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欣宁
1
别笑,严肃点。想听我的故事,先得端正态度。我说的这“隔壁老王”可不是网络段子中的那位,他千真万确就住在我家隔壁,还真就姓王。一个中年爷们儿,在小区楼下赁了家铺面开了个“生活超市”——他也真敢叫,那小门脸儿,腰围在36寸以上者进去了,估计都得原方向倒出来,转不过身呗。我是从没进去“超”过,哪怕连瓶装水也不敢在那买,谁知道真假呢?杀熟是城市病之一,若要我轻易相信谁,没那么容易,这是经验,也是信条。
我与隔壁老王并不相识,他是这个城市原住民,也是这小区的老住户,我呢,买下二手房才搬来没两年。印象中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稍胖了点,大脑袋圆咕隆咚,棱角无多,头发茂密还有点自来卷,人显得挺富态,也还和善。我和他从没搭讪过,也就是个点头之交。春节前后,疫情泛滥,隔壁老王有一义举感动了小区所有业主,他将自家小超市里库存的一箱600个口罩无偿捐献给物业,要求提供给各家各户。前几年小区相邻一个建筑工地,民工对口罩的需求量大,隔壁老王囤了不少货,很多人对此赞不绝口。
后来疫情一天紧似一天,社区干部和派出所民警带着物业的人逐户叩门,要求居家减少外出,外出要戴口罩,还要求小区建一个微信群并“置顶”,一律须署实名并标明楼幢、单元和房号,以及家里居住人数。我下拉着看了几遍,几乎所有人都不认识,尽管他们都用了实名。唯有“隔壁老王”用作了网名,这有点意思。看了看,他倒真就住我隔壁。看在那600个口罩的份上,社区负责的网格员也没与他计较,默认了他的网名。每晚9点之前,规定各户在家人测量体温无异常后,要在群里发一个环拇指、食指及三指翘立的OK表情包,作为汇报,为此,小区还为各家统一发放了汞柱式体温计。
当天下来,OK手指满天飞时,小区内一位擅跳广场舞的大妈发布了一条消息,称隔壁老王捐赠的口罩为防尘普通口罩,并不能像医疗口罩一样防菌,劝告大家不要使用。那大妈也是外来户,时常傍晚在小区内空地组织人跳广场舞,被小区不少人称为“广大”,是位性格外向甚至脾气有几分火暴的主儿。隔壁老王当然也不是吃素的,他大怒,在群里发声道:如果谁有N95捐出来,我比任何人更乐于享用,你一个混迹于广场的闲人,又不进医院确诊隔离区,用得着吗?随后他又在群里发了这么一段:疫情过后,欢迎各位街坊邻居光顾敝店购物,生活用品、日用百货,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前十天所有销售收入,将义捐给红十字会,支援武汉。这就有点植入性软广告和公益广告的味道了。社区网格员即群主立马发了一条:本群专用于小区防疫工作,无关信息请勿乱发。不久,“广大”和隔壁老王的信息均各自消失,估计是被群主删除了。
春节过后没几天,恐慌情绪一天天如北风襲来。硬起头皮进超市买个菜吧,门口排队,每隔15分钟放进去一拨。排队秩序空前的好,不再人贴人,相互间拉开足有两米距离,比欧美人还欧美。后来,学着武汉的样,不少城市都实际上开始了封城,外人进不去了。隔壁老王在小区群里发了一条:全国城市一律更名为“开封”。这一次,社区网格员未加干涉。
我媳妇自从不用上班宅在家,人一下闲得难受,她这人静不下来,又把春节前刚刚大扫除的家从皮到瓤地清扫了一遍,由此被我戏称为家庭卫生组织总干事。总干事有个爱好:喜欢跑步,是当地一家跑团的核心骨干,常和那些同道穿着跑鞋去全国各地参加马拉松全程赛事。防疫猫在家,不能出门跑步,可憋坏她了,她在网上看到跑步圈里鼓吹什么“客厅马拉松”,有一天,也在家里客厅没头苍蝇似的扑腾开来。怕吵着楼下邻居,她没穿跑鞋,只穿了双“悍将”牌跑步袜,绕来绕去的,没完没了,还不时看着腕上的GPS秒表,那上面显示着卫星定位的公里数呢。结果她的头还没晕,我的头倒晕了,只好躲进了卫生间,继续消费我须臾不可离的手机。
这时,我看到了隔壁老王请求我加他“好友”,此时微信几乎是联系外界的唯一通道,再加上又是隔壁邻居,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就这么着,我和他进入了同一个朋友圈。刚一圈妥,老王即发来一条:你们家什么动静?这时辰还在装修?这家伙跟我装傻,我知道这都是总干事闹出的动静惊扰了邻居,忙道了歉,并招呼总干事赶紧消停吧,隔壁都抗议了。悻悻止步的总干事对隔壁老王颇有微词,我劝解道,拉倒吧,人家够客气了,加了朋友才私聊说话的,要是在小区群里说,岂不更打脸?
