吧。人是不可能使所有人都满意的。有的人在家里吃饭蘸酱油,出门却要求吃龙虾鲍鱼,所以我觉得你已经不错啦。她的语气很平滑,似乎从一片冰雪斜坡上坐着雪橇滑下去一样。那你毫不在意别人数落你,或者诋毁你?她只是笑笑,哂笑着,你看我轻飘飘地,一阵风都能把我刮走,我怎么跟人争执?她双手拧干了抹布,声音细细地,让人说说又不少块肉,不疼不痒的,怕什么?阿清这才知道自己有点多管闲事。
其实可以送孩子去上学的。阿清从她的眼里看见了萧索,小琴沉闷了半天,把手里的抹布浸到水桶里,然后从厨房里走到洗碗池去。阿清的困惑加重了,他急于知道为什么私生子不去报户口,他一直以为真如李姐她们说的那样,她是跟别的男人厮混生下了那些孩子。所以小琴避而不答这些问题,这些问题无时无刻不触及她的伤口。
她进来的时候,阿清的声带像是流进了沙子,他就不管孩子吗?阿清的问题再次像一支有毒的箭镞,猝不及防地射向她的心脏。她的脸色阴晴不定,阿清以为她没有听见,又提高了一个音调,这时她嗔怒的眼神凛冽地看向他,他死了,早就死了。阿清听出这是气话,一时哑口。她却突然平静下来,把抹布放下来,很平和地说,我十年前结的婚,婚后有一个女儿,孩子归根结底都是母亲的心头肉,我索性辞职在家带孩子。那时候他本来是有工作的,可是后来在机修厂轧断了一只手,从那以后他就变了,变得酗酒,每次喝完酒后就失去理智,每次都当着女儿的面强行和我发生关系,事后他动辄打骂我。我有一阵子实在被打怕了,哭着跟他说离婚,他听完后沉默地解开了皮带,用皮带抽我。那段时间我心灰意冷,就只想逃走,可是我又怕女儿长大后被人嘲笑是没爸的孩子。她哽咽地頓了顿,低垂着眼睛,平复了情绪后,继续说道,可是有一天,他趁我不在,把女儿卖给了别人,我那时候发了疯地撕扯他,我拼命的样子让他有点害怕,可是女儿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找到。她说到女儿丢失的时候,声音战粟着。
那现在的两个孩子是他的?
她摇摇头,看见李姐进来了,就没有再作声。李姐一进门,就朝阿清说,哎呀,阿清,你最近来得早。阿清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嘿嘿地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可不是嘛,带着腥味的虫子都是早起的。阿清短促地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说,今天说是要来检查消防还有卫生,咱们那些洗碗池的水槽这样是不行的,东西都积在那里,一看就不行,一会儿你去扫一下。李姐扬起尖细的嗓门说,你怎么不去扫?凭什么我去扫?这么多阿姨,又不是我一个,凭什么叫我?阿清还是和气地说,昨晚采购打电话交代每个人都有份,我只是传达,你们爱扫不扫,我反正会如实交代。少拿她压我,我不怕她。李姐说的时候气息紊乱。阿清知道这人是装腔作势,也没有再说,只见小琴拿着扫把已经在打扫,默不作声的。李姐看见了,啐了一口,做给谁看哪?
消防来检查的时候,没有说水槽要改动,只是说要多清洗,走到厨房里的时候,一看煤气灶就哎呀地说,现在用煤气灶不行,这个要整改,换成电磁灶,那个安全,下次我们还来检查。还有这个排油烟的,这样直接排出去污染环境是不行的,也要整改。我跟你们说,不要有侥幸心理,下次如果还不过关,食堂就不要办了,你们不听劝,那我们就只能取缔啦。几个穿消防服的人指指点点,看见三个探头的时候,脸上露出微笑来,这个探头得二十四小时开,万一有什么突发事件,也能准确知道问题所在。我跟你们说,食堂不单单是卫生问题,还有消防,煤气灶发生危险的概率就很高,爆炸起来就跟原子弹差不多。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改。另外你们厨房只有一个窗户是不够的,这么大的食堂至少得要有几个窗户,真要有事得让人能逃出去。
消防走后,阿清坐在条椅上发呆。采购的脸色很难看,几个阿姨埋着头在做事情,什么话也不敢说。不多时,采购突然问阿清,你们现在上班都是来玩的吗?阿清一到紧张的时候舌头就不灵活,不知道怎么说。这时采购又气冲冲地扭着头看向几个阿姨,我每次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你们基本的东西现在都不做了,那厨房里的垃圾堆在那里,你们会没看见?我跟你们说,你们几个自行轮班,每天必须把厨房里的垃圾打扫干净,谁要不服或者有意见,直接走人。她的口气坚硬如铁,几个阿姨不敢作声,李姐抬头看了看厨房,又阴阴地把脸看向别处。
