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桂平
外面的寒风吼叫得像条恶狗。
屋里暖烘烘的,他们都出了油汗。我看他们脸红彤彤的,有人把棉袄都脱了,因此知道自己也脸通红。但我不是给热的,我有些紧张。
爷爷反捏自己的筷子,夹了几大片肥肉,要强行塞进潘表爹嘴里。潘表爹用手捂着嘴,使劲儿摇头,躲避着纠缠他嘴巴的肥肉。
“不行,我得斋戒,不然就会作不了法的。”
“今天既不是初一十五,也不是另外那四个斋戒日,你不用斋戒。”爷爷戏谑说。
“我长期斋戒,不分日子。”
“那行,你不吃肉了就喝点酒。”爷爷放下筷子和肥肉,端起酒盅,又强行塞在潘表爹嘴前。“喝酒不会破戒的,你爸喝得越多,越是神通广大呢!”
潘表爹敷衍不过,最后勉强喝了一小盅,喏喏地安慰自己:“天冷少喝一点点不碍事,还能暖暖身子。”
爷爷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劝吃劝喝。
我家昨天杀了年猪,亲邻已招待过,还剩几个爷爷奶奶的老伙计,今天由爷爷奶奶来招待。满桌子满碗都是油腻腻的肉,几乎看不出几片青菜。
潘表爹只吃素,实在挨不过爷爷的劝,就小喝一盅敷衍一下。爷爷不时打趣说他是个“假法师”。
“你个假把式,装神弄鬼骗别人还行,在我跟前糊弄不过去的,你还是乖乖喝吧。”爷爷说着,又强行灌了潘表爹一盅酒。
爷爷虽然口口声声称潘表爹“假把式”,可他同意并主动鼓励我拜潘表爹为师。我自己去拜过几次,都被潘表爹拒绝了,今晚请他来吃饭,爷爷答应帮我说说这事的。
我想拜潘表爹为师,是因为传说他会法术。他修的是茅山术,传自他爸。他爸是个茅山派法师,这不是传说,是村里公认的事实。潘表爹会法术只是传说,但是这传说绝对可靠,因为我爷爷和奶奶就在众多传说者之内。
爷爷曾给我讲过一件他亲历之事。爷爷与潘表爹是发小,他也一直想见识潘表爹的法术。那是他们都年轻的时候,一个初春的夜晚,在潘表爹家,潘表爹用法术打开了由爷爷把着的大门,他在门外,爷爷在门里,他用的是“开门术”。
倘若只有爷爷一人说他见识过潘表爹的法术,那么也许并不可信,毕竟他们俩都是那种爱戏谑不严谨的人。但我奶奶经历过另外一件事。在饥饿年代,农业学大寨会战时,奶奶背了一篓红薯去集镇上卖,路过大会战现场,正劳动的潘表爹与奶奶搭了几句话,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用法术遁走了奶奶背篓里的两个大红薯。因此,对于潘表爹会法术,一向严肃的奶奶始终坚信不疑。
我几次恳求爷爷帮我给潘表爹说情,让他收我为徒,或者不正式收我为徒但教我几样法术也行,爷爷没有答应,终于,这次请潘表爹来吃饭时他答应帮我。
我见爷爷不停地劝潘表爹吃吃喝喝,玩得不亦乐乎,似乎早已把答应我的事忘了,不禁有点着急,找个机会偷偷拽了拽爷爷的衣角。爷爷起初一愣,与我对视片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又反拿起筷子,夹了五大片肥肉,送到潘表爹的嘴巴前。潘表爹今天自始至终都没吃肉,这一次也不会例外。爷爷就说:“我们俩打个赌,要是你敢接受我的挑战——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把这筷子肉吃下去,并喝一壶盖的酒,要你是不敢答应我的条件,你就把这筷子肉吃下去并喝一壶盖的酒。”
“啥条件?”
