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桂生
众山之间,有溪沟,便有清流淙淙;倘或有土地可供开垦,山再高,便有人家。路,蛰伏在树木和青草丛中,蜿蜿蜒蜒在谷涧出没,路的尽头有房舍,房舍上有炊烟,山野的生气便显现了。
独独的两间瓦房,一个还算宽敞的院坝,院坝边上用茅草和木棒撘起的圈舍,就是这爷孙俩生活的基本场所。从这个场所里,向左右上下辐射的还有几条小路,一条路伸向房后梁上的庄稼地,一条路至溪沟边的水井,一条路沿溪沟下去走十多里,再汇入大河岸边的拖拉机路,总共要走六十多里的山路才到双河镇。双河镇上有镇政府、卫生院、学校、兽医站、信用社,要买东西的,要到镇政府去办事打官司的,听说李家又开了一家面皮店,味道好不好要去尝一尝的……总之,鸡肚子不知道鸭肚子的事。
秋儿家就这爷孙俩。爷爷名叫黄多芬。爷爷告诉她,外国有个著名的聋子音乐家叫贝多芬,后来爷爷就给自己起名叫黄多芬。秋兒是爷爷捡来的。爷爷捡到秋儿的时候,秋儿被一个烂麻布片包裹着,躺在医院的墙角里。爷爷稀罕着,抱回太阳山时,正是满山黄栌叶红遍的时候。
秋儿能上学的时候却没能上学。秋儿六岁的时候,爷爷害了眼疾,一只眼看不见了。秋儿懂事,每天沐浴着朝露去放牛;爷爷耕地的时候,她就牵着牛缰绳,在前面给牛带路。秋儿十五岁的时候,爷爷的一双眼全瞎了。坡上、屋里的活,全靠秋儿一个人打理着。十五六岁的秋儿渐渐长的比爷爷还高。家里撘的圈舍,每次秋儿去倒猪潲,都要低着头——刚开始不注意,秋儿头上经常碰出血包。秋儿喜欢到井边去照自己的影儿,照着照着,她脸都红了——她发现自己的胸脯渐渐挺起来了,像大前年的初潮一样,感到无比的慌乱。哎呀呀,这可咋办呢!众鸟不知什么时候飞过来,栖在杂树林子里,摇头晃脑的,眼睛滴溜溜地朝秋儿看,叽叽喳喳,像是对秋儿评头论足。秋儿捡起一个小石头,朝林子里撇过去,鸟儿扑棱棱飞走了。秋儿没去过更远的地方。小时候,爷爷带她到双河镇去,见到了那么多陌生的面孔,秋儿怯怯的,拉着爷爷背后的衣裳躲啊藏的。
“瞧,这女娃俊的!”
“真可惜,没叫这娃上学。”
集镇上总有人说长论短的,爷爷不理,秋儿也装着没听见。
秋儿住家的地方没有电,自然就没有电视;爷爷常听的是一台收音机。收音机刚买来的时候音质还算不错,说话和唱歌都很清亮;这几年有了杂音,还时断时续的。就是这有了杂音的收音机,使爷爷听到了那么多世界名曲,也使秋儿惶惑于山外的世界。
秋儿家门前横亘着一座大山。每天早上太阳就从那边升起。晴朗的时候,黛蓝的山脊立刻会被即将升起的太阳染红,继而,明晃晃的光快要把山脊融化掉了。当太阳完全地挣脱开山的束缚,整个山野都朗照在太阳的温暖之中。
这个时候,爷爷会柱着棍,手里提着凳子,坐在院坝里晒太阳。多半时候,爷爷有他自己的爱好:爷爷一辈子都喜欢音乐。爷爷眼睛还清亮的时候,他自制了一个木筝,一把笛子,一把二胡——就是这几样东西,陪伴了他这些年。他用这几样东西弹他自创的曲子。秋儿听不懂,但她能见到爷爷脸上的表情和他忽然睁开眼时的两团火。
秋儿从溪沟边回来,暖暖的太阳已经拥抱了整个山野。秋儿采了一大把兰草花,折了一朵别在自己的发梢上,淡淡的清香将秋儿包裹起来。