看隔壁老王发的微信圈,我逐渐判断出:这是一个挺张扬的家伙,萤火虫大的屁股,都要弄出道万丈光芒。
2
疫情开始后,总干事泪点极低,一个手机,就把她整得成天以泪洗面,家里纸巾损耗与日俱增,看来比柴米油盐更需要补货。我一个爷们儿家,控泪的本事好歹还是有的。可那天,当我看完隔壁老王发来的一段小视频,也骤然崩溃了。顺便说说,隔壁老王在微信圈里极为活跃,一天不发上百十条,就跟少吃一顿饭似的。他扮演的是网络搬运工的角儿,国际国内,天文地理,鸡毛蒜皮,全是转发别人的文字、图片或视频,几无原创。他很少摆弄自个儿的那点事,不像有些人,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动不动上图上视频,甚至放个屁都要播个同期声。那段视频是在医院,隔着隔离区的玻璃,病榻上一位几个月大的患者奶娃,朝外面的医务人员伸出双臂,要她抱抱……外面的医务人员隐忍不住,急忙转身离去,伸手去拭滚滚的泪水……人性中那根最柔弱的弦线就这样弹奏出共鸣之音,我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汹涌而出。我们谁不是父母抱大的?也都曾抱过亲生儿女,生而有之的亲情就这样被一道玻璃或者说疫情隔绝了。
抱抱!抱抱!人和人之间,需要相互抱抱,不论年龄、性别差异。我忽然想到早些年,曾在网络上看到消息,有个叫乔雯的大三女生,在当地组织了一个“抱抱团”,他们决定在一个双休日上街,开展首次“抱抱活动”。乔雯介绍说,自从澳大利亚人胡安·曼恩在悉尼街头创作了提供给陌生人的Free Hugs(“免费拥抱”或“自由拥抱”)后,这种独特的温情活动开始在美、英、法、澳等30多个国家流行。拷贝进中国之后,迅速在一些大城市蔓延,乔雯的“抱抱团”这是首秀亮相。我不认识也不认可这个叫乔雯的女孩,她的生活和心灵中缺少了什么,还是多出了什么?我们凡事寻找出发点的时候,往往先就失去了自我。街头巷尾,大庭广众之下公开拥抱一个个陌生人,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怎样一副宽阔的臂膀啊,这符合中国国情吗?
