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向勇
东街口的人流熙熙攘攘,商铺鳞次栉比,扩音器里重复播放着打折促销放血甩卖的录音,那声音带着浓重的福州腔,另一些店铺里传出的则是迪斯科刺耳的噪音,一浪高过一浪。我和爷爷每周都有一两次走过这样的街道,对此情景爷爷一点都不反感,甚至有些享受的样子。这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事了,那时爷爷双目几近失明,奶奶过世后,爷爷孤苦伶仃,我们把他从老家瑞安接来福州住。平日里大家都上班,只有爷爷一个人在家,无聊孤寂可想而知。所以我常常在下班后的傍晚,搀扶爷爷走在这样的街上,一任这些声音充斥双耳,刺激神经。不为别的,只为听热闹。那天照例扶爷爷上街,走在摩肩接踵的大街上,爷爷拄的拐杖正戳中前面行人的后跟。
“你瞎啊!”那人回头看着自己的鞋跟,生气地说。
“你才瞎呢!怎么说话的!”我气愤地回他。
行人抬头发现是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自知理亏,忙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爷爷并不理会,自顾闻声往热闹的地方去,好像热闹马上就要散场的样子。我只是搀扶着他,由爷爷领着我走。爷爷急促的神情,总是让我心生怜悯。
其实我们将爷爷接来住之前,我只见过爷爷一面,也是我记事后第一次见到爷爷。那时爷爷已经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了。记得那是1973年,我第一次和父亲回瑞安老家探亲。那天爷爷穿一身崭新的粗布蓝衫,脚上一双做工精细的老式灯芯绒棉鞋,戴一副很厚的近视眼镜,端坐在太师椅上。大孙子回来,他摆出一副很正式的样子。奶奶早早就在大门口迎候了。当奶奶牵着我的手来到爷爷跟前,爷爷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孩子气色不好,营养不足”,指责父亲“你是怎么养孩子的”。这倒使我有些尴尬起来。爷爷声音洪亮,底气十足,这大概得益于爷爷的中医养生。爷爷是一位老中医,瑞安老家小有名气,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这从厅堂正面的案头上摆放的几面牌匾便能知晓,其中一面脸盆大小的银盾很是醒目,银盾上“悬壶济世”四个大字苍劲有力。
爷爷一辈子住在江南的老家,那里有一座祖上留下的砖木结构的老房子。老房子坐南朝东,为二进式的传统建筑,正厅、后屋、前庭院。爷爷住在厅堂左边的正房里,厅堂里一幅祝枝山的字颇为引人注目。每到春天,厅堂的屋檐下总有燕子筑巢,燕声呢喃很是惬意。后屋是双层建筑,一共六间,爷爷奶奶养育的九个子女分住其间。傍晚时分,孩子们都回家来,很是热闹。庭院天井里充满绿意,一株桑树枝繁叶茂,一株枇杷树结着黄灿灿的果实,庭院的石条上数十盆各式兰花,泛着高雅的清香,一池睡莲几条游鱼。庭院的地面是鹅卵石铺就的,春天的苔藓一直漫到堂前的台阶上,草色青青。爷爷每天总是一大早起来,站在堂前练他自创的太极操,吐故纳新,张弛有度。老房子的大门朝幽深静谧的石碶小巷开着,门楣上嵌有“紫气东来”四个字。只是老房子历经百年,墙皮有些剥落,一些地方的楼板有些松动了,走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在述说着老宅曾经的过往。