“天印想拜你为师,我的条件就是你收他为徒——这可能难为你了,或者你随便教他几样法术也行。”
“就算我想收天印为徒,他也不可能拜我为师。修炼法术可是要整日打坐、斋戒的,他一个现代的学生,怎么可能整日打坐练功呢?”
爷爷被难住了,思考了一会儿,对潘表爹说:“你们法师的功力有高深也有低微,我看你这‘假把式的功力就不高深。你小时候也不见整日打坐修炼,你还上过两年学堂呢,估计都是晚上修炼的。你就教天印几个简单的法术,让他利用夜晚潜心修炼,能有你一半的功力他就满足了。”
潘表爹摆着手说:“那也不行,修炼法术不光戒斋,还要戒色,你看我一辈子未近女色,总不能让天印长大了不娶媳妇吧。”
“戒个狗屁色,你爸要是不近女色哪里来的你?他还不是四处作法,除非他那一套是骗人的,否则你讲的没道理。”
潘表爹敷衍不过,被爺爷按住了肩膀,让我给他斟酒拜师。我给铜酒壶的圆盖里斟满了酒,犹犹豫豫递到爷爷手头,爷爷给他强行灌进嘴里。潘表爹被热酒呛得咳嗽连连,爷爷又趁机喂给他一筷子五花肉,潘表爹彻底破戒了。
吃罢饭,我们发现潘表爹面部通红,站立时摇摇晃晃。开门出屋才发现风雪大作,漫天迷茫。众人告别回家,潘表爹也急着回去,但爷爷不许。两老人拉拉扯扯逗趣了好半天,强留潘表爹不住,爷爷就命令我说:“天印,把你表爹——师父扶回家,记住,一定要送到家门口。”
我欣然听令,立即搀住潘表爹要送他。潘表爹再三推辞,我和爷爷都不答应,最终他妥协了。
刚离开爷爷的视线,潘表爹立即不摇晃了,走起来步伐稳健,我不自觉地松开了搀扶他的手。他面带神秘的微笑,不时回头瞅我一眼,瞅得我心里惶惶的。
我不禁又想,这个外表非常普通的老头难道真会高深的法术?可他看起来实在过于普通啊!
“刚进九,溪水就结冰了,今年的冬天冷啊。”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
我看了看路旁的小溪,果然已经结冰了。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不是关于法术的,但是与潘表爹和这条溪流有关,也足以证明他并非普通之人。
我很小的时候,这条溪流爆发了一次山洪。那次山洪非常可怕,村里有一个妇女被洪水卷走消失了,有一户人家的猪和羊被冲走,而与我们相关的损失是,大伯的房子被洪水冲毁了。
说起大伯家的房子被山洪摧毁,如果他当初听取一个人的忠告,也许就能避免这场祸事。那个忠告大伯的人就是潘表爹。潘表爹家住在这条溪流的源头处。他的房子旁边有一眼井泉,井泉旱季不涸,但井泉往上的溪沟常年都是干的,只有持续降雨季才会偶尔出现明水。
到了放牧的地点,解开牛羊的笼嘴,让它们自由吃草去。春草鲜嫩无比,阳光和煦温暖,牛羊经历了冬天的煎熬,这时候变得贪婪无比,全都心无旁骛地吃草,没有谁会故意走远。
潘表爹把那两条死去的柳根鱼放在温暖如水的阳光里,然后坐在一旁吸他的旱烟。
“晒鱼做啥?”我问。
“等蜂子。”他含着烟嘴答。
我恍然大悟。潘表爹可是遠近闻名的养蜂、除蜂高手。他这个人可真怪,不仅能除掉所有类型的毒蜂,还养毒蜂,而且他不养毒性和攻击力不怎么强的野土蜂、细腰蜂,专养非常可怕的各种毒蜂,那可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毒物啊。