我决定看个稀罕,按时来到约定地点。双休日的中山路是一口熬八宝粥的大锅,什么样的人都来了,所有的热闹都是闲人哄抬起来的,熙来攘往的步行街让人头晕。我果然看见几个年轻人,他们手举牌子:“抱抱,温情就是关爱”“拒绝冷漠,温情高于一切”……只不过,街上林立的牌子太多了,什么“不惜血本大减价”“跳楼价”“狂减狂送最后一天”什么的,一个物欲横流的步行街上,你还抱谁啊?我反倒为乔雯的抱抱团担忧了。果然,那几块孤零零的牌子淹没在繁杂的人流中,并未引起注意,别说有人抱抱了,就连上前搭讪的都没有,有人冷漠地扫了一眼,便移目移步,走了过去。我看着那几个神色失望的年轻人,我猜那个梳着马尾辫儿的圆脸女孩儿就是领头的乔雯。果然,那女孩儿不时为尴尬的同伴们打气,央求他们再坚持一会儿,事情或许会有转机。我就糊涂了,她到底想要抱住什么?她又能抱住什么?如果人们习惯了冷漠,那就必然拒绝热情。我忽然可怜起乔雯这个充满想象力的女孩,他们简直被人当成上街耍猴的了,就是两只流浪狗遇一块,还相互伸鼻子闻一闻,甩甩尾巴再各走各路呢。现在的人啊,怎么都这样!
后来我再去网上看,当地的抱抱团果然是一场不欢而散的游戏,那个叫乔雯的女孩也销声匿迹了。
封闭在家中,网络成了连接外界的唯一通道。疫情一天紧似一天,每天起床首件事,就是查看全国新增的确诊病例数,每天都是3000多个,委实令人恐惧至极。2月8日一早,又传来武汉那位被称为“吹哨人”的医生抢救无效殉职的消息,网上沸反盈天。波及我,真是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心绪坏到一股股无名火陡然上升,很想破口大骂!
罵谁呢?我也不知道。
渐渐地,我发现我病了,病得还不轻。不是病毒入侵,而是别的什么有毒细菌入侵了魂灵。这场灾难性的疫情中假如我真万幸,没有成为新冠病毒的“宿主”,肯定也成为心理疾症菌的宿主了。这世界到底怎么了?我又怎么了?网上谑称的“怀疑人生”怎么就变成真格的了呢?
奇怪的是,总干事那么一个好动不好静的热闹分子,居然远比我更适合宅在家中。我终于发现,此前这个同床共枕的人竟是那样陌生。这些跑马拉松的人,生性达观、客观、乐观,这“三观”很是周正,远比我强得多。想那过去春秋两季,总干事一到周末时常车马劳顿、风尘仆仆地去外地参加马拉松比赛,乐此不疲,就像个别人家的运动员。如今疫情来了,才回归本位,像是我家媳妇了。隔壁老王的干涉,迫使她放弃了客厅马拉松,整天做些拉伸活动和力量训练,就连迫不得已的外出购买食材和生活用品,她也抢着去。回来后就在网上搜罗各种食谱,变换着花样锤炼厨艺,吃到我想不长膘都对不起她。
我呢,整天蜷在沙发上,捧着手机打发时光。
我似乎也需要进入隔离区,至少是方舱医院。
总干事不止一次干涉我的自由,说你好歹挪挪地方,你看沙发上那一个点,都被你窝出一个坑了……你是不是体重又增加了?她取来跑步时每天都要用的电子体重秤,逼着我站上去。果然,我至少重了两公斤。你看看,你看看,你这整天缩在家里忧国忧民的,还没耽误长肉啊。总干事的口气很是可疑。
我不理她,回到沙发上继续蜷着。
偶尔,我会倒卧在沙发上打起盹来。这更令总干事佩服。她说,我真服了你,宅在家里不用上班,你已经比平常多睡至少俩钟头了,大白天的还能睡得着啊。
我睡眼惺忪道,谁睡着了?我不过闭目养养神而已。
3
一天,收到隔壁老王发来的一段视频,下有文字:
(白底)快看!广大那厮惹是生非,直接被110警察带走了!