瑞安老家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小城,一条飞云江穿城而过,在几十里外的温州湾处注入东海,小城河网交错,平畴沃野。爷爷住的老房子就是临河而筑的,一条清悠悠的汇头河绕着老房子终日流淌。站在老房子厨房临河的窗边,便能看见河岸边横竖随意泊着的几条乌篷船,一有其他的小船经过,掀起的涟漪拍在乌篷船的船帮上,就发出“嘭嘭”的声响。入夜,这样的声音随意便潜入人们的梦乡去了。爷爷时常拎着他的药箱,坐上这样的乌篷船到乡下出诊去。汇头河上有许多座石碶小桥,从老房子二层小楼的雕花木窗看去,能望见汇头河的许多光景。每当梅雨季节,蒙蒙细雨笼罩在汇头河上,如雾如纱,那小桥、那柳树、那廊屋以及撑着油纸伞的行人都是朦朦胧胧的,像在眼前展开了一幅诱人的水墨画卷。
老家是飞云江的入海口,太爷爷在瑞安老城南门渔码头有十数间铺面,是鱼货市场里的旺铺,顾客盈门,很是热闹。每到夕阳西下渔船归航的傍晚,店铺里外便堆满了新捕的各种鱼获,有鲅鱼、带鱼、墨鱼和虾蟹,更多的是各类杂鱼,那些杂鱼也不用秤称,用铁锹铲,一铲只几个铜板。江南丰饶可见一斑。原本太爷爷希望爷爷接手家业,可是爷爷兴趣索然,他自小就立志从医,太爷爷拗不过他,只得随他去了。于是爷爷的书案上便满是《皇帝内径》《伤寒论》《金匮要略方论》《本草纲目》《叶天士医案》及《千金翼方》《普济方》等中医药典籍。第一次回老家拜会爷爷时,爷爷的书案上还摆放着这些经典医书,发黄的扉页上落满了爷爷的各种批注,看得出这些线装书被爷爷无数遍地翻阅,一些线是后来新装订上去的。
爷爷早年毕业于南京国医馆,算是科班出身,他的医术、医德以及他的体恤怜悯之心,是患者极称道的,用爷爷的话说,这叫医者仁心,所以他的诊所在瑞安老家曾经小有名气。爷爷说那时开诊所,不是只坐堂的,十里八乡出诊是常事,只要有病患上门邀请,爷爷就背上药箱随来人出诊去,无论寒暑。想象着爷爷出诊的乌篷船悠悠远去消失在汇头河的雨雾中的情形,内心充满诗意。其实爷爷有晕船症,坐上乌篷船走上一小段路就开始晕,遇上刮风下雨,小船摇晃得厉害,爷爷更是难受,他时常在有路的地方上岸步行,乌篷船则在河道里跟著。天街小雨,油菜花黄,乡野小径,布衫郎中,很有画面感。爷爷一次出诊少则半天,多则一整天时间,有时直到深夜才在乌篷船的摇橹声中回到家里,这也是最让奶奶担心的事。爷爷出诊看病,从不提钱的事,有多少算多少,有时遇上家庭困难的病患,爷爷分文不取,回到家里配好中药再让来人捎去,出诊一天往往没有带回一个铜板。就是诊所坐堂,爷爷也不随意用药,老宅庭院中种植的桑树和枇杷树就是治疗感冒咳嗽的良药,每遇这样的病人,他就嘱咐人上庭院采些来,让病人带回去熬汤喝,不花分文就把病治好了。对于收入,爷爷不是特别在意,他享受着被人需要的感觉,享受着悬壶济世的那份成就。常常有患者痊愈后敲锣打鼓送来牌匾,每到这时,僻静的汇头巷就热闹起来,惹得一群妇人和孩子围观看热闹。想来爷爷瑞安国医馆馆长的头衔绝非浪得虚名。爷爷觉得那是他最为宝贵的财富。由于爷爷的仁心,加之爷爷奶奶养育了九个子女,一大家子的开支,靠爷爷行医那点时有时无的微薄收入,自然入不敷出。爷爷逐年变卖了太爷爷留下的家产,维持着在瑞安老家的生活,不知是祸还是福。