兴许是太阳晒暖和的缘故,爷爷脱掉了他的裤子:爷爷在捉虱子吗?不会吧,爷爷穿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是秋儿给洗干净的。秋儿经常督促爷爷勤换衣裳,虽然都是一些旧衣裳,但有秋儿洗,爷爷几乎没穿过脏啊汗啊的衣裳。怎么会捉虱子呢?秋儿看清楚了:爷爷在一前一后的耍他的下身!秋儿是羞着了或者是吓着了,她一口气跑回了溪沟边。在跑的路上,她拌倒了路旁撑着收音机天线的竹竿,竹竿倒地的声音惊动了正在冥想中的爷爷。
爷爷黄多芬从来没有给秋儿谈起过他的身世。黄多芬是山外平原上一个大户人家的儿子。这个黄家和《白毛女》中的大地主黄世仁并无瓜葛。但他的父亲黄秉文还是给他挣了个大地主成分。说来也很传奇:父亲黄秉文进山去採药,在岩畔上看到一大坨“金耳环(石斛)”,採下来卖了,就去买了四十亩地;日子刚刚好过,解放了,地主成份非他莫属。也许是父亲黄秉文爱听戏的缘故,黄多芬晓事的时候,就对音乐有特殊的敏感。他听一首曲子,听几遍就记下了,不仅自己会哼,还哼得有板有眼的。父亲黄秉文打算支持儿子朝音乐方面发展。一九五一年,黄多芬高中毕业考取省音乐学院作曲系,政审时,被刷掉了。黄多芬有一个相爱的女友,土改工作队中的小王。小王一九四八年夏天参加革命,那时她十八岁。小王穿着灰色军装,腰间扎着褐红色皮带,骑着枣红马,英姿飒爽地在村道上飞奔。她一定是听到了一阵悦耳的笛音,不自禁地勒住马的缰绳,马蹄嘚嘚地在河岸旁的土路上徘徊,扬起薄薄的黄尘。竹笛声像飞鸟掠过波平浪静的水面,将波纹传递到她的心坎。她听出了这安静的笛音中满带了无尽的忧伤。她从马上下来,将马拴在麻柳树下,自己毫不犹豫地走向坐在河岸边吹笛的青年。那青年旁若无人,神定河面,深情地倾述着他内心的苦悲。当他吹完一曲,身后响起了单调的掌声。他扭转头看时,见一个身穿灰色军装、打着绑腿的女孩站在他的身后,朝着他嫣然一笑。他认出了那是工作队的小王。他疑惑而胆怯,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不错、不错,”小王微微一笑说,“就是有点太消沉。”
他僵直在那里,仍然是一幅疑惑和胆怯像。
“你叫什么名字?”小王问,“哪家的?”
“黄秉文家的……”
“叫什么?”
“黄多芬。”
“挺不错的名字嘛。”
小王想起前天召开的批斗大会,大地主黄秉文站在台上,戴着尖尖帽,挂着纸牌,弓着腰,一脸的憔悴。这场批斗会就是她主持的。没想到黄秉文还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儿子。
“跟谁学的?”小王走过去,从黄多芬手上拿过竹笛,仔细地看着。
“跟村头一个老先生学的。”
爷爷又在弹琴了。
爷爷弹琴的时候,眼睛微闭着;闭着眼的爷爷似睡非睡,似醉非醉;当然也有睁开眼的时候,睁开眼的爷爷太吓人——秋儿分明看见有两团火,带着疾风暴雨。秋儿喊一声:“爷爷!”爷爷的琴声戛然而止。“秋儿,是在喊我吗?”“爷爷,你拨弦轻一点。弦会断的!”秋儿担心弦断了,又要到双河镇去找班车司机,从城里往回带;后来,秋儿就让班车司机多买点,买一次管个一年半载。
爷爷问:“秋儿,想听故事吗?”
秋儿说:“想。”
“好,爷爷给你讲一个聋子音乐家的故事。”
“爷爷,什么是音乐家?”
“哦,是的,秋儿真不知道什么是音乐家。”爷爷想起秋儿没有上过学,当然不知道什么是音乐家。
“秋儿,怪爷爷不?爷爷没本事供你上学。”
“爷爷,我不怪你。你眼睛看不见,还需要孙女照顾你呢。”
爷爷不说话。
“爷爷,你在流泪吗?”