(白底)哈哈,这厮也有今天,我早就看她不是个善茬。
我急忙点开那手机拍摄的视频。现场是我们小区门口,一号女主角“广大”情绪激昂,跳脚大骂,兰花手指直戳的对方,竟然是穿着红马甲、戴着红胳膊箍的志愿者小方,他是从区里派来社区的“下沉式”干部,这些日子常来小区志愿服务,挺温文尔雅的一个小伙子。“广大”嘴边的口罩掉了半边,耷拉在她少肉而尖削的下巴上,她口沫四溅,咄咄逼人,张牙舞爪地挥手乱打一气,小方则不得不朝后避让着。一名小区保安一面劝导,一面试图拽住“广大”,可哪还能拽得住……正闹到不可开交处,镜头一转,小区外面的路上驶来一辆警车,车停处下来两名警官,都戴着口罩,他们上前没多问,一左一右挟持住“广大”,就往警车上拖。“广大”拼命扭动身腰挣扎着,抗拒上车,无奈怎敌得过身手过人的警察?很快被强摁到车后座上,车子驶离小区门口。
想不到,这些天来网上各地比比皆是的自找倒霉者,竟然在我们小区也现身了。我一边叫总干事,一边顺手码字。
(绿底)什么时候的事儿?
(白底)就在刚才。
(绿底)你拍的,还是转发旁人的?
(白底)当然是我拍的,有著作权啊,先声明一下哈。
(白底)我出去买菜,就在现场。
我似乎看到了隔壁老王那颗晃动的得意大脑袋,这个萤火虫的屁股,终于开始发光了。
(绿底)真是不作不死啊,也不看看这什么时候。
(白底)这叫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发生在广大这厮身上,一点也不奇怪。
正在厨房忙碌的总干事跑出来问我什么事。我说,“广大”在小区门口与志愿者争吵,还动手打人,被警察带走了。她颇感意外,急忙凑过来要看我的手机。我赶忙抽身躲开说,你先忙去,我发给你慢慢看,我还要回隔壁老王的微信呢。总干事气呼呼道,你还不就是怕近距离亲密接触?连我你都不相信了,还真是心理疾病呢。有本事,我做的饭你也不吃。我说,吃,我戴着口罩吃。
我顾不上理总干事,急忙看手机。
果然,隔壁老王还没完。
(白底)广大这厮自取其辱,令人不解啊。
(绿底)是啊,不识时务,简直是广场大妈的标本。
(白底)当灾难来临,本应是人与人最亲近的时候,偏偏有人拼命拉仇恨,唯恐天下不乱。
(绿底)会刑拘吧?
(白底)不然还能怎么样?至少5天,可能7天。
(绿底)放出来还得居家隔离14天。
隔壁老王不再有文字,发来一个龇牙的表情包,显然,他太开心了。
我却开心不起来。我与“广大”并不熟悉,对她跳广场舞的嗜好也无恶感,但并没想过她会落到这步田地,都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害的。就算这次新冠病毒放过了我们,可我们还是躲不开这场天之大考,它考验着每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和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善与恶这会儿都淋漓尽致,一览无余啊。
幸灾乐祸的隔壁老王意犹未尽,随即把这段视频发到了小区内的那个防疫群里,还发布消息说,大家别忘了,“广大”可是湖北人。虽然没有人出来搭腔,但却有几个附和上各种表情包,有惊讶、疑问,还有人发了个“我是八路军”中的“情报可靠吗”的表情包。隔壁老王举证道,平常“广大”纠集人跳广场舞,最爱放的舞曲就是《洪湖水,浪打浪》,这下这厮被浪打了,再也浪不起来了……哈哈。
该死的隔壁老王,似乎忘了祖训的“三不笑”:不笑天灾、不笑人祸、不笑疾病,谁知哪一天,你隔壁老王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呢?
