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伸
按虚岁算,母亲今年96了。
96岁的母亲,一直住在宝鸡市上马营铁路地区,且精神和身体都好。具体表现是一年到头,她从来没有什么头疼脑热,每天都坚持做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比如烧开水,比如洗衣服,比如做些适量的饭菜。最让我惊讶的是:她仍然独自出去走路散步,尤其是有阳光的日子,就更要出去。毕竟年纪太大,加之住在三楼,没有电梯,这就让儿女们担心。有一次我看见她下楼梯,是一只手扶着边栏,一步一小心地下,于是上前搀扶,谁知她坚决拒绝说:你不要搀,我习惯了!
十年前——母亲八十六七岁时,曾在一次吃饭中感叹她身体不行了,走不动路了。我问她怎么个走不动?她说现在她从上马营走到宝鸡石油机械厂,再走到金陵河边,就觉得累了,想歇一歇——没等她说完,我的侄子就笑着咂舌:“奶奶你当然觉得累!我要是走,还走不了你那么远呢!”
兄弟中,只有我一个在西安。所以对母亲的照顾是最少的。在这一点上,我要由衷地感谢哥嫂和弟弟、弟媳们,是他们的承担,让我能够腾出时间和精力去从事创作。考虑到母亲年纪大了,我们做子女的都提出让她和儿女们住在一起。但是她不肯。在这一点上,她特别坚决。她认为:儿女们有儿女们的生活,如果她掺和其中,不方便也不合适。所以自我们成家后,她始终保持着独居。在她进入90岁后,我在宝鸡的弟兄感到不放心,开始轮流回家居住,但也只是在晚上。
去年国庆节我回到宝鸡,偶然得知母亲现在经常会让我的弟弟(有时是她自己)到类似于自助餐厅的饭堂里去买来饭菜吃,感到不解。问她为什么不让他们来帮她做饭呢?
回答:每次做的饭菜都吃不完,太浪费了!
那可以少做些呀。
做得太少了,营养又不够。
反复问了几次,我才彻底搞懂了她的想法:如果每顿饭菜做得多,肯定会造成浪费,但是每顿饭只做一个菜,营养又太單一。最理想的是每顿饭能有两三个菜,而每个菜的量要很少。为此母亲自己尝试过几次,效果均不佳。尽管每顿饭菜的量可以做得很少,但洗涮蒸煮,包括使用食油或者燃气的程序却一样都不能少。这样操作,不仅劳动量大,而且物质的浪费甚至更大。于是她自己想出了办法。每次去自助餐厅,都按照需求多买几样菜,回来加工一下,分成两顿或者三顿吃,这就又省事又能够保证营养。起初,她是自己去买饭菜。后来发现自己的手脚确实不利索了,这才改为由距离她最近的小儿子去帮她买。
用最勤俭的方式过日子,这是几十年来她恪守不渝的信条!
而另一个恪守不渝的信条是:凡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她永远不麻烦他人!
除过这些丝丝缕缕的生活小事外,母亲还有一个突出的优点:喜欢学习。直到年近百岁的今天,她还总是抽出时间看书。眼睛不行了,就拿着放大镜看。她也喜欢坐在电脑前看《凤凰网》的新闻。有一次我回到家中,她刚看完新闻,很感慨地对我说:“朴槿惠不容易,当个总统,家庭都放弃了,还惹来那么多麻烦。”
又说:“我看朴槿惠人蛮好的,恐怕她是冤枉的!”
说得我目瞪口呆!
我注意到,从93岁以后,母亲发生了两个比较明显的变化。一是她的听力远不如从前。我多次回家,都发现她看电视时,把声音放得很大。同桌吃饭时,我们弟兄之间说话,她已经听不清了。二是她开始健忘。一件事情刚问完,很快就会忘掉。继而再问,不久又会忘掉。
如果说除此而外还有一个变化的话,那就是我明显地感觉到,她对我——对距离她最远的儿子越来越关心了。
2020年元旦,我回到母亲家中。
此前,我已经连续两年都是在广州过春节。女儿在广州工作,非常忙,几乎年年春节都不能休假,这就造成了每年学校放寒假后,我和妻子照例要去广州。一方面是全家人过一个团聚的春节,更重要的是要带一下假期中的外孙。母亲非常关心我今年在哪里过年。从国庆节开始,就反复询问。由于那时距离春节还比较远,我也总是含糊地回答:过一段时间才能决定。
元旦我回到宝鸡,她又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告诉她:今年我还是要去广州。不过春节会在宝鸡过。具体的安排是:我春节前赶回来,过了春节再返回去。
她顿时高兴,说:那好。我让他们订饭时候多订几个座位。
我告诉她:春节是我单人回来,多订一个座位就可以了。
她有些愣怔,想了想:小董和颖颖不回来呀?
她一直延续着几十年前的叫法,把妻子叫小董,把女儿叫颖颖。
我告诉她:是的。不回来。那边离不开,那边需要人。
她想了想:那你也不要回来了。
为什么?