父亲是长子,我是长孙,爷爷极为看重,他领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过之后,让我住在他隔壁的房子里。爷爷胃不好,少吃多餐,所以有吃零食的习惯。老家的零食种类繁多,米糕、花生糕、麻酥等等。奶奶总是将各种零食装在铁皮饼干箱里,置放在床头的柜子里,便于爷爷随时取食。爷爷悄悄将我领到他的卧室,打开柜门,指着那个铁皮箱子,让我拿出来。打开箱子,里面满满当当装着各种点心,爷爷拿出油纸包的吹糕给我吃,自己也有滋有味地吃了一包。爷爷很怜爱地在我耳边说:“以后想吃就自己拿。”说完便哈哈地笑起来。事后我才知道,爷爷的饼干箱家里人是绝不可碰的。那时家里穷了,这些零食只保证爷爷食用。入夜,几个姑姑闻讯赶来看望父亲和我。只坐了一会儿,爷爷便将她们赶走了,说是我们旅途疲劳了,需要早睡。送姑姑们出门,朝汇头巷外面的大门上高高亮着一盏油灯,父亲很是惊奇。原来这盏油灯已经亮了三十年了,每到天黑,爷爷总要点亮那盏油灯。早年小巷里是没有路灯的,夜晚出行不便,爷爷便在自家的门上方挂上一盏油灯,照亮小巷的路面,照亮来往的行人。这一挂就是三十年,从未间断。那一夜很漫長,十二三岁的我第一次体会到失眠的滋味。我触摸到了真实的故乡,真实的爷爷。那盏忽闪忽闪泛着暖暖微光的油灯,至今在我心里亮着。
我们将爷爷接来福州住应该是1982年的事。那年奶奶姜氏走完了她生儿育女、烧火做饭的一生。父亲说记忆中奶奶未曾走出比汇头巷更远的地方。爷爷很悲伤,他的白内障加剧,双目几近失明。父亲将爷爷接来时,爷爷明显消瘦多了,拄着拐杖,步履蹒跚,还是戴着那副看上去都眼晕的近视眼镜,一包袱行李由父亲拎着。那时我们家住在福州黄巷深处的一座小楼里,楼坐落在一座很大的老式宅院里面,据说是林则徐师兄梁章钜的故居,那楼显然是将宅院的一部分拆除后重建的。小楼是砖混结构的建筑,总共四单元五层,二十户人家。别看小楼不起眼,住的全是文人,大概是为了体现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小楼是政府为文联拨款建设的,号称“作家楼”,其中不乏知名作家。我们家住一楼,小小的阳台正对着老式宅院的大门。爷爷每天一大早就摸索着站在阳台上,练习他自创的拳法,俯仰收放,吐故纳新,这是他的养身之道。上班的人们路过,总向爷爷打招呼问好。院子里的人,无论大小都随我们喊“爷爷”,这让爷爷很开心。爷爷在福州一住就是三年。
爷爷住在福州,语言不通是件苦恼的事,因此他很少与人交流,他的老中医身份也少有人知道,是父亲一位在宣传部工作的朋友妻子的病患,让爷爷在黄巷小楼里成了“名人”。那位患者是福建省档案馆的干部,胃部肿瘤已经严重腹水,医院大夫几乎放弃治疗了。父亲的朋友得知爷爷是老中医,便试着让爷爷诊治。经过爷爷的悉心把脉问诊,随诊访问,每隔两三日了解药后反应,在连续半年多的中药治疗后,患者奇迹般地康复了。不知是爷爷的医术还是爷爷的仁心。这件事在小楼里引起不大不小的反响。于是,爷爷的名声不胫而走,成了小楼以及大院里人人知晓的“名医”。散文家何为住我们家楼上,他对中医很是笃信,时常找爷爷开方调理。何为的祖籍也是浙江人,对江南的事极为熟知,常常与爷爷聊起江南的生活琐事,尤其是聊一些江南节日的习俗,很有共同话题,这让爷爷感到很是亲切。隔段时间不见何为叔,爷爷就会问起。尽管爷爷浓重的家乡口音让何为叔有时不知所云,但总归是聊家乡的事,何为叔不厌其烦。作家郭风住在三楼一单元,他来找爷爷看病开方时,总是轻声敲门,和风细雨地随着我们叫“爷爷”,其实爷爷只长郭风老先生十来岁的样子。郭风的谦恭与平易让爷爷印象深刻。得知郭风是著名的散文诗作家,爷爷让我读郭风的散文诗给他听:“呵,故乡的叶笛……吹出了对乡土的深沉眷恋,吹出了对故乡景色的激越的赞美。”爷爷似懂非懂。当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何为、郭风还有爷爷都已永久地离开这个世界了,他们像在平静的池塘里扔进一颗石子,荡起一阵涟漪后,池塘复归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也像那座早几年就被拆除的五层小楼,眼下修复成明清时期的建筑,成为福州三坊七巷的一部分,而在其间发生的故事,却少有人知晓,连同我和爷爷在小楼前空地上种下的夜来香也不知了去向,只有穿透夜空的浓郁香气还飘忽在我的记忆中。