李姐见小琴一人在打扫的时候,心里暗暗骂着。采购看见小琴一个人在打扫,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很气愤地走出门去。采购一人要在三个厂之间奔波,偶尔有事她就会出现,或者随机来抽查。小琴打扫了一大堆的垃圾出去,几个阿姨叽叽喳喳又闲聊起她的话题,李姐说,听说她欠了很多钱,又专门骗一些老男人的钱,有时候给他们揩一下油或者摸一把,那些老男人就施舍一些钱财。也难怪,那些老男人也是需要安慰的,所以才衍生出这么一种市场。一个阿姨讪讪地笑说,幸亏是长成这样,要是年轻貌美,不定祸害多少男人,这人一看就觉得像狐狸精,不正经。陈丽说,我觉得这种人就不应该在食堂里,不干净。不知道采购怎么想的,收了这么一个破烂玩意儿,能顶什么用?谁说不是呢?一个阿姨说。
这些话都灌进阿清的耳朵,但是他没有办法出头,舀了一大瓢油趁着热锅浇上去,吱——声音很响亮。李姐扯着尖细嗓门骂道,阿清,你要死了啦。你煮个饭要了我的老命,我今天吓出心脏病要你赔。阿清暗暗笑着,假装没听见,扯着嗓子说,你说什么话?大点声。
阿清能够在厂里几年,就凭着这股痴傻劲,你强我就弱。那些阿姨换了一批又一批,唯独阿清一直都在,所以他对于食堂的这些女人再熟悉不过。偶尔他装成孬种,其实暗地里会把阿姨们的行为捎给采购,她心里有数,到了需要裁减的时候,就会准确地拿掉。
一个很凉爽的傍晚,阿清提着一袋虾,再次出现在小琴家门口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房间里一盏昏黄的灯光亮着,外面几个孩子在玩着跳绳,风吹过来,像梳洗麦田。阿清把虾递给小琴,小琴睁着大眼睛问,这是什么?明虾。阿清的话简洁。小琴的声音细细地,这么贵的东西以后不要买啦。小琴把虾拿进屋子里,之后搬出两张椅子来,她很久都没有和异性朋友交谈过。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不闷,还有一丝风吹来。
自然风比电风扇好,电风扇又比空调好。有时候科技越发达,不代表人越健康。
所以亚健康的人很多,猝死的人也很多,就是没有遵循生命在于运动的原则。阿清顺着她的思绪,眼睛却瞥向天空,那时候一轮月亮正在下坠。很久没有看过月亮,记得小的时候经常抬头看,奶奶说不能手指月亮,那样会被割掉耳朵。
小琴笑了笑,几条忽深忽浅的皱纹就爬上她的额头。她说,其实我们人就得要敬畏大自然,有信仰总是好的。之后她又说,你看孩子们玩得多开心,我有时候就很羡慕这个年纪的小孩子。
羡慕他们什么?
至少不用有太多的压力。
阿清本来不想再说,但还是忍不住说,孩子们一直不去读书,总归不是办法。她叹息了一下,像一壶酒被打开了,酒香扑鼻而来。她可能看在阿清很真诚的份上,开始侃侃说道,我也想给他们报上户口,也想让他们去上学,可是没有他们的出生证明,派出所办不了,去村委会询问了几次,他们也没法给我开证明,他们说让孩子的爸爸过来,或者去医院开份血缘关系证明。两个孩子都跟我没有血缘关系,我怎么开这个?所以就一直耽误着。学校没有户口本都不让读。小齐以前会跑到学校门口张望,他喜欢读书我知道,但学校的保安知道他是黑户就不再让他进校。小齐是很听话的孩子,他知道我的难处,之后就不再去学校门口。阿清很惊讶,关切地问,不是你的孩子?阿清似乎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的目光深邃地望向阿清背后的橄榄树,光秃秃的枝丫上挂着一个月亮和几颗星星。她没有回答,眼神逐渐黯淡下去。她转移了话题,似乎提起孩子们的经历,无疑再次揭开孩子们的伤疤。她说,我其实挺感激采购能收下我,让我有一份工资养活他们。
小琴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抬头去看他们,眼里布满了幸福感。他们有时也会问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我就告诉他们,小齐是厕所边上捡到的,小牙是垃圾堆里捡到的,他们就会咯咯咯地笑。有时候想想,我是很幸运的人,上天让我失去一个女儿,还给我两个孩子。他们都很乖,平时在家里就自己做作业,我会教他们写字。给他们买的作业本正面写完了,他们也不跟我说,反面继续写。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他们越是懂事,我越有一份愧疚感,我感觉我对不起他们,没有给他们应有的公平。她停顿了一下,说,不知道他们长大了会不会怪我,我总害怕有一天他们会怪我,为什么没有本事还要收留他们。
不会。你给了他们一个家。阿清的语气湿湿的。家比什么都重要。很多人羡慕我家的房子要拆迁,到时候就会赔很多钱和几套房子,可是没人知道房子拆了之后,我的儿子就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房子对我意味着更多的寄托。
你儿子怎么了?
他抽出一根烟,夹在手里,我们以为他不会走远,他每天都只在那周围玩,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间找不到了。
那你们不再找吗?