你们一个这边,一个那边,相互不能照顾。
还是回来吧。我说,现在有高铁,来去很方便。
她说:不要。你们年纪也不小了。春节要在一起,好有个照顾。
她的语调很认真,态度很坚决,我只好模棱两可地答应,心里却坚定地计划着还要回来过春节。这计划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在元旦前就已经和妻子商量好的。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其他弟兄都回家了。我陪母亲看了一会儿电视,又陪她说话。说话中她又问我:今年春节你们在哪里过呀?
我说:不是说过了吗?在广州。不过春节前我赶回来,在宝鸡过年。
她这才想起,说:小董呢?她能不能回来?
我说:她回不来。
那你也不要回来。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又含含糊糊地敷衍。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她又忘记了这件事,问我:你们今年在哪里过年?
我哭笑不得。
如果放在从前,我会不耐烦,甚至会很不耐烦,但是这两年不会了。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发现:虽然她开始健忘,让人哭笑不得,但是她翻来覆去也不厌其烦地提出的问题中,至少有一半是围绕着我的。而这一半围绕着我的话题中,又可以归结成简单的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于是每当听到她的问题,也感觉出她的健忘时,我心里在泛出温暖的同时,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那天早上,当她听说我回去过年时,明显地感到了高兴,但是当她知道只是我一个人回去时,又非常果断地予以了拒绝。
我给她做工作:没关系的,很方便的,现在不是从前,有高铁了。
但是无效。倒是她又反过来给我做工作。
她说:往后放放好了。过年就是一种形式,天气暖和些回来不是更好?
她说:平常你们也难得去广州。去了就安心住几天。不要中间再回来。
她说:你们年纪都不小了,要相互照顾。
就这样来来回回,最终我还是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嘴上答应了,心里却没答应。在这个年纪上,连续几年过春节我都不陪在她身边,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妻子也支持我的想法。那几天我手头要办的事情比较多,妻子就主动帮我订票——从宝鸡返广州的高铁票很顺利就买到了,是大年初三(27号)的;但节前从广州去宝鸡的票却非常紧张。妻子打听了方方面面的消息后,专门到购票点去排队买,总算是买到了腊月二十九(23号)的车票。
再下来,生活按部就班地朝前走。
元月中旬的一天,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突然接到侄子从宝鸡打来的电话,说是奶奶让他打的,奶奶问他:二叔今年在哪里过年?得知在广州后,恍然想起,让他抓紧打电话叮嘱我:春节不要回去,安心在广州过年!
我对侄子说:我还是回去,来回车票都买好了。
听得出,电话那头的侄子在苦笑。他说:二叔算了!奶奶坚决不许你回来!她现在就在我旁边!我不给你打电话都不行!
……
最终,我退掉了返回宝鸡过春节的车票。是元月17号退掉的。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退票仅仅一周,武汉宣布封城。
武汉封城是23日凌晨两点预告的。那时我还在熟睡中。按原定计划,23日清晨7点我出门坐地铁,赶到广州南站乘坐高铁,到达武汉是当天中午。如此匆忙紧张的行程中,显然难以知道武汉实施封城。不仅如此,武汉正式封城是从23日上午10点开始,对那些已经购买了高铁车票,已经走进了候车室的旅客来说,你怎样强迫他们不许乘车不许出门?何况许多人是从武汉返程的外省人,如果不让他们离开,他们又去哪里呢?
生活现象极其复杂,再严格的封城,实现起来都需要一个过程——后来我听到的消息,恰恰是23日这一天,武汉市向外走的人很多!
如果我真的乘坐了这趟列车,后果是什么?
第一,百密一疏,有可能被感染。
第二,即使没有被感染,我回去后又将面临怎样一种局面?此后没两天,全国各地对外来人员便开始采取了或消毒或隔离等多種行动。在那样一种情况下,我是自我隔离还是让别人来强行隔离?与母亲及哥嫂弟妹们见面还是不见面?
清楚地记得,由于两张高铁票中有一张无法在网上退,所以17号我是坐地铁去广州南站退的,那时武汉疫情的消息还没有传开。来回乘坐的地铁上,熙熙攘攘,人挤着人。这些人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其中有没有从武汉出来的?或者是前几天从武汉出来、如今又返回武汉的?
完全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那时候对疫情远没有后来认识得深刻,也远不像后来那样得到了重视。整个中国以全民动员的方式对疫情布控,是在武汉封城以后。既然是以后,23日我就一定会按时赶往宝鸡。
回过头来想,完全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健忘的母亲用一次又一次的反复询问和一次又一次的坚决拒绝,像一只看不见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推动着我去做出一种选择。这种选择最终使我、甚至使我的整个家庭摆脱了一次无法预测的尴尬和危机!
如今,坐在广州安安静静的屋子里躲避疫情,回想起这件事,突然觉得,该写写我的母亲!
我一直很向往那句暖心的话:岁月静好。
当我写这篇文章时,我觉得:岁月哪里会平白无故就变得静好呀!具体到我个人,岁月静好,是因为我有一位明达事理的母亲呀!
责任编辑: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