4
又过了些天,小区内筛检出一例确诊病例,救护车拉走患者之后,穿着防护服的人在那家门上贴了封条,小区也被彻底封闭了,严禁任何人外出,每周各家提供一份生活用品清单和肉菜蛋米等必需品清单,由社区组织的志愿者送到各家门口。院子里每天充斥着消毒液次氯酸钠的气味。各家各户紧闭门窗,邻里之间如临大敌,谁和谁都不愿照面,也无法照面,似乎除了自己家人外,其他人全都生得一副冠状模样,全是病毒禀性。给我的感觉,简直如同世界末日来临。
其实,已经多日足不出户的我,对外面的情况并非亲睹,幸亏一部手机知天下,包括小区确诊病患家被封门,也是看了视频才知道。这期间,隔壁老王依然活跃,仍扮演着恪尽职守的网络搬运工角色,每天不懈地给我转发各种信息,包括文字和抖音等视频。我不知道他的朋友圈到底有多大,一次群发也就9个对象,他每天的工作量可想而知了。
情绪愈发悲观,我知道再这样下去要坏菜。别看总干事泪点比我低得多,一捧起手机就眼泪汪汪,纸巾不离手,可她毕竟是跑马拉松的,意志力比我坚强得多,这点我很佩服她。我给自己开出的处方是,多找些暖新闻看,让希望之火在心中一点点燃烧,让冰冻的那颗心一点点融化而重新跳跃,至于有些明显带有负面情绪的东西则有意避而远之。效果还是有的,我一天天硬撑了下来。
拐点!拐点!拐点!我整天留意并期待着。
拐点究竟何时出现?
总干事说,拐点不就是马拉松赛道上的折返点吗?也有的写作“掉头区”。听着有点恐怖吧,可确实是个好地方,每到折返区总会令人在疲惫中鼓起勇气,燃起希望……哎,我说你别老躺在沙发上打瞌睡,多难受啊,起来在客厅里走一走,多少也活动一下。
我说,活动活动,活着才能动,我怎么感觉我也已经殉职了?
总干事骂我乌鸦嘴,不理我,又去干她的事了。
手机上,隔壁老王又来事了。
(白底)疫情结束后出了禁闭号子,你最想干点什么?
(绿底)你呢?你想干点什么呢?
(白底)我就想出去大吃一顿民族路的乌糖沙茶面,要最贵的那种,什么料都面面俱到。那个沙茶汤的味道,真正嘿了个嘿……
(绿底)听说过,从没去吃过。乌糖?还加黑糖吗?
(白底)错!乌糖是老板娘陈秀华老公的小名。
(绿底)哈哈。我想想……
(白底)想乌糖沙茶面?
(绿底)不,想想摘下口罩后,我出去最想干什么。
头都想大了,我也没想好摘下口罩后干点什么好。出了隔离区和方舱医院的一线医护人员肯定说,他们最想睡觉、和亲人团聚,可这些天来我们最不缺的就是这两大件。那我们缺什么呢?缺啥才该补啥呀。
当天晚上,我把这一难题转交给被困母狮似的总干事,那会儿她正穿著压缩衣裤,在瑜伽垫上练她的“核心力量”呢。总干事说,最想?我当然最想畅畅快快地出去跑一场马拉松!“汉马”中不了签,我就跑别的,能跑就行。你呢?你最想干什么?她反问道。
忽然之间,没来由的,我脱口而出:我最想的,就是抱抱别人……
抱抱别人?你想抱谁?总干事停止了动作,怀疑地瞅着我。要不,你先抱抱我?
你就算了,咱们又不陌生,我兀自说道。活着真好,与其他活而无病的陌生人分享快乐真好!