在我们这片山区,如果你发现:某株不高的树杈上吊着一只又大又圆的胡蜂巢,蜂巢上盖有遮雨顶;某座僻静的石崖下结着一个蜂巢,蜂巢上盖了茅草、石板、木板一类的人工标记;某个人迹罕至又显眼的地下有胡蜂出没,周围设有警戒标志;某处空旷的坡地中央突兀着一座石堡,标有毒蜂出没的标识。这一定是潘表爹养的毒蜂了。
毒蜂那种可怕的东西,在我们这里只有潘表爹敢如此亲密接触。
鱼晒在太阳底下,等了一个多小时,挪动了几个地方,不见一只蜂飞过来。现在是春天,毒蜂本就很少的,等不来也很正常,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现在吸引毒蜂。
正纳闷着,一阵“嗡嗡嗡”的振翅声传来。我循声望去,发现一只“七里牛”正缓缓靠近。它沿着废弃的石砌护坡搜寻,不时钻进某个石洞,然后快速地出来。
当那只“七里牛”距离我一丈多远时,我迅速地逃开了,因为我发现它似乎奔着那两条柳根鱼而来。
“七里牛”就是大虎头蜂,是所有胡蜂中最大最凶最毒的一种,它们的躯体有我中指那么大,身上生着与老虎相同的棕黑条纹,铮亮的脑壳上顶着一对琥珀色凶光四溢的大眼,嘴巴上有一对凶残的大钳子。当然,这些都不是我们最怕的。我们最怕的是它的尾刺,跟缝衣针一样粗,锋利无比。我们叫它“七里牛”,意思是它们有着牛一样蛮壮的躯体、倔强的脾气,据说它们发怒时会追赶人或动物七里路,也只要七口就能把人蜇死。
我们这里还有好几种胡蜂,黑色的,黄色的,黑黄色的,我们统称为“葫芦包”。“葫芦包”很可怕,但远比不上“七里牛”的凶残。我见过“七里牛”捕食知了、蚂蚱、螳螂,甚至有老鼠被它蜇死。至于人被毒蜂蜇死的案例,多数都是“七里牛”所为。
那只“七里牛”果真是冲柳根鱼去的。它直接落在柳根鱼身上啃起来。潘表爹站在不远处,看了看我,笑了笑。他的笑让我心底毛毛的,不知道他笑里的意思。
接着,他举起右掌在胸前,大拇指合向手心——和尚念经的动作,呜呜啦啦地念起咒语。
念了一阵咒语之后,他从衣兜里掏出几片鸡毛和一绺棉纱,抽出棉纱中的一根,用牙齿咬断。棉纱自“七里牛”那细细的腿脚间穿过,拴在“七里牛”最细的腰部,打个活结,另一头系上了鸡毛。
整个过程我都提心吊胆,几乎不敢靠近。中间有那么一刻,我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七里牛”正用它那战斧似的双鄂片切割鱼肉,只看这么一眼我就被吓着了,急忙退回去。我们这些孩子见了“七里牛”都这样,战战兢兢魂不守舍的。
“七里牛”终于割掉了一块鱼肉,它竟然没有发现自己被拴鸡毛似的,摇摇晃晃飞了起来。
潘表爹叮咛我照看好牛羊,他要去追踪蜂子。不行,我得跟着他。他看了看牛羊,然后同意我跟着他。他不忘提着那两条柳根鱼。
“七里牛”身负两件重物,飞得很低也很慢,但比起我们的脚步,它的速度还是显得挺快,毕竟它总能飞捷径,而我们不时穿过树丛、越过沟涧、爬一段缓坡或绕过石崖。
追踪的过程累得我们出了一身汗,但我不忘问潘表爹问题。大家都害怕毒蜂,为什么独独潘表爹不怕毒蜂呢?
对于这个问题,他是这样回答的:“因为我会‘避蜂术!”
我又问他“避蜂术”的内容,他很爽快地告诉我了。
“土地神祇,五岳山神,八方神助,霭气祥云,火速降临,扶危救倾,敕制蜂群,急急如律令。”这就是“避蜂术”的咒语。
我高兴得跳起来:“太好了!表爹,请你多教我几遍,让我背过,以后我遇到毒蜂也不怕了。”
“光记法术的咒语有啥用?作法要是有这么简单,世界上人人都会法术。法术靠修行,修行越高深,法力便越高深。你没有修行,以为自己会几句咒语就能作法了?”