虽然那座小楼早已无迹无痕,可我依然时常回忆起与爷爷同住那座小楼的一些琐事,每每忆起,内心总是暖暖的。改革开放初期,物质条件还不好,一日三餐也只是粗茶淡饭,一周难得吃几回荤,爷爷并不计较。那天在饭桌上听新闻,是里根总统访华,国家主席设国宴招待贵宾的新闻,爷爷边听边摸索着夹菜说:“来来来,先吃一口佛跳墙,烤鸭要热的好吃,烧酒再配配。”将大家逗得前仰后合的。我想这是爷爷的精神胜利法,将粗茶淡饭生生吃出了国宴的感觉。爷爷有吃零食的习惯,父亲也为他专门准备了一个饼干箱,和在老家时一样,里面放一些糕点、饼干等点心。爷爷像宝贝一样将饼干箱压在床头换洗衣服的下面。有时下班后,为逗爷爷开心,故意偷吃他饼干箱里的点心,爷爷眼睛不好,耳朵却很灵,一有动静就大声叫起来。当我拿起饼干箱时才发现,里面是空的。我问爷爷怎么是空的,爷爷只是淡淡地说,“刚吃完”。我想爷爷是不愿给我们添麻烦,他怕成为家里的累赘,这让我和父亲很是内疚。
爷爷对他中医师的职业极为看重,不时有求医者上门,他总是先让患者呵气,仔细闻着患者的气味,从不嫌弃那难闻的味道,然后才把脉听诊。由于眼疾看不见,他就喊来家人代为看患者的舌苔,再反反复复地问舌苔的厚薄、颜色的深浅等。爷爷坚持自己开中药处方,从不让人代劳,在他看来,开处方是件很神圣的事。他将厚纸皮镂空的模板按在空白的处方纸上,一字一字吃力地写着。爷爷生活很有规律,几乎到了精准的地步,每天晚上8点准时上床,打坐在床上,自己做全身按摩,而后入睡,早晨5点起床,雷打不动。每天洗漱完毕,爷爷便穿上他那身整洁的老式布衫,戴上黑呢圆帽,仿佛随时准备出门似的。爷爷做事一丝不苟,他固执地坚持自己整理衣物,摸索着将晒干的衣服一件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固定的位置。那天,我们带爷爷去照相馆拍全家福,爷爷将红色的纸张抿在嘴唇上,让红纸上掉色的颜料染红嘴唇,爷爷说这样好看。我时常翻看那张全家福照片,回忆爷爷的音容笑貌。
现在想来,爷爷在福州住的那段时间其实是很寂寞的。平日里我们都上班,少有人陪伴,而且爷爷一口浓重的家乡话也无法与人交流,我们只能在下班后或节假日陪伴爷爷一小段时间。爷爷一个人在家,陪伴他的只有一个老式收音机,爷爷边听边独自喃喃自语。爷爷小时候念私塾,古籍经典想必是读过的,他对诗词歌赋的修养颇深。那天下班,见爷爷坐在自己的床边摇头晃脑很有韵味地吟诗,那是唐代诗人贺知章的七言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一颗老泪含在爷爷的眼眶里。爷爷想家了。看得出来,落叶归根的那份心情早已在爷爷内心滋长。爷爷郁郁寡欢,饭量也明显减少了,加之几个姑姑的催促,父亲决定送爷爷回老家去。临行的那天晚上,爷爷将我叫到他房间,递给我一张纸条说:“你年纪不小了,该结婚了。”我打开纸条,看见上面写着两个名字“赵文龙”“赵文凤”。爷爷说他老了,生怕見不到我的孩子了,所以苦思冥想了好几天,为我将来的孩子取了名字。说是男孩就叫赵文龙,女孩就叫赵文凤。尽管后来孩子没有如爷爷愿取这样古老的名字,但这两个名字始终铭记在我的心里,每每想起,就增添了一份对爷爷的思念。