“秋儿,爷爷咋会流泪呢?爷爷看着你一天天长大,爷爷高兴着哩!”
工作队小王和大地主的儿子黄多芬好上了的消息传遍了半个县,首先惊动了县武装部的刘部长。刘部长是南下干部。一九四九年五月,陕南第十九军发起西进战役,与西北战场形成战略配合,夹击胡宗南部。时任副营长的他带队冲锋在前,负伤住院后,就留在本县任县武装部长。刘部长已过不惑之年,参加革命时已老大不小,在部队上打打杀杀,一晃就过去了,没记起个人的婚姻大事。和平年代了,心也闲下来了,安家过日子的想法越来越迫切。小王他早就认识,以前就在他的营部卫生队。他知道她是是富商的女儿,城市里长大的知识女性。咱大老粗一个,恐怕难以对付。但小王的面影儿实在让他忘不掉,丢不下;他暗暗地做工作,把小王留了下来,放在了土改工作队。让她在乡下去打磨打磨,时间一长,城市姑娘的棱角就会磨掉一些。他和小王的这盘棋才刚刚铺开,连一兵一卒还没有开走,就传来这一令他十分不安的消息。他叫来老村长证实,老村长吭吭哧哧半天说不明白,最后还是挤出几句:“我倒是有一回看见,他们俩黑天里,在河边——是在河边,坐了好长时间……”
小王离开了土改工作队,被安排到地区去学习。临走的时候,小王把她的钢笔从上衣兜里抽出来,插在黄多芬的上衣兜里。黄多芬把母亲生前给他缝制的黑獭毛手套戴在小王手上。小王按住了他的手。两双温热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久久不能分开。
秋儿和爷爷从小到大睡一个炕。炕上铺着草,草上是竹席,只有一床铺盖。山里的夜晚寒凉,秋儿每天上山去背柴,到了夜晚,在炕洞里生起火,把炕熏热,可暖暖和和地睡一个晚上。秋儿小的时候,和爷爷睡一头,常常要枕着爷爷的胳膊睡;渐渐长大了,她懂得了一些男女有别的事情,就和爷爷分睡一头。爷爷有一个夜游的毛病,还常常说梦话,梦中大声呼喊“小王”。她不知道小王是谁,爷爷没说,她也不好问的。她能感觉到爷爷过得清苦,心里一定有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有时候,她是被爷爷的琴声所惊醒。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他们是爷爷的忠实听众,还有这山里的树木、石头和草叶上刚刚爬上來的露珠。
秋儿随着这琴声梦一般地飞跃太阳山(秋儿管眼前这横亘的大山叫太阳山,在她眼里,太阳总是每天早上从那边升起,那边是太阳的老家)。有时候,她感到自己仿佛拥有一双特别能跳跃的长腿,几个跨跃就能跨出很远,像连环画中的孙悟空一样;有时候,她像在攀爬一个陡峭的悬崖,爬着爬着,抓住的树枝断了,一下子又跌落到万丈深渊。她被吓醒了……
在黄多芬的想象中,他和工作队的小王结婚了,并且入了洞房。可现实并不是这样。黄多芬以优异成绩再次考上省音乐学院,在小王的帮助下,通过了政审,顺利地成了省音乐学院作曲系的学生。小王答应,等他大学一毕业,他们就结婚。这期间,县武装部的刘部长托人给小王做工作,表达他的爱意。被小王委婉拒绝了。后来他们俩人的书信被截获,书信里流露出一些对时局的看法和见解,成了三反五反的标靶,分别被判反革命罪三年和五年。据说,小王在劳教期间,突发疾病,死在黄土坡上。黄多芬刑满释放后就进了山。
秋儿终于爬上了太阳山。
站在山顶,她既欣喜又失望。欣喜的是,她从来没有爬上过这么高的山顶,她想找寻太阳的老家。她想太阳的家一定是一个大火炉,他的爸爸妈妈是个非常勤快的人,每天黎明即起,将提前烧红的太阳像放飞气球一样放飞起来。可是她极目望去,全是绿的滴水儿的青山,没有找见太阳老家的痕迹。是不是还在前面那座山的后面呢?她打算继续往前走。往前走是很困难的,密林深处,哪里是路呢?走着走着,就遇到了悬崖,还得绕道走。幸亏她身上背有干粮,不然她真的是没劲再走了。
太阳都要落山了,她也不知自己翻越了多少个山梁,还是没有找见太阳的老家。倒是发现了一条宽敞的水泥路,全是高架桥,奔驰的汽车如箭一般地飞过。秋儿不知这是高速公路。她顺着山坡爬过去,接近了公路的栅栏,试了试,能翻过去,她三下两下就过去了。她向过往的车辆招手,人家都像是没有看见她一样,绕着她飞了过去。后来,她就站在公路中间,双手伸开——他想自己一定能挡下一辆车。果然,一辆白色的小轿车放慢了速度,停在了她站的路边。
“姑娘,不要命了。快往路边站!”