我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这话其实爷爷也跟我讲过。潘表爹不怕毒蜂,并不是因为他会“避蜂术”的咒语,而是因为他是有修行的法师。
“七里牛”最终飞回巢穴——一座坍颓的老坟里。我们这地方的坟墓都有石砌坟头,“七里牛”钻进坟头石缝里,不见了。一见老坟头,我又慌了,不敢靠得太近。
潘表爹坐在坟头近前,把那两条柳根鱼放在石缝里。通过他的举动,我知道他已经找到了“七里牛”进出的通道,鱼就放在它必经之路上。
我揣测这座已经坍塌的老坟被毒蜂蛀空了,毒蜂在腐烂的白骨上面筑巢。心里这么想,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头皮也发麻。
等了好一会儿,一只“七里牛”钻出来,是拴着鸡毛的那只。当它打“家门口”的鱼身旁艰难爬过时,又被鱼肉吸引了。潘表爹捏住羽毛,把它放在地上,然后用脚碾死了。
往回走时,我心中充满了疑问。
“表爹,你为啥要把‘七里牛踩死?”
“我本打算端了它的窝,然后养起来的,但它把窝筑在坟墓里,没法动,只能踩死算了。”
“你只踩死了一只,里面还多着,外面也还有没回巢的。”
“你说错了。现在是春天,只有蜂王。蜂王冬天藏在洞穴里过冬,春天它独自筑巢,抚养第一批毒蜂。刚才我吊的那只就是蜂王,现在它的子孙还是蛹虫,没了蜂王,幼虫就会饿死,这个蜂巢就毁了。”
我明白了,潘表爹真是智慧,别看毒蜂不可一世,可当春天它们还是幼虫的时候,只有一只蜂王守护,整个蜂巢极其脆弱,要铲除它们就得趁早趁小。
我想起我家的大门板上面有圆圆的孔,秋天的时候,会有细腰蜂往孔里塞青苔,原来那是蜂王,要藏在我家门板里过冬啊!真是狡猾的家伙,来年的蜂巢全是它们铸就繁衍的,我要趁早趁小灭了它们。
毒蜂太可怕,人人都应得而诛之。
在路上,我还问了潘表爹另一个问题。
“表爹,你除了‘避蜂术一定还会其他法术吧?”我这么問,其实心底有答案,他会“开门术”“遁术”,另外还有一种法术——“定身术”。
“我会的法术多了。”
“你能定住豹子,我大伯讲的。你把一只豹子定住,然后给它全身浇火炭,把它烧死了。”
大伯跟我讲过,多年以前,潘表爹还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养羊了,有一只饥饿的金钱豹总是骚扰他的羊,威胁他的人身安全。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把一只猫拴在席筒里,猫最远只能钻到席筒两头。金钱豹为捉那只猫,在席筒周围逗留,他在暗中施法定住了金钱豹,用火炭烫死了它。
潘表爹微微一笑说:“那叫‘定身术,定身术分很多种,定一种动物就用一种,但总的法门是一样的。这个道理像数学算术,比如说你会加法,无论数字怎么变你都会加了,这就是‘法。”
“你定住豹子的时候,为啥要先卷个席筒给里面拴一只猫呢?”