爷爷走了,回到他生活一辈子的瑞安老家,久违的乡土、乡音、乡情使爷爷倍感亲切。此时他的九个子女早已成家立业,分散于各处,只有历经了塞外多年漂泊生涯的三叔一家,辗转回到故乡与爷爷同住,照料爷爷的生活起居,减轻爷爷因为眼疾带来的诸多不便。面对一所还算宽大的房子,爷爷一遍一遍“巡视”,老宅多年失修,显得破败了许多,但这丝毫不影响爷爷作为房屋主人的那份自豪与笃定。爷爷将他的太师椅重新摆回到大堂之上,不能少的自然有中医把脉用的脉枕、压舌片和听诊器等物件,开门迎客。闻讯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大多是爷爷诊治过的患者,他们拎着小点心,三三两两地来看望,爷爷一一作揖还礼。一位年过八旬的耄耋老人,一天接诊十几个病患成为生活常态。对爷爷而言,那是一段充实而幸福的时光,江南小城再次重现了往日的祥和与明媚。
不知道是幸福来得太突然,还是这样原本就该属于爷爷的生活让爷爷苦熬的时间太久,爷爷病倒了。病根源自爷爷早年行医出诊频繁,饮食不规律的胃病,如今已经发展成为可怕的胃部肿瘤,病魔一天天消磨着这位老人的意志。爷爷日渐消瘦,身体大不如前,原本挺拔的腰杆变得佝偻了,洪亮的声音日渐孱弱,举步维艰。可是爷爷坚持不接受住院和手术治疗,也不许三叔将他的病情告知远在外地的家人,甚至不愿让他工作的瑞安城关医院知道,想来爷爷是不愿让人看见他病魔缠身的样子。“今日秋风里,何乡一病翁。力微须杖起,心在与谁同。百年先得老,三败未为穷。”病榻上的爷爷时常独自吟诵宋代诗人陈师道的五言律诗,以此描摹他此时的心境。不知爷爷病重的患者,不时还有登门求医的,爷爷依然有求必应,那是他的天职,爷爷决不推诿。那天晚上,一位行动同样迟缓的老妇人上门求医,爷爷拖着极虚弱的病体,让家人将他扶到厅堂上,那位患者并不知道爷爷已经数日滴水未进了,前一天夜里他的呻吟声彻夜不休。昏黄的灯光下,爷爷为老妇人把脉问诊,专注的神情像是与神灵做一次旷世的追问。开方下药,这是爷爷诊治的最后一位病患。那个夜晚万籁俱寂,汇头河水静静地流着,汇头巷空无一人。爷爷躺下,再没有起来。
爷爷与这个世界挥手作别是1989年谷雨过后的次日。我们风尘仆仆赶回老家,也未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爷爷的床头,灯依然亮着,一帖熬好的中药摆在床边的案上,早已冰凉,唯有时钟滴答滴答不停走着,而爷爷生命的步伐却永远地停止了。出殡的队伍沿汇头河拉得很长很长,除了爷爷九个子女和他们的下一代人,许多是爷爷诊治过的患者自愿加入的。瑞安老家的雨一直下着,淅淅沥沥,氤氲在汇头河上的雾气久久不散。
爷爷被安葬在老家一个叫隆山的半山腰上,与奶奶合葬一处。爷爷坟前的墓碑上新近添红的“赵铸夫”几个字与奶奶几近褪色的“姜氏”二字对比鲜明。不禁唏嘘起奶奶那个年代的女人,她们从出生到故去都存在于生活的阴面,与孤独相伴,如今奶奶不再孤独,爷爷将永久地陪伴在她身边。隆山不远,距离瑞安老城十几里,走水路可以到达隆山脚下。山脚下的小村子爷爷并不陌生,他曾经多次出诊到过那里,泊在河边的乌篷船仿佛还在等待出诊归去的爷爷。站在爷爷的坟前远远望去,沃野之上,油菜地里正金黄一片,只是那小径上少了一位身背药箱的布衣郎中缓缓而行的身影。爷爷坟边几株松柏高大挺拔,山风吹过,松涛阵阵,仿佛爷爷在述说着什么。每个人都将告别这个世界,而我更愿意相信爷爷还健在,他是以另一种方式与这个我们相连。爷爷曾经试探我是否愿意跟他学习中医,他那颗悬壶济世之心需要后人传承。而我完全没有兴趣,爷爷有些失望,也许当年太爷爷希望爷爷继承家业遭到爷爷拒绝时,太爷爷也有同样的心情吧。爷爷的中医后继无人。
三十年过去了,时常回想与爷爷一同度过的日子,时常体会爷爷走过的一生。我想我欠爷爷一个道歉,爷爷,对不起。也许生活同样欠爷爷一个道歉,不知道爷爷是否介意。
责任编辑林 芝