下来一个小伙,一把把她拉到路边。
“想死吗?”小伙气得脸色铁青,“想死,往大河里跳啊!”
“你才想死呢!”
“那你在这干啥?”
“挡车。”
“挡车?”小伙子没多考虑,先把她带上,免得路上危险。
“上车!”
秋儿也没有多想,顺从了小伙子的安排,上了车。
坐在车上的秋儿,脑子一片空白:她为自己的行为好笑。但又装着生气的样子把车内扫视了一遍。她的旁边坐了一位老者,大约有六十多岁,并无恶意的脸上笑盈盈的。秋儿想起爷爷。她走的时候给爷爷蒸的有馍,还有米饭,也够爷爷对付几天的。但她没有给爷爷说她会走这么远。天已经快黑了,爷爷会不会担心呢?会不会到处找呢?她后悔不该这么鲁莽。
“你家在哪?前面有出口,我送你回去。”小伙子开着车说。
“我家在山上。”
“哪座山上?说的具体点。”
“太阳山。”
小伙子呵呵笑了。
“你笑啥?”
“我常在这一带跑,怎么没听说有个太阳山?”
“这是我给他起的名字。”
车上的一老一少都笑了,觉得这姑娘挺逗。
“你别担心,车上就我们父子俩。”小伙子说。
秋儿看了看老者,又看了看小伙——凭直觉,并不像坏人。
“那你说不清楚,天也晚了,就把你先拉到我们家去——你同意吗?”秋儿不置可否。这个时候,秋儿也没了主意,或者说秋儿这时候脑子还是一片空白。约摸一个小时左右,小车下了出口。不多会儿,小车开进了一个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楼房像山一样高的城市。看见街上那么多人和那么多车,秋儿的心砰砰直跳。她觉得此刻她像一粒菜籽撒在乱石嶙峋的荒坡上,更像是一滴水滴落在雨声淅沥的深林里。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怎样。
“到家了。”小伙子拉开车门说。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老者依然面带微笑地说,“我们好称呼。”
“我叫秋儿。”
老者点点头。
“好,秋儿。到我们家也和你家里一样,请放心。”
秋儿下了车,跟随老者来到家里。一进门,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儿,秋儿四下里瞅了瞅。
“我们家开的是诊所,药味挺大的,时间一长就闻惯了。像我们都闻不到了——秋儿,请随便坐。”
秋儿顺从地坐在单人沙发上,接住了小伙子递过来的茶水。
老者接着说:“家里就我们父子俩——他母亲前年不在了。我是大夫,我儿子就跑外面,在家里时就给我帮忙。”
秋儿拘谨地点点头。听到厨房里有洗涮的水声和切菜的声音,秋儿知道是小伙子在做饭。
秋儿问:“你这里到太阳山有多远?”
“不知道你说的太阳山在哪里?是双河镇那边的?”
“离双河镇还有六十多里路哩。”
“那就不知道了。到时候你给我们带路,我们送你回去。”
“我爷爷一个人在家里。”
“家里就你爷爷一个?”
“嗯。”
“你出来你爷爷不知道?”