“你这孩子真有天赋,一句话就问到了‘定身术的要害。不是任何动物任何时候都能轻易定住的,‘定身术必须在被定的对象没有发觉的时候,在它状态比较平静的时候,偷偷施展法术把它定住。比如说有一头疯牛向我冲过来,我是没法施展法术把它定住的。”
听了潘表爹的夸奖,我又兴奋得要跳起来,嚷道:“你教我一种‘定身术吧。”
“刚给你说过,法术那是要修炼的,不是学个口诀就能随便施法的。”他说着,脸上闪过一道神秘的笑意。“看在你这么执著的份上,我教你一种能定住狗的法术口诀——‘捆狗法。但是呢,只是口诀,你没有修炼所以也不灵的。”
他在手掌心写了五个“乕”字,上面两个,左右各一个,下面一个,中间围着一个“犬”字——五虎伏犬。
“黑白泱泱,日出东方,你家有恶犬,不知黑白麻黄,老君赐我一道符,千条麻绳,万根麻葛,捆住狗腿,绑住狗脚,跑也不得跑,走也走不脱,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他还叮嘱我,这个“五虎伏犬”符咒写在掌心,要握住手掌不松开,写在小石板上也行,倒扣着不能揭开,一揭开狗就跑了。施法之前,不能让狗看到自己,要偷偷施法。
把羊赶回圈,我立即去了黑萝卜家。黑萝卜家有一条黑狗,不过我们很熟悉。我一路祈祷别让它先瞧见我了,到了地方,远远望见黑狗卧在地上,我就在手掌上画了个五虎伏犬符咒,默念咒语走过去。黑狗见了我,立即冲过来,在我身边蹦跶着,亲热得不得了。未经修炼,我的“定身术”果真一点作用都不起。
第二天下午,我见潘表爹时,手里提着两条柳根鱼,这是他的吩咐。
我们来到一个放牛羊的好地方,摆上肉饵,静待毒蜂上钩。
又一只凶蛮的“七里牛”飞来,不用说,这是一只蜂王。它被鱼肉纠缠住了。潘表爹施了“避蜂术”,很容易就给它腰上拴了鸡毛。昨天追那只蜂王,来回走了十多里,而这次我们只追了一会儿,就找到它藏在不远处的巢穴。
在一条茅草小道旁,有一块平展的石头,石头下面细小有孔洞,大毒蜂的巢穴就在石头底下。这真是个危险的地段,因为这条小道经常有人走,如果是在夏天,有人误闯这里,那可就要遭殃了。
潘表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竹笼子,我有点吃惊,跟了他两天,竟然没发现他随身带着那个宝贝。他打开竹笼的预留门,接住石头下的孔洞,然后让我用手固定住小小的竹笼。
我心惊胆战地等了好一会儿,蜂王出来了,直接钻进竹笼,吓得我差点丢了竹笼,还好有潘表爹在,稳住了我。他关了笼门,蜂王就这样被俘了。
他用随身带的弯刀挖掘洞穴,不一会儿,蜂巢就被挖出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七里牛”的巢穴,令人失望的是,土洞内部很小,巢穴更小,只有小碗口大,像只盘子,每一只穴孔里有只白乎乎的肉虫。这与我们日常所见的“葫芦包”很不一样。
潘表爹用干草盘了一个窝,把蜂巢放在里面,抱着蜂巢,带着小心翼翼提着竹笼的我,去往另一个地方。
一座一米多高的圆柱形石塔出现在视线里,我立即认出那是潘表爹养野毒蜂的场所。这座石塔位于一陡石崖上,人们一般不会来这里,加之周边设有警戒标识,所以不会有人因为误闯而被蜇。
他卸下一块方石,把蜂巢小心翼翼放进去,固定住,然后又把蜂王身上的羽毛和棉纱去掉,也放进了巢穴,那两条一直被我带在身边已经快风干的鱼,也放进石塔里了。
一直以来,我不能理解和接受潘表爹养毒蜂,今天目睹了他吊蜂养蜂的全过程,刚好当面问他,就说:“你怎么能养毒蜂呢?”
潘表爹反问我:“我为啥不能养毒蜂呢?”
我想了想说:“毒蜂是害虫。”
“害虫?咋样的虫为害虫?咋样的虫又是益虫?”
我想说对人类有益的就是益虫,对人类有害的就是害虫,在我们这里,毒蜂算是害虫之首。不知为何,我有点犹豫,没说。
“你看看四周,感受你所处的环境,你有咋样的结论?”