总干事在多年的夫妻共同生活中,早已习惯了我这种云里雾里的跳跃性思维,她不再理我,继续玩她的核心力量。
而我呢,也没在想好之后,正式回复隔壁老王。
出了正月,疫情有了明显好转,除湖北外,其他各地的确诊病例明显降了下来,病死率微乎其微,我一直紧盯着的疑似病例更是明显下降。接着,许多城市相继重新开放了公园等公共场所,还有的解除了多处的道路封锁。企业复工的消息也越来越多,令人渐渐地松了口气,感觉总算又活过来了,并真切地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隔壁老王在小区防疫群里除每天发一个OK外,又发了一条:现在,全国城市一律更名为“开封”。看上去和武汉封城时一模一样,但那个“开”字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意思。遗憾的是,我们小区那个确诊病例发现晚了点,仍未达到14天的隔离时限,因此仍然封闭得滴水不漏,家家户户远隔万水千山。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隔壁老王和我的私聊也渐渐地少了,他似乎沉寂了不少,就连搬运网上各种八卦奇文和视频也不多了,这愈发令我确信,这枚萤火虫屁股,纯粹就是个“乱党”,天下静,他也静。不过说实在的,经历这场疫情之灾,我倒更想见到隔壁老王,不戴口罩,当面好好聊一聊。
5
春天真的来临了,树芽抽出了鲜嫩的绿丝,小草从地砖缝隙处顽强地探出头来,空气中弥漫着清清的甘甜味,阳光和春风相约,轻缓地梳理着久失人迹的街道。中山路上,除了环卫工人之外,再没看到有谁还戴口罩。疫情终于过去,我们获得了新生。万人空巷,几乎全城的人都出来了,熙来攘往的步行街摩肩接踵,人们终于不必再间隔1米以上的安全距离了,无论谁和谁都像是旧日亲友,相互迎面报以迷人的微笑。我大口大口地吮吸着空气,陶醉在大自然的慷慨之中。真遗憾,总干事她那跑团今天有个约跑活动,她颠颠地去了,没能和我一起来中山路享受这劫后重生的幸福。
这时,我看到了谁?不是眼花吧?我看见几个年轻人,他们手举几块牌子:“抱抱,温情就是关爱”“拒绝冷漠,温情高于一切”……我心里一怔,似曾相识。果然,我看到迎面走来的那个女孩儿,梳着马尾辫儿的圆脸儿,模样和几年前几乎一点没变。她不是乔雯吗?
乔雯,请问你是乔雯吗?我试探着问了一句。
乔雯笑眯眯地点点头,根本没问我是谁,仿佛多年前熟悉的旧交。她不由分说,张开双臂,犹如天使张开了一对神圣的翅膀。我也毫不犹豫,张开了略显僵硬的双臂。我们相拥入怀,抱成一团。我明显感觉到她微微的体温——凭经验,我知道那肯定不超过37.3度!那个数月来让我们如临大敌的体温上限。那股少女的体香更是熏得我微微有点头晕,但那一瞬间,我的灵魂得到了洗涤和净化,我有点想笑,还有点想哭。我忽然意识到,从今往后,或许我昂首前瞻,都是步步心酸,倒是回头张望,才遍地宝藏,那些经历过的岁月都价值连城啊。
乔雯松开我后,转身朗诵似的放声说道:女士们,先生们,两只蚂蚁在路上相遇了,它和它用触角互相碰了碰,就各自继续赶路了。毕竟,它和它都要为各自的生计忙碌。可是,走出不远,两只蚂蚁都后悔了。在这样广袤的天空下,我们这么渺小的个体,能够相遇该是件多么奇妙的事情,除了缘分,还能用什么来解释呢?可是我们竟然都没有相互拥抱一下,在这个冷漠的世界里给予对方一丝温暖,彼此增加生活的勇气……
路人皆停下脚步,静静地听着。