“不知道。”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出来转转,怎么也得给爷爷说一声。”
秋儿没感觉到自己有啥不对。爬上太阳山,找寻太阳的老家,是她萌生了几年的想法……为啥要在高速公路上挡车,糊里糊涂地又跟随这父子俩来到他家,来到这人多户密的地方,她没有想过。她倒是有一点惊奇和莫名的欣喜,还有对爷爷一个人在家的担忧。
不多时,小伙子端出饭菜来,拿了一双筷子递到秋儿的手上,对秋儿笑笑。这个时候他才认真看了看秋儿。秋儿虽说头发有些蓬乱,但那一头乌发却是格外的亮,眼睛怯生生的,但给人一种喜悦和温暖,白皙的面庞上很明显地抹了一坨污渍。
“我们家姓董,我叫董成。”小伙子自我介紹说。
秋儿抬眼看了看董成,点点头。
“来过这里吗?”
秋儿摇摇头。
“去过你们县的县城吗?”
秋儿又摇摇头。
“那你去过什么地方?”
秋儿确实饿了,只顾往嘴里扒拉饭。忽然觉得应该回答董成的问话,忙吞下一口饭,说:“我只去过双河镇。”
“我知道你们那个镇。”
“你对双河镇熟悉?”
“我经常去双河镇收药材。”
“那你去过我们太阳山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太阳山在哪一块——深山里我没去过。”
秋儿想,我也不知道太阳山在哪一块,反正从双河镇往上要走六十多里。况且,太阳山是无名山。太阳山的名字是秋儿自己给起的。她想说清楚是说不清楚的。
吃罢饭,董成带她到洗浴间。
“你该洗洗脸。”董成说,“那有镜子,你照照看你的脸。”
董成转出去,拉上门;又想起什么,敲了敲门,才推门进去。“洗澡在这里,开关打开就行了。”
秋儿看着董成指点着,似懂非懂的。董成出去的时候,又给他交代:“门这里可以反锁的。”
秋儿点点头 ,又摇摇头。
“怎么,不会用?”董成觉得又好笑又奇怪。
董成给她演示了一下,“记住了——往反方向拧。”
秋儿点点头,微微一笑。
董成心想,这女子好傻。竟然连碰锁都不会用,不知道她住家的环境是啥样儿,哎哎,真是可惜了!但这女子傻得单纯,傻得让人放心;就像她那双温暖而喜悦的眼睛一样,给人一种可信赖甚至是令人怜爱的感觉。不知道她会不会用洗澡的淋浴?董成对自己笑笑。
秋儿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她羞得用双手捂住。她分明看见自己脸上那一坨污渍。在家里,她只有一块小圆镜,只能照见脸的一小部分。要照见全身,需得到井边。从井水里才能看见她整个人长啥样儿。这立在墙上的镜子倒是挺大的,能照见她整个人。但是,脸上那坨污渍确使她分外后悔,怎么自己一点都没感觉到,就让这张脸走州过县,让董家父子俩看到她的落魄像。哎哎,这是咋弄的嘛!她怎么也回想不起来是在哪把脸糊得花成这样。哎哎,还不赶快清洗掉,留着它丢人现眼哩!
她三下两下把脸洗了,用梳子把头发梳光,再照镜子时,她笑了。她对自己的脸还是挺满意的,不像有的女娃的脸,不长苍蝇屎就长青春痘,老天爷还算看承,秋儿连雪花膏都没得用,脸能光光堂堂的,谢谢老天爷!
刚才那个叫董成的小伙说能洗澡,她真是没这么洗过。在家时,她在火坑里烧点水,端了脸盆在僻静处擦把擦把身子,用这洋玩意儿还不知道咋用。她按照董成说的去拧开关,不是水太烫了就是水太凉了。她只好作罢。她从洗浴间出来的时候,董成想问“你洗澡没有”又不好问,就安排她到外间的一个屋里住下。父子俩住在药房里。
兴许是一整天爬山疲劳的缘故,秋儿一晚上睡得很踏实,一觉睡到外面闹嚷嚷的;也不知道几点了,把窗帘拉一条缝,想看看太阳,这城里的楼房把天都遮住了,哪里找得见太阳。她一咕噜爬起来,穿好衣服,到昨晚洗脸的地方去洗脸。
她看见诊所里人来人往,董叔叔坐在那里给人清脉看病;董成跑前跑后,又是抓药又是找药,忙得就差分成俩人了。董成瞥见了她,告诉她,饭在厨房的锅里温着,让她自己去吃。
秋儿走进厨房,揭开锅,锅里用温水温着一大碗西红柿鸡蛋面,香味扑鼻而来。
秋儿把面条端上桌,一忽儿就吃完了。现在她坐在那里,一片空白的大脑里,渐渐有了清晰的画面:画面中的她在山中密林里穿行,没有找见太阳的老家,这多少让她有些失落……然后,她爬过高速公路的栅栏,在公路上挡车……董成下来斥责她时那恶狠狠的表情……站在镜子前她的羞怯。从昨晚到董成家,董成下厨房做饭,董成教她怎样用碰锁,又教她怎样用淋浴开关,董成的脸逐渐由恶变得和善,她不由自主地朝外间药房里瞥了瞥,见董成还在忙得不可开交。她收起碗,到厨房里去洗了,走到客厅里,把她认为应该堆放的东西堆放整齐,就到药房里去问董成:“有我干的活吗?”