我看到暮色苍茫中的远山,翠绿正从焦黄的底色上渲染开。但我没什么感悟。
潘表爹知道我说不出来什么。“在我们人类没有来到这片山里以前,这里有很多很多物种,有豹子、狼、豺、熊、各种鹿,有各种的树和草,甚至有老虎。但是,现在这些动物都没有了,原因是人,人太坏了,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动物比人更坏,包括毒蜂,毒蜂的毒比人的毒差远了。”
我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可是又似乎有点不对,反正我是头一次听这种话,有点别扭。
他继续说:“你觉得毒蜂是害虫,那是因为毒蜂会蜇人。事实上,毒蜂与毒蛇一样,本无好坏。毒蜂蜇人是因为人闯入了它们的巢穴,使它们惊恐,它们很可怜,但是得自卫。”
我对他的说教不感兴趣,我只想拜他为师学法术,可是,他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年轻的时候认识一位姑娘,她是可怜人家的女儿,妈妈早逝,她爸与我爸一样神神道道的。我们曾偷偷立下誓约,要组建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过上最体面的生活。可是,她上山干活时误入毒蜂的巢穴……我见到她时,她早已面目全非,昏迷不醒。我在她身边守了一天一夜,那是我这辈子最难熬的一天一夜,她在昏迷中离开,没能看我最后一眼。从此,我与毒蜂结下仇恨。我曾立志灭掉世界上所有的毒蜂,绝不能让它们再伤害一人。”
潘表爹说到这里,回头瞥了我一眼,转身时用手背抹眼角,我分明看到他眼角挂着亮晶晶的泪珠。爷爷讲过,潘表爹一辈子没结婚不是因为要修炼法术,而是因为一位早逝的姑娘,原来这竟然是真的!
我心中大奇,正不知怎么安慰他,他又说:“我年轻的时候为了灭毒蜂,吃过多少亏,甚至差点丢了性命。可是呢,毒蜂像野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渐渐感到颓丧、失望和迷茫。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与毒蜂渐渐和解,我耐心观察它们,了解掌握它们。从此,我只灭那些藏在不易发现但有人闯入的蜂巢。我还尝试利用毒蜂,摘取它们的巢穴,获得蜂蛹,用毒蜂泡酒。我一边灭蜂,一边养蜂,在消除人与蜂的误会同时,让毒蜂为我服务。”
我听得入了迷,静悄悄跟在他身后。当我们走回牛羊身边时,他叹了口气。“好了,赶上牛羊回家,不说往事了。往事总是辛酸的。”他那沉重的表情突然又变得轻松而神秘。
快到家时,我拐弯抹角地提出跟他学法术的事。
他再一次拒绝了我。“你可别跟我学法术,你看我说话奇奇怪怪的,都是学法术的影响。鬼是有益还是有害的呢?许多法术都要奴役鬼,你怕鬼吗?你敢差遣鬼干这干那吗?还有,学法术要手脚穿戴竹筒——动物蹄子,扫帚做尾巴,趴在牛羊马圈里学牛羊马叫,来世做牛羊马以报答这世被你奴役过的人和动物,你愿意来世做牛做马吗?”
我被吓退了。
远远的,我看见大核桃树冒浓烟,便加快速度赶上去。
当我走近大核桃树时,看到潘表爹正在割蜜,他周围萦绕着成千上万的蜜蜂。我不敢再走近。
核桃树蔸底嵌着一个大体量的蜂箱,外盖板是人工制作的,里面是核桃树干中空加人工挖掘所形成的,满满的蜂巢,巢穴里灌满金黄的蜜汁。
潘表爹回头看到我,竟有点吃惊:“今天被你撞破我的秘密了。”
“秘密?”