好几年了,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我老婆说再生一个,但是我没有那个感觉,自从儿子丢了之后,那个也没有兴趣了。
他说完又嘬了一口烟,往地上喷出逼仄的烟雾。小琴不时地对着孩子们喊,小心点,别磕着碰着。她很满足地看着他们,眼里满满都是幸福的感觉。阿清有点羡慕,他的目光温柔如水。他说,对别人来说他仅仅只是一个傻子,对我,是全部。夜很深的时候,阿清站起身来,也望向月光下的孩子们,月光洒在他们的身上,像一只温柔的手。
阿清回到家里,叶平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嚷嚷着,你去哪里鬼混了?我一晚上都想不清楚,你说咱家这房子是签还是不签?阿清洗了一把脸,忐忑地说,一向不是你做主?我从没有什么怨言。叶平噌地坐起来,她说,你明天去镇政府拆迁办,你去签。她细细一想,又说,我跟你一起去,咱把那些敲定下来。
阿清没有理会她说什么,站在窗户边看了看外面斑驳的树影,突然叹息了一声,就把窗帘拉上。什么话也没有,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所有人都上班的时候,空气中莫名流转着压抑的气息,很沉闷。那三个探头依旧闪烁着红色的光芒,光芒的背后仿佛隐匿着几双眼睛,或真或假地窥视着。阿清仍像平常那样忙碌着,几个阿姨也絮絮叨叨着,不知道说什么。采购来了之后,所有人都哑然失声。跟在采购身后的是厂里的主管,他们走进食堂的时候,环视一圈,仿佛寻找着什么失去的东西。
他们走进厨房,看见阿清在煮东西,就退出來。三个探头都亮着,似乎能够查明一切。这时主管站在几个阿姨的方向,声音粗犷地说,昨天有人把一袋虾都拿走了,那是干部菜,要不是有人打报告,我们至今还蒙在鼓里。我今天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自己站出来承认,这事就算过去,要是查出来,探头都在这,查到谁就直接开除,这个月工资全扣。阿清从厨房里听到了他的声音,他握着厨具的手冷不丁地滑了一下,溅起了一摊水。他慢慢地挪到门口去,探出头。此刻所有阿姨都像石头一样沉寂。忽地就听到主管厉声呵斥,我给你们机会,是你们不珍惜,我去调监控,查出来是谁作祟,把他扭送派出所去,看你们跟派出所怎么解释。阿清身子一直抖个不停,双腿绵软无力,脸上汗渍涔涔,脸色铁青着。
我再说一遍,自己说的,我从轻处罚,要是我查出来,都没好果子吃。主管大声呵斥着。阿清的眼睛像乌贼眼睛一样浑浊,他与小琴的目光对上之后,仿佛被一阵电流击中,迅速缩回墙根去,只留下一堵斑驳的墙壁。那双带着恐惧的眼神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小琴的心上,她的心一坠,像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不多时,只见小琴低下头,脸色发紫,缓缓地说,东西是我拿的,与其他人无关。采购露出疑惑的表情,怎么都无法相信,怔怔地看着小琴,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话,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她的眼睛刷来刷去,像窥探一张打有马赛克的图片一样,不知道这张图片的背后隐瞒着什么,但是她有点后悔那句话冒出来,因为她看到小琴悲哀的眼泪正断断续续。这时采购一转眼看见站在窗户旁的阿清,他正在惶恐地凝望着她们的表情,因为过度紧张而忽略了嘴唇跳动的神经。采购又瞥向了几个阿姨,她们早就通过电话和微信不时地要求她开除小琴这个不合群的人。这个女人真是不检点,这些话语充斥在采购的脑海里,她怔怔地站着,恍惚了一下。主管跟她交头接耳,她像是默许了一样,主管知道她的意思,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对小琴说,你走吧,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小琴眼带泪花凝视着那扇窗户,缓缓地转过身去。而就在小琴转身的刹那,采购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看手机上的电话号码,带着坚硬的声音说,什么事?静寂的食堂几乎只有她的谩骂声,她用尖锐的声音骂道,你是老年痴呆症啊,二十几岁的人,送个货都能错啊。你差点让我损失一个优秀的员工啊,笨蛋!采购挂断了电话,脸上余怒未消,喊了一声,小琴。小琴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眼睛像被辣椒熏过了一样。采购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她说,这件事是我的疏忽,不好意思啊。刚刚卖海鲜的打来电话说送错了,我报表上是订购了虾,他送来的是带鱼。财务以为我谎报食材。采购脸上现起了一种自嘲般的笑,小琴却再次透过窗户看见阿清脸色发白,两只眼睛游移不定。小琴轻拭了眼泪,并没有说什么。只听采购再次说,你继续留在这里吧。她的话刚说完,食堂就莫名响起了一个声音,所有人都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阿清狼狈地跳出来,他说,火太旺了,锅烧破了。采购瞪圆了眼珠子,用干涸的喉咙说,吓死我啦,你还有心思笑。采购摆摆手说,都去干活吧。转眼却见小琴两眼湿润,嘴角微微上扬着,她走过去,拍了拍小琴的后背,声音细细地说,对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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