有几个装扮时尚模样的年轻人,有男有女——估计都是00后——走到乔雯面前,她大大方方地逐一拥抱了他们。一个农民工模样的大男孩迟疑地走上前来,怯生生地问,姐,我也能……抱抱吗?乔雯爽快道,能,当然能,任何人都能抱抱!说罢,她拥抱了那个看上去脏兮兮的男孩。我在一旁情绪受到了感染,大灾之后的想法是:人和人,只有在相拥相抱时,两颗心才贴得最近!那是一个向对方完全敞开的姿态,毫无戒备防范之心啊。我走上前去,跟在乔雯之后,也和那个大男孩抱了抱。整个过程,那男孩都有些神情呆滞,惊讶中透着惶恐不安,似乎不相信在华丽的城市街道上,会有陌生人同他相拥相抱。这时人群中走来一位大妈,定睛细看却是我们小区的“广大”,她穿着打扮还是几分妖娆,仿佛这里将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广场舞会,她就要一展身手,跳一曲《洪湖水,浪打浪》。我注意到她的脸颊上有一道黑黑的印子,难道是隔离这些天新长出的黑癍、痦子一类的?还是她在刑拘期间……也许,就是不经意间弄上去的污痕吧,比如皮鞋油什么的。“广大”上前也一把抱住那男孩,两人年龄相差了整整一代,看上去犹如一对母子。她和他之间似乎都有根什么心弦被共同拨动了,拥抱的时间特别长。那男孩肯定感受到对方母亲般饱满而温热的乳房,像根纽带似的,将他们紧紧衔接在一起,他们不仅没有为此脱离,反而抱得更紧了……
四周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尽情喝彩。
我看到了隔壁老王,没错,是他!尽管疫情过后我再没见过他“真人”,但那颗圆咕隆咚的大脑袋,头发茂密还有点自来卷的样子,却是我忘不掉的。他腋下夹了个尺把来高的瓷花瓶,上面裂了一道纹。见了我,他朝我笑笑,很熟络的样子,说家里的花瓶不知怎的裂了,要找人看能不能补一下,这是他家祖上传下来的宝贝,舍不得轻易丢掉。还有就是,他整理出小超市恢复营业后10天的销售收入,准备去捐献给红十字会,兑现他早先的承诺。隔壁老王将宝贝花瓶放在地下,伸出圆滚滚的胳膊朝我扑来,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然后,他撇下我,朝乔雯转过身去,又和她拥抱在一起。
隔壁老王說,乔姑娘,你知道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那句话,最早的中译文是什么吗?“四海之内皆兄弟”,我在你这岁数,差不多能把《共产党宣言》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乔雯笑了,说,哦,那您可是老布尔什维克了。乔雯天使般的笑容,竟然令隔壁老王脸红了。他说,惭愧,三年大学铁窗,不,是寒窗,我连一张入党志愿书都没写过。
我拍拍隔壁老王肩膀,朝一旁的“广大”指了指。他会意,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四海之内般的勇气,果敢地迎上前去,和“广大”紧紧地抱在一起。
我带头,又响起一片掌声。
一个丑老太婆迎面走来,有点面熟,似曾相识,还没等我分辨清楚是谁,她居然舒展开双臂,朝我示好。懵懂间,我不大情愿地拥住了她,一股熟悉的体热体味隔衣导入,我那时……
你醒醒,快点醒醒……
那人又使劲推了推我,我花眼迷离地认出了总干事。
疫情还没结束呢,你就敢和我亲密接触了?总干事抻一抻被我扯乱的衣服,心里其实挺滋润。
我难道又睡着了吗?笑话!怎么会呢,这么多天了,难道还没睡够吗?我不过闭目养养神而已。
你手机响都没听见?还说没睡着呢。总干事把我的手机递过来。我一看,来电显示字样:隔壁老王。
老王吗?自从有一回出了岔子,我再接隔壁老王的电话,第三个字再也不敢用“吧”了,一律改换成“吗”。
老王在电话中说,阿二(隔壁老王肯定在微信上把我的名字更改为“隔壁阿二”),你怎么这么半天才接电话?他的腔调中满满的不满,还有种浓浓的惺忪睡意。不等我回答,隔壁老王接着说——声音里还有种得意的兴奋——你猜怎么着,阿二,我刚才靠在沙发上就睡着了嗨,你猜怎么着?睡着睡着就做了个梦,你猜怎么着?我梦到了老小子你嗨……
我心里一惊,这不是大白天说梦话?
你梦到我什么了?
你猜怎么着,我梦到你使消毒水还是酒精喷了我一头一脸儿,哈哈……
责任编辑 陈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