“这里,我藏的蜂箱。”他朝大核桃树蔸的蜂巢努努嘴。
我明白了。这棵老树是村里最大的核桃树,至少两三百岁年纪,它的主干从一堵土坎里斜生出来,树下有个深洞,里面住着蜜蜂。从爷爷记事起,那树洞里就有蜜蜂。爷爷曾制作一个小勺,想偷蜜,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以前观察过这个树洞,在紧贴树干的地方,有一个黑黢黢的小洞,不知多深,反正总有蜜蜂进进出出,不敢靠得太近去瞧。我曾想象过树洞里面的模样,但与眼前所见完全不同。
核桃树干曾被虫蛀过,但蛀得不太严重,一道上窄下宽的深巢,呈“J”形,虫蛀的碎屑被蜜蜂清理干净。在天然的深巢之下,才是人工凿的洞,那洞也不规则,见石为止,因势而成。
我静静看着潘表爹割满了铝盆,然后盖上蜂箱盖板,那盖板两端有嵌口,扣上去就固定住了。艾蒿也在这时候燃尽,浓烟消散,蜜蜂陆续回巢。
他从别处刨来几块土疙瘩,和原来的土块堆放在一起,浇点水,搅拌着。
我走到井边,发现井泉都快枯竭了。井上是一块长石,在石头嵌入泥土的根部,水滴淅淅沥沥,有点难以为继。井泉边插一支竹筷,筷头夹着四翼黄表纸,旁边还有烧过香表的痕迹。
旱得太久了,阳光是一只贪婪的无形巨兽,吸干了大地的水分。
我看井上那石头像蛇头,想到了曾经的那场山洪,如果表爹没有加宽河道修筑石堤,山洪必然顺着梯田蹿到他房子那头,后果不堪设想。难道真有龙王存在?表爹用香表供奉的应该就是龙王。
“这世上真有龙王存在?”站在井边谈论龙王,我有点心虚。
“山里但凡住得高的人家,吃水存在困难,就要祭拜龙王,有的甚至要给龙王盖庙。你知道为啥?”
我摇了摇头。
“有求于龙王呗。如果天太旱,吃水就困难。我这井泉如果干了,就得往下走几百米挑水,所以我得恭恭敬敬拜龙王,求他赐雨。”
我见他说话毫不忌讳,有点吃惊,学生见了老师都会把音量放低,他既然有求于龙王,怎么就不害怕呢?
说话间,泥已和好,但还得再醒会儿。表爹洗净手,坐在铝盆边,抽起了旱烟。他让我从铝盆里拿蜜块吃,我没吃过还盛在蜂巢里的蜜,不敢动手。
“表爹,有一年下暴雨大水冲毁了我大伯的房子,你提前预知要发大水,是龙王给了你暗示吗?”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狡黠的笑自脸上闪过,稍微思考片刻,又摇头。我有点糊涂了。
“你抬头看上面的山沟,能看到啥?”
我换了几个位置,往上瞅了好一会儿,除了曾经开垦过又荒废的田地,就是已经退耕植树的荒地,有一块荒田面积大坡度陡,中间有一大道泥石流伤疤,曾经的山洪就源于那道伤疤。
我把自己看到的告诉他。
“我们把发洪水叫‘走蛟龙,我没见过传说中的神龙,但我见过很多愤怒奔走的‘蛟龙。何必去质疑龙是否真的存在呢?我可以告訴你,龙真的存在——在你的心里,你必须对它心存敬畏。很多年前,因为山里人口激增,大家都开荒种田收粮,树林被烧毁了,泥土裸露出来。我知道龙王会发怒的,假如你的毛发被剥得斑斑秃秃你也会生气——龙王就隐藏在大地上,它甚至就是我们的大地。”表爹抽完一锅烟叶,站起来,走到路梗上,指了指高处的那道大地伤疤。“当我看到那片非常陡峭的树林被开垦成荒地种植庄稼,我就知道总有一天那里会出现泥石流,只是时间问题。龙王一旦发怒,雨水、石头、泥土就变成一条蛟龙,呼啸而下,人类遭受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