董成瞥见她清清爽爽的样子,至少不让人讨厌,就说:“这里活你干不了。你在后面看电视得了。”
秋儿家里没电,自然也没电视。电视还是在双河镇上看过,里边就是一些人,唱啊跳的,和真人没两样,有啥稀罕的!
秋儿走到董成身边,挽起袖子,说:“我不会你教我,我又没少一只手。”
董成看秋儿一脸认真的样子,就说:“你真要是闲不住,我给你找点活干。”
秋儿高兴了,跟着董成来到另一个房间,里边同样弥漫着浓浓的药味。董成抱怨:“我让你看电视,你非要找活干,看你在这受得了不?”
“你能受得了,我怎么受不了?”秋儿说,“啥活,快说。”
董成指给她:“你看见了没?这是铡刀,就把这些药材铡成这样——我给你演示一下。”
董成抓了一把杜仲皮往铡刀口一放,一下一下地铡成小块。秋儿看明白了,接过董成的铡刀铡了起来。董成怕秋儿把手铡了站在面前看着。秋儿手挺麻利的,董成觉得比自己铡得还好还快,看着看着,董成竟忘了药房里的事。
“看我干啥?我铡得不好吗?”
“哦,好!挺好的。”
“那你还不去忙你的事?”
董成说:“你把这点活干完,吃了午饭我送你回去。”
“怎么,嫌我在你家把饭吃了?”
“不是。我是想你爷爷一个人在家里,眼睛又看不见。”
“我不在的时候,他摸着也能做饭吃。”
“那就好。”
董成想了想,又问:“你都会些啥?”
“做饭、种庄稼、坡上去背柴。”
“我是说你啥文凭?”
“什么是文凭?”秋儿说,“我不识字。”
“你没上过学?”董成有些吃惊。
“怎么,没上学还不能过日子?”秋儿瞪了董成一眼。
那边药房里董成的父亲在叫,董成过去了。
秋儿把一捆杜仲皮铡完,正好董成过来叫吃饭。董成做的米饭,桌上炒了一桌菜,秋儿吃着饭菜,向董成笑笑。心想,董成并不坏,还会做饭,是男人,又像女人。
吃罢饭,秋儿把碗盘收拾了,到厨房里去洗涮。一切整理停当后,见药房有了空闲,董家父子俩在小声说话。正好通往药房的门掩着,秋儿好奇,就去偷听父子俩在说啥。
父亲:“就看这女娃有婆家没有,如果没有,我想说给你还挺合适的。”
儿子:“说给我?她没上过学。”
“没上过学又咋了?你看这城里姑娘,倒是文凭高,这彩礼、那嫁妆的,还不要把这房子卖了。”
儿子没见说话,过了一阵,儿子说;“爸,我看这女娃挺老实的,以后可以教她学点文化。”
父亲:“你呀,现在才开窍。快去找秋儿去。”
秋儿自然是听明白了,羞得她恨不能钻地缝里去。眼见董成朝她走来,她赶紧躲到洗浴间,将门碰上,然后又反锁上。这回,她会用反锁了。
董成在门外叫:“秋儿!秋儿!”喊了几声,以为秋儿在上厕所,便没有再叫。
秋儿躲在洗浴间,对董成的喊叫装着没听见。董家父子的谈话涉及到她找婆家一事,她感到太突然了!长这么大,她都没有好好想过这事。作为姑娘家,随着身体的发育,有时候心里自然有一种像毛毛虫爬一样的感觉。现在,就在这一刻,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董成。这个人昨天在高速公路上第一眼见,是一个恶狠狠的面容,接下来,这个面容变得温和、善良、实在。董成不坏,他的长相不坏,他的父亲董叔叔不坏。这到让秋儿为难起来。她从家里出来,爬上太阳山,是想找太阳的老家,没想到……哎哎,秋儿,你咋昏头了呢?
董家父子送秋儿回太阳山。
这次送秋儿回太阳山,还有一个事关儿子婚姻的目的。董成的母亲死得早,董成的父亲一眼就看中了秋儿,再说儿子对秋儿也有好感,董父就决定趁热打铁,一将两就,把儿子婚事定下来,也实现了他心中的一个夙愿。
天蒙蒙亮,关了门,驱车上路,到双河镇上,店铺的卷闸门才刚刚拉开。再往上走就要爬山了,要走小路了,董成去采买了些东西,一大包背上,三个人徒步劳動,但心情喜悦。
爬上太阳山已是黄昏时分。
秋儿家门已上锁。爷爷不在。
秋儿急了。爷爷会上哪去呢?
他们分头去找。董家父子不熟悉路,没敢乱找,跟随秋儿的脚步往太阳山上爬。秋儿发现除了自己往太阳山上爬过的痕迹,还有一个痕迹——她断定是爷爷爬过的。
果然,在太阳山顶,找到爷爷。
找到爷爷已是第二天清晨,远远的天际里已放了红光,越来越红,越来越金亮,马上就会有一场盛大的壮举出现!秋儿的心快要奔出来了。她双手捂住胸口,眼睛一眨不眨,等待着那一刹出现。她知道那就是太阳的老家。那盛大的壮举终于出现了!带着血和火,和万道金光!秋儿的爷爷凝神站着,像雕塑;秋儿傻了!
董成呼喊:“秋儿!”
秋儿扑进了董成的怀里,哭得泪人儿似的。
八
秋儿出走了三天,黄多芬往太阳山爬了三天。往山下抬的时候,他咆哮着、怒斥着,不断地重复着:“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你们为什么要上太阳山?”
回到家里,黄多芬摸摸索索地找来一根绳,呵斥着要秋儿跪下。秋儿喊一声:“爷爷!”扑通一声跪在爷爷面前。董成挨着秋儿跪着。黄多芬举棒要打,被董成的父亲拦下了。
董成的父亲把黄多芬搀扶到门墩上坐下,见黄多芬的身子像筛糠一样,就劝说道:“秋儿的爷爷,你消消气。秋儿回来了,平平安安的,你该高兴才是,怎么气成这样!”
黄多芬不理,一个劲地大口喘气。
待黄多芬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下来,董成的父亲才将路遇秋儿的经过给黄多芬陈述了一遍。黄多芬听明白了,才将脸由阴转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拉着董成的父亲到屋里坐。
“让秋儿他们起来吧?”董成的父亲试探着问黄多芬。
“让她再跪一阵。简直没了王法了!”
“外面湿寒,还是让秋儿起来,给你做饭去。”
“是该给你们做点饭吃。”黄多芬说,“那就让秋儿起来。”
听见这话,董成忙搀扶起秋儿来,为她拍打身上的灰尘。
屋里黢黑。秋儿去找来油灯,点燃。微弱得似脸盆大一坨黄光,能隐约照见灶台和案板。秋儿下面条,一人一大碗,一会儿就端在各自的手上。
这一夜,大家都非常疲劳,各自无话。屋里只有一个大炕,四个人凑合着睡了一夜。早晨起来,董家父子看见不大的屋里,仅堆起的木板就占了屋的一半,差一点就码上了房檩。秋儿指给董成,这就是爷爷的心血——琴谱。秋儿已经告诉过董成,爷爷吹拉弹唱无一不通,弹琴刻木板是爷爷一生要做的事情。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董家父子看着这些木板,心想,这是怎样一个奇人!听到屋外有琴声,知道秋儿的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琴声时而细婉,如晓风轻拂湖面;时而疾骤,如狂飙席卷大地;时而悲怆沉郁,叫人欲悲欲泣……董成的父亲并不懂音乐,但他给人看病无数,也可以说是阅人无数。他从这琴声中听出,秋儿的爷爷黄多芬内心的广大和他的千疮百孔——这个人啊,非凡人也。
董成的父亲是为儿子董成和秋儿的婚事而来的。按他最初的设想,两家人见了面,欢欢喜喜的,瞅个机会把事一挑明;如果秋儿的爷爷没意见,再择个好日子,把秋儿爷俩都接过去,这桩婚事就算完成了。看来,这件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他也不能在这久待,店里的事情多,至少要回去一个人。他打算让董成留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帮助秋儿家干点活,日子一久,自然就瓜熟蒂落了。他把董成和秋儿叫来,说了自己的想法,董成赞同,秋儿也觉可使。吃罢早饭,董成的父亲就下山了。
董成和秋儿将房前屋后、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董成发现屋里挂着一把火枪,尘封已久。董成问秋儿:“这枪还能打吗?”
秋儿说:“不知道还能不能用。还是爷爷眼睛清亮的时候用过的。”
董成拿出火枪来,把灰尘擦掉;秋儿找来油,董成倒弄了一阵,装上火药,对着天空一口扳机,“啪”地一声破响,董成哈哈大笑。
董成在体育馆里经常练射击,对枪尤其喜爱,射击成绩也不赖。
“有了这东西,我们可就有的乐了。”董成高兴地说,“昨天,我们爬太阳山,看见好多野山鸡,在林子里扑棱棱飞。有了这东西,它就成了我们桌上的一道美味。”
秋儿看见董成高兴的样子,心里也乐滋滋的。
地里的庄稼活一做完,秋儿领着董成到山里去打野山鸡。太阳还没落山,五六只野山鸡已提在董成的手上。秋儿去烧水,董成一个一个拔毛,或炖或炒,吃不完,挂在火上熏干。日子一天天过去。董成记挂着诊所:父亲一个人咋忙得过来啊。他打算自己给秋儿的爷爷说——他心里有底,他和秋儿的婚事,当爷爷的同不同意也由不得他。
晚上在火塘边烤火时,董成把想好的话全都说了出来。秋儿的爷爷听着,端着茶杯的手抖颤着,董成惶惑:不知道老人心里是咋想的。
这一晚,黄多芬一整夜没有睡;吹一阵笛,又弹一阵琴,吵得董成和秋儿也没睡成。
天亮时,黄多芬把董成和秋儿叫到面前,说:“你们选日子吧。”秋儿扑通一下跪在爷爷面前,叫一声:“爷爷!”董成跟随跪了下来。
董成不说,爷爷黄多芬也能感觉到秋儿有了可靠的人家。他虽然看不见董成长啥样儿,但能从这些日子董成的言谈举止和他殷勤实在的举动中,他能觉到这是一个不错的小伙,秋儿能遇上个好人家,是她的福。
秋儿要走了,他不可能跟着走。他从山外到这深山里,就是来躲清静的。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他亲爱的小王已经随他来到这里。他思念她,为她创作,她站在冥冥中——不,她就在他身边,听着他写给她的乐曲,感受他内心的黄钟大吕、江河湖海。再换个地方,小王能找得到吗?
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这些年他苟且偷生,把自己弄得非人非鬼,没有受到小王的苛责,反而得到小王的憐爱,他觉得已是十万分的对不起她。她已经先于他到达天国的大堂,站在艺术圣殿的门口,翘首期盼着他。他来了!他胸有成竹、器宇轩昂地走上指挥台,由他亲自指挥天国的乐队。台下大师云集:贝多芬、柴可夫斯基、肖邦、莫扎特、李斯特……还有中国的聂耳、冼星海、刘天华、施光南,连瞎子阿炳也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他们都同他握手。他的这些在木板上刻下的华彩乐章,受到广泛的认可。他们是盲文中的盲文,生命中的诗,声音中的大音。
那声枪响发生在黎明时分。
听见枪声,秋儿和董成才发现爷爷不在,跑到井边,爷爷黄多芬的半个脸已被火药炸没,殷红的血把